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马东

我们的这个故事,开始于1983年。

那一年,中国发生的许许多多大事里,有三件要特别提一下:

7月,国家安全部组建。

8月,“严打”启动。

10月,一艘载满原油的中国油轮,被一艘印尼籍的船只意外撞沉。

这三件事,并无内在的联系。可是对于马东而言,却构成了他一段特殊记忆的开始:

首先,那一艘中国油轮的沉没地点,是在北纬22度32点5分,东经115度55点2分。那儿,离一座港口城市非常近。而这座港口城市,就是本故事发生之处。

为了保密的需要,我们姑且称之为渤东市。

而马东,作为一名国家安全部门的侦察员,于1983年寒冷的初冬,从北京坐火车来到了渤东。

就在他刚抵达渤东的那天傍晚,市中心的马路上一辆辆的解放牌大卡车迎面开来。每一辆的卡车上,都站着几个背上插着牌子的死刑犯。荷枪实弹的武警在寒风中押着他们。马路边上,群众纷纷交头接耳,讨论着这些人在“严打”期间所犯下的滔天大罪。

马东站在人群中,听着群众关于罪犯的讨论,心里却想到了另外一种人。

这一种人,是犯罪的高手,永远不会像卡车上的犯人那样轻易低头伏法。他们是一群伪装的说谎者,不易察觉的幽灵,隐藏在这座城市的某个角落里。他们的心里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在你彻底揭开他们的面具之前,永远都不会了解关于他们的真相。这种人的身份叫作间谍。

从马东踏上渤东这片土地起,就注定了要和他们打交道。

只是,马东没有想到的是,就在他抵达渤东的第三天,间谍就露面了。

渤东市郊的202军工厂担负了一个代号为“蓝鱼”的国家重点研制工程。出事那天,表面上一切安全无误。在交接程序的记录里,几位高级焊工按画好的图形,切割代号为Q1的特种钢板,周围一群军代表及工程技术人员在监督。车间的四周,站着全副武装的武警。所有相关工作人员都穿上工作服,戴上安全帽,胸前用针别着写有自己姓名、职务和照片的小牌,上面盖着工厂鲜红的大印。技工们戴着隔热手套上前将切割好的钢板抬到秤上称重后,把同样称重的边角余料分别装进木箱中,钉死,用笔做上记号,贴上封条封好。此外,工程师还用磁铁将掉在地上的钢渣全部吸附,称重之后,小心翼翼装箱。然后,在武警秘密押运下,将切割好的钢板和收集钢渣的箱子一同运走。

整个流程一气呵成。

车间里的技工还相互击掌,庆祝他们顺利完成了任务。

谁也没想到,随后就发现了有人窃密。

实验室里,技术人员对Q1钢渣例行称重,发现重量吻合。这个时候,一位细心的女技术人员想重新核实一下。本来,她想在扫描电镜下看一看特种钢在高温之后的成色如何,但她在扫描时惊讶地发现,有人用别的型号钢材置换了这种代号为Q1的特种型号钢材的钢渣。

一共置换了37克。

这位女技术人员比较冷静,她假装没发现什么,暗中将此事向厂长汇报。

厂长向渤东安全部门汇报。

本来,马东和这个案子是没有任何关系的。

初到渤东,他正在执行一个在他看来不算特别重要的任务。上级掌握的情报显示,境外某势力想在非洲某元首入境时对其刺杀,上级下令边防、海关、公安和安全等部门组成的联合工作组,严把涉外口岸,注意可疑人士。

马东奉命在渤东机场,对往来人员进行把关。

和马东搭档的,是同属五处的侦察员,叫杜哲,一个山东人,比马东大两岁,以前是公安干警。这俩人身高相仿,一米八左右,站在那里,很夺人眼球。马东的眼睛不大,杜哲眼睛还要小点儿,但两人的眼睛特别有神,严密扫视着每一个出入境的旅客,唯恐错过了任何一丝线索。

直到飞机快要起航,也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人物。很快,候机厅里空空荡荡。

马东全身松弛下来,准备休息时,一名机场工作人员从登机口走了过来,将一张名单递了过来:

