第八章 躲避

沈之恒装神弄鬼,大半夜的私闯民宅吓唬妇女,心里是相当的不好意思,幸而一夜过后,米公馆静悄悄的,可见他并没有惹出什么大乱子来。

把米家的事情先放在一旁,他找到了司徒威廉,告诉他道:“我想躲一躲。”

司徒威廉吓了一跳:“你躲?”

沈之恒连日本人的面子都不给,如今却说要躲,司徒威廉还以为他是又闯了一款泼天大祸,然而追问之下,他才得知沈之恒并不是要躲什么大人物,躲的是那个厉英良。厉英良对他实在是太感兴趣了,沈之恒现在只要是出门,身后必定会尾随两个以上的特务,倒是并不打扰他的生活,就单是那么跟着。

司徒威廉埋怨起了沈之恒:“你也真是闲的,非要去和日本人做对。怎么,你还想当个爱国志士不成?”

“我是中国人嘛,日本人在中国嚣张成这个样子,我在报纸上骂他们几句,难道是我过分吗?况且又不是我造谣,我都是有证据的。”

司徒威廉嗤之以鼻:“你还中国人——你的身份要是大白天下了,你连人都做不成,还中国人。”

沈之恒忽然压低声音问道:“那我去杀了厉英良,以绝后患?”

司徒威廉连连摇头:“不好不好,太危险了。与其杀人,我宁愿你出远门躲一躲。”

“好,那我去上海住一阵子,顺便玩玩。”

“那你没了我,饿了怎么办?”

“没你当然是麻烦了点,不过也一定有办法。不认识你的那些年,我不是也没有饿死?”

司徒威廉皱起了眉头:“你不会是弄些鸡鸭鹅狗猫,然后——”他双手虚虚的一捧,低头“吭”的空咬了一口:“——这样吧?”

沈之恒笑了:“差不多就是这样。”

司徒威廉犹犹豫豫的摸着下巴:“我回医院请个假,然后和你一起走。”

沈之恒听了这话,莫名其妙:“我在上海过我的日子,吃相不好看也碍不到你的眼,你何必还要跟着我一路跑到上海去?”

司徒威廉嘻嘻一笑:“我怕你在上海乐不思蜀,不回来了。你要是真不回来,我找谁打抽丰去?”

司徒威廉真和沈之恒往上海去了。

沈之恒在上海有处洋房,两人在里面住下了,住得还挺舒服,直等到新年过去了,天津那边也连着发来几封电报催促沈之恒回去参加股东大会,二人才收拾行装,启程回家。沈之恒在上海的这几个月,平心而论,精神上是愉快的,就是伙食太差,让他总感觉美中不足。司徒威廉天天跑菜市场买来鸡鸭鹅,回来用针管把血抽到玻璃杯里,让他能够较为优雅的充饥。可禽类的鲜血终究比不过人类,沈之恒明显感觉自己有点营养不良。

到达天津之后,沈之恒得到了第一个重磅消息——米太太跑了!

跑的不是米家的姨太太,是米兰之母、正房米太太,而且这米太太不是好逃,是同着家里的汽车夫闹了私奔。据知情人士报告,说这米太太在年前某夜,不知是做了噩梦还是怎的,反正自称是见了鬼,吓得小病了一场,从那以后就叫了汽车夫到卧室门口打地铺,因为家里就这么一个男子汉,米太太想要借他的阳刚之气驱驱邪。

米太太守了十来年的活寡,一直是行得正、走得端,如今她虽说是让汽车夫给她值夜班,但汽车夫也是在卧室门外当差,所以家里的老妈子们也都没当回事,夜里一味的死睡,就万没想到那汽车夫的阳刚之气太盛,竟然突破房门,侵入了太太的寂寞芳心。米太太不过三十多岁,保养得又好,身心都还年轻着,如今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想着想着就珠泪暗垂,觉得自己若是这样活到老去,可真是太委屈了。

有人说是米太太主动开房门把汽车夫放进去的,也有人说是汽车夫蓄意勾引了米太太,反正不管谁是祸首,总之米太太和汽车夫天雷勾动地火,过完新年不久,二人就带着金银细软,一起失踪了。米将军戴了顶绿帽子,表面上十分愤怒,背地里十分轻松,因为他这正房太太实在是太不招人爱了,滚蛋了正好,省得他将来还要再找理由休妻。

