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疑心生暗鬼

第二天上午,小铃医打开诊所的门,端来一杯茶放在桌子上,请师父端坐接诊。可是,赵闵堂心中还是忐忑不安:“小朴啊,我看姓温的病咱接不了。”

小铃医说:“师父,您担心什么呢?咱们诊所冷清,我又闹出了上回那件糊涂事,更是雪上加霜。我心里难受啊,就盼着能治愈此病,闹出个大动静来,让别人好好掂量掂量咱们堂医馆招牌的分量。您只管尽心诊治,如真兜不住底了,出事我担着,绝不连累您。”

说话间,温先生的秘书来了,赵闵堂和小铃医跟着秘书来到温家客厅。温先生坐在沙发上,背对着门口。赵闵堂所遇到的情况,和吴雪初遇到的一模一样。

小铃医说:“温先生,我能说句话吗?”

温先生点头:“但说无妨。”

小铃医说:“《黄帝内经·素问》中云,色味当五脏,白当肺、辛;赤当心、苦;青当肝、酸;黄当脾、甘;黑当肾、咸。故白当皮,赤当脉,青当筋,黄当肉,黑当骨……凡相五色之奇脉,面青目赤,面赤目白,面青目黑,面黑目白,面赤目青,皆死也;面黄目青,面黄目赤,面黄目白,面黄目黑者,皆不死也。您属于不死之相。既然不死,那就有救,您可放下心来。”

温先生问:“那我到底得了什么病啊?”

小铃医说:“要说这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用药准了,药到病除,用错药了,也有性命之忧啊。病这东西,是怎么染上的呢?中医把人当作一个整体,讲的是正气存内,邪不可干,邪之所凑,其气必虚。正气咱就不讲了,咱就讲讲邪气,为什么叫邪气呢?邪气就是病气,就是妖气,就是疫疠之气。所以,我们明知道您身藏邪气,却不能跟您明讲,就是怕您听清楚了,心里产生负担,那样就会让邪气深陷,更难祛除了。”

温先生冷笑:“邪气还怕讲吗?讲了它就能长翅膀吗?你尽管讲来,它要是敢扎膀子,我就把它的膀子打碎了!”他说着拔出手枪。

赵闵堂和小铃医都愣住了。温先生说:“赵大夫,你装腔作势诊了半天,讲的全是皮毛,你不讲,我也都清楚。还有,小伙子,你这嘴是真能说啊,引经据典,背得挺熟,可到头来全是废话!庸医害人,留下必是祸患!”他用手枪对准小铃医。

小铃医吓坏了,他高声喊:“温先生,您让我再说一句话!我家有老母亲,她年岁大了,腿又不好,下不来床,我死不要紧,我死我老母就没人照看了,她也得死啊!我不求别的,我这条命先放在您这,等我老母走后,等我披麻戴孝烧完头七,您再要我的命,那时我不但不埋怨您,还会感谢您!”他说得眼泪汪汪。

温先生的枪指向赵闵堂:“赵大夫,你有老母吗?”赵闵堂哆嗦着:“我……我有!只是……只是现在没有了。”

温先生收起枪:“小伙子,回家照看你老母吧。至于赵大夫,你就别走了。”

小铃医气喘吁吁跑回师父家,向师娘汇报了事情的经过。赵妻听说丈夫被姓温的扣留,提着鸡毛掸子追打小铃医。小铃医见状不妙,边跑边喊:“师娘,我没想到会出这事,你打死我也救不了师父!”师娘气呼呼说:“你师父对你不薄,如今他摊上事,你可不能不管!你师父的命在你身上了,自己琢磨去吧!”

小铃医和小龙商量着怎么救师父。琢磨了半天,小龙忽然有了主意:“曾经有个孕妇胎死腹中,咱师父出诊,没能治愈,倒是让泉海堂的翁泉海给治好了。我觉得他有些本事,说不定他能治好那人的病。”小铃医一拍大腿说:“那好,我冒死也要再去见姓温的一回,去推荐翁泉海!”

