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沉沦 纳粹高徒

献给伊莱恩·科斯特和赫伯特·施纳尔

1

他骑着那辆轮胎直径二十六英寸、有弯把的脚踏车,在郊外住宅区的路上行驶时,就像个典型的美国小孩。的确如此:托德·鲍登是个十三岁、五英尺八英寸高、一百四十磅重的健壮少年,头发是熟透的玉米色,蓝眼睛,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微微晒成褐色的皮肤上,长着几颗青春痘。

带着放暑假的轻松心情,他微笑着踩着脚踏车,在阳光下、树荫间,穿梭在离家不远的街道上。他看起来像个送报童,没错,他的确有份送报的工作,送的是《圣土多奈多之声》;他也像个卖贺卡赚点外快的少年,没错,他也兼卖卡片。他看起来还像会边工作边吹口哨的那种人,他的确常常吹口哨,而且也吹得相当好。他的父亲是个建筑工程师,年薪四万元,母亲念大学时主修法文,当时托德的父亲迫切需要法文家教,两人便结识了。母亲利用闲暇替人代打文件,她把托德所有的成绩单都保留起来,其中她最喜欢的是托德小学四年级的学期成绩单,老师在上面的评语是:“托德是个非常优秀的学生。”托德确实是个高材生,小学一路念下来,成绩单上不是A就是B。要是他全得A的话,朋友可能会把他当成怪胎呢。

现在,托德把车子停在克雷门特街963号。这是一幢小平房,房子漆成白色,有绿色的百叶窗和绿色的矮树篱,树篱受到细心照顾,而且修剪整齐。

托德拨开挡在眼睛上的金发,把车子推到台阶边,脸上仍然挂着开朗、企盼和美丽的微笑。他把脚踏车的脚架踢下来,停好车子,再从台阶下捡起折叠的报纸——不是《圣土多奈多之声》而是《洛杉矶时报》——夹在腋下,走上台阶。台阶上,隔着纱窗是一扇厚重的木门,门框右首是门铃,门铃下有两个小牌子,整齐地钉在木门上,外面还包上一层塑胶纸,免得牌子发黄或渗入水渍。托德心想,德国人真是讲求效率,他笑得更开朗了。这是成年人才会有的想法,每当他有如此成熟的表现时,总是在心里暗暗称许自己。

上面那块牌子写着:亚瑟·登克尔。

下面的牌子写着:禁止小贩、推销员入内。

托德一面微笑,一面按铃。

他隐约听见铃声在小屋内回响。他把手指放下,侧耳倾听是否有脚步声,结果没听到声响。他看看天美时表(这也是他卖卡片赚来的),十点十二分。这家伙该起床了,托德平常都是七点半起床,即使在暑假,依然如此。早起的鸟儿有虫吃呀。

他又听了三十秒,房内依然没有动静,他再按门铃,一面按铃,一面看着手表上的秒针,足足按了七十一秒,终于听到脚步声缓缓拖啊拖地走过来。托德根据那阵踢跶踢跶声推断,来人穿的是拖鞋。他立志长大后要当私家侦探,因为他喜欢推理。

“来啦!来啦!别按了,来啦!”那个假装是亚瑟·登克尔的人嚷道。

托德停止按门铃。

门内传来一阵链子和门闩拉开的声音,门打开了。

一个老人驼着背,缩在一袭浴袍中,站在纱门内往外看。他手中夹着香烟,托德心想,这人的样子介乎爱因斯坦和卡洛夫[10] 之间,一头长长的白发,而且白中泛黄,是好像尼古丁熏过的那种让人看了不舒服的黄,而不是象牙黄。他的脸满布皱纹,而且因为刚睡醒而略显浮肿,胡子已经有好几天没刮了,面容可憎。托德的父亲常说:“每早刮胡子,看起来容光焕发。”托德的父亲不管上不上班,每早一定刮胡子。

老人看着托德的那一对眼睛警觉而深沉,不过却布满红丝,而且眼眶陷落。托德的失望之情油然而生。这家伙是有点像爱因斯坦,也有那么一点像卡洛夫,但他更像在铁路调车场附近游荡的邋遢的老酒鬼。

不过,托德提醒自己,这人才刚刚起床。托德以前见过登克尔好几次(但他都非常小心地确定登克尔没有看到他),在公开场合中,登克尔都打扮得整整齐齐,典型的退休军官模样,尽管——若是托德在图书馆看到的出生资料没错的话——他的高龄已七十有六了。当托德偷偷尾随登克尔去购物或搭公车去看电影时(登克尔没有买车),不论天气多热,他总是穿着三套西装中的一套,如果是阴天,他一定会把伞卷好,夹在腋下,好像拐杖一样,他偶尔也会戴一顶呢帽。登克尔出现在外面的时候,总是把脸刮得干干净净,一嘴灰白的短髭也修得整整齐齐(他留短髭的目的是为了遮盖没有整形成功的兔唇)。

“是个小鬼。”他说,声音浊重,充满睡意。托德瞥见他褪色而寒酸的浴袍,感到更加失望。浴袍的一边圆领翻了起来,领子上沾了辣酱或牛排酱,托德还闻到烟味和酒味。

“小鬼,”他重复道,“我什么都不需要,看看上面的牌子,你认得这些字吧?你当然认得,美国所有的孩子都能认字。别来烦我,再见。”

门正要关上。

他也许会就此算了,事后,托德曾在晚上睡不着觉时想起这件事。因为初次这么近距离看到这个人,看到他卸下了在街上的那副外表所带来的失望(可以说,他把那张脸和雨伞、呢帽一起放进衣橱了),可能让他就此打消了原本的念头。一切原本可能在那一刻就结束了,小小的关门声像剪刀般干净利落地切断了以后发生的所有事情。但是,登克尔没有看错,托德是典型的美国男孩,师长一向教导他“锲而不舍”是一种美德。

“杜山德先生,别忘了你的报纸。”托德说,很有礼貌地把报纸递过去。

门立刻就停住了,古特·杜山德脸上顿时闪现出紧张和戒慎的表情,或许还夹杂着惧怕,但随即恢复平静。托德感到第三度失望:还算不错,他脸上的表情随即恢复平静了。但托德还是很失望,他并没有预期杜山德只是“还不错”而已;他原本期望他很厉害。

天哪!托德内心生起一股真正的厌恶。

老人再度把门打开,用患了关节炎的手拉开纱门的门闩,然后把纱门推开一点点缝隙,像只蜘蛛般伸出手来,准备接过托德手中的报纸。托德厌恶地注视着他又长又黄的指甲,终日一根接着一根烟不离手才会如此。托德认为抽烟是肮脏而危险的习惯,他绝不要沾染上烟瘾。这个杜山德竟然会活这么久,还真是奇怪。

“报纸给我。”老人说。

“当然,杜山德先生。”托德松开握着报纸的手。蜘蛛般的手把报纸使劲一拉,门关上。

“我姓登克尔,”老人说,“不是什么杜山德,看来你是真不识字,可怜呀!再见。”

门正要关上时,托德对着门缝嚷道:“一九四三年一月到一九四三年六月,贝尔根·贝尔森集中营,一九四三年六月到一九四四年六月,奥斯维辛集中营,巴汀——”

快关上的门又再度停住,门缝中露出老人松垮垮而苍白的脸,像泄了气的皮球。托德微笑着。

“俄国人来以前,你早一步离开巴汀,逃到布宜诺斯艾利斯去。有人说你在那儿发了财,用你从德国带出来的黄金投资毒品。总之,一九五〇年到一九五二年,你躲在墨西哥市,然后——”

“孩子,我看你是疯了。”他患了关节炎的手指不住地抚弄畸形的耳朵,没牙的嘴微微惊恐地颤抖着。

“一九五二年到一九五八年期间,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托德说,更加笑容可掬,“我猜也没人知道,或至少没有人走漏风声。不过有个以色列情报员曾经在古巴发现你的踪迹,就在卡斯特罗上台前不久,你在一家大旅馆当门房。当叛军进入哈瓦那时,你也失踪了。一九六五年你出现在西柏林时,他们差点抓到你。”说到最后一句话时,托德握紧拳头。杜山德的目光落在这营养充足的美国男孩双手上,这双手仿佛生来专门拿来做肥皂盒汽车模型。托德确实做了不少,一年前,他还在父亲的协助下,做了一艘泰坦尼克号轮船的模型,几乎花了他四个月的时间,现在那艘船放在他父亲的办公室里。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杜山德说,由于没装假牙,他的语音含糊不清,托德很不喜欢,因为听来很不悦耳,很不……地道,电视片中的德国军官都比杜山德更像纳粹。不过在他的时代,他一定是个真正的纳粹。在一篇关于纳粹集中营的报道中,作者曾说他是巴汀的血腥魔王。“快走!小鬼!否则我要叫警察来了。”

“杜山德先生,你最好叫他们来,还是你宁可我称呼你杜山德先生 [11] ?”他继续笑着,露出一口完美的牙齿,这是他从小就乖乖地一天刷三次牙、而且使用含氟牙膏的结果。“自一九六五年后,没人再看见过你……直到两个月前我在市中心公共汽车上看到你。”

“你疯了。”

“如果你想叫警察的话,”托德笑道,“请便,我就在这里等着,但是如果你不打算叫警察来,何不让我进来?我们可以谈谈。”

老人看着这个笑容可掬的男孩好一阵子。鸟儿在树上啁啾叫着,隔壁一条巷子内,马力强大的除草机正轰隆隆响着,更远点的闹市上,汽车喇叭声此起彼落,透露着商业生活的繁忙。

托德不禁怀疑起来,他不会搞错了吧?他会搞错吗?他可不这么认为,但这不是学校功课,这是真实人生,因此当杜山德终于说:“如果你想进来的话,你可以进来坐一会儿。不过你要明白,我只是不想跟人过不去而已。”托德才放下心中的大石。

“当然,杜山德先生。”托德说。他走进屋子,杜山德把门关上,也把明亮的早晨关在门外。

屋内发出一股霉味,有点像托德家里请完客后,母亲还没来得及清理、还没把窗子打开透透气的味道,不过这里的味道更难闻,混合着酒味、油炸食物味、汗味、旧衣服味,还有药膏味。玄关处很昏暗。杜山德勾着头,好像一头秃鹰静静等着受伤的猎物放弃挣扎求生一样。在这一刻,尽管杜山德满脸胡碴、一身赘肉,托德还是可以想象他当年身穿党卫军制服的模样,比过去在街上看到的杜山德都更能显露出他的本来面貌。托德突然打了一个寒战,但只是稍稍害怕了一下而已,他旋即恢复冷静。

“我应该告诉你,万一我遭到什么不测——”他才开口,杜山德穿着拖鞋踢跶踢跶地走过他身边,一直走进客厅。他轻蔑地挥挥手,托德感到血往上冲,漫过他的喉咙和面颊。

托德跟着他,一直挂在脸上的笑容开始动摇。他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状况。不过他会有办法解决,事情总是会步上轨道的,绝对会。当他跨进客厅时,他又开始微笑了。

结果又再度令他失望,不过他早该有心理准备的,墙上当然没有希特勒神气活现、眼神随着你走动而流转的油画,也没有看到玻璃柜中陈列着勋章或墙上挂着纪念宝剑,壁炉架上也看不到华尔瑟警用手枪(事实上,这里根本没有壁炉架)。托德告诉自己,这家伙若把这些东西放在看得到的地方,一定是疯了。不过这和他在电影和电视上看到的差太多了。这是典型靠微薄养老金过活的老人家的客厅,假砖做的假壁炉上挂了一面钟,还有一架黑白电视,电视天线上包了一张锡箔纸,用来改善收视状况。地板上铺着灰色地毯,毛都快脱光了。沙发旁的杂志架上摆着《国家地理杂志》和《读者文摘》,还有《洛杉矶时报》。墙上没有希特勒的肖像和宝剑,倒是挂了一张裱了框的美国公民证书,还有一张女人的照片,那女人戴着一顶可笑的帽子。杜山德后来告诉他,那种吊钟形女帽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和三十年代非常流行。

“我太太,”杜山德伤感地说,“她在一九五五年死于肺病,那时候我在艾山的一家汽车工厂做事,我很伤心。”

托德继续微笑,他走过去,好像是打算把照片中人看个仔细,但他并没看照片,反而伸手去摸小台灯的灯罩。

“别动!”杜山德大吼道,托德吓了一跳。

“不错,你还真会发号施令,”托德态度很诚恳地说,“很有威严。听说爱西·考科[12] 用人皮做灯罩,是吗?”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杜山德说,电视上摆了一包香烟,是没有滤嘴的烟。他拿起来向托德扬一扬,“抽烟吗?”他问道,咧嘴一笑,笑得很暧昧。

“不,抽烟会得肺癌。我爸以前还抽,现在不抽了。他参加了戒烟协会。”

“是吗?”杜山德从浴袍口袋中掏出一包火柴来,漫不经心地在电视机外壳上划了一下,点燃香烟。“你倒是说说看,你有什么理由不让我把警察叫来,告诉他们你那疯狂的指控?只要一个理由?快说!电话就在客厅,我想你父亲知道了会打你屁股一顿,之后一整个星期,你吃晚饭时都要坐在软垫上了,呃?”

