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朦胧

马东意识到,自己的任务越来越严峻。要接近张文鸿并不容易,因为他们两人八竿子打不着。

但也不是毫无办法。

毕竟张文鸿暗中通过一些蝇头小利收买人心,和青工建立了非常好的关系。

马东找了王宇航,表达了自己也想和“文鸿大哥”认识的心愿。

王宇航拍着胸脯表示,他来负责牵线。

于是,在和几个青工一块儿喝酒之前,王宇航邀请了张文鸿。

当晚,张文鸿果然来到了青工宿舍,他一进门,看见了马东,他不由愣了一下。“你不是保卫科的……那个谁吗?”

“对,我叫马东。”

“你怎么会在这儿?”

“他现在跟我们是哥们儿!”王宇航笑嘻嘻地打开酒,给张文鸿满上。

“哥们儿?他和你们可不像一路人。”张文鸿说。

“那是文鸿大哥你还不了解他,他在我们中间,是最能喝的。”王宇航说。

“我这酒瘾一犯,就馋,一个人喝也没意思。”马东笑了笑。

张文鸿却冷着个脸,盯着马东,似乎充满了戒备。

“我跟他们煮酒论英雄,就常听他们提起文鸿大哥你,非常尊敬你。”

马东向张文鸿敬了一杯酒。

“自己人,谈什么尊敬不尊敬的。”

张文鸿总算端起杯,跟马东碰了碰。

喝酒的过程中,张文鸿不时地看向马东,似乎有点儿不安。

“文鸿大哥,听说你跟小胡也认识?”酒过三巡,王宇航忽然问张文鸿。

马东不由一惊。

他担心王宇航会说漏嘴,把之前一起去找小胡的事说出来。

“小胡是谁?”张文鸿脸色微红,露出了不解的表情。显然,他在装疯卖傻。

“就是那个二流子呀,偷过东西,被留厂察看的。”王宇航在一旁说。

“他叫小胡啊?我倒是跟他说过两次话。”张文鸿说。“不瞒你说,文鸿大哥,小胡刚刚被派出所给抓起来了。”马东连忙插话。

张文鸿面不改色,平静地夹起筷子,吃了口菜,说:“是吗?派出所为什么抓他?”

“听汪科长说,跟你们车间的韩伟光有关。”

“哦,那你跟我说这些,想干什么?”张文鸿怀疑地看着马东。

“我之前就听他们说,小胡跟你好像有来往,就觉得是谣言,为了保护您的清白,我让他们都不要跟人说,不瞒您说,我从大伙口里,听说您的为人处世,是相当仗义,我认为韩主任走了,您被提拔的可能性最大。”

“咦,奇怪了。你不是跟陈其乾关系比较好吗?”张文鸿问。

马东不由吓了一跳。他立刻意识到,张文鸿对自己明显偷偷观察过。

“陈其乾?您可真是误会啦,我这个人,是爱跟知识分子打交道,可是我清楚,陈其乾是什么样的人,而您又是什么样的人!”马东笑呵呵地说:“我跟陈其乾打交道,是敬他肚子里有点儿墨水,日后没准能帮我一把,现在看来,他也只是个草包,将来难成大器,跟您比,他差远了。”

马东努力把自己塑造成一个不择手段,见风使舵之辈。

“是嘛,”张文鸿爽朗地笑了起来,说:“你的眼光不错!不过,副主任这个事,八字还没一撇呢,就先别提了,我今天来,其实是有事请大家帮忙。”

“啥事?您尽管说。”青工们聚精会神听着。

“马东在,我不太好开口呀。”张文鸿说。

“怎么不好开口?”马东笑了,“您见外了不是?没准我也能帮您一把。”

“你是保卫科的,我最好还是不提。”张文鸿卖起关子来。

“您还是三车间未来的副主任呢!今天在这儿,没什么保卫科的,大家都是兄弟。”马东借着酒气,故意扯起嗓门说。

“对!文鸿大哥,尽管说,这儿没外人。”王宇航跟着说道。

“既然这样,我就不客气了。”张文鸿不紧不慢地说道:“最近,有个小子,经常跟踪我,我怀疑他是不是神经有点儿问题,被他搞得挺烦的,你们能不能帮我给他点儿颜色瞧瞧?至少,叫他在医院躺几天,让我也能清静个几天。”

“这点儿小事算啥!”王宇航赤着胳膊,拍了拍胸大肌,说,“说,是哪个小子?”