事不迟疑,小铃医拔腿又去了一趟温府,求见温先生。温先生冷冷地看着小铃医,他居然凭借着三寸不烂之舌说动了温先生。

温先生的秘书果然来见翁泉海,客气地说:“我家老爷有疾在身,想请您前去诊治。”翁泉海问:“您家老爷为何不来就诊?”“他事务繁忙,无暇前来就诊。”“非常抱歉,我这里也诊务繁忙,无暇抽身。”

秘书说:“我家老爷从来不光顾诊所,都是坐等大夫上门。”翁泉海说:“我只坐诊,不出诊。”“据我了解,你曾经出诊过。”“那是患者重病不能走动。”

秘书从怀里掏出银票说:“可以走了吗?”翁泉海一笑:“再说一遍,我只坐诊,不出诊。”

秘书碰了钉子,向温先生禀报:“那人不识抬举,得给他点颜色看看。要不我把他抓来?”温先生摆手说:“人家讲的不无道理,如果强人所难,那我们就是不讲道理。拿钱请不动的人,着实有趣啊!”

温先生想,刘备都能三顾茅庐,他身患疾病登门求医已很正常。于是,温先生戴着墨镜坐上汽车来就诊。翁泉海客客气气请温先生就座,给温先生切脉后说了他的诊断。

温先生说:“你诊出来的病,旁的大夫也诊出来了。闻名不如见面,原来也是个徒有虚名之人。”翁泉海问:“先生,您哪里不舒服?”“哪里不舒服,你看不出来吗?”“中医诊病,讲究望闻问切,我问,您应该如实回答。”

温先生笑了笑:“好,就按你所说的病症开药吧。”翁泉海提笔开了药方,递给温先生,他接过来看了看问:“怎么都是些便宜的草药呢?”翁泉海说:“药不分贵贱,能治病就是良药。”

温先生摇头说:“一分钱一分货,草鞋上不了金銮殿,贵重药材必然有贵重的道理。”翁泉海一笑,又开了方子。温先生望着药方问:“黄马褂一件,石狮子一对,这是中药别名吗?”

翁泉海认真地说:“此为真物,并非他药之别称。您不是要用贵重药材吗?黄马褂为皇家之物,千金难买,可谓贵也;石狮子一对,重逾万斤,可谓重也。”温先生被揶揄了一番,竟然没有动怒,而是起身走了。

当晚,翁泉海坐在桌前看书,葆秀端着一盆水走进来说:“天冷,泡泡脚暖和暖和。”翁泉海头也不抬地说:“往后你不用做这些事,我冷暖自知。”

葆秀说:“你知是你知,我知是我知,咱俩不冲突。”翁泉海说:“我再看会儿书,你不用等我,早些睡吧。”

葆秀站着不走,问道:“我听说今天诊所不太平?你跟我讲讲,那人到底怎么回事?”翁泉海说:“有人是身病,有人是心病,身病能致心病,心病也能致身病,所以不管是身病还是心病,都是病,得治。可我能医身病,不能医心病,只能尽力而为。葆秀,跟你商量个事。我最近睡眠不好,咱俩在一个屋,你一动,我就醒,睡不踏实,我想去西屋睡。”

葆秀说:“那我不动了。”翁泉海说:“睡觉怎么可能不动。”“还是我去西屋。”“不,西屋我收拾好了。”葆秀冷笑:“那好,省得我收拾。”说着走了出去。

翌日,温先生的秘书又来了,一脸焦虑地说:“我家老爷突发急症起不来,请您出诊。”翁泉海摇摇头说:“据我所知,他没有得起不来的病。”

秘书威胁道:“翁大夫,我家老爷给您的面子已经够大了。我想您还是跟我走吧,要不这后面的事可大着呢,说不定就是人命关天啊!”