“我父母不相信打屁股的功效,体罚只会引起更多问题。”托德的眼睛突然一亮,“你打过他们吗?有没有脱掉他们的衣服?那些女人——”

杜山德闷哼一声,走向电话。

托德冷冷道:“你最好别这么做。”

杜山德转过身来,郑重其事地说(不过因为没有戴假牙,稍稍减损了他严肃的语气):“我再告诉你一次,小鬼,只说一次。我叫亚瑟·登克尔,我只有这个名字,甚至不是因为移民美国才改成美国化的名字。我父亲为我取名亚瑟,是因为他很佩服福尔摩斯探案的作者亚瑟·柯南·道尔。我从来都不叫做杜—山德,或者什么希姆莱,也不是圣诞老公公。二次大战时,我是个后备中尉,从来没有加入过纳粹党。柏林之役,我打了三星期。我承认,三十年代后期刚结婚的时候,我是支持希特勒的,因为他结束了不景气,恢复了我们在不公平的凡尔赛条约中受伤的自尊。我支持他的最大原因,是我终于能找到一个正正当当的工作,而且又买得到烟了,因此我不必在犯了烟瘾时,到水沟里找烟屁股。在三十年代末期,我觉得他还是个伟人,但后来他疯了,听信占星家的胡言,指挥根本不存在的军队。他甚至还给白朗弟——他的小狗——一粒自杀胶囊。只有疯子才做得出这种事,其实到后来,大家都疯了,一面高唱着纳粹进行曲,一面把毒药喂进孩子嘴里。一九四五年五月二日,我的部队向美国人投降。还记得有个名叫海克梅亚的美国上等兵,给了我一块巧克力糖,我哭了,因为没有理由再打下去,战争已经结束了。我被送到艾山,受到很好的待遇。我们从收音机里听到纽伦堡大审的经过,当戈林[13] 自杀时,我用十四根美国香烟换了半瓶酒,喝得大醉。我获释后就到艾山汽车公司做安装轮胎的工作,直到一九六三年退休为止,后来移民美国。我一直想到美国来,我是在一九六七年变成美国公民的。我现在是美国人,我也投票。我没去过布宜诺斯艾利斯,没贩过毒,更没在柏林、古巴待过。”他把古巴说成“酷巴”。“好了,你赶快走吧,否则我就要报警。”

他看托德一动也不动,于是走到客厅拿起电话来,托德仍站在客厅中,站在那张放着小台灯的小桌旁。

杜山德开始拨电话,托德看着他,心怦怦跳着,而且越跳越快,胸口仿佛咚咚打着鼓。杜山德在拨了第四个号码后,转过身来看他,双肩一塌,把电话放下。

“一个小鬼,”他叹口气,“居然是个小鬼。”

托德微笑着,不过一副很谦虚的样子。

“你是怎么发现的?”

“一点点运气,再加上努力不懈,”托德说,“我有个朋友名字叫哈洛·佩乐,不过大家都叫他狐狸,他在我们棒球队担任二垒手。他爸爸有不少这类杂志,一大箱旧战争杂志。我想去找几份新的杂志,但报摊老板说这些杂志大多数都停刊了。我在那些杂志上看了不少德国士兵和日本兵拷打女人的照片,还有一些关于集中营的文章,我对这些集中营的事情特别感兴趣。”

“你……很有兴趣。”杜山德看着他,一只手上下摩挲着脸颊,轻轻发出像磨砂纸般的声音。

“是啊,很有兴趣。”

他清清楚楚记得那天在狐狸家车房的情景,也记得在五年级时,级任老师安德生太太(所有的小朋友都叫她甲虫,因为她有几颗大门牙)在学校的“认识职业日”之前,告诉他们找到自己最大的兴趣是多么重要。

“突然之间你就找到了,”她狂热地说道,“你第一次看见某个东西,然后立刻知道你找到了自己最大的兴趣。就好像找到了开锁的那把钥匙,或像第一次谈恋爱。这是为什么‘认识职业日’这天的活动特别重要,小朋友,你可能就在这一天找到自己最大的兴趣。”然后她告诉他们,她最大的兴趣是什么,结果她最大的兴趣不是教五年级的小学生,而是收集十九世纪的明信片。

托德那时认为安德生太太在胡说八道,但在狐狸家车房那天,他想起了她说过的话,看来她的话是对的。

那天一直吹着又干又热的大风,东边的灌木林还起火,他记得闻到烧焦、炙热和油脂的味道,也记得狐狸理了平头,他什么都记得清清楚楚。

“我知道这里应该有一些漫画书。”狐狸说。狐狸妈妈宿醉未醒,因此把他们统统赶出去,不准他们待在房子里,因为实在太吵了。“很精彩的漫画。大部分是西部牛仔,也有些是‘石头之子特洛克’和——”

“这是什么?”托德指着楼梯底下堆放的大纸盒。

“不是什么好玩意,”狐狸说,“大都是真实的战争故事,很沉闷。”

“我可以看看吗?”

“当然。我去把漫画找出来。”

但等他的胖朋友狐狸找到漫画书时,托德已经不想看了。他已经迷惘了,完全迷惘了。

就像一把钥匙插对了锁,或像第一次谈恋爱一样。

他当然知道战争是怎么回事,不是现在这场愚蠢的、美国人被一群穿黑色睡衣的家伙打得死去活来的越战,而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他知道美国大兵戴着罩了网的圆形头盔,而德国佬戴的是方形头盔。他知道美国人打赢了大多数的战役,而德国人最后发明了火箭,从德国发射火箭到伦敦。他甚至还知道一些集中营的事。

然而他所知道的战争,和他在狐狸家车房楼梯下旧杂志中读到的战争之间,有很大的差异,正如同老师在课堂上描绘的细菌和他在显微镜下看到的不停蠕动的活细菌,有很大的差别。

杂志上刊登了爱西·考科的照片,有敞开大门的火葬场,还有穿着党卫军黑制服的军官和一些穿着条纹囚衣的囚犯。那些老旧的杂志发出的味道正如圣土多奈多一发不可收拾的丛林之火,他可以感到老旧的杂志纸在他手上沙沙作响。他一页页翻着,仿佛已不再置身于狐狸家的车房中,而是时光倒流。他脑子里不停想着:他们真做了这些事,真有人做这种事,而且有人让他们做这种事, 他的头因恶心和兴奋而开始发痛,他的眼睛炙热而紧张,但仍继续看着,一帧在达豪集中营拍摄的照片上尸积如山,下面印有一行铅字,上面的数字跃入他脑中:

6,000,000.

他想,一定是有人搞错,而多加了一个零或两个零,这是洛杉矶人口的两倍呢! 但在另一本杂志上(这本杂志的封面是一个女人被链子锁在墙上,一个穿着纳粹制服的人,手上拿着一根火钳走近她,那个纳粹脸上是狰狞的笑容),他再看看这数字:

6,000,000.

他的头更痛了,嘴也发干,模模糊糊地,他听到远处传来狐狸的声音,说他得去吃晚饭了,托德问狐狸,在他去吃饭时,他是否可以待在车房继续看杂志,狐狸困惑地看看他,耸耸肩说好。于是托德窝在那箱旧杂志旁专心看着,直到母亲打电话来问他到底还要不要回去为止。

就像一把钥匙插对了锁。

所有杂志都抨击当时发生的事情,但仍然继续在杂志后面刊登这些故事,而且当你翻到那几页时,说这些人做了许多坏事的报道旁边,刊登的都是贩售德国军刀、皮带、钢盔的广告,还有推销装饰着纳粹党徽的旗帜、纳粹警用手枪、坦克作战游戏及函授课程的广告。他们说这些人做的是坏事,但许多人似乎并不在乎。

就好像谈恋爱一样。

哦!他清楚记得那天的事情,每一件事都记得清清楚楚——墙上发黄的旧日历、水泥地板上的油渍、橘色麻绳捆住杂志的样子。他也记得每次一想到那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数字,头就更痛了。

6,000,000.

他还记得当时心里想着:我想知道那些地方发生的所有事情、每一件事情。我想知道究竟哪个部分比较真实——是那些文章呢,还是文章旁边的广告?

当他最后把盒子推回楼梯下面时,他想起了甲虫安德生太太,他心想:她是对的,我终于找到我最大的兴趣了。

杜山德看着托德好一会儿,然后他穿过客厅,在一张摇椅上重重坐下来。他又看着托德,看不透他脸上那种如梦似幻、又有点怀旧的表情。

“没错,那些杂志引发我的兴趣,但我认为里面有很多东西都是在胡说八道,因此我又去图书馆查资料,发现更多东西,其中一些比杂志上的更有趣。最初那个讨厌的图书管理员不肯让我看,因为那些书放在成人部,但是我告诉她,我找这些资料是为了学校的功课,要是为了功课,他们就只好让我看了。但她打电话给我父亲,”托德的眼神转变,满是怨恨,“以为我父亲不知道我在干什么。”

“他知道吗?”

“当然,不论是好是坏,我父亲认为小孩子应该及早了解人生的真相,日后面对真实人生时,才能做好准备。他说现实人生好比一只老虎,你得抓住它的尾巴,若你不了解这个动物的本质,你会被它吃了。”

“唔。”杜山德说。

“我妈也是这么认为。”

“嗯。”杜山德颇为困惑,似乎不能确定自己身在何处。

“总之,”托德说,“图书馆的资料真不错,单单在圣土多奈多的图书馆,就大概有一百多本书谈到了纳粹集中营的事情,一定有很多人喜欢看这类的书。书里面不像狐狸爸爸的杂志上有那么多照片,不过其他东西还真瘆人,例如,底座上有许多尖木桩的椅子,可以放出毒气的莲蓬头,还有用钳子拔出金牙。”托德摇摇头,“你们这些家伙实在做得太过火了,你知道吗?真是太过火了。”

“瘆人!?”杜山德沉重地说。

“我还真的写了一篇报告,你知道怎么样?我得了A+ 。当然我写得很小心,写这类东西时,一定要很小心。”

“是吗?”杜山德问道,他以颤抖的手拿出一根烟。

“是呀!图书馆的书全都是用同一种手法写的,写这些东西的家伙好像一边写着,一边自己都想吐。”托德皱眉,脑子里想着要用什么句子来表达比较恰当,“他们的语气好像他们都为此辗转难眠,我们必须十分谨慎,不要让这类事情再度发生。因此我也把报告写成那种样子,我想老师给我A,原因便在于我读了这些资料后,没有把吃下去的午餐全吐出来。”托德得意地微笑着。

杜山德狠狠吸着没有滤嘴的香烟,烟头微微抖动着。他从鼻孔中喷出烟来,同时开始咳了起来,是老年人那种空洞的干咳。“我真不敢相信会在这里谈这种话题,”他说,倾身向前,仔细地看着托德,“孩子,你知道‘存在主义’是什么吗?”

