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熟悉的陌生人

承志这几天里一直在等待着面试的消息,可毫无音讯。倒是抽这个空闲的时间,和茹坷两个人每天白天倒夜班,陪着冯景年。

韩伟光那边接到了冯景年的消息,但苦于集团招人的政策,只能试着安排承志从最底层开始做起,这样一来,不好跟冯书雅交代,于是这天开完会,韩伟光便叫住了冯书雅。

“冯总。”韩伟光颤颤巍巍地说,“有个事儿跟您说一下。”

“你说。”冯书雅以为是工作上的事情。

“我让承志来咱们运营部做一个实习生,你会不会觉得这个职位太低了。”韩伟光又补说道,“现在集团你也知道,招人有严格的程序。我只能让他从下面的分公司开始做起。”

冯书雅听得一头雾水的,她犹疑地眼光看着韩伟光,倒让韩伟光觉得有些尴尬。

“你说承志?他来我们公司做什么?”冯书雅不解道。

“老爷子都跟我打过电话了,我都理解,你们也得理解我啊。我虽然也是管着人事这一块,但这一次还是头一回帮人安排工作。我要是有做的什么不周到的,您和冯老多谅解啊。”

听韩伟光这么说完,冯书雅这才算明白了过来。她皱了皱眉头:“韩叔,这事儿您别管了,我来处理。”

“那老爷子那边……”

“我来给我爸交代。”冯书雅送走了韩伟光,立刻给马东打了个电话。她告诉马东,不让承志来凯越,除了裙带关系之外,蓝鲸工程是她最大的担心,这时候承志进来,会带来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马东也是这个想法。他告诉冯书雅,这事儿不用她操心,他来解决就行了。

这半年多以来,王宇航联系过马东几次,一来是出于业务上的交流,但更重要的是,当时马东向王宇航借钱的时候,王宇航没有给,这事儿过去之后,王宇航自己心里也不是个滋味,后来听说是马东的老丈人卖了房子来交的学费,更是有些不好意思。他曾经向马东赔不是,马东倒是笑呵呵地说不必了。

马东也清楚,这是王宇航欠自己一个人情,现在,他想让王宇航还给承志。

门敲响了,还是王宇航家的别墅,只不过,家门口的草皮是年年翻新的。

这次是王宇航亲自开的门,马东之前是打过电话的。

“要我说啊,真是稀客!”

马东由王宇航引进来,坐下,便开口,“宇航,我是为了孩子的事儿来的。”

王宇航算了算,承志大概是毕业了。

“承志啊,本来硕博连读,现在提前回了国,不准备读博了,打算直接工作。想让你给帮帮忙。”马东说道。

“承志不也是海归吗,国外的研究生到我这儿来,可不是太屈才了?”

马东叹了口气:“不瞒你说,承志这孩子,心气儿高,小公司他也看不上,现在在家里待着也不是个事儿,我想着让他先去你那儿锻炼锻炼。”

“这没问题。”王宇航倒是很爽快地就答应了。

“我手底下的酒店里正好缺一个大堂经理,你让他过两天过来就是,工资呢,肯定是少不了。”王宇航又说道:“不过,承志总归是学计算机的,我这边,还真没有合适的岗位。他如果再找到了合适的工作,随时就可以走。”

说王宇航聪明,一点儿都不为过,王宇航说的,正是马东所想的。“宇航,那可真是谢谢你了。”

“跟我你还客气什么。”

两个人又聊了好久,但丝毫没有提及当初承志上学借钱的事情。

晚上,马东又去了趟医院,承志和茹坷都在。等冯景年吃过晚饭,马东悄悄地把承志叫了出去。“我给你联系了个工作。”

承志以为马东在开玩笑,问:“什么工作啊?”