翁泉海是拖家带口的人,他看出来了,温先生不是等闲之人,得罪不起,只好前往。

来到温家洋楼客厅内,戴着墨镜的温先生让秘书出去关上门,然后对翁泉海说:“翁大夫,不瞒你说,我脖子后面长了一个肉包。西医要割掉,而我不想动刀,所以找了很多中医。他们大都是贪名图利之辈,没病说病,想在我这捞一笔。这样的大夫贻害世人啊,所以都被我给收拾了。有人说你医术精湛,我找到了你。”

翁泉海问:“那人是谁?”温先生说:“堂医馆的赵闵堂。翁大夫,经过几番考验,你还算个耿直人,所以我请你给想想办法。”翁泉海问:“现在我可以看了吗?”温先生低下头让翁泉海检查。

翁泉海仔细检查了温先生脖后的肉包说:“此病不重,可治。”温先生长出一口气:“你有这话我就放心了,至于怎么治,全由你做主,不过我不想动刀。”

翁泉海说:“这个肉包需要活血化瘀,软坚散结,把破血丹、箭肿消、透骨草这三味药碾成粉末,热水调匀包敷在上,持续半月即可消散。”温先生不大相信地问:“如此简单?”翁泉海说:“不敢妄言。先生,我有一句话,不知道该讲不该讲?”温先生点头说:“但讲无妨。”

翁泉海说:“您求医心切,我很理解,但是您用这样的方式考验人,着实不妥。因为您隐瞒病情在先。您的颈部长了肉包,而那个肉包还没有引起身体内部的变化,就像您身上不小心划破了,如果没引起其他病症,大夫是无法通过望闻问切做出诊断的。就这一点而言,我觉得您不应该为难他们。”

半个月之后,温先生的秘书再次请翁泉海来复诊。翁泉海仔细检查后说:“肉包已经消散,无须再敷药了。”温先生笑问:“翁大夫,他们给你诊金了吗?”翁泉海说:“给了,一分不少。”

温先生走到桌前,拉开抽屉,抽屉里有十多根金条。温先生说:“随便拿吧。”翁泉海不为所动,笑问:“先生,我可以走了吗?”温先生敬佩之心油然而生,他摘掉墨镜,紧握翁泉海的手摇了摇。

翁泉海前脚一出门,温先生就命人放了赵闵堂。

赵闵堂回到家里,老婆和徒弟们都是喜出望外。老婆望着赵闵堂问:“怎么还胖了?”赵闵堂一笑:“整天除了吃就是睡,跟养猪一样,能不长肉吗?”

赵妻也笑:“我还担心他们为难你呢。怎么把你放了?”赵闵堂:“谁知道呢?怕我吃得多呗。”小龙说:“是高小朴去找那个温先生,说翁泉海能治他的病。”

赵闵堂点头说:“原来是这么回事。可就算翁泉海去了,跟把我放出来有什么关系?”老婆说:“是不是翁泉海给你讲了好话?要不就是翁泉海治好了那人的病,那人一高兴,就把你放了。”

赵闵堂摇着头说:“真是人走时气马走膘,兔子走时气,枪都打不着。那姓翁的尽赶上好事,老天爷偏心眼儿啊!”

温先生接着又放了吴雪初,徒弟小梁来接师父。吴雪初要和温先生合影,温先生笑着摆摆手上了汽车。但吴雪初还是让小梁抢镜头,隔车窗与温先生“合影”留念。

吴雪初让徒弟去洗了照片,把他和温先生的合影挂在诊所墙上。可是照片上温先生的脸有些模糊,吴雪初却说:“有个影儿就行,又多了一根线,船更稳了!”

这时,赵闵堂走进来说:“我来兴师问罪了!雪初兄,是不是你把我兜进去的?”吴雪初尴尬道:“咱俩是兄弟嘛,打仗亲兄弟,不找你找谁啊?人家出的诊金那么高,我得不到,第一个就想到你。你脑瓜最灵,我本以为你能把这事解了,谁想你也被圈进去了。再说,你要不动心思,人家能捆你去吗?”