托德不理会他的问题。“你见过爱西·考科吗?”

“爱西·考科?”杜山德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没错,我见过她。”

“她长得很美吗?”托德急切地问道,“我是说……”他的手在空中画出像沙漏的形状。

“你应该看过她的照片了?”杜山德说,“像你这样痴狂的人?”

“什么痴……?”

杜山德说:“就是会对某件事情迷得不得了。”

“哦?真酷。”托德咧嘴一笑,表情有点困惑,不过立刻又发出胜利的光芒。“没错,我的确看过她的照片,不过你也知道那些书上的照片是什么样子,”他说话的口气好像杜山德看过那些书一样,“都是黑白照片,模糊不清,而且是在仓促之中拍摄的,没有人晓得那些家伙拍下来的是历史性画面。她的身材好吗?”

“她又胖又矮,皮肤粗糙。”杜山德简短地说。他把抽了一半的烟按熄在烟灰缸中,烟灰缸里已有不少烟头了。

“哦,天呀!”托德脸色为之黯然。

“只是运气罢了,”杜山德沉思道,看着托德,“你在战争杂志上看到我的照片后,在公车上又正好坐在我旁边,真是的!”他的手握着拳捶在摇椅扶手上,但没什么力道。

“不是,杜山德先生,不只是这样,差多了。”托德急切地说,倾身向前。

“哦,真的吗?”杜山德挑着浓眉,客气地表示不信。

“当然。我意思是说,在我的剪贴簿中,你的照片至少都是三十年前照的。我的意思是,现在已经一九七四年了。”

“你有一本……剪贴簿?”

“噢,是的!很不错的剪贴簿,里面有几百张照片,哪天我拿给你看看,你会吓一跳。”

杜山德露出厌恶的表情,但他没说什么。

“最初几次看到你的时候,我不敢确定。但是有一天下午正好下雨,你上公车时,穿了一件发亮的黑色雨衣——”

“雨衣。”杜山德喘着气。

“当然,狐狸家的旧杂志上正好有一张照片,你在里面就穿着一件像这样的外套,图书馆的书中也有一张照片,你在上面穿着党卫军的大衣。因此那天我看到你时,我对自己说,‘没错,这正是古特·杜山德。’于是我开始跟踪你——”

“你说你怎么样?”

“我开始跟踪你,我的志愿是将来当个私家侦探,就像侦探小说里的名探史培德或电视片《洋场私探》的主角一样。总之,我很小心,不能被你发现。你要看一些照片吗?”

托德从裤袋掏出一个折叠的牛皮纸信封,汗水把纸袋封口给黏住了,他小心翼翼地撕开它。托德的眼睛闪闪发光,好像想到生日、圣诞节或七月四日放的烟火一样。

“你拍我的照片?”

“噢,是的,我有个轻薄短小的柯达照相机,正好塞进手中。一旦你抓到窍门就很容易拍照,只要手握着相机,手指张开一点,不要挡住相机镜头,好从指缝中取镜,然后用大拇指按下快门,”托德谦虚地大笑,“拍了很多张自己的手指照片之后,我终于抓住窍门了。你知道吗,只要一个人肯努力,什么事都办得到。这句话是老生常谈,但很有道理。”

杜山德脸色发白,像是病了似的,整个人在浴袍中显得更加萎缩。“小鬼,这些照片是在外面照相馆洗的吗?”

“什么?”托德起初显得十分惊讶,继之是一脸轻视的表情。“当然不是!你以为我是笨蛋吗?我爸爸有间暗房,我从九岁起就自己洗照片了。”

杜山德没说什么,但他稍稍松了口气,脸上也恢复了一点血色。

托德递给他几张照片,从粗糙的切边可以看出的确是自家洗的照片。杜山德不发一语,脸色阴沉地翻着一张张照片。有张照片是他直挺挺坐在公车靠窗的位置,手里拿了一本詹姆斯·米切纳的最新作品《百年》;一张是他站在迪文街的公车站牌下,腋下夹了一把伞,他的头偏着,好像倨傲的戴高乐;一张是他在美琪戏院门口排队买票,站在倾着身子的年轻人和长相平凡的家庭主妇当中,他沉默挺直的身影显得十分突出;最后一张是他正在家门口看信箱。

“拍这张时,我很怕被你发现,”托德说,“不过我评估过可能的风险。我是站在对街照的,我真希望能有个长镜头,总有一天……”托德露出渴望的神情。

“毫无疑问,如果被我发现了,你一定已经编好一套说辞了。”

“我打算问你,有没有看到我的狗。不管怎么样,等我把照片洗好后,我拿它们来和这些照片做比较。”

他递给杜山德三张影印的照片。杜山德自己早已看过这些照片很多次,第一张照片是他在巴汀集中营的办公室照的,桌旁竖立着一面纳粹党旗;第二张照片是他入伍时拍的;第三张是他和希姆莱[14] 手下第一号人物格鲁克斯握手的照片。

“我还蛮确定那就是你,但是我看不出来你有没有兔唇,因为胡子把你的嘴遮住了,但我必须确定才行,所以我又照了这张照片。”

他把信封内最后一张照片拿给他看,这张照片有不少折痕,还有污迹,角也起皱和卷曲了——成天跑来跑去、忙东忙西的年轻男孩假如把纸片放在口袋里太久,就会变成这个样子。这张纸是以色列悬赏捉拿古特·杜山德的告示。杜山德手中握着这张照片,想到地下那些死不瞑目的冤魂。

“那时候我还采集到你的指纹,”托德微笑着说,“然后和这张上面的指纹比对。”

杜山德看着他,骂了一句德语脏话:“不可能!”

“当然可能,我爸妈去年送我一组采集指纹的工具作为圣诞礼物。是真的工具,不是玩具。有粉末、三支刷子,用在三种不同的表面上,还有一种特别的纸可以把指纹印下来。我爸妈知道我长大后想当私家侦探,不过,他们也认为等我真的成年时,就会打消这个念头。”他耸耸肩,“书上有说明如何采集和比对指纹。必须有八个特征比对,法庭才会采信。因此,有一天你去看电影时,我到这里把你邮箱上、门柄上所有能采集到的指纹都采集了,很聪明吧?”

杜山德没说什么,他抓住椅子扶手,无牙的、干瘪的嘴唇颤抖着。托德不喜欢他这个样子,因为他看起来好像快哭出来似的。这太荒谬了,巴汀的血腥魔王居然会哭?这就好像预期雪佛兰汽车公司破产,或麦当劳不再卖汉堡,而改卖鱼子酱和松露一样不可思议。

“我采到两组指纹,”托德说,“其中一组和悬赏海报上的指纹完全不同,我猜也许是邮差的指纹。另一组是你的,我比对符合的特征点不止八个,我总共找到十四个符合的比对,”他笑,“这就是我用的方法。”

“你这小杂种!”杜山德说,过了一会儿,他的双眼亮得可怕,托德不禁打了个寒战,就好像他刚进屋子,杜山德把门关上时的感觉。接着杜山德又软化下来了。

“你告诉过别人这件事吗?”

“没有。”

“甚至没告诉你那个叫水狸的朋友?”

“他叫狐狸。狐狸是个大嘴巴。我没告诉任何人,因为没有一个人值得信任。”

“你要什么?钱?恐怕我身无分文。我在南美洲的时候还有不少钱,不过不是靠贩毒这么浪漫而危险的生意赚来的。巴西、巴拉圭和圣多明各有个二次大战漏网战犯的组织,我也加入这个圈子,从事锡、铜、铝矿的开采,我们做得还不错。然后局势变了,国家主义、反美主义兴起,本来我还是可以安然度过危机,但那些犹太人找到我。坏运总是接二连三地来到,小鬼,有两次我差点被他们抓到,有一次我听到有个犹太杂种在隔壁。”

“他们把艾希曼[15] 吊死了。”他小声道,一只手下意识地摸摸颈子,眼睛圆睁,好像小孩听到恐怖故事中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段落似的,“他是个老头,不会再伤害任何人了,也不碰政治,但他们还是吊死他。”

托德点点头。

“最后,我去找唯一可以帮助我的人,他们也帮助过别人,我可以不必再逃亡了。”

“你去找奥德萨[16] 帮忙?”托德热切地问。

“我去找西西里人,”杜山德冷淡地说,托德脸色一沉,“一切都安排好了,假护照、假的过去。你想喝什么吗,小鬼?”

“好啊,你有可乐吗?”

“没有可乐。”

“牛奶?”

“牛奶。”杜山德走进厨房,日光灯嗡嗡地亮起来,“我现在靠股息过活,”他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我是在战后用其他假名买的股票,透过缅因州一家银行买的,而那个帮我买股票的银行家在我买股票一年后,居然因为杀妻而坐牢……有时候,人生的境遇真是奇怪,不是吗,小鬼?”

一阵开冰箱和关冰箱的声音。

“那些西西里胡狼不知道有这些股票,”他说,“今天,西西里人到处都是,但在那时候,他们的势力范围最北顶多到波士顿,还不到缅因州。当年如果他们知道的话,他们会拿走所有东西,把我剥得一干二净,让我在美国靠救济金和粮食券度日。”

托德听到打开橱柜的声音,还有液体倒进玻璃杯的声音。

“买几张通用汽车公司的股票、几张美国电话电报公司,还有露华浓的一百五十股,都是那银行家替我选的,我还记得他的名字叫杜佛尼,因为跟我的名字有点接近。显然他杀妻的本事远不及他选股的眼光,小鬼。这种犯罪的冲动只证明了所有人都只不过是识字的笨驴。”

他走回客厅,拖鞋唏嗦唏嗦地响着,他手上拿着两个绿色的塑胶杯,像是加油站开张时的赠品——你把油箱加满油,就可以免费获赠一个杯子。杜山德把其中一个杯子塞进托德手中。

“我刚到这儿的头五年,单靠杜佛尼替我买的股票就可以过得不错。但是后来我为了买这幢房子和离大苏尔湾不远的小木屋,卖掉了钻石火柴的股票,再加上通货膨胀和不景气,我先卖掉小木屋,后来又把股票一张张卖掉,其中有不少是获利很高的股票,真希望我当初多买一点。但是,我以为自己在其他方面是很有保障的,至于股票,正如你们美国人所说,是投机……”他没牙的嘴发出嘶嘶声。

托德觉得很无聊,他来这儿可不是为了听杜山德啰哩啰嗦地数落着他的钱和股票,他甚至从来不曾想过要勒索杜山德。钱?他要钱做什么?他有的是零用钱,而且他还在送报,如果哪个星期钱不够用了,那么附近总是有哪个人家需要找人修剪草坪吧。

托德端起牛奶来,但在唇边又犹豫了一会儿,他笑得更可人了,他把加油站送的杯子推到杜山德面前。

“你喝一点吧!”他狡猾地说。

杜山德瞪了他一会儿,不懂是怎么一回事,然后翻了翻血丝满布的眼睛,“我的天!”他拿起杯子喝了两口后还给托德,“怕什么?你看,我没有喘不过气来,没有用手紧抓着喉咙,没有苦杏仁的气味,这是牛奶!是超级市场买来的牛奶,纸盒上有一头微笑的母牛。”

托德机警地看着他,然后喝了一小口,确实喝起来像牛奶,不过不知怎么的,他不再觉得渴了。他把杯子放下。杜山德耸耸肩,拿起自己的杯子喝了一大口,然后咂咂嘴。

“德国烧酒?”托德问。

“波旁威士忌,物美价廉。”

托德用手指拨弄着牛仔裤的缝。

“所以,”杜山德说,“如果你决定要自己做一票投机生意,应该晓得你挑选了支毫无价值的股票。”

“什么?”

“勒索,”杜山德说,“电视片《檀岛警骑》和《洋场私探》里面不都是这么说吗?”