“明天就能去上班。是我一个老朋友,他手底下酒店里的大堂经理。”

“爸,你没经过我同意就给我找工作。而且,这工作也跟我的专业不相干啊。”

“现在的大学生,有几个干的是自己学的专业,还不都是先填饱肚子养活自己,再考虑其他的事情。”马东说完,又补了一句,“人家也都说了,你找到好工作,随时走,找不到,就先在那儿干着。”

“那我也不能做个看大门的吧。”承志开始和马东顶起来。

“看大门的怎么了,看大门的也是工作啊。你要是不想去,你就听你妈的话,回美国读书去。”

承志把脸侧到一边,这时他看见病房里的茹坷,正在替冯景年收拾着饭菜。

马东也看到了茹坷,说:“你好好想想吧”。他撇下了承志,走进病房里,并安排了茹坷带着承志回家,今天晚上由他来陪夜。

承志的心里其实已经动摇了。

茹坷在陪他回家的路上,承志就一直握着茹坷的手,有一会儿,承志把茹坷握疼了,茹坷便问承志怎么了,承志只是摇摇头。

他想起在托尔诺的时候,他曾向茹坷允诺,他要带茹坷来中国,他要让茹坷幸福。现在看来,他自己的问题都还没有解决,而茹坷又在家里一直忙着照顾自己的姥爷。看到茹坷这样,他心里很不是个滋味。

到家门口的时候,承志突然停下来,告诉茹坷:“我准备去工作了。”

“你找到工作了?”

承志点了点头,“是我爸朋友的酒店。”

茹坷也感到很诧异,她又想起刚才承志和马东好像吵过架,大概就明白过来了。他双手握住承志的手,说道:“承志,你怎么样我都支持你。”

承志紧紧地抱着茹坷,他用额头抵着茹坷的额头,嘴里一阵唏嘘不已的声音。

夜里,医院向来是安静的。

马东伺候冯景年睡着后,就拎着暖壶,去开水房打水去了。开水房在走廊的中间,两侧分别通向其他的病房楼。为了省电,走廊里安装了声控开关,往开水房的另一头看过去,是一片漆黑的。

马东跺了跺脚,走廊里的灯这才亮起来。他进了开水房,一个中年女人正好从开水房出来,往走廊的尽头走过去。马东觉得这个人很熟悉。虽然没有看得清脸,但行为举止和身形都和一个人像极了。

“汪都楠。”马东喊了一声。

走廊里的灯又亮了起来。女人缓缓地转过身来,马东走过去,看仔细了,果然是都楠。她的头发剪短了,脸型却没怎么变,只是老了很多,比冯书雅要老得厉害,身材依旧魁梧。

“马东啊!”汪都楠也很吃惊。

应该有二十年没有见面了,都楠刚才是一点儿都没有认出马东来。都楠离开的时候,也就只有二十岁左右,现在的她,俨然没有当年的那股活泼劲儿了。

汪都楠看见马东,是很高兴的,但没想到阔别重逢是在医院的走廊里。马东一手拿着瓶盖,另一只手上的暖瓶还在冒着热气。

“真是你啊。”马东也是又惊又喜的,“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才认出马东这一刻,汪都楠似乎有好多话要说,但现在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她回答了一句:“回来有半年多了。”

汪都楠云淡风轻的回答,倒让马东觉得有些无所适从。两个人之间大概有一米的距离,这时候走廊里声控的灯突然又暗下去了。

马东跺了跺脚,灯才又亮起来。

汪都楠笑了笑:“真是想不到在这儿碰见你。”

“是啊。”马东也笑了,“你回来怎么不联系我……我们呢?”

“我一直在忙,所以……”都楠没再往下继续说。

“噢,你在医院里是……”

“我一个亲戚住院了,我来看看他的。你呢?”

“是我们家老爷子,就是我老丈人骨折住院了。”都楠立刻也就意识到了是冯景年,“噢,是冯叔叔?冯叔叔没事儿吧?”“没大事儿,休养一下就好了。”

两个人一问一答的,这时候马东才意识到自己的暖瓶还在冒着热气,他赶紧拿瓶塞盖上。

“你现在住哪儿?”马东又问。

“住在我一个亲戚家。”

马东看出来了汪都楠也不愿意多说,于是便不再问了,最后说了一句:“你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就给我说一声,我们家电话没换号。”

“嗯,我也没什么事儿。”都楠看了一眼马东手里的暖瓶,“你……先去忙吧还是,我也得回去了。”

“那,再见——”马东说。

“再见。”汪都楠转身,朝她过来的那个方向走回去。

马东则朝另一边走过去,走了几步,灯又暗下去了,这次谁也没有跺脚,走廊的脚步声很快就消失了。

承志去王宇航的酒店工作的第三天,让马东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这天一个入住的中年人在退房的时候,对着前台的人员大声地嚷嚷起来了。

“你赶紧的,把钱给我,我这还赶飞机呢。”

“对不起先生。”服务员讲,“经过检查,发现您房间里的电水壶损坏,必须照价赔偿才能退还押金。”中年人继续嚷嚷着,声音还越来越大:“你那东西本来就是坏的,我住进去的时候它就那样!”“不好意思先生,每一位客人离店的时候,我们都会仔细核对房间内物品是否完好,您所说的情况是不会发生的。”

“我不跟你在这儿狗扯羊皮,我告诉你!你赶紧把钱还给我,误了飞机你负责!”