赵闵堂说:“都是你占理,到头来让那姓翁的捡了便宜。那温先生怎么就信得着他,跟他讲了实情?要是跟我讲,我也能把他脖子上的包给消了。”吴雪初说:“人嘛,猫一天狗一天,心思多着呢,琢磨不明白。算了,既然咱兄弟俩都平安无事,那就是天大的喜事,今晚老哥做东,请你喝酒。”

温先生为了酬谢翁泉海,诚心诚意请翁泉海到一个高级酒楼喝酒。翁泉海也不客气,索性酒兴大开。

温先生说:“翁大夫,你这人真有意思,钱不多拿,酒不少喝。”翁泉海笑道:“酒是情分,钱是本分,不一样啊!”

温先生点了点头:“从今往后,我这百十多斤就全交给你了。”翁泉海说:“活一百岁太难,温先生,您可不要太贪心。”

温先生哈哈大笑:“你这人太有趣了,我跟你聊不够。”翁泉海也笑:“日子长着呢。有的是机会聊。”

翁泉海尽兴而归,他喝醉了,躺在床上迷迷糊糊闭着眼睛。葆秀端着水盆走了进来说:“怎么喝这么多酒啊!”她浸湿毛巾给翁泉海擦脸。翁泉海嘟哝着说:“什么东西啊?热乎乎的!”葆秀说:“别乱动,马上擦完了。”

烛光下,梳妆台前,葆秀的头发湿漉漉的,她擦着头发,往脖子上扑着香粉。

翁泉海一把握住葆秀的手,闭着眼睛说:“床好软,味好香,舒坦啊!”

葆秀上了床。翁泉海一把搂住葆秀。葆秀推开翁泉海的胳膊。翁泉海又搂住葆秀。葆秀又推翁泉海的胳膊。翁泉海紧紧地搂着葆秀不松手。

葆秀说:“清醒的时候你不来,喝醉了你倒又搂又抱的,翁泉海,你到底是糊涂还是明白啊?”翁泉海迷迷糊糊地说:“什么糊涂明白啊?睡觉呗!”

葆秀问:“你得跟我讲明白,这觉睡的是什么名堂?”翁泉海咕哝着:“什么明白名堂啊?睡觉。”

葆秀猛地推开翁泉海:“咱俩结婚是你情我愿,谁也没逼谁,可进了一家门,你为什么又这样对我?”翁泉海酒醒了,他起身下床,披上外衣走出去。葆秀望着翁泉海的背影,眼泪流淌下来。

早晨,葆秀在厨房熬粥。翁泉海走进来说:“葆秀啊,我昨晚喝醉了,我……我打扰你休息了。”葆秀笑着:“你要是再敢来这一出,我把你熬粥里!”翁泉海连声说:“不敢了,再也不敢了!”说着走出去。葆秀使劲搅着粥勺。

春风染绿了树叶。乌篷船在黄浦江荡漾着。

小铃医正看报纸,赵闵堂走来。小铃医放下报纸说:“师父,报上说有个外国药厂不干了,打算撤出中国。您说药厂撤了,那药还能带走吗?要是能低价收了,再高价卖出去,是不是能赚不少钱啊?”赵闵堂说:“咱们是大夫,做买卖的事咱们不懂。”

小铃医说:“师父,做买卖的事我懂啊,您别忘了,我是卖大药丸子起家的。”赵闵堂说:“你这么大本事就去干吧,祝你一根扁担挑两头,金山银山搬回家。”

小铃医似乎胸有成竹地说:“我自己哪能干得了。这第一呢,收药得有本钱;这第二呢,那是洋人的药厂,得有熟人能跟洋人搭上话,这事才好办,争取以最低价格收药;这第三呢,就是找销路,不管中药西药,能治好病就是好药,销路肯定不成问题。咱俩把以上三点弄妥实了,包赚。”

赵闵堂问:“你的意思是说如果干这买卖,我负责掏本钱,我负责找熟人,我负责找销路,是吗?那你干什么?”