“乘客139名,登机138名。”“怎么少一个?”马东问。

“剩下一个叫查理的外籍乘客未登机。”

“通知地勤处,让工作人员通过广播催促他赶紧登机。”杜哲说。

在大厅广播的再三催促下,一个大胡子的白人终于出现了。

显然,这个人就是查理。

他对着安检人员一脸歉意,把随身携带的旅行箱拎了上来,让安检人员手工检查。

马东警觉起来。他坐在不远的地方,仔细观察着这个叫查理的人。此人气度不凡,头发往后梳得一丝不乱,连嘴上的大胡子也都精心修过。他身上的西装看起来很名贵,拖着的那只大旅行箱也明显是国外的高档货。

很快,他就顺利通过安检,快步朝马东这儿走来。

就在这个时候,马东发现一个细微的动作。

这个查理走路的时候,左脚有点儿不自然。但是他并不跛脚。

仔细看来,似乎有点儿掉鞋跟。这并不太容易让人察觉,但却足以让马东感觉有点儿可疑。

马东认为,一个穿衣打扮十分讲究的白人,通常来说,应该不能容忍鞋跟有问题。况且,他的姗姗来迟,和他精心打扮的外表不太相称。那些急吼吼赶飞机的人,多半显得比较凌乱,生怕误点,动作会十分焦急,写在脸上。而这个叫查理的人不同,尽管他的动作也显得十分迅速,但他外表平静,并不慌乱。

马东低声对杜哲问道:“咱们要不要对这个人再检查一下?”

杜哲点了点头,他也正有此意。

查理走到登机口前时,杜哲便走上前去,按住他的旅行箱。

查理抬头看了一眼杜哲,又看了看身后的马东,操着一口流利的中文问:

“你们有什么问题?”

“对不起,我们想再对您的行李检查一下。”杜哲说。

“还要检查?飞机马上就要起飞了。”

“放心,不会耽误你的。”

杜哲说完,就径直把大旅行箱搬到一边,拉开拉链。

箱子里装满了林林总总几十件的大小物品:药瓶、书、洗发精、护发素、瓷器、玩具、剃须膏、手油、染发剂……

两人对一个一个物件进行检查时,查理在旁边不时看着手表,不满地嘟哝着。

“为什么又要检查一遍呢?我觉得你们有点儿小题大做……”

“我买的东西都是安全的,没有任何危险物品……”

“而且我已经迟到了,再耽误下去,会引起别的旅客不高兴的……”

马东没有理会他的喋喋不休,仔细检查每一个物件。就在这时,杜哲注意到了箱子里有一件瓷瓶,他举起来看看,发现是空的,用金属探测器扫了一下,却发出了“嘀”、“嘀”的提示音,杜哲不由用手指尖轻轻敲了敲瓷瓶壁。

马东也用金属探测器扫了一下,仍旧发出“嘀”、“嘀”的提示音。

他不由问道:“这里面是什么?”

查理耸了耸肩,说:“小小的瓷器,能有什么?”

查理忽然一把从马东手里抢过瓷瓶,猛地朝地上一摔。

“砰!”一声,瓷瓶成了一堆碎片。查理低头看了看,弯腰拿起一片碎瓷片,递给了马东。

在这一块碎瓷片里,露出一小段已生锈的铁丝。

“你说的,应该是这个吧?”查理说。

查理的行为,让马东和杜哲都不由愣住了。显然,此人举止有点儿反常,似乎在有意证明什么,想急于脱身。两人还想对他继续检查下去,不料,查理忽然拎起旅行箱,将里面的物品统统倒在了登机口前的垃圾桶里。

“这些我都不要了,请不要再耽误我时间,可以吗?”查理气咻咻地说。

杜哲耸了耸肩,转过头和马东对视了一眼。

看起来,没有任何理由不让他登机。

“那么,再见!”不等二人回话,查理拎起空旅行箱,就要登机。

大概是直觉的驱动,马东立刻走上去,挡在了查理面前。

“请你再等等。”

查理明显是发怒了,涨红了脸问:“你还想干什么?”