米公馆内的老妈子们走了大半,余下几个,一边负责看房子,一边照顾米大小姐。米大小姐这回也算是脱离了苦海,因为亲娘没了,她再不受待见,至少是没有人敢随便毒打她了。

沈之恒万没想到司徒威廉那个闹着玩儿似的办法,竟然产生了如此大的连锁反应,最终竟是救了米兰一命。他颇想去见米兰一面,然而司徒威廉很不赞成:“你还管她?你打算管她管到哪天去?就算报恩也没有报一辈子的,除非你把她娶了。”

沈之恒习惯了司徒威廉的没心没肺,心平气和的给他讲人情道理:“说句老实话,原来我不大敢登她家的门,因为我也怕那个米太太。现在米太太没了,厉英良也不再骚扰我了,我想,我和她做个朋友总还是可以的。”

“那万一米大小姐对你发生误会,爱上你了呢?”

“胡说八道,她才多大,爱什么爱!”

“管她是大是小,反正你是男的,她是女的。”

“你想得太远了,谁知道我和她有没有以后。”他一边说话一边点燃雪茄,说到这里,他用雪茄一指司徒威廉:“我和你也是一样。你总说你要管我一辈子,可我真怕没等你老,我已经变得人不人鬼不鬼,让你没法管了。趁着现在还有机会,我尽量的对你好,也尽量的对她好吧!”

司徒威廉一耸肩膀:“随便你。”随即又一伸手:“那你再给我点儿钱。”

沈之恒皱起眉头:“我又不是你老子,凭什么——”

“我想请金二小姐吃饭跳舞,金二小姐是个有钱的,我这边如果排场太小,恐怕会入不了她的眼。”

“你花了钱也落不到结果,就算人家真嫁了你,你养得起人家吗?”

“我不敢奢望让她嫁我,她肯拿正眼多看看我,和我跳几支舞,就够我乐的了。给钱给钱,给我两百。”

沈之恒照例是给他开了支票,等他拿着支票走了,沈之恒也预备了一份礼物,趁着天色还早,前往了米公馆。

米公馆果然是换了一番气象了。

先前或许是因为有着一位悲愤的女主人,米公馆总有一种剑拔弩张的气氛,仿佛说不准何时就要爆发出怒吼和嚎啕。如今可不一样了,公馆大门半开半掩,内外都是静悄悄的,一位女仆提着只大喷壶,有一搭无一搭的在院子里浇花。

沈之恒提着礼物进了大门,向那女仆问道:“劳驾,请问你家大小姐在家吗?”

女仆抬起头,还是那么无精打采的:“请问先生贵姓,我们小姐在家是在家,可是我得先去通报一声。”

沈之恒答道:“我姓沈,是米将军的朋友,也认识你家小姐。前几个月我出门了,上个礼拜才回天津,特来拜访你家小姐。”

女仆“哦”了一声,放下喷壶进门去了,不一会儿她出了来,依旧是死死板板:“沈先生,请进吧,我们小姐在客厅等着您呢。”

沈之恒走上台阶进了门,门内一个人都没有,他记得客厅的方位,然而刚走出几步,身后便传来“咯吱”一声响,是楼门被那女仆从外面关上了。

他回头看了一眼,心里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奇异感觉。前方垂着一道珠帘,帘后就是米家的客厅。隔着珠帘,他依稀看到了客厅沙发上坐着的身影,便一掀帘子进了去:“米兰。”

米兰猛然站起,恶狠狠地做了口型:“走!”

然而已经晚了。

两架机关枪抵住了他的左右肋下,他下意识的扔了礼物要夺枪,可沙发后头无声无息的站起了一人,将手枪枪口抵住了米兰的后脖颈:“沈先生,好久不见。”

沈之恒吃了一惊:“厉英良?”

厉英良向他一笑:“等你一个礼拜了,幸好,皇天不负苦心人。”

楼上楼下一起响起了脚步声音,全副武装的黑衣人涌进了客厅,原来米公馆早已被厉英良的人马占领。沈之恒的惊劲儿过去了,怒火开始烧起来——厉英良这是要干什么?还没完了?他为了躲避这个人的纠缠,已经跑去上海住了好几个月,难道这还不够?说来说去,还是他幼稚了,他想过体面太平的生活,想尽量的不要动刀动枪杀人害命,然而他一个人想没用,厉英良不这么想。

“等我一个礼拜了?”他问厉英良:“你对我还真是执着。”

厉英良摇头皱眉:“唉,岂止是执着?简直就是用心良苦啊!不信你问米大小姐,自从听说你回了天津,我就守在这里,开始等着你来。一天天的等下去,也真是受了不少的罪啊!不过呢,受罪没事,有结果就好,就不算我白受。是不是沈先生?”