小铃医笑道:“我出头啊。师父,您是有脸面的人,能出这个头吗?可我没事啊,谁也不认识我是谁,您说是不?”赵闵堂说:“容我三思。”

赵闵堂思索了半夜,第二天一早就对小铃医说:“你说的那个买卖,我觉得可以试试。但有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得提前讲清楚。如果这生意做成赚了钱,咱师徒俩怎么个分法?”小铃医说:“师父您说的算。您肯定不会亏待我。”

赵闵堂点头:“那我就讲一讲。你说要干成这买卖需要三个条件,你只负责抛头露面,三个条件归我管。这样就该一分钱分四份,我三你一。”

小铃医笑着摇头:“您这么算就不对了。师父,您负责那三件事都是一把就能办完的事。而我呢,得从头跟到尾,每一步都得盯着,进货,看货,出货,稍有差错,就会满盘皆输啊!”赵闵堂也笑:“我的本钱押在里面,不也是从头押到尾吗?万一赔了也是赔我的,我担风险啊!”

师徒俩讨价还价半天,最后以小铃医三师父七成交。赵闵堂把门关上,立即拿纸笔写了合约。

这日,四十出头的范长友请翁泉海诊病。翁泉海切脉后把药方递给范长友说:“你的病不重,只要照方抓药,按时服用,必会痊愈。方子里有一味重要的药叫龙涎香,很名贵,你一定要去诚聚堂药房买。”

范长友回到家,妻子看着药方说:“开了这么名贵的药,还指定药房去买,大夫肯定跟那药房有牵扯。”

范长友靠在沙发上说:“我明白,不就是想从我身上再扒层皮嘛。”妻子问:“到底按他的方子抓药吗?”范长友说:“人家大夫说了,只要按方服药,用不了多久,我这精神头就回来了。”

范长友来到诚聚堂药房,问了龙涎香的价格,觉得实在太贵,就走出来,想换个药房问问,货比三家嘛。他刚走不远,一个中年男人走了过来低声说:“先生,您要抓药吗?需要什么药,我那里有,保证价格公道。他们是大门面,药价肯定贵,我的便宜,而且保证是真货。”范长友觉得此人面相淳厚,话也在理,就说想买龙涎香。

那人让范长友稍候,不一会就拿来一块“龙涎香”。他还说要是买这一整块当然贵,要是买磨成粉的就便宜多了。范长友就买了“龙涎香粉”。

可是,范长友服了几服药却不见任何疗效。他就来找到翁泉海,要求退还诊费和药费。翁泉海不明白,请范长友把话说清楚。

范长友把他服药后的情况讲了,还掏出药方拍在桌子上。翁泉海查看药方,再给范长友切脉后说:“药方没问题。”范长友冷笑:“药不见效,还说药方没问题,你这是铁嘴钢牙死咬啊!”

翁泉海说:“我的药方确实没问题,如有疑义,可以找别的大夫鉴定。”范长友气哼哼地说:“那我的病怎么没治好呢?”说着转身走了。

望着范长友的背影,翁泉海心里很不舒服,他怀疑是药材出了问题,决定到范长友家一探究竟。

回到家里,范长友躺在沙发上生闷气。翁泉海一路打听着找来了,范长友忙坐起身,吃惊地望着翁泉海,心想这个姓翁的怎么还找上门来了。翁泉海说:“范先生您好,我想看看您抓的药。”

范长友让老婆拿来药递给翁泉海。翁泉海查看药材,他望着闻着,过了一会儿才说:“范先生,这里面没有龙涎香。”范长友说:“怎么没有?把剩下那点龙涎香拿来!”

范妻拿来一小包龙涎香,翁泉海接过打开望着闻着说:“范先生,这不是龙涎香,是琥珀。龙涎香点燃后火苗是蓝色的,有特殊香味,并且比较持久;而琥珀燃烧后冒黑烟,是松脂香味。您是在诚聚堂药房买的吗?”

范长友望着翁泉海尴尬地笑着说:“我身子虚,眼睛都虚花了,哈哈!”