张文鸿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看向了马东。

“你跟陈其乾,真的不算是朋友?”

马东立刻意识到,这是张文鸿的一招试探。

果真是个老狐狸,阴险诡诈。他心想。

马东立刻回答道:“只能算是个熟人。如果文鸿大哥你要教训他,我保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不知道。”

“那不行。”张文鸿冷下脸来,“我这个人交朋友,从来不交中立派的,要么就是跟着我干,要么就给我滚,没什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说法。”

张文鸿一说完,气氛立刻显得紧张起来。青工们集体看着马东。“您的意思,我得跟着王宇航动手,把陈其乾揍一顿?”

“不,好歹你也是保卫科干事,闹出事来,你饭碗丢了,我也过意不去。”张文鸿露出奸诈的笑容。

“那您希望我干什么?”

“你把他引到宿舍来,出门的时候,让王宇航收拾他。”

“没问题。”

看着张文鸿的脸,马东很清楚,只要当面稍微犹豫半点,张文鸿就会怀疑他出现在这里的目的,所以他立刻拍着胸脯,决定把陈其乾给“卖”了。

但马东的心里极其纠结。

和青工头子们约定的时间,是次日晚上。

那晚,马东把陈其乾叫到了宿舍,把情况如实告诉了他。

“你意思是,我这一出门,就要挨打了?”陈其乾问。

“对不起,我也不想这样。”马东十分愧疚地说,“你可以不出去,我去跟他们撕破脸。”

“那怎么行?”陈其乾激动起来,压低声音说道,“好不容易才取得了张文鸿的信任,我应该配合你。”

“谁知道他们下手会有多重?那些青工,都是人高马大的,你这小身板……”

马东担忧地看着他。

“福尔摩斯除了会推理之外,还有应变能力,这样,你先来打我一顿。”

陈其乾仰起脖子,冲马东说:“来,朝这儿打。”

“这……不行。”马东感到为难。

“你要是不打,他们一会儿肯定打得更狠,咱们得演出戏才行!”陈其乾说,“我们厮打到外面,你再给我一下厉害点的,把我打昏,就行了。”

看着陈其乾一副豁出去的样子,马东无奈朝着他挥了一拳。

“没吃饭?就这点儿力气?”陈其乾晃了一下,感到不满。

马东又给了他一拳。这一次,陈其乾直接跌出门外,略显夸张地倒在了地上,大叫起来。

“马东,你个人,算我看走眼了!”

王宇航带着一群青工早就埋伏在了宿舍门外。看见马东和陈其乾打了起来,他们的表情都有点儿意外。

马东从地上捡起一个板砖,直接拍在陈其乾的脑门上。

陈其乾直接昏倒在地。

青工们本来还想上前帮忙,这下,彻底愣住了。马东拍向陈其乾的时候,是暗中掌握住分寸的,确定不会伤筋动骨。陈其乾演得也不错,直接装昏。否则,他真的难逃一劫。马东瞧见,青工们的手里,拿的都是铁棍。青工们把这件事告诉了张文鸿。

张文鸿冲马东友好地拍了拍肩膀,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

“放心,以后把你当自己人,有发财的机会,一定找你。”

趁上班时间,马东悄悄去看望了陈其乾。陈其乾躺在床上,把自己扮成伤得很重的样子,头上缠着绷带,脸颊上有瘀青,还做出了一副直迷糊,想吐的样子。

一抬头看见马东来了,他立刻笑了起来,激动地问道:“怎么样,我演得怎么样?”

“还不赖,至少把大伙都给骗了。”

冯书雅走了进来,看见马东,不由愣了一下。

“你还好意思来?”冯书雅生气地看着我。

马东有点儿不解,看向陈其乾,陈其乾冲他使眼色。

“我是来道歉的。”马东只能顺着演下去。

“你确实该道歉,明知道他不能喝酒,还劝他喝那么多酒,当然会从楼梯上摔下来。”冯书雅说。

“啊,是,是……”

“三车间的工程到关键时刻,陈其乾受伤,我父亲都急坏了,韩叔叔又出事了,你还有心情拉陈其乾去喝酒,你哪像个保卫科的人?”