但托德大笑起来,孩子气地开怀大笑。他摇摇头想说什么,但却忍俊不禁,又笑了起来。

“不是?”杜山德说,突然间他面如槁灰,神情更加害怕了,他又喝了一大口,脸色沉重,声音颤抖地说:“我看得出来……你不是想勒索金钱。但是,虽然你笑了,我仍感觉得出来你想勒索一点什么。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你要跑来这里打扰一个老人?也许正如你所说,我以前是个纳粹,甚至是党卫军,但是,我现在只是个老头子,连上大号都得靠通便剂,你到底想要什么?”

托德总算冷静下来,他坦然地看着杜山德。“要什么?……我只不过想听听那些故事,如此而已,我真的只想听听故事。”

“听故事?”杜山德反问,他显得非常困惑。

托德倾身向前,把晒成古铜色的手肘搁在膝盖上。“当然。我要听行刑队、煤气室、烤箱,还有那些自掘坟墓的人……”他伸出舌头来舔着嘴唇,“关于那些检查、实验,所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杜山德讶异地瞪着他,就好像兽医看着一头猫接连生出好几只双头怪猫来一样。“你是个怪物。”他轻声道。

托德嗤之以鼻。“根据我看过的书,你才是怪物,杜山德先生,不是我。把那些人送进烤箱的是你,不是我。在你来之前,巴汀的集中营是一天两千人,你来了之后就变成一天三千人,在俄国人来制止你以前,已经增加到一天三千五百人。希姆莱认为你是效率专家,还颁奖表扬你,而你竟敢叫我怪物?”

“这全是肮脏的美国人造的谣,”杜山德说。他把杯子砰的一声放在桌上,威士忌溅得手上、桌上都是。“问题不是我造成的,我也无法解决问题。我只是奉令行事而已。”

托德的嘴咧得更开了,几乎已经像不自然的假笑。

“我知道美国人如何歪曲这些事情,”杜山德喃喃地说,“和你们的政客相形之下,我们的戈培尔[17] 好像只是在幼稚园看图画书的天真小孩。他们一方面满嘴仁义道德,另一方面却把燃烧的汽油淋在尖叫的孩子和老妇人身上。你们称拒绝入伍的人是懦夫,拒绝服从命令的人不是被关进监牢,就是受到国家的严厉惩罚;抗议美国介入这场不幸的亚洲战争的示威群众被当街用棍子修理。但另一方面,总统竟然还颁发勋章给滥杀无辜的美国大兵,以盛大的游行欢迎这些用刺刀刺小孩和烧毁医院的人,招待他们晚宴,颁发城市钥匙和免费足球票。”他朝着托德举杯,“只有输了战争的那一方才会因为听命行事而被当成战犯审判。”他喝完酒后,引起一阵咳嗽,脸颊上添了一层淡淡的红色。

杜山德说这些事的时候,托德大半时间都很不耐烦,他的父母在家里讨论晚间新闻报道时,他的反应也是如此。他既不关心杜山德对政治的看法,也不关心他的股票,他认为政客编造出所谓的政治,只是为了名正言顺地做他们想做的事。就像去年他想把手伸到莎朗衣服里面,莎朗不肯,她说他有这种想法很不好,虽然她的语气听起来有点兴奋。于是,他告诉莎朗,他长大以后要当医生,她就让他摸了,这就是政治。他想要听的是德国医生如何让狗和女人交配;如何把一对双胞胎放进冰箱中,看哪个先死,还是两人会同时死去;还有电疗法、不为病人麻醉就动手术,以及德国士兵如何随意强奸妇女。其他的全都不过是因为有人跑来制止这一切之后,再想出来掩盖事实真相的胡说而已。

“如果我不听从上面的命令,我早就死了。”杜山德呼吸困难,上身在摇椅内前后摇晃,弹簧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还闻得到他身上的酒味。“俄国人总是在前线虎视眈眈。我们的头子都是疯子,但你能跟疯子争辩吗?……尤其是其中最疯的魔头,而他偏偏又像撒旦一样幸运。他在千钧一发之际逃过了一次出色的暗杀行动,谋刺他的人后来被琴弦慢慢勒死,他们恐怖的死状被拍成影片,用来杀鸡儆猴——”

“哇!真妙!”托德禁不住嚷着,“你看过那部电影吗?”

“看过,我们都看过。有些人不愿意随波逐流,或是无法暂且随波逐流,等待雨过天晴,我们都看到他们的下场了。我们那时做的是对的事情,就那个时间和那个地点而言,是对的事情,如果再来一次,我还是会做,但……”

他的目光落在玻璃杯上。杯子已经空空如也。

“……但我不想谈这件事,甚至想这件事。我们当时之所以这么做,完全是为了求生存,而求生存本来就是丑陋的。我曾经梦到……”他慢慢从电视机上的烟盒中抽出一根烟来,“是的。这些年来,我一直做梦。我的梦是一片黑暗,黑暗中有许多声音,有拖拉机的引擎声、推土机引擎的声音、枪托重重敲击冰冻的地面或某个人脑袋瓜的声音、哨子声、警笛声、子弹声、尖叫声,以及在严寒冬天午后运载家畜的车子关门声。”

“然后,所有的声音都静止下来,所有的眼睛都在黑暗中张开,有如雨林中野兽的眼睛一般炯炯发亮。我有好多年都活在丛林边缘,我想这是为什么我在梦中总是闻到丛林的味道,感觉身在丛林的原因。每当我梦醒时,都惊出一身冷汗,我的心怦怦跳着,必须把手伸进嘴里,免得自己尖叫出来。我心里会想,这些梦才是真实的,而巴西、巴拉圭、古巴……我待过的那些地方都只是梦境而已。在真实生活中,我还在巴汀,俄国人今天比昨天还要接近。他们之中有些人还记得,一九四三年时,他们得吃德国人冻僵的尸体才能活下去,现在他们渴望喝到德国人的鲜血。马路消息谣传,确实有些人进入德国境内之后,便割开俘虏的喉咙,把他们的血倒进皮靴里喝。当我醒来时,我会想:我们必须继续我们的工作,如此一来,他们就无从得知我们在这里做了什么,或是因为证据太薄弱了,外界不愿意相信,也不需要相信我们做的事。如果我们想活下去的话,就必须继续我们的工作。”

托德兴致盎然地听着。这番描述相当不错,但他相信以后还会有更精彩的,他只需要刺激一下杜山德。哈,他很幸运,不少像他这个年纪的人都早已老迈不堪了。

杜山德狠狠抽着烟。“后来,等我不再做这些梦以后,有时我觉得我看到了从巴汀来的人,不是守卫或军官,千篇一律都是犯人。我还记得十年前在西德,有一天下午,高速公路上发生了车祸,交通严重堵塞,每一条车道上的汽车都动弹不得。我坐在车里听着收音机,慢慢等着交通疏畅。我往右看看,右边车道上是辆很旧的车,驾驶座上有个人正望着我。他的年纪大约五十岁左右,一副病恹恹的样子。他的脸颊上有道疤,头发花白,剪得很短、很差。我别过头去,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车子始终没动。我偶尔瞄一瞄旁边车道的那个人,我发现每次我看他时,他都注视着我,他的脸色平静得好像死人一样,眼睛深陷在眼眶里。我相信他一定曾经在巴汀待过,而且他也认出我来。”

杜山德用一只手擦擦眼睛。

“当时正值冬天,那人穿了一件风衣,但我相信,如果我走下车要他脱下风衣、卷起袖子来,一定可以看见他手臂上的号码。最后车阵终于开始移动,于是我发动车子。我相信如果车子再堵上十分钟,我一定会下车去,把那个老人从车子里拖出来狠狠打一顿,不管他身上有没有编号。因为他用那种眼神看我,我一定会好好揍他一顿。没过多久,我便永远离开了德国。”

“你很幸运。”托德说。

杜山德耸耸肩。“到处都一样,哈瓦那、墨西哥城、罗马。我在罗马待了三年,你知道,我会在咖啡店里看到有人那样看我……还有在旅馆大厅,一个女人对我的兴趣远高于她手上的杂志……还有一家餐馆的侍者不管在为哪桌上菜,老是不停地盯着我看。我开始认为这些人都在调查我,通常那晚我又会做梦,那些声音、丛林、眼睛又出现了。”

“但是等我来美国后,我把这一切都从脑中抛开。我上街看电影,一星期出去吃一顿饭,通常都去明亮干净的速食店用餐。回家后,我玩拼图游戏和看小说,大多数小说都写得很差,我也看电视。晚上我会喝酒,一直喝到睡着为止。过去的梦境不再出现。每当我在超级市场、图书馆或香烟摊发现有人在看我时,我总认为一定是我长得像他们的祖父……或是以前的老师……或是多年不见的老邻居。”他对托德摇摇头。“无论巴汀发生过什么事,都是另一个人干的,与我无关。”

“了不起!”托德说。“我要听所有的事。”

杜山德紧闭着双眼,然后慢慢张开来。“你不明白,我不想说。”

“你会说的,如果你不肯说,我会把你的身份告诉每个人。”

杜山德看着他,脸色发灰。“我就知道,”他说,“我迟早会发现你想勒索什么。”

“今天我要听你说煤气烤箱的事,”托德说,“等他们死了以后,你是怎么烤他们的等等。”他的笑容灿烂,散发着光辉。“但你在说故事之前,最好戴上假牙。你戴上假牙后比较好看。”

杜山德听他的话戴上假牙,他告诉托德有关煤气烤箱的事,直到托德该回去吃午饭为止,每次他想一掠而过,托德总会皱着眉不断发问,直到他回到主题为止。杜山德说话的时候喝了不少酒,他没有笑,但托德面带笑容,他灿烂的笑容足够两个人分了。

2

一九七四年八月。

这天万里无云,他们坐在杜山德家的后阳台上。托德穿着牛仔裤和少年棒球联合会的T恤。杜山德穿了一件宽松的灰衬衣和卡其裤,用吊带吊着,就像许多酒鬼穿的那种。托德蔑视地暗忖,这裤子活像从救世军开的旧衣店买来的。他真的得对杜山德在家里的穿着想想办法,他的打扮破坏了不少做这件事的乐趣。

两人吃着托德带来的大汉堡,他一路飞快地骑脚踏车赶过来,免得汉堡变冷了。托德用吸管吸着可乐,杜山德喝着波旁威士忌。

老人的声音时起时落,微弱、犹豫,有时候几乎听不见,混浊的蓝眼睛布满血丝,但不停打转。旁人看到他们这一对老小,还以为是祖孙俩在促膝长谈、传承经验。

“我只记得这些。”杜山德说完后咬了一大口汉堡,麦当劳特有的酱汁沿着他的下巴滴了下来。

“你应该可以表现得更好。”托德轻声道。

杜山德喝了一大口酒。“制服是纸做的,”他终于说话,差不多在咆哮了。“当犯人死了以后,如果制服还可以穿,就继续给别的犯人穿。有时一件纸制服可以给四十个犯人穿,上面对我们的节俭可是非常嘉许。”

“格鲁克斯的嘉许吗?”

“希姆莱。”

“你上星期不是告诉我,巴汀有一座成衣工厂吗?你们为何不在那儿做制服?可以让囚犯自己做制服呀?”

“巴汀工厂的任务是替德国军人做衣服,而我们……”杜山德结巴了一会儿,然后强迫自己继续说下去,“我们做的不是康复治疗工作。”他把话说完。

托德又咧嘴笑了。

“今天听够了吧?拜托,我喉咙发痛了。”

“那么,你不该抽那么多烟,”托德说,继续笑着,“再告诉我一些关于制服的事。”

“什么制服?犯人的,还是秘密警察的?”杜山德认命地说。

托德说:“两个都要。”

3

一九七四年九月。

托德在自家厨房中,为自己做花生果酱三明治。厨房位于比较高的地方。你得走上六个红木阶梯才到达厨房,那里的镀铬器具和不锈钢设备闪闪发光。这一天他从学校回来后,母亲的电动打字机声音便一刻也没停,她正在替一个研究生打硕士论文。那个研究生剪了一头短发,戴着厚厚的眼镜,在托德眼中活像是外太空来的人。论文题目是二次大战后萨利纳斯谷的果蝇,或类似的屁话。现在打字机声停了,他母亲从办公室走出来。

“托德宝贝。”她向他打招呼。

“蒙妮卡宝贝。”他高兴地回话。

托德心想,就三十六岁的女人而言,他的母亲不算难看,金发中偶尔有一两道灰发,保持得不错的高挑身材,穿了一条暗红色短裤和暖色上衣。她把上衣在胸部下打了个结,露出一截平滑的小腹,头发用一根绿发夹随意地夹了起来,打字机的橡皮刷则插在头发里。

“最近学校如何啊?”她问他,走上阶梯,进厨房吻了他一下,然后坐在其中一张高凳子上。

“还不错。”

“还是优等生吧?”