翁泉海是多聪明的人啊,一下就猜到他的心思,诚恳地让他按方抓药,吃完一个疗程再看效果。

几天后,范长友提着礼盒来见翁泉海,赔礼道歉说:“翁大夫,着实对不起,我错怪您了。自打服了您的药,我这身子一天好过一天,浑身上下舒坦极了。一点礼物,聊表谢意,望您不要推辞。”翁泉海笑着说:“好,多谢了。”

晚上,范长友办完几件事回到家里,妻子说:“刚才翁大夫派人来,说你的东西落在诊所,特意给你送回来。还说,诊金已付清,足够了。”范长友望着桌子上的礼盒点点头说:“此人可交。”

范长友为酬谢翁泉海,特意在酒店请他。翁泉海看着桌上丰盛的酒菜说:“就我们二人,无须点这么多菜,太破费了。”范长友说:“谁说只有我们二人?”

话音刚落,穿着一身合体旗袍的岳小婉走了进来。范长友站起来招呼:“说到就到,小婉啊,这边坐。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好朋友,上海昆曲名角岳小婉;这也是我的好朋友,翁泉海翁大夫。”

翁泉海立刻想到一个月之前初次见到岳小婉的情景。

那天晚上,翁泉海在饭馆里要了一碗阳春面吃着,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传来。他顺声音望去,只见一位年轻女子坐在旁边一张桌前咳嗽。那女子面容姣好,剧烈的咳嗽令她面色通红,气喘不止。不知道为什么,一向对女子目不斜视的翁泉海,竟然对这个女子产生了怜悯之心。他当然不知道此女子就是上海昆曲名角岳小婉,但他的悲悯情怀油然而生,禁不住走上前去,从兜里掏出手绢递给那女子。女子一手捂着嘴,一手接过手绢擦抹。

翁泉海望着女子:“小姐,你需要看大夫了。”女子轻声细语,恰似燕啭莺啼:“多谢先生。只是多年落下的病根,难以除掉。”

翁泉海说:“我给你个方子,枇杷叶六十钱,火烤后,用湿毛巾擦干净,把毛去净,加古巴糖,翻炒后,加水两碗,煎汤服用,连续服用二十天应该可愈。”

女子道声再会,然后起身款款离去。

翁泉海想不到,月余之后,二人竟然在这里相见。他和岳小婉互相望着,二人不由得会心一笑。

翁泉海问:“小姐,您的咳嗽好些了吗?”岳小婉答:“我听了您的话,回去按方煎药,服用后已经治好我的老病根。我想找您表达谢意,可苦于找不到您,没想今天遇到了。”翁泉海笑了:“我也没想到,您是上海的昆曲名角啊!”

范长友奇怪了,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都把我闹糊涂了,赶紧给我讲讲。”

翁泉海笑着将事情的原委讲了一遍,不禁感叹世界真小,缘分真巧。

夜深了,翁泉海微醺着从酒馆回来。葆秀从卧室出来,问他这么晚才回来,跟谁喝酒去了。翁泉海不愿细说,只说是朋友。葆秀要给他泡杯葛花蜂蜜水解酒。翁泉海说不用,让她赶紧去睡。说完走进书房。

翁泉海站在琴旁发呆了好一阵子,他擦去琴上的灰尘,轻抚琴弦。翁泉海开始弹琴,琴声如行云流水。葆秀端着水杯走到书房门外,琴声传来,她静静地听着,良久,她自己喝了蜂蜜水,转身走了。悠扬的琴声在夜空中飘荡着……

一天,有个叫乔大川的病人被五花大绑抬进赵闵堂诊室,他的嘴被堵住,呜呜叫着。

乔大川家属说:“他也不知道得了什么病,发起病来就大喊大叫,说死期就在眼前,还咬人。您赶紧给看看吧!”