承志听到了争吵声,快步走过来。

“怎么了?”承志问。

“这位先生房间的电热水壶损坏,不照价赔偿就没办法退押金。”

“这不是我弄坏的我干吗要赔。”中年男人的话语里充满了气愤。

承志向着中年男人:“先生,这是规定,请您配合一下我们的工作。”

中年男人依旧嘴里在骂骂咧咧地说着。

承志实在看不惯这个中年男人的言辞,也顾不上服务员的那一套了,立马说道:“损坏别人的东西就得赔钱,这道理你不懂啊。”

前台的收银员看到了这般情况,赶紧跑出去找经理。这时中年男人要闯进吧台,承志一把将他推开,中年男人急了,拿起手机,指着承志的脸,开始骂了起来:“哎!你是什么玩意儿啊,你他妈敢跟我动手!”

“你放尊重点儿。”承志一下把中年男人的手推开,这时手机掉在了地上,听得见清脆的碎裂声,手机屏幕立刻碎掉了。

中年男人看到此状,大声叫喊:“你们经理在哪儿!你们经理呢?”

收银员这才带经理过来,经理弯着腰向中年男人点着头,直道歉:“对不起啊先生,您不要激动。”

“有你们这么对待顾客的吗!”中年男人趾高气扬地对着经理。

经理给承志使了个眼色,“还不赶快道歉。”

“我又没做错什么,是他先动的手。”承志站直了,挺着胸脯。

“快道歉!你还想不想干了?”经理向着承志。

承志撇着嘴,看了一眼中年男人,又看了一眼经理,然后把身上的衣服脱了,扔在了地上。

整个酒店大厅里的人都惊住了。

“我还真不想干了,谁爱干谁干!”承志说完,夺门而出。

中年男人也被承志这番架势给镇住了。经理赶紧回过神来,又连忙向客人道歉。

马东在金海湾检修电路的时候,接到了王宇航的电话,是关于承志和客人打架的事情。

马东放下了手里的工作,快步走出去,进了电梯,直接按下一楼。就在马东出电梯的时候,几个穿西装的男人进了电梯。马东根本就没注意到他们,可是在电梯门关上的那一瞬间,其中一个男人朝马东笑了笑。马东本能的警惕使得他的大脑快速地运转,马东突然被吓住了,他再去按电梯的按钮,电梯已经上去了。

过了大概有四五秒钟,电梯在八楼停下了。

马东快速地往安全通道跑去。推开门,三步并作两步地爬着楼梯,上了八楼。他像一只狮子在寻找猎物一样,警惕地看着周围的所有动静,可整个八楼里空荡荡的,甚至没有一点儿声音。

马东悄悄地挪步,往走廊的尽头走过去,他听见了脚步的声音,虽然很轻,但还是被他捕捉到了。马东大步跨过去,一个端着盘子的服务生站在他面前,被马东吓了一跳。

“马总,吓死我了你,你走路怎么没有声音呢!”服务生拍着胸膛说。

马东的眼神很尖锐地看着服务生:“刚刚你看到有几个穿着西装的人走过去了吗?”

“没……没有啊。”服务生也左右看看,“我一直都在这儿,没什么人啊。”

马东突然拿过来服务员的对讲机:“监控室,我马东,听到请回答。”

从对讲机里传出吱吱拉拉的声音:收到。马东说:“帮我调出刚才一分钟前的监控录像,刚有几个穿着西装的人坐电梯上了八楼。”

对讲机里又传出声音: “马总,您忘了吗?今天摄像线路不是检修了吗,什么都看不见了。”

马东听罢,有些懊恼,他把对讲机关掉,递给了服务生,转身就离开了。只是服务生还站在原地,被刚才马东的一系列行为搞得不知所措。

马东再赶到宾馆的时候,事情早就已经解决了。

只有王宇航在办公室里等着他。马东向王宇航道了个歉,并告诉王宇航,这次承志闯的祸,要赔多少钱,他来负担。

王宇航这次倒是大方:“年轻人嘛,脾气大也是正常。以前咱在202的时候不也这样?”