“当然。”事实上,他认为这学期的成绩很可能稍稍下滑,因为他花在杜山德身上的时间太多了。没有和那个德国佬在一起时,他仍然继续想着杜山德告诉他的事,有一两次还梦到杜山德告诉他的事。但是,没有什么事情是他处理不了的。

“优等生,”她说,揉一揉他毛茸茸的金发。“三明治的味道如何?”

“很好吃,”他说。

“帮我做份三明治,然后送到我办公室来好吗?”

“不行,”他说,站起来,“我答应登克尔先生会过去一趟,念一小时的书给他听。”

“还在念《鲁滨孙漂流记》吗?”

“不是。”他把从旧书店花两毛钱买来的厚厚一本书拿给她看。“《汤姆·琼斯》[18] 。”

“天哪!要念完这本书至少要整整一年,托德宝贝。你不能找个节本吗?像你念《鲁滨孙漂流记》时那样?”

“也许找得到,不过他说他想听完整版。他说的。”

“哦。”她看了他一会儿,然后搂搂他。她很少表现得这么亲昵,托德有点不安。“你把空闲的时间拿来念书给他听,实在很体贴。……你爸和我都认为……这真是太难得了。”

托德谦虚地垂下眼睛。

“而且不想告诉任何人,”她说,“真是为善不欲人知。”

“哦,那些跟我一起玩的小孩,他们可能会认为我是怪物,”托德说,带着谦虚的微笑看着地板。“他们都是浑球。”

“别这么说,”她心不在焉地叮嘱,然后说:“你觉得登克尔先生会愿意赏光到我们家来吃顿便饭吗?”

“也许,”托德支吾其词,“我得走了。”

“好的,六点半吃晚餐,别忘了。”

“不会的。”

“你爸今晚加班,所以只有我们两人。”

“知道了,宝贝。”

她带着爱怜的微笑看着他离开,希望《汤姆·琼斯》里面没有什么他不该看的东西,他只有十三岁。应该没问题的,不过他在这个社会中成长,今天,任何人只要有一块两毛五,就能买到一本《阁楼》杂志,或是任何小孩只要够得着最高一层杂志架,就能抓下一本《阁楼》偷瞄一眼,直到店员大喝一声才一溜烟跑掉。因此这本两百年前的老书,能带来什么害处呢?托德的爸爸常说,对小孩而言,整个世界就是一个大实验室,你得让他们四处探险,只要孩子有健康的家庭生活和慈爱的父母亲,他在四处探险、跌跌撞撞以后,反而会变得更坚强。

她看着托德骑上脚踏车远去,这是她认识的孩子中最健康的一个。我们教育孩子的方向是正确的,她心想,一面转过身去,在面包上涂抹花生酱,如果这样还不算正确,那我们真是该死了。

4

一九七四年十月。

杜山德体重减轻了。他们坐在厨房,那本《汤姆·琼斯》放在铺着油布的桌子上(托德早已算计好了,他用零用钱买了一本克立夫的评论,并且小心地看过摘要,以备父母问起这本书的内容时,能答得出来)。托德吃着从市场买回来的夹心饼,他也买了一个给杜山德,但杜山德碰都没碰,只顾着喝波旁酒,不时愁眉苦脸地看看夹心饼。托德最不喜欢看到这么好吃的东西被糟蹋了,如果杜山德再不吃,托德打算向他要来吃。

“那些东西是怎么运到巴汀的?”

“用火车,”杜山德说,“火车上挂着‘医疗用品’的牌子。东西装在像棺材一样长长的柳条箱子里,我想这也蛮合衬的。犯人将箱子搬下来,存放在医务室里,然后我们晚上再派人把这些东西堆放在储藏室中。储藏室就在浴室后面。”

“都是用赛克龙B[19] 吗?”

“不是,他们有时候会送来别的东西。实验用气体。最高统帅总是对提升效率很感兴趣。有一次他们送给我们一种代号‘飞马’的神经瓦斯;谢天谢地,他们后来没再送来。这种气体——”杜山德看见托德倾身向前,两眼发亮,他突然停下来,端着加油站赠送的杯子,漫不经心地摆摆手。“效果不是很好,”他说,“那……很沉闷,没什么好说的。”

但托德可不是傻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杀死他们——你还以为会怎么样,让他们能在水上走路吗?把他们毒死啦,就这样。”

“讲给我听!”

“不要,”杜山德说,他现在已经掩饰不住内心的恐惧。他已经有多少年没有想到“飞马”了?十年?二十年?“我不会告诉你,我拒绝告诉你!”

“告诉我,”托德重复道,舔着指间的巧克力酱。“告诉我,否则你知道后果如何。”

杜山德心想:我知道,我当然知道,你这个烂透了的小怪物。

“他们吸了瓦斯以后会跳舞。”他心不甘情不愿地说。

“跳舞?”

“神经瓦斯就像赛克龙B一样从莲蓬头放出来。他们……他们开始跳来跳去,有些人尖叫,多数人大笑,然后呕吐……无助地排出大便。”

“喔!”托德说,“拉大便?”他指指杜山德盘中的夹心饼,他已经把自己的饼吃完了。“你要吃吗?”

杜山德没有回答,他的眼神茫然,整个人跌入回忆之中,他的脸看起来遥远而冷漠,好像行星背着太阳的阴暗面,但是却从不转过来。他的脑海中升起了一种错综复杂的奇怪感觉,是混合了恶心,加上——可能吗?——加上怀旧的感觉?

“他们开始扭曲、翻滚,喉咙里发出高亢古怪的声音。我的部下称这种毒气为‘约德尔[20] 瓦斯’。他们最后不支倒下,倒在自己弄脏的地板上;是啊,他们躺在地板上尖叫、高喊,鼻孔流血。但是我说了谎,小鬼,毒气并没有杀死他们,可能是因为毒气还不够强,也可能是因为我们无法忍受还要继续等下去,我想是后者,因为他们应该是活不久的。最后我只好派五个人,用来复枪结束了他们的苦痛。这件事如果被揭发出来,肯定会在我的记录上留下大大的污点,毫无疑问——因为当时弹药缺乏,元首已经宣称每颗子弹都是国家的重要资源,而我竟然还浪费子弹。不过我派去的五个人都是我的亲信。孩子,有时候我觉得我永远也忘不了他们发出的声音,那种尖声怪叫、诡异的笑声。”

“我想也是。”托德说。他三两口便解决了杜山德的夹心饼;有几次,当托德抱怨得吃剩菜时,母亲告诉他不能随便糟蹋粮食。“杜山德先生,这个故事很好听,只要我帮你起了头,你一向很会讲故事。”

托德向他微笑,而难以置信地,杜山德发现自己竟不由自主地报以微笑。

5

一九七四年十一月。

托德的父亲狄克·鲍登看起来像极了影视演员布克纳。狄克现年三十八岁,身材瘦长,他喜欢穿常春藤盟校风格的衬衫和暗色西装。当他到工地时,便穿上卡其布裤,还戴顶硬帽子,是他当年参加和平队的纪念品,当时他在非洲协助设计建造两座水坝。在家中书房工作时,他总是戴着那种半近视半老花镜片的眼镜,眼镜会滑落到鼻梁上,看起来像哪个大学的院长。现在他挥着儿子第一学期的成绩单,敲着书桌上的闪亮玻璃桌面,一面说:“一门B,四门C,一门D,天哪!托德,拿了个D!你妈没说话,但是她可真是气昏了。”

托德垂下眼睛,他没有笑,老爸开始骂人可不是什么好事。

“天哪!你从未拿过这样的成绩单回来,居然初等代数拿了D?这算什么?”

“我不知道,爸。”他谦卑地低头看着自己的膝盖。

“你妈和我认为你大概是花太多时间在登克尔先生身上了,没好好念书。我们觉得你以后最好只在周末和他见面,至少直到我们看到你的成绩有进步……”

托德抬起头来,在那一刹那,狄克发现儿子的眼中闪过一丝愤怒的光芒。狄克睁大双眼,手指紧紧抓着托德的成绩单……然后托德又变回他所熟悉的样子,坦然地看着他,虽然有点不快乐。刚刚托德真的生气了吗?当然没有。但是那一瞬间的眼神令狄克很不安,也乱了套,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托德几乎从不发脾气,狄克也不想激怒他。他和儿子一向是朋友,并不愿改变这种关系。他们父子之间是没有什么秘密的(除了狄克偶尔和秘书有染,但这种事怎么能对十三岁的儿子说?更何况这件事并未影响到他的家庭生活)。在这个杀人犯逍遥法外、高中生吸食海洛因、初中生——像托德这般年纪的小孩——会得性病的社会,原本就是这个样子。

“爸,别这样,我意思是说,全都是我的错,别怪罪登克尔先生。我是说,如果没有我帮忙,他会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会好好用功,真的。那门代数课……我只是一开始有点跟不上,但是后来去班恩家,我们一起念了几天代数,我开始懂了。我只是……只是一开始的时候没弄懂而已。”

“我认为你花太多时间跟他在一起了。”狄克说,但语气慢慢软化下来,他很难拒绝托德,也不愿让他失望,更何况托德说的,不应该因为他成绩退步而惩罚老人……该死的,也不无道理。这个老人是多么盼望托德来访。

“那个代数老师很严格,不少同学得了D,还有三四个人不及格。”托德说。

狄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那么我星期三不再去找登克尔先生,直到成绩变好为止。”他读出了父亲眼神中的讯息。“我答应每天都不乱跑,会留在学校好好用功。”

“你这么喜欢那个老头子?”

“他真的很特别。”托德十分诚恳地说。

“那……好吧,暂时照你的办法试试看,但是一月份的段考,我要看到你的成绩进步很多,听见没?我是在为你的未来着想,你也许认为自己才初中,还用不着考虑到未来,其实不是这样。绝非如此。”就好像托德的妈妈老爱说:“不可以浪费,不可以贪求。”托德的爸爸老爱说:“绝非如此。”

“爸,我懂。”托德以一种男人对男人说话的语气严肃地说。

“那么快去念书。”狄克把眼镜往鼻梁上一推,拍拍托德的肩膀。

托德脸上绽出灿烂的笑。“好的,爸!”

狄克带着骄傲的微笑,看着儿子离去的背影。百万中才出一个的小孩!托德脸上绝对不是愠怒,或许有一点在怄气……但不是他原本以为会看到的那种强烈的愤怒。如果托德真的那么生气,他一定会晓得;他很了解儿子,了若指掌。他一直都很了解托德。

他吹着口哨,很高兴终于卸下了当爸爸的职责,他摊开蓝图,弯下身去。

6

一九七四年十二月。

托德猛按着门铃,前来应门的杜山德脸色憔悴蜡黄,七月间还很浓密的头发,现在日渐稀疏,连眉毛都稀薄了不少,而他瘦削的身体也开始佝偻起来……托德心里想,杜山德绝对比不上那些送到他手里的囚犯那样的佝偻。

杜山德来开门时,托德把左手藏在背后。现在,他伸出手来,递给杜山德一个包裹。“圣诞快乐!”他叫道。

杜山德起先缩手,然后接过包裹,脸上毫无惊喜,他小心拿着,仿佛里面可能装着炸药似的。阳台外下着雨,这雨已经断断续续下了将近一星期,托德把盒子藏在大衣里,盒子外面包着锡箔纸和花结。

“这是什么?”他们一起走进厨房时,杜山德问道,语气中不带丝毫兴奋。

“打开来看看。”

托德从口袋中掏出可乐,放在铺着红白格子布的餐桌上,“最好拉下窗帘。”他说,一副很神秘的样子。

杜山德立刻露出不信任的神情,“哦?为什么?”