赵闵堂给乔大川切脉后说:“脉弦滑数,素体阳盛,情志不畅,郁怒伤肝,气郁化火,上扰神明,发为狂症,治以疏肝解郁,镇惊安神之法,抬里屋去吧。”家属把乔大川抬进里屋。

赵闵堂让小龙在里屋把香燃上,让小朴去备茶。一切齐备。乔大川坐在椅子上,小铃医、小龙、乔大川家属站在一旁。

赵闵堂让病人家属都出去,特意安排小铃医和小龙出去把住门,不叫谁也不准进来。屋门关上了。赵闵堂走到乔大川近前,望着乔大川。

乔大川惊慌地盯着赵闵堂,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赵闵堂说:“不着急,静静心,慢慢来。”说完,他坐在一旁闭上了眼睛。

香烟弥漫,屋里静悄悄的。过了一会儿,赵闵堂睁开眼睛问乔大川:“心平气和了?”乔大川点了点头。

赵闵堂拔掉乔大川的堵嘴布,乔大川大口喘气。赵闵堂问:“心里舒服多了吧?”乔大川又点点头。赵闵堂说:“这就对了,心静下来,病就好一半了。”

乔大川求着说:“能把我的绑绳解开吗?勒得我难受,解开我就更放松了。我已经静下来了,你尽管放心吧,再说屋外有那么多人呢。”

赵闵堂解开乔大川的绑绳,还请他喝茶,问他:“你干的是哪一行啊?最近有烦心事?话是开心锁,有什么心事只管讲出来。”乔大川想了一会说:“赵大夫,我感觉我快死了。我天天被许多鬼魂围困着,白天心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晚上躺床上,闭上眼睛就是鬼,睡不着觉。”“你之前碰上过鬼?”“没有。”“你之前梦见过鬼?”“没梦见过。”“书里画的见过?”“没见过。”

赵闵堂开导着说:“那你讲的鬼魂从何而来呢?屋里没别人,只管放心讲,你知我知,天知地知而已。你还不放心,我去把门锁上。”

乔大川眨巴着眼看着赵闵堂小声说:“赵大夫,不瞒你说,我曾经是砍头的,也就是人们说的刽子手。就因为干那行,我刀下的脑袋可不少啊!有些人该死,砍了也不解恨,可有些人被屈含冤,我明知道也不得不砍。本来这些事我不想说,也不愿想,可我把持不住,一闭眼就想起来,想起来就做噩梦!”

赵闵堂喝了一口茶:“你真是有福气,碰上我了。要说这全上海,也就我能治你的病,就算你去了旁人那里,最终也得跑到我这儿来。你这是心病导致狂症,得先治心病,心病就得心药医,什么是心药呢?首先,你得敞开胸怀,把过去的事都大胆讲出来,不能憋着,否则越憋病得越厉害。你讲完了我再讲,然后服用我的祖传秘方,养心安神,保你睡得踏实,不日病愈。”

乔大川抱着脑袋想了一会说:“那我就随便讲讲吧。你不要怕。记得那一年,有个人犯了死罪,我来操刀。那人跪在地上,伸着脖子,斜眼瞄着我。我说你看我干什么?那人说:‘我是被冤枉的,因怨气太重,死后无法转世投胎,必成厉鬼,飘荡人间。我得看清楚是谁要了我的命,然后我就半夜敲他家的门,上他家的床,天天陪他睡觉。’我说你冤不冤枉那是官的事,我只负责行刑,你不要找我麻烦。那人还是斜眼瞄着我。我说要不这样,我保证给你来个痛快,绝不补刀,让你走得舒坦一点,这也算我能为你做的事了。那人说:‘看来你是个好人,好吧,我就放过你。’那人说完把眼睛闭上了。三声追魂炮响过,我手起刀落,人头落地,刀不沾血,真是利索。只见人头在地上滚了三滚,人脸朝上停住了。”

赵闵堂忽然心慌气短,忙说:“打住!不要讲了,人死没事了。”

乔大川突然眼露凶光,压低声音说:“不,发生了一件你绝对想不到的事,只见那人的眼睛突然睁开,两束寒光朝我射来,他盯着我,嘴角慢慢露出笑容……”