“对不起,是我不对。”马东只能道歉。

冯书雅脸色渐渐平复下来。

陈其乾装得很痛苦的样子躺在那里。冯书雅让他躺着不动,要他张嘴。她打开饭盒,给陈其乾喂饭。陈其乾高兴坏了,吃了两口,突然伸手握住了冯书雅的手。冯书雅本能地往后一撤,却被陈其乾紧紧抓住。

“陈其乾,你干吗?”冯书雅害羞了,掉过头看了马东一眼。

马东急忙背过身去。奇怪的是,他看到这一幕,忽然感觉不是滋味。

“书雅,我突然觉得,受伤也是件挺好的事,至少我能有这样的机会让你照顾,这是我做梦都不敢想的事。”陈其乾说。

“别乱想行不行?好好养病才是真的。”

“我要说,我怕不说就再没有机会了,”陈其乾无视马东的存在,他对冯书雅大声表白道:“我一直不知道你对我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但我对你却是百分之一百二十的爱,老天给了我与你相识的机会,为什么不让我跟你再走的近一点儿。你的一颦一笑,对我都是刻骨铭心的记忆。这些感觉我从来不敢告诉你,你也没有兴趣听,今天这场受伤,却让我有了这样的机会,我看来还得感谢马东。”

马东发现,听着别人的表白,感觉还挺肉麻的。

表白的人自己毫无感觉,还沉浸在自我感动中,尤其陈其乾这种受西方小说熏陶过的文学青年,一开口,都是叫人心惊肉跳的发表。

“马东,帮我把床底下的箱子搬出来。”陈其乾忽然说。

“什么箱子?”

马东钻到床底下掏了掏,果然发现一只纸箱子。

“这个东西,我从不离身,哪怕受伤了,也要随身带到医院来,请你帮我打开。”

马东拆开了纸箱子,发现里面竟然是一台崭新的收录机。

“书雅,我听说你需要一台收录机来学英语,我就毫不犹豫地拿出我的一切来让你拥有,我甚至想过去卖血。我没有考虑过任何后果,只要你喜欢我就愿意做。或许,我不富有,或许,我也没有北方男人那么孔武有力,但我有一颗心,是只为你跳动的。我会在你疲惫的时候变成你的枕头,在你快乐的时候变成你的礼花,我会成为一曲悠扬的歌,一片漂浮的云,永远守候在你身旁……”

这就是1984年的表白。

这种表白,以后永远听不到了。

那个年代,改革开放不久,人们对于表白这件事还十分懵懂,只能顺着情绪和荷尔蒙一股脑把自己想说的全部说出来。其实,说完之后,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在说什么。不清不楚,朦胧一片。

当时的诗歌,叫朦胧诗。

马东私下也读过一点儿朦胧诗,比如舒婷、北岛的。

诗歌对当时的年轻人来说,代表着希望和理想。

但马东没想到在现实中,竟然有人会用朦胧诗里才会出现的抒情句子跟女孩表白。

他掉了一地鸡皮疙瘩。

除此之外,他发现自己竟然有点儿酸溜溜的。

冯书雅似乎被陈其乾给打动了。

那个收录机,的确是花了陈其乾所有的钱,到处筹借来的。

碍于马东在场,冯书雅脸一直红着,什么话也没说,喂完了陈其乾,收拾起饭盒,转身就走。

显然,她害羞了。

接下来的一整天,马东觉得若有所失。

“你到处借钱,花八百块,就为了买个这?”冯书雅走后,马东看着收录机,问陈其乾。

“值得。”陈其乾还沉浸在自我感动里。

“为了爱情,当然值得,但你别搞得自己饿肚子就行。”马东说。

“你放心!你那三十几块钱,我很快就能还你,我已经找到外快挣了。”

“外快?”

“对,不过你得替我保密,挣外快,在202是违反规定的。”

“啥外快,能不能给我也分点儿活干干?”

“你是没办法干,人家是海外的医学论文请我给翻译翻译,他们对知识分子的劳动非常尊重,光翻一篇文章就给我五十块!”陈其乾兴奋异常,“这么翻下去,我肯定能风风光光地办场婚礼!”

“谁啊,这么大方?”

“我不告诉你,免得你说出去。”

陈其乾神神秘秘的这番话,马东并未放在心上。

当天,杜哲跑来与马东暗中见面。

“我们已经掌握了那对母子的行踪,”杜哲说,“他们的确是张文鸿在外面私养的,就在市郊的一个医院,一举一动都在我们眼底下。”

“太好了。”马东说,“接下来怎么办?”