沈之恒低头看了看自己肋下的枪管:“那你现在想怎么样?再杀我一次?”

厉英良连连摆手:“不不不,我哪能那么干?这回你什么都不用做,跟我走一趟就好。”

他向旁边丢了个眼色,两名黑衣人上前,手里拿了钢丝混皮条编出来的粗绳子。沈之恒一看这绳子的材料和规格,就知道不妙:厉英良好像真要拿他当个妖孽对待了。

“你不必如此。”他对厉英良说:“我跟你走就是。当然,我也有个要求,就是不要伤害米大小姐”

厉英良又向黑衣人使了个眼色,黑衣人将沈之恒反剪双臂五花大绑,然后把他押出客厅,直奔了米公馆的后门。

客厅里寂静下来,厉英良收起手枪,从米兰的两边耳孔中各取出了个结结实实的小棉球。他也发现这女孩子的耳力远超常人,即使是这么堵着她的耳朵了,也依旧不能把她的听觉完全剥夺。可堵着终究还是比不堵强,否则她能凭着听觉逃出他的手心——两天前逃过一次,差一点就成功了。

取出棉球之后,他又掏出小钥匙,打开了米兰的手铐。米兰一直背着双手,手铐被宽松的喇叭袖遮挡了。然后绕过沙发走到了她身旁,他拉着她坐了下来。她实在是很像他的小妹妹,他如狼似虎的带人闯入米公馆,连着七八天禁锢她吓唬她,也实在是不应该。她要真是他的妹妹,那他现在一定要握住她的手腕,揉揉手铐留给她的红痕,可惜她不是,于是厉英良的手伸到半路,被“男女有别”四个字又拦了回去。

“米大小姐,别害怕,叔叔就是带沈先生回去问几句话,绝对不会伤害他的生命。叔叔也是没办法,不这么干,就对日本人交不了差,日本人就会杀了叔叔。叔叔知道你生肺炎的时候,沈先生照顾过你,对你有恩。叔叔什么都知道。”

米兰冷着一张脸:“你们真的不会杀他吗?”

厉英良以着哄孩子的语气,柔声答道:“不会的,我们也不敢呀。他有身份有地位,又没犯法,谁敢杀他?”

米兰像是信了他的话,又道:“我不要你的人在我家,我要我家的人回来。”

“别急呀。”厉英良说道:“原来留这儿的那两个老妈子,待你太坏了,把你放到她们手里,我不放心。你等等,等我忙过了这几天,我另找两个好的过来伺候你。这几天你在家里该怎么过就怎么过,他们会负责照顾你,你要做什么事,支使他们就行。过几天我还来,他们要是敢对你不恭敬,你到时候告诉我,我拿鞭子抽他们。”

米兰听出他是急着走,而且虽然态度是一团和气,但是在任何问题上都是坚决的没商量,所以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她闭了嘴,心想:“我害了沈先生了。”

她没想是厉英良害了沈先生,想的是自己害了沈先生。沈之恒若是不牵挂她,不看望她,也不会落入厉英良的陷阱,所以不怪她怪谁?

米兰的肉身活在一个有着日升月落的人间世界里,灵魂活在一个长夜不明的黑暗世界里。

黑暗世界里先前只有她一个人,现在多了个沈之恒。这事沈之恒本人可不知道,是她单方面的将他吸纳了进来。只有他们两个人,所以一方有难,另一方就逃不了干系。她恨自己成了诱饵,吸引沈之恒落入了陷阱,而那制造陷阱的厉英良,却是逍遥法外、不受怨恨与制裁。

因为厉英良是另一个世界里的人,距她是如此的遥远,和她是如此的不相干,以至于她除了感谢那一夜他对她的一送之外,对他是完全的不爱,也完全的不恨,哪怕他忽然死在她面前了,她都不会有丝毫的动心。

她只关心沈之恒的安危,沈之恒是她救过的,他的生命,有她的一份。

既然有份,就有责任,她的黑暗世界裂了缝隙,一股力量正在将她推向人间的险境。她本能的有点怕,怕过之后,则是无畏。

她连无畏都是麻木冷漠的,心中空空荡荡的也没有勇气,也没有信念,只想着要在有生之年做一件大事,或者做两件大事。人生大事,要么是为自己而做,要么是为沈之恒而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