乔大川突然站起身,高声喊叫:“他看见我了!他在屋里!他就在我面前!”接着,他抄起茶碗砸赵闵堂。

赵闵堂闪身躲过。乔大川又把茶壶抛向赵闵堂。赵闵堂又躲开,茶壶摔碎了。

乔大川扑向赵闵堂。赵闵堂朝门口跑,高声喊:“来人……”他的脖子被乔大川用胳膊锁住,发不出声音。

乔大川吼着喊:“你个死鬼说话不算数!让你缠着我!我勒死你!勒死你我就好过了!”赵闵堂一口咬在乔大川胳膊上。乔大川疼痛难忍,松开胳膊。赵闵堂跑到门前,打开门栓。乔大川又上来扑倒赵闵堂,赵闵堂高叫:“救命啊!来人啊!”一伙人冲进来,按倒乔大川,用绳子绑了。

乔大川家属说:“赵大夫,实在对不起,让您受惊了。”赵闵堂尴尬地一笑:“这算什么,狂症都这样,见得多了。再说我是大夫,能怕他吗?”

乔大川家属问:“赵大夫,您看这病还能治吗?”赵闵堂硬着脖子说:“当然能,不但能治,还得治好。我给他开个养心安神的方子,回家睡前服用。”

当夜,赵闵堂躺在床上揉着脖子。老婆抹着眼泪说:“老东西,你要是死了,我咋办?”赵闵堂说:“你别哭,我死不了。”

老婆说:“要是没人救你,你早被勒死了!往后诊病你小心点,别吓唬我了。当家的,那人是杀人的祖宗,咱治不了,别治了。”赵闵堂用袖子抹着老婆的眼泪说:“勒得值啊,把我这心都勒热乎了。”

没过几天,乔大川又来了!赵闵堂告诉小铃医就说师父不在,可乔大川说不急,坐在诊室不走,他闭着眼睛打鼾。好一阵子,乔大川睁开眼睛问:“还没回来呢?”小铃医说:“先生,要不您明天再来吧。”

乔大川一笑:“不急。你们这有吃的吗?赶紧给我弄点吃的,我都快饿死了。”小龙说:“先生,我们这是诊所,不提供吃喝。”

乔大川说:“你给我买两屉包子去,回来给钱。”小铃医说:“包子味儿太大,这里吃不合适,要吃包子就出去吃。”乔大川闭上眼睛说:“懒得动啊。”

小铃医把情况向师傅禀告了。赵闵堂只得让小铃医给他买两屉包子。乔大川狼吞虎咽地吃着包子,还要喝水。伺候了乔大川吃喝,小铃医说:“我师父估计回不来了,您还是明天再来吧。”

乔大川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又坐下说:“在你们诊所待着,心里就格外踏实,踏实了就犯困,我再眯一会儿。”他又闭上了眼睛。

赵闵堂决定出去躲一躲。他走出诊所,快步上了一辆黄包车说:“沿着街往前走!”忽然,另一个黄包车跑过来,两车并排跑着。赵闵堂扭头,看到乔大川坐在旁边车上。

赵闵堂让车夫快点跑,旁边的黄包车也快;赵闵堂让车夫慢点跑,旁边的黄包车也慢。两辆黄包车并排而行。

乔大川望着赵闵堂笑了:“呦,这不是赵大夫吗?”赵闵堂只好说:“是乔先生啊?幸会幸会。”

赵闵堂坐黄包车回到家里,刚一坐下,外面传来敲门声。赵闵堂打开院门,乔大川站在院门外笑道:“赵大夫,我琢磨了半天,觉得还是得跟你讲讲。”赵闵堂忙说:“我还有事,明天再讲吧。”说着就要关门。

乔大川挡着门说:“要是能等到明天,我还找你干什么?今天不讲完,晚上睡不安稳啊。”赵闵堂说:“你的病症不是一天两天能治好的,需要慢慢调理。”

乔大川恭维道:“赵大夫,你真是个谦虚的人啊。自打我服了你给我开的方子,这病立马就好了。白天没有鬼,晚上也没有鬼,这觉睡得,那叫一个踏实。为表谢意,我想请你喝酒。”

赵闵堂摆手说:“治病救人,医之本分,喝酒吃饭的事就免了。”乔大川说:“那可不行,这顿饭我非请不可,你不会不给我这个面子吧?”赵闵堂无奈,只好说:“酒就不喝了,你在我家坐一会儿,咱们聊聊天。”

乔大川同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