“老板认为,海外间谍机构已经把钱寄给了张文鸿,那孩子的手术一做完,他们一家三口就会立刻逃往国外。间谍机构利用他的目的,是获取蓝鱼工程的核心机密。”

马东和杜哲分开之后,回厂的时候,发现冯书雅站在厂门口,一动不动。

老齐头儿站在不远的地方,一脸严肃。

两个人都不说话,似乎刚吵完架一样。

“这是怎么了?”马东问。

“从这丫头包里发现一本书,书里夹着一张图纸……”老齐说。

“图纸?”

老齐俯身从桌上捡起那张图纸的碎片,交到了马东的跟前。

马东吓了一跳,竟然是跟蓝鱼工程相关的一张图纸!

“你说,这图纸重不重要?”老齐问。

“先别急,我要把图纸带到保卫科检查看看。”

马东立刻收起图纸,对冯书雅说:“你,赶紧跟我到保卫科来一下。”

冯书雅脸色不好看,跟在马东的后面,朝着保卫科走去。

这一路上,马东的内心开始惶恐起来。

她想出国……

她是冯景年女儿……

她是三车间的助理工程师……

她也去过英语角……

她对我第一次进厂记忆深刻……

张文鸿也去过英语角……

蓝鱼工程马上就要启动……

“这书,到底是谁的?”到了保卫科门外,马东转身问她。

“我的。”冯书雅回答得很干脆。

马东让冯书雅在外面等着,悄悄跑到里面打了个电话到图书馆给工作人员,让他查询那本书的借书人是谁。

“借书人,是陈其乾。”对方回答。

马东心里不由咯噔一声。

“明明借书人是陈其乾,你是想替他顶罪?”马东跑到门外,问冯书雅。

“你相信陈其乾会偷图纸吗?”冯书雅问。

“我,不太相信。”马东回答。

“陈其乾刚摔倒,出了这种事,我觉得是有人要陷害他。”冯书雅说。

“可是偷带图纸属于严重泄密,情况严重的话是要坐牢的。”马东为难地说,“如果你想帮陈其乾,一定要好好回答我的问题。”

“那好,你问。”

“陈其乾给你书的时候,有没有什么异常的举动?”冯书雅的脸渐渐冷静了下来,她摇了摇头。

“那本书,是我从车间办公室给他拿回来的,他说要去还书,我说你这个情况就别跑了,我给你还,就直接拿出来了。”

“你从车间办公室拿书的时候,有谁在?”

“张工。”冯书雅说。

果不其然,一切在马东的意料之中。张文鸿快坐不住了。

只是为了不让间谍起疑,马东还是对冯书雅进行了程序上的问话。

并且他把问话的内容上报给了汪科长,只是隐去了张文鸿在场的那一段。事情很快惊动了冯景年,又惊动了陈先明厂长。

当晚,王禹悄悄出现,这一次,他面对马东的表情,比以前舒展了许多。

马东知道,只要王禹一出面,就意味着有大事要发生。

“张文鸿同样一个手法用了两次,上次是韩伟光,这一次是陈其乾,他陷害他们是要转移视线,没想到让冯书雅给摊上了。”马东说。

“你有没有想过,他为什么选择在这个时候冒险,去陷害陈其乾?”王禹问。

“我想过,明天,新部件的图纸到厂,以前一直是陈其乾配合冯总工程师进行接收清点的,把陈其乾搞倒,张文鸿就有机会下手。”

“可陈其乾明明已经受伤,躺在床上了。”王禹说。

马东心里忽然感觉到隐隐不安。

“怎么,还没想通?”

“想过,但有点儿后怕。”马东说。

“怕什么?”

“张文鸿从一开始就知道陈其乾没有真的受伤。”

“继续说。”

“这就说明,他知道我们在跟他演戏。”

“所以呢?”

“所以,他大概早就怀疑我的身份,怕我调查他,才冒了这个险。”

“嗯,你比刚来的时候,进步不少。”王禹说。听到王禹夸奖,马东有点儿不适应。

“那接下来该怎么办?”马东问。

“你觉得,张文鸿接下来会干什么?”王禹反问。

马东忽然明白了王禹的意思。

当天下午,马东来到了三车间,代表保卫科宣布:暂时对陈其乾和冯书雅进行隔离调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