“能不能,把左脚皮鞋脱下来?”马东盯着查理说。

查理也盯着马东,看了足足有三秒之久,问:“为什么?”

“这是我们的工作,请你配合。”

马东的态度虽然很客气,但有意透露出坚决的表情,冷冷盯着他的眼睛。

“你这是对我的侮辱。”查理说。

“对不起,这是我的工作。”

查理露出了无奈的表情。他极不情愿地脱下了鞋子,递给了马东。

“我要的是左脚。不是右脚。”马东说。

查理脸色开始显得不对劲。他缓缓脱下了左脚的鞋子,不太想交给马东。旁边的杜哲一把从他手里抢了过来,递给了马东。

马东把鞋放在手里掂了一下,发现鞋跟很重,随即看见鞋跟有个黏合的口子。

“您可真有趣,难道在我的鞋子里,能找到什么宝贝吗?”

查理的笑容明显很尴尬,他伸出手来,试图夺回皮鞋,被杜哲一把挡住。

马东掏出随身携带的一把小刀,小心翼翼把鞋跟划开。结果里面露出了少量的金属粉末。

“这是什么?”马东问。

查理耸了耸肩,反问:“你觉得呢?”

他猛地凑上前,鼓起腮帮子,想把金属粉末吹飞。

在那一瞬间,马东立刻转身捂住鞋子,把金属粉末用手包住。

杜哲立刻反应过来。他一把抓住查理的胳膊,说:“跟我们走一趟。”

查理没有说话,他顺着杜哲,往前走去。

这时候,查理悄悄地把戴在左手食指上的玫瑰金指环撸了下来,用力朝远处扔了出去。

扔出去的指环撞在远处的一根柱子上,发出“砰”的一声脆响。

马东和杜哲本能地朝柱子方向看了过去。

在这短暂的空档里,查理朝右侧下方甩了一下头,接住右耳孔里滑出的一颗透明小胶囊。

当马东发现不对劲,并立刻扑上去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查理已经疾速的把透明胶囊塞进嘴里。

马东使劲把他牢牢按住,想扒开他的嘴。但查理嘴里的牙使劲儿一合,身体突然一挺。

几乎不到五秒,他的身体就开始发直,翻起白眼。

接着,他就口吐白沫,停止了呼吸。

一切太过迅速,虽然两人尽力做急救措施,但已经无济于事。

马东蹲下来,听查理的心跳,发现已经没了声音。

反而他听见自己的心扑通扑通跳着。

杜哲也大口喘着粗气。

这是马东平生第一回与间谍面对面过招。

死者鞋跟里的金属粉末,正是失窃的37克Q1钢渣。

渤东安全局的领导们又惊又忧。惊的是,侦察员竟会在机场意外捕获202厂失窃的钢渣,以及携带该物的间谍;忧的是,间谍的当场死亡,立刻让此案断了线索。

马东和杜哲介入了此案,他们四处调查,都没有发现查理生前在渤东任何一家涉外宾馆或居民家落脚。能查到他唯一出现过的地方,是一个叫红杉公园的地方。

他何时进入国内,用何种方式进入国内?他所持的护照是从哪来的?

目前都还是个谜。

“难不成此人是从天而降的?”侦察处的头儿叫王禹,听到马东的汇报,十分震怒,对他们的命令只有两个字:“再查!”

马东的心里很怕王禹。此人外表忠厚老实,其实是大智若愚。

作为他的下属,随便一个微小举动,稍微一点儿松懈的态度,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作为渤东安全部门一线领导,王禹此刻压力巨大。这个案件惊动了省厅高层。上级调度人类学家、情报人员、毒物专家、法医、痕检工程师等纷纷赶到渤东。在听取了马东和杜哲对现场情况的汇报之后,他们开始对查理进行尸体解剖,又对他的随身物品进行仔细检查,以确定他的身份和来源。

情报专家彻查查理随身物品时发现:

他的衣服、鞋子、日用品分别来自瑞士等多个国家。

他是典型的高加索人种,虽然他的护照上写着欧洲某国,但显然是假的,暂时无法确定他真正来自哪个国家。

导致查理死亡的真正原因,是生活在亚马孙丛林中的一种毒蛙产生的毒液。这种毒液采集、提纯不易,毒液脱离了产生毒液的毒源体后,在常温下长时间保持其剧毒的毒性,需要很高超的生物科技。

因此,只有资金、科技资源丰富的大国情报机关的科研部门,才能研制出这样的毒物。

王禹陈明此案时,第一句话便是:

“如此费尽心思的间谍计划,发生在戒备森严的202厂,查理不过是其中冰山一角。”

在王禹的对面,十几个人正坐在一间小放映室里。

放映机把202厂的俯瞰照片,投射到幕布上。在前排,坐着安全厅的高层领导,他们都想听听王禹对这个案子的分析,以及进一步的侦察思路。

马东坐在领导们的后面,记着笔记。

王禹提前做足了功课,在他播放的幻灯片上,打着202厂的详细资料。

“202厂是一家为潜艇研制服务的重点军工企业,厂长兼党委书记是陈先明。涉案的特种钢工程代号是Q1,这种钢材的成分非常特殊,是为了达到某种特殊工程结构的重量、硬度和韧性要求,特意研制的特种钢材,成分里面含有大量的金属钛。钛合金有着重量轻,硬度高,韧性好,耐高温和超低温的优点,一般用在人造关节、航空、航天和潜艇上。

“202厂目前承担着代号为蓝鱼的有关项目研制工作。蓝鱼工程是我国重点军工项目,它的完成将极大地推进我国水下潜射远程导弹的技术能力提升,是我国在一旦遭受到核攻击后,有力的反击手段之一。

“蓝鱼工程攻关课题是,当蓝鱼发射潜射导弹时,发射管底部连通着一个压力室,当操作人员下达发射指令时,压力室装填的特制炸药被电流引爆,发生可控的爆炸,爆炸产生高压气流,冲入发射管底部,把装在发射管里重达几十吨的潜射导弹从十几米深的水下顶出水面,再点火升空奔向目标。此时体长超过一百米的蓝鱼要承受着巨大的反作用力,根据海水的温度和盐度不同,瞬间要下冲几十米。如果支撑蓝鱼的龙骨和艇壳的硬度、韧性不足,蓝鱼就会从中折断,从而酿成艇毁人亡的惨剧。因此,这种钢材的材料对我们是极其重要的。

“然而——如果外国间谍机关得到这种钢材的样品,经过分析合金成分,不但会直接掌握到我国最机密的特种钢材冶炼技术,同时将间接获知蓝鱼工程的研制进展、潜射导弹的重量,进而推算出潜射导弹的射程等一系列国家核心机密。”

在王禹略显冗长的介绍里,集中在“蓝鱼”、“潜艇”、“核心机密”,无非是向上级强调一点:间谍瞄上如此重要的机密,可能会不择手段进行下一步动作。

“你就直接讲讲,打算怎么破案吧。”一位副厅长说。

在王禹的示意下,工作人员在幕布上投射出一张张的人脸照片。

在这些人脸的照片旁边,附着文字介绍,分别如下:

冯景年——高级工程师,蓝鱼工程总负责人

陈其乾——助理工程师

冯书雅——技工,冯景年女儿

陈娟——三车间(出事车间)主任

韩伟光——三车间(出事车间)副主任

张文鸿——三车间(出事车间)高级技工

“这些,是202厂内负责蓝鱼工程的核心成员。”王禹说。

“你是不是想告诉我们,能够窃取材料的人就在他们中间?”副厅长问。

“是。”王禹斩钉截铁地回答。

王禹这时候瞄了一眼马东。他正坐在领导们后面的角落愣神。

他并没有意识到,王禹为什么安排自己这个侦察新丁坐在这里。他更不会想到,未来的三十年,他会和幻灯片里的一些人,发生刻骨铭心的关系。

当晚,马东接到了秘密任务。进202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