“嗯……你永远不知道会有什么人在偷看,”托德微笑道,“你这几年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很小心地防着别人吗?”

杜山德拉下厨房的窗帘,给自己倒杯酒,然后再解开包裹上的结。这包裹一看就像典型的男孩包装圣诞礼物的方式——因为他们脑子里老是想着其他更重要的事情,例如,美式足球,或星期五晚上和朋友一起裹着毯子挤在沙发上,边笑边看电视上播的怪兽电影。礼物包得奇形怪状,有许多不整齐的折缝,又黏了不少胶带。男孩总是不耐烦做这种女人做的事。

杜山德起先不由自主地有一点点感动,但一打开礼物,等惊恐的情绪稍微平复一点之后,他心想:我早该知道会如此。

那是一套纳粹党卫军的黑色制服,连皮靴都包括在内。

他呆呆看着盒里的内容,盒上写着“彼德戏服公司,成立于一九五一年,从未迁址的老店!”

“不,”他轻声说,“我不要穿,这已经是最后极限了,小子。我宁可死掉,也不要穿。”

“你还记得他们是怎么对待艾希曼的吗?”托德严峻地说道,“他是个老人,和政治毫无瓜葛。你不是这么说的吗?而且我连续几个月省吃俭用,过了整个秋天才买下这套行头,连靴子在内整整花了我八十块钱。反正你在一九四四年的时候,并不在意穿上这套制服,一点都不在意。”

“你这个小杂种!”杜山德一拳高举过头,托德并没有退缩,他直直地站在原地,眼睛发亮。

“好啊,”他轻声道,“尽管动手碰碰我吧。只要碰我一下。”

杜山德放下拳头,嘴唇颤抖着,“你是从地狱来的魔鬼。”他喃喃道。

“穿上。”托德说。

杜山德用手抓住浴袍腰带系的结停下来,以哀求的眼光看着托德。“求求你,”他说,“我只是个老人。如此而已。”

托德慢慢而坚定地摇摇头,眼睛仍然发亮。他喜欢杜山德求他的样子,当初巴汀的囚犯一定也像这样求过他。

杜山德让浴袍滑落地上,身上只穿短裤和拖鞋,他的胸部下陷,腹部微微鼓胀,两支手臂枯瘦如柴。不过穿上制服后就会大不相同了,托德心想。

杜山德慢慢地把衣服从盒中拿出来穿上。

十分钟后,他穿着全套党卫军制服。帽子有点歪,肩膀下垂,但纳粹徽章依然显眼。尽管他驼着背,脚有一点内八字,但是在托德眼中,杜山德仍然呈现出一种黑暗的尊严,是原先在他身上看不到的。托德感到很高兴,这是他第一次看到杜山德表现出他应有的样子,虽然老了点,而且像只战败的公鸡,不过总算再度穿上制服。他不再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看着老旧黑白电视上播的综艺节目度过余生,而是古特·杜山德,巴汀的血腥魔王。

至于杜山德,他觉得很恶心、不舒服……但也暗自松了一口气,他有点鄙视这种感觉,因为这正显示男孩在心理上掌控了他,他是这个男孩的囚徒,每当他发现自己再一次忍受了屈辱时,每当他像这样感到些微的轻松感,男孩的力量就更高涨了些。不过他仍然觉得松了口气。这是件赝品,裤口该钉扣子的地方却缝上拉链,军衔弄错了,手工很差,靴子也是廉价的仿造品。这只不过是件冒牌货的制服,并不会杀了他的,不,它——

“把帽子戴好!”托德大叫。

杜山德茫然地看着他,愣住了。

“把帽子戴好!士兵!”

杜山德闻言,扶正他的帽子,下意识地做出当年属下尉官的动作——而错得悲哀的是:这件制服正好是尉官的制服。

“立正!”

他照做,两脚一并,发出清脆的喀答一声,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做出正确动作,仿佛在他卸下浴袍的同时,也抖落了这多年的岁月。

“敬礼!”

他啪的一声敬礼,有那么一刹那,托德吓住了,他是真的害怕。他觉得自己像魔法师的学徒,用法术把扫帚舞动起来,却没本事把它停住。那个贫苦而斯文的老人家不见了,代之而起的是真正的杜山德。

然后权力感又取代了他的恐惧。

“向后转!”

杜山德利落地转身,忘了波旁威士忌,也忘了过去四个月来的折磨。面对着满是油污的炉子时,他听见自己两脚并拢的喀答声,眼前仿佛见到当初在军校受训时,军人一列列踏步走在尘土飞扬的操场上。

“向后转!”

他又转过来,这次的动作没像上次那么准确,有点失去平衡。以前这样不够利落的动作要记十次缺点,肚子还得挨上一记闷棍,打得他又痛又辣。他在心里窃笑,这男孩不懂的花招还多着呢。是真的。

“前进!”托德叫着,他的目光灼热发亮。

他肩膀力气消退,向前倾了一下,“不,”他说,“拜托——”

“前进!前进!前进!我说!”

杜山德开始在退了色的厨房地板上踢起正步,他向右转以避免撞上桌子,快走到墙边时又再右转,他微微抬起头来,表情木然,两腿大力踢起又落地,震得水槽上橱柜里的廉价瓷器嘎嘎作响,他的双手微幅摆动。

托德又想起魔法师的扫帚,他的害怕油然而生。他突然想到,自己并不希望杜山德津津有味地穿着制服踢正步,也并不真那么想要杜山德扮得真实而道地,原本只想出他洋相。然而尽管这个人上了年纪,置身在简陋的厨房中,他的模样却一点也不可笑,而是叫人害怕。对托德而言,他第一次觉得战壕和火葬场中堆积如山的尸首是活生生的现实。照片上卷曲纠缠的断臂残肢,还有在德国冷冷春雨下泛着鱼肚白的尸体,不再是恐怖电影中的画面——不再是拿百货公司的人像模型假造的尸体,戏一拍完,就会被道具管理员运走——而是事实,令人费解的、惊人而邪恶的事实。也就在这一刻,他似乎闻到一丝尸体肢解的烟味。

恐惧涌上他的心头。

“停!”他叫道。

杜山德继续踢正步,他的目光空洞而遥远,头抬得更高了,拉紧了已是皮包骨的瘦脖子,下巴抬高,显得颇为高傲,削尖的鼻子猥亵地向前突出。

托德腋下冒汗,“停!”他叫道。

杜山德停下来,右脚在前,左脚跟上后,紧贴着右脚顿足放下。起先,他的脸上仍然保持着机械化的木然表情,过了一会儿,脸上出现了困惑的神情,困惑之后则是挫败,然后是完全泄了气。

托德暗自松了一口气,在那一刻,他对自己十分生气,到底谁才是这里的主子?然后他又恢复了自信,我才是这里的主子,他最好别忘了这一点。

他开始再次微笑,“很好,再做一点小小的练习,我想你会表现得更好。”

杜山德无言地站着,喘息,头垂着。

“你现在可以把衣服脱下来了。”托德大方地说道,而且忍不住怀疑,自己以后是否还会想让杜山德再穿上这身制服。有那么短短的刹那间——

7

一九七五年一月。

下课钟响后,托德独自离开学校,骑着脚踏车,一路骑向公园,找到一个没有人坐的椅子,把脚踏车停在一边,从屁股后面的口袋拿出成绩单来。他看了四周,确定没有认识的人,只有两个高中生在水池边卿卿我我,还有两个酒鬼在附近游荡,一瓶酒轮流喝。他骂道:该死的脏酒鬼,然而真正使他懊恼的不是酒鬼。他打开成绩单。

英文:C。美国历史:C。地球科学:D。社会:B。初级法文:F。初等代数:F。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成绩单,他知道成绩不会有多好,但没料到会这么糟。

他内心突然有个声音说道:也许这样最好,也许你是故意这么做的,因为你想结束这件事情,必须在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之前,把它结束掉。

他连忙把内心的想法抛到一边。不会发生什么坏事的,杜山德在他的掌控之中,完全在他的掌控中。老人以为托德的朋友握有一封信,但他不知道是哪个朋友。如果托德发生任何事情——任何事情——那封信便会落到警方手中。他曾怀疑杜山德可能会试一试,但他太老了,已经跑不动了。

“他完全在我的掌控之下,该死。”托德小声道,然后用力打自己的大腿,直到肌肉都打起结来。自言自语是个坏习惯,疯子才会经常自言自语,他染上这坏习惯已经六个多星期了,而且似乎无法自拔。因为他一直喃喃自语,曾经有几个人以奇怪的眼神看着他,其中还有两人是老师。那个混账的艾佛森还曾经直接走过来问他是不是发神经,他差一点、差一点点就挥拳封住那娘娘腔的嘴。但是,吵架、打架都不是好事,会引起别人的注意。自言自语也不好,但是——

“做的梦也很糟糕。”他小声地说。这次他没注意到自己的自言自语。

最近的梦更糟。他在梦中总是穿着制服,虽然是不同的制服,有时候是纸做的制服,他站在数百个憔悴的人中间,在排着队,空气中有股燃烧的味道,还有推土机的轰隆声。然后杜山德走过来,指这个、叫那个。他们都站出列来,其他人则继续向火葬场前进,有的人挣扎反抗,但大多数都营养不良、筋疲力尽,根本无力反抗。杜山德站在托德面前,他们四目相交,定定地注视了好一会,然后杜山德用一把褪色的伞指着托德。

“把这个人带去实验室。”梦中的杜山德说。他的嘴唇翻起,露出假牙。“把这个美国男孩带走。”

在另一个梦中,他穿着黑衫制服,靴子闪闪发亮、光可鉴人,徽章和皮带也闪耀发光,但他是站在圣土多奈多大道上,每个人都在看他。他们开始指指点点,有人大笑起来,其他人甚为震惊、生气或作呕。在这个梦中,一辆老旧的车子戛然停在他面前,杜山德从车上看着他,而那个杜山德看起来仿佛有两百岁,几乎像木乃伊一样,皮肤蜡黄起皱。

“我认识你!”梦中的杜山德厉声叫道。他看着那些旁观者,然后再看着托德。“你是巴汀的负责人。看!大家看!这是巴汀的血腥魔王,希姆莱的‘效率专家’!我要谴责你这刽子手!屠夫!你杀害无辜的小生命!我要谴责你!”

在另一个梦中,他穿着条纹的囚衣,两个守卫领他到两面石墙之间的走道上,那两个守卫的样子很像他的父母,两人手臂上都套着黄色的臂章,上面都有“大卫之星”的标记。牧师走在他们后面,口中念着《圣经》中的《申命记》。托德回过头去看,发现那个牧师是杜山德,他穿着党卫军的制服。

推开石墙尽头的双重门,里面是个八角形、有玻璃墙的房间,中间放置一个绞架。玻璃墙后面站着一排排面容憔悴的男男女女,都光着身子、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每个人的手臂上都有一个蓝色号码。

“没事的,”托德自言自语道,“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之中。”

那两个高中生望了他一眼,托德恶狠狠地瞪回去,他们不敢说什么,最后,他们把目光转往别处去。那男孩在偷笑吗?