马东这个时候倒是没有心思跟王宇航扯过去那些事儿了,他只是陪着笑了笑。

“要不我再给承志换个工作?”王宇航试探着问。

“别,别给你添麻烦了。承志这小子……哎!”马东叹了一口气,“我得先去找承志了。”

马东向王宇航告了别,就走出门去打了承志的电话,可是没有人接,再打过去的时候,对方就已经关机了。

此时马东站在马路上,他咬了咬牙抬起头来,只觉得中午的阳光格外的刺眼。

从酒店出去之后,承志就去找茹坷了,他并没有告诉茹坷什么,只是说今晚要带茹坷出去玩。承志问茹坷想去哪儿,茹坷说你带我去渤东最大的酒吧吧。

苏朵酒吧里,人声沸腾。在一片嘈杂声中,承志正在弯着腰打台球,茹坷则坐在一旁围观,承志劲头很猛,最后连下三杆,赢了对手。茹坷和几个旁人都在为承志鼓掌,承志放下球杆,拎起卡座上的啤酒,喝了起来。

这时候,一个戴着墨镜的男人朝承志走了过来。这个男人留着短发,和承志的父亲一般的年纪,或许看上去要更年轻一些。

“小伙子,你打得不错,来一局?”墨镜男人说道。

承志看了一眼茹坷,茹坷笑了笑表示赞同的意思。承志问:“打什么,美式?”

“好啊。”墨镜男人笑了笑。

茹坷跳下座位,帮他们码好了球。

“Thank you,madam……”很地道的美式发音从他的嘴里跳了出来。茹坷向他笑了笑。

“刚才我选的打法,你来开球吧。”承志做了个“请”的动作,“这样公平吧?”

“可以。”男人拿着球擦在杆顶滑动着,然后弯下腰,摆好了姿势,左手的中指轻轻敲打了两下桌案,然后出杆,两个花球进了袋。

承志并没有担心,他做了个伸手的动作,请男人继续。

男人冲着承志笑了笑,他的大墨镜下遮住了自己的眼睛,很难看得出他在想什么。

接下来,一个又一个的花球被打进袋中,承志的表情从刚才的气定神闲转为惊讶,继而紧张,直到最后将黑色八号球也击入袋,众人都惊住了。然后是一片掌声,承志也从卡座上下来,他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但还是拍了拍桌案,以表示夸奖。

“走,我请你喝两杯。”墨镜男人做了邀请承志和茹坷的手势。

也许整个苏朵里的人,只有在夜晚的时候才是清醒着的。他们疯狂地呐喊,跳舞,在灯光里游走。舞池里的人们在相互抚摸着对方的身体,仿佛是要借此来驱除自己的空虚和孤独。

在舞池外围的卡座上,承志已经喝得不少,茹坷虽然一直在劝,可都无济于事。这天承志是有心事儿的,遇到这样一个陌生人,承志将自己的境遇告诉了这个人。双方都聊得很投机。

“小伙子,作为年轻人,你就应该有这种精神。”

承志刚刚向墨镜男人讲述了自己放弃读博以及在国内找工作失利的各种事情,这个墨镜男人反倒要去敬承志一杯。

承志也举起酒杯,三个人一饮而尽。

“承志,你喝得不少了。”茹坷劝住承志,可是承志又把酒都添满了。

“我……今天碰到这位……大哥。”承志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面前的这个墨镜男人,“很高兴。我很高兴,你知道吗茹坷。”

说到“高兴”,承志的声音颤抖了,像是要哭出来,茹坷扶着承志,摸着承志的头。

墨镜男人看到这个情形,起身离开卡座,他穿过嘈杂的人群,朝吧台走了过去。慢慢地,他摘下了自己的眼镜,他的脸暴露出来。

在闪烁的灯光下,他的脸被看清楚了。和马东白天看到的那个穿西装的男人一模一样。

陈其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