托德站起来,把成绩单塞进屁股后面的口袋中,跨上脚踏车,朝着一家药房骑过去。他在药房买了一瓶清除墨水的修正液,还有一枝蓝色的细签字笔,然后又回到公园,高中生已经走了,不过酒鬼还在那儿,他把英文分数改成B,美国历史改成A,地球科学改成B,法文改成C,代数改成B。至于社会,他干脆涂掉重写,所以整张成绩单看起来很一致。

“没关系,”他对自己小声道,“这样一定能骗过他们。”

一个深夜里,大约是清晨两点左右,杜山德从梦中惊醒,他喘息着、呻吟着,感觉自己快窒息了,害怕得已经麻痹,好像胸口压了一块大石头,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心脏病发。他在黑暗中努力想抓住床头柜上的台灯,想把灯点亮,但差点把床头柜打翻了。

他想,我是在自己的房间里、自己的卧房中,这儿是加州、是圣土多奈多,这儿是美国。看,窗户上仍然挂着原本的棕色窗帘,书架上仍旧摆着从旧书摊买来的廉价书,同样的灰地毯,同样的蓝色壁纸,心脏病没有发作,也没有丛林,没有窥探的眼睛。

但是他心底仍然涌起一阵阵恐惧,心怦怦地急速跳动着,他又做了那个梦。他知道,只要这男孩继续下去,噩梦迟早会重现。这个该死的男孩,他想那男孩所谓的信只是在唬人罢了,一定是他从电视上的侦探影片中学来的把戏,他怎么可能会有如此守信的朋友,不会把信打开来看。不可能会有这么一个朋友,如果他能确定——

他的手紧紧握着,青筋暴露,然后又缓缓张开。

他从桌上的香烟盒中拿出一根烟来点燃,用床柱划火柴。闹钟指着两点四十一分,今晚他是休想再睡了,他抽着烟,然后猛咳着,除非下楼去喝个两三杯,否则他铁定是睡不着了。但过去六周来,他已经喝太多了。他不再年轻,不能再一杯接着一杯地喝。不比那时候,一九三九年,他已经当上军官,正好在柏林休假,那时空气中充满胜利的气息,到处都听得到元首的声音,看见他炯炯发亮、威严十足的眼睛——

那男孩……该死的男孩——

“诚实点。”他大声说,声音回荡在安静的屋子里,把自己吓了一大跳。他并没有自言自语的习惯,但这也不是他第一次自言自语,他记得在巴汀最后几周偶尔也会自言自语。那时耳边不断传来坏消息,东边俄国人的脚步一天天迫近,一小时一小时迫近,会自言自语是很自然的事。他当时压力很大,处在紧张状态的人都会举止怪异,许多人会把手伸进裤袋里罩着自己的下体、咬指甲、磨牙、拍打大腿,敲打出纷乱的节拍,而自己还浑然不觉,而他则常常自言自语。但现在——

“你又有压力了。”他大声说,他知道自己这次说的是德语。他已经有好多年不说德语了,但现在德语听起来似乎令人感到温暖舒适,能令他平静下来,是既甜美又黑暗的。

“是的,你又感到压力了,全是因为那个男孩,但你最好对自己坦白点,用不着一大早便撒谎,你并不全然后悔说出这些事,最初你怕这个男孩不能守密或不会守密,他会告诉他的朋友,他的朋友又会告诉其他朋友。但如果他已经保密这么久,就会继续保密下去,如果我被带走,他也就没故事好听了,这不是他对我的要求吗?我想也是。”

他沉默了,但内心思潮起伏,他一直是孤独的——没有人了解他有多么孤独,他曾有好几次认真想过自杀的事,他是个拙劣的隐士,平日唯一听到的声音是收音机的声音,唯一会来探访他的是一片脏玻璃——电视机——后面的人。他是个老人,尽管怕死,但更怕做个孤独的老人。

他的膀胱经常跟他开玩笑,有时候想上厕所,往卫生间走了还不到一半,裤子便已经湿了。一下起雨来,他的四肢就开始微微抽痛,然后是剧痛。有好几天,他从早到晚都在吃治疗关节炎的药,但仍只能稍稍减轻痛苦。有时候只是从书架拿本书或转转电视频道,就会引起一阵阵疼痛。他的眼力也不行,有时会撞翻东西,撞到自己的头,他终日活在恐惧中,生怕自己哪天跌断了骨头,连爬到电话机那儿的力气都没有,也怕到了医院、看到医生后,医生却在追查病历时发现并没有这样一个人,继而发现了他的过去。

这男孩缓和了这些事。当男孩在这里时,他可以回想以前的日子,那段时间的记忆特别清楚,他可以如数家珍地道出无数的名字和事情,甚至事情发生当天的天气。他还记得上等兵亨瑞得,他是机关枪手,眉心长了一颗瘤,大家都叫他三眼。他还记得凯索,他有张女朋友的裸照,躺在沙发上,手放在头后面,凯索还收钱让其他人看她的照片。他记得那些医生和他们实验的名字——疼痛忍耐点测试、即将死亡者的脑波、生理迟缓、不同辐射产生的效果,几十个、上百个这类的实验。

他想,在对那男孩诉说往事时,就好像所有的老人一样,但他比大多数的老人都幸运一些,他们的听众往往没有耐性、兴趣缺乏或态度无礼,而他的听众却是聚精会神、兴致盎然。

那么,偶尔做做噩梦,代价会太高吗?

他把烟按熄,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然后把腿伸到地板上。他想:他和那男孩一样讨人厌,他们互相喂饱……也吞食对方。他们午后在厨房里分享丰富黑暗的食物,有时候连他自己都吃不消,那么,男孩怎么会吃得消呢?那男孩睡得好吗?大概不怎么好。他觉得男孩最近显得很苍白,比第一次闯入杜山德生活时瘦得多。

他打开衣柜,把挂在柜中的衣架推往一边,将手伸进暗处,拿出那件冒牌制服来,那件制服吊在他手上有如秃鹰的皮一样,他用另一只手碰触了它一下。再碰了一下……然后抚摸制服。

过了好一会儿,他把衣服穿上,慢慢穿着,一直等到完全穿戴整齐,扣子扣好,皮带系好,拉链也拉好,才照照镜子。

他看着镜中的自己,然后,点点头。

他走回床边躺下来,又抽起另一根烟,当他抽完后竟然有了睡意,他关掉台灯,不敢相信这么容易就有了睡意,但他在五分钟后便睡着了,而且这次睡着后,没有再作梦。

8

一九七五年二月。

吃过晚饭后,狄克拿出一瓶白兰地来,杜山德私下认为这瓶酒很糟糕,但他表面上笑得很开心,而且大大赞美了这酒一番。狄克太太给男孩一杯巧克力麦芽奶,男孩在晚餐桌上显得出奇安静。不安?没错,他似乎很不安。

杜山德一到托德家,便让狄克和蒙妮卡大为喜欢。男孩已经告诉他们,登克尔先生的眼力很差,所以才需要他去念书给他听(杜山德心想:要是这样,可怜的登克尔先生需要的是一条导盲犬呢)。杜山德很小心地记住这点,以免露了马脚。

他穿上最好的西装,虽然晚上湿气很重,他的关节炎却没怎么发作,那男孩为了某种荒谬的原因,要他把伞留在家里,但他还是坚持带来。不过,不管好酒坏酒,他倒是度过了一个愉快而兴奋的晚上,因为他已经有九年没出去吃过晚饭了。

吃饭时,他谈到自己在艾山汽车工厂工作的事、战后德国的重建以及德国作家。狄克问了他几个相当聪明的问题,而且对杜山德的答复印象颇为深刻。蒙妮卡问他为何这么晚才到美国来,他面带忧伤地说明假太太病逝的事,蒙妮卡十分同情他。

几杯白兰地酒下肚后,狄克说:“登克尔先生,这话可能牵涉到你的隐私,你如果不愿回答,尽可以不答……但我忍不住要问,你在二次大战时是做什么的?”

男孩有点坐立不安。

杜山德微笑着,他明明可以清清楚楚看见香烟放在哪里,他还是假装摸索烟盒和火柴,很重要的是,绝不可露出一点点破绽。蒙妮卡把香烟放进他手中。

“多谢,这顿饭真是太棒了,你是个好厨子,我太太手艺一向不好。”

蒙妮卡向他道谢,显得有点手足无措,托德不悦地看了她一眼。

“也没什么关系,”杜山德说,他点着了烟,转向狄克。“我从一九四三年起就在后备部队,后备部队都是一些年纪较大、行动较不利落的人。那时候大家都身不由己,一个疯人建立了第三帝国,墙上满是标语。”他吹熄火柴,表情严肃。

“当局势开始逆转变得对希特勒不利时,着实让人松了一口气。但当然,”他毫无戒备地看着狄克,“大家都小心翼翼不要表现出来,不能说出来。”

“我想也是。”狄克以尊敬的口吻说道。

“绝不能说出来,”杜山德神色凝重地说道,“不能声张,我记得一天晚上,我们有四五个人一起在一家小酒馆聚会——那时候,德国烧酒或啤酒都缺货,但那天晚上两种酒都有供应。我们都是相识一二十年的老朋友,其中有个叫汉斯·哈士乐的人说,也许元首开辟第二战场和俄国人打仗是不智之举,我说:‘汉斯,天呀,注意你说的话。’可怜的汉斯脸色发白,立刻改变话题,三天后他不见了,我再也没有见过他,那天晚上参加聚会的其他朋友从此也都没有再见过他。”

“真可怕!”蒙妮卡屏息道,“还要再来点酒吗,登克尔先生?”

“不,谢了,”他对她微笑道,“我岳母有句话说:‘酒要浅尝辄止。’”

托德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你认为他被送到集中营去了吗?”狄克问道。“你的朋友嘻士乐?”

“哈士乐。”杜山德轻柔地更正,他面容更趋严肃。“很多人都被送去,集中营……将是德国人千年也洗刷不掉的耻辱,那是希特勒留给德国的污点。”

“哦!那有点太严厉了,”狄克点起烟斗,一面吞云吐雾,一面说,“根据我看过的书,当时大多数的德国人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住在奥斯维辛集中营附近的当地人还以为那是做香肠的工厂。”

“太可怕了。”蒙妮卡说。她朝着丈夫做出“别再说了”的神情,然后对着杜山德微笑说:“烟斗的味道真好闻,登克尔先生,你说是不是啊?”

“确实如此。”杜山德说,他好不容易才忍住不打喷嚏。

狄克突然伸手隔着桌子拍拍儿子的肩膀,把托德吓了一大跳。“你今天晚上出奇的安静,不会是不舒服吧?”

托德对父亲和杜山德同时笑了笑。“我很好,不过这些事情我早就听过了。”

“托德!”蒙妮卡说,“不得无礼——”

“他只是说实话而已,”杜山德说,“说实话是小孩的特权,一个人长大以后就不得不放弃这种特权,鲍登先生,你说呢?”

狄克大笑,点点头。

“也许我可以麻烦托德陪我走回去,”杜山德说,“我想他一定做完功课了。”

“托德是个很优秀的学生,”蒙妮卡说,她有点困惑地看着托德,“过去他的成绩一向不是A就是B,不过上次月考他拿了C,但他答应在三月份的成绩单上,法文成绩会进步,是不是,托德宝贝?”

托德无奈地笑笑点点头。

“你们不用走回去,”狄克说,“我开车送你们回去。”

“我想呼吸一点新鲜空气,散散步,”杜山德说,“真的,我想走路……除非托德要坐车。”

“噢,不,我喜欢走路。”托德说,他父母以赞许的眼光看着他。

当杜山德打破沉默时,他们几乎已快到他家的转角处了。天空下起毛毛雨,杜山德撑起伞,关节炎竟然不痛了,真是怪事。

“你就像我的关节炎一样。”他说。

托德抬起头来,“什么?”

“你和我的关节炎今晚都没有说什么话,你舌头打结了吗,小子?”

“没什么。”托德喃喃道。他们转过街角,来到杜山德住的那条街。

“也许我猜得出来,”杜山德的语气中不无恶意,“当你带我去时,你怕我会露出马脚,但你又不得不带我去见你父母,因为你已经找不到任何借口了。眼看一切进行得那么顺利后,你又觉得没意思了,不是吗?”

“谁在乎啊?”托德说,愠怒地耸耸肩。

“为什么不该做得天衣无缝呢?”杜山德说,“早在你还没出生之前,我就已经懂得怎么作假了。你保密的功夫很好,我要夸奖你,而且大大地夸奖你,但你看到我今天晚上的表现了吗?我迷住了他们,迷住了他们!”

托德突然说:“你用不着这么做。”

杜山德停下来看着他。

“用不着这么做?我以为你想要我这么做,小子,这样一来,你以后如果要继续来‘念书’给我听,他们当然不会反对了。”

“你太自以为是了!”托德生气地说,“也许我已从你那儿得到所有想要的东西了。你以为我是被迫到你那个破烂的屋子,看你像酒鬼一样酗酒吗?你这么认为吗?”他的声音提高了,变成一种尖锐、颤抖、歇斯底里的声音,“没人强迫我,我要来就来,我不想来就不来。”

“小声点,别人会听到。”

“管他去!”托德说,但又开始往前走,这次他故意走到伞外。

“不,没有人强迫你来,”杜山德说,早已算计好,“事实上,你不来更好。相信我,小子,我一个人独饮还更自在。”

托德怨恨地看着他,“你真可以自得其乐,是吗?”

杜山德不置可否地微笑着。

“别这么想。”他们已经来到杜山德家门口了,杜山德伸手到口袋去掏钥匙,他的手指关节处泛红,他知道,等他独处时,关节炎又会作祟了。

“我告诉你,”托德说,他的声音有点上气不接下气,“如果他们知道你是谁,如果我告诉他们,他们会唾弃你,把你这老骨头一脚踢出去。”

杜山德在细雨中仔细看着托德的脸,那男孩挑衅地抬脸望着他,但脸色惨白,眼睛下陷而有点空洞,这是睡眠不足的征兆。

“我相信他们绝对会非常讨厌我,”杜山德说,然而心里偷偷觉得,狄克也会问他许多托德问过的问题。“但是如果我告诉他们,你已经知道我所有的事情长达八个月之久,但却一声不吭,他们会怎么想?”

托德在黑暗中无言地看着他。

“如果你高兴的话,随时可以过来看我,”杜山德漠然道,“你要是不愿意,尽管待在家里,小子,晚安了。”

他走向家门口,留下托德站在毛毛细雨中,嘴巴微张着注视他的背影。

第二天早上吃早饭时,蒙妮卡说:“你爸蛮喜欢登克尔先生,他说登克尔先生使他想起你爷爷。”

托德看着吐司含糊地应着,母亲看着他,怀疑他没睡好,他的脸色十分苍白。而且他的成绩下滑了。托德从来没拿过C的。

“托德,你最近还好吗?”

他茫然地看了她一会儿,然后绽开一脸的笑来讨好她、安慰她,下巴上还有一抹草莓酱。“当然很好啦!”他说。

“托德宝贝。”她说。

“蒙妮卡宝贝。”他答道,两人都笑起来。

9

一九七五年三月。

“猫咪!猫咪!”杜山德喊着,“来这里,猫咪!猫咪?”

他坐在后门台阶上,右脚边搁了一个粉红色的塑胶碗,碗里放着牛奶。这是下午一点半,天气热得出奇,西边灌木林的大火传来怪怪的味道。如果那孩子来的话,他还要在这里坐上一小时,但那男孩现在不常来了。过去他天天都来报到,现在一星期有时候只来四五天,直觉告诉他,那男孩惹上麻烦了。

“猫咪!猫咪!”杜山德哄道,院子尽头有只迷路的猫正蹲在杜山德的篱笆下,是只雄猫,一身的毛跟野草一样乱。每次他叫它时,那只猫便竖起耳朵,眼睛一直盯着那个粉红色的碗。

也许那男孩功课有问题,或做噩梦,或两者都有,杜山德心想。

噩梦这部分使他不禁微笑起来。

“猫咪!猫咪!”他轻轻唤着,猫的耳朵又向前竖,身子没有动,眼睛却继续盯着牛奶看。

杜山德当然也深为自己的问题所苦,他已经穿了三星期党卫军的制服睡觉了,这套奇怪的睡衣消除了他的噩梦,解决了他的失眠问题,他睡得很熟——一开始的时候——然后噩梦全部回来了,不是逐渐一点一滴地,而是所有的梦境一起出现,比以往更糟。他梦到逃跑,也梦到那些眼睛。他梦到自己在湿漉漉的阴暗丛林中跑着,厚重的叶子和潮湿的棕榈叶打在他脸上,水滴下来,像血。跑啊!跑啊!那些亮晃晃的眼睛浮在他的四周窥探着他,他一直跑到一处空地,在空地尽头耸起一面峭壁,峭壁顶端就是巴汀,低矮的水泥建筑物四周围着通了电的铁丝网,瞭望台高高矗立着,像《星际战争》[21] 中的火星人战舰,巨大的烟囱对天空吐出黑烟,砖造的烟囱下是熔炉,晚上燃烧的炉火有如魔鬼凶狠的眼睛般。他们告诉当地居民,巴汀的犯人做衣服和蜡烛,居民当然相信他们的话,正如奥斯维辛的居民相信那是一家香肠工厂一样。没关系的。

当他回头望时,他看到他们从暗处走出来,那些死不瞑目的人、那些犹太人蹒跚地向他走过来,手臂上烙着蓝色的号码,他们的手像爪子一样弯曲着,他们的脸不再木然没有表情,而是充满了恨意,复仇的火焰让他们脸上恢复些许生气。学步的孩子在母亲身边跑着,中年人搀扶着年老的父亲,他们脸上同样都流露出绝望的表情。

绝望?是的,因为在梦中他知道,他们也知道,如果他能爬上山丘就安全了。而在低地和沼泽中、丛林里,植物流的是血,而不是树汁。他是被追捕的猎物,但如果能爬到山上,他就成了发号施令的人。如果这里是丛林,那么山顶的集中营就是动物园,所有的野生动物都安全地关在笼子里,他是管理者,有权决定该喂哪一只动物,谁才可以活下去,谁应该送去给解剖专家,还有谁应该让收尸的人运走。

他向山上跑去,在梦魇中慢慢跑着。他可以感觉骷髅的手碰触到他的颈子,闻到他们冰凉和浊臭的呼吸,嗅到他们腐烂的味道,听见他们像鸟叫般的胜利呼声,就在他即将得救之时,他们一把拉住他——

“猫咪!猫咪!”杜山德叫着,“牛奶,好喝的牛奶!”

猫咪终于走过来了,它走过一半院子又坐下来,忧虑地摇着尾巴。它不信任他,不过杜山德知道它会闻到牛奶味,它迟早会过来的。

巴汀从来没有违禁品的问题。有的囚犯进来时,把他们的贵重物品装在小袋子里(所谓的贵重物品往往一点也不贵重——不过是几张照片、几绺头发、假珠宝等),从屁眼中一路塞进去,通常都用棍子往里塞,直到即使是狱警的长手指也无法摸到那些袋子。他还记得,有个女人有颗小小的钻石,其实那颗钻石有瑕疵,根本没什么价值,但那是她娘家传了六代的传家之宝,由每一代的母亲传给长女(她是这么说的,当然她是犹太人,犹太人总是爱撒谎)。她被关进巴汀之前,把钻石吞下肚里。每次钻石排泄出来,她又再度把它吞下去,直到后来钻石割伤了她的内脏,开始流血。

他们还有其他招数,虽然囚犯藏起来的大都是一些小东西,例如烟草或发带,没什么大不了的。在杜山德审讯犯人的房间里,有一块灼热的金属板和铺上红格子布的餐桌,就像一般人家里的厨房一样。炉子上总是滚着一锅香喷喷的烧羊肉。当他们怀疑囚犯藏了违禁品时,(什么时候没怀疑过?)他们会把其中一个嫌疑犯的同党带进房间。杜山德让他们站在炉子旁边,烧肉的香味阵阵扑鼻,温柔地问是谁私自把金子藏起来?是谁偷藏了珠宝?谁私藏香烟?谁把药丸拿给那个女人的小婴儿?是谁?虽然杜山德从来不曾明确允诺要给他们吃那锅烧肉,但是扑鼻的香味总是能令他们的舌头松动。当然,警棍或枪托也会有同样的效果,但是烧肉的伎俩……很优雅。没错,很优雅。

“猫咪,猫咪!”杜山德呼唤着。猫咪竖起耳朵,做出预备跳跃的姿态,但又模模糊糊想起很久以前曾经被人踢了一脚,火柴也曾经烧了它的胡子,它又退回原先拱背的姿势。但是,它很快就会移动身子。

他找到一个可以减轻梦魇的办法,就是穿上党卫军的制服……但其实也就是提高自己的掌控权。杜山德很高兴自己想到这个办法,只是后悔为何没有早点想到。他还得感谢这男孩,让他找到这把新钥匙来克服对过去的恐惧,让他明白关键不在于拒绝承认过去,而在于沉思默想,甚至有点像拥抱老友似的。去年夏天,在这个男孩突如其来地找他之前,他已很久没有做噩梦了,但他现在相信,从前他未免太怯于面对自己的过去了,他被迫放弃了部分自我,现在他已经将它重拾回来。

“猫咪——猫咪。”杜山德喊着,脸上绽开一抹微笑,一种慈祥、安抚的微笑,是老年人经历了残酷人生后,到了安全的地方仍然四肢健全、带着些许智慧的微笑。

雄猫拱起背来犹豫了一会儿,然后以优雅的步伐穿过院子,走上台阶,再丢给杜山德最后一抹不信任的眼光,把患了疥癣的耳朵放下来,开始喝牛奶。

“好牛奶,”杜山德说,套上一直放在大腿上的橡皮手套。“好牛奶给好猫咪喝。”他是在超级市场买来的手套,排队等付钱时,一位老太太还称许地看着他,甚至有点好奇。电视上也有这种手套的广告。它们非常有弹性,套在手上后可以轻易捡起地上的一毛钱。

他用一只手指抚着猫背,跟它说着话,它的背因他的抚摸而拱起来。

在牛奶快喝光之前,他一把抓起那只猫。

猫在他的手掌中挣扎着,踢着,扯动着,抓着他的手套,它的身子前后摆动着,杜山德知道,若是它的牙齿咬中他,或它的爪子抓到他,它就能摆脱他了。一物克一物,杜山德想,微笑着。

他很小心地抓住那只猫,不让它接近他的身体,杜山德用脚推开后门,走进厨房,猫叫着,扭着,扯着橡皮手套,它的头紧贴着杜山德的手指。

“坏猫咪!”杜山德呵斥道。

烤箱门是开着的,杜山德把猫扔进去,爪子和他的手套分离开时,发出一些尖锐的声响。杜山德用膝盖把箱门顶上去,这一顶使得他的关节炎又痛起来,不过他仍咧嘴笑着,呼吸困难,几乎是在喘气。他靠着炉子休息一会儿,头低着。这是个瓦斯烤箱。除了热一热冷冻食物和烤流浪猫之外,他很少用这个炉子。

他可以听到烤箱内猫爪搔抓声和哀叫声。

杜山德把炉火开到五百度,只听到“卜”的一声,火点着了,瓦斯发出嘶嘶的声音。小猫停止呜呜叫,而发出凄厉的尖叫,那声音……是的……像是年轻男孩的声音,一个遭受极度痛苦的男孩。一想及此,杜山德笑得更厉害了。他的心在胸口怦怦跳着,猫在烤箱内抓着,疯狂地打转、哀鸣着。很快的,一种炙热、毛发烧焦的味道从烤箱溢出来,充满了整个屋子。

半小时后,他清除掉烤箱中的猫尸,用花了两块九毛八买来的烤肉叉子把猫尸叉出来。

他用一个空面粉袋装烤熟的猫尸,然后带到地下室去。上来后,杜山德在厨房喷上人工松香剂,打开所有的窗子,把烤肉叉子洗干净挂在钩子上,然后坐下来,等着看那男孩会不会来,他一直微笑着。

就在杜山德以为托德不会来的五分钟后,托德真的跑来了,他穿了一件夹克,上面是学校的代表颜色,还戴了一顶圣迭戈教士队的棒球帽,腋下夹着课本。

“呀,”他走进厨房嗅道,“什么味道?真难闻。”

“我想烤东西,”杜山德点起一根烟说。“结果把晚餐烤焦了,只好丢掉。”

那个月有一天,男孩比平常来得早,比正常放学时间提早了许多。杜山德坐在厨房里拿着一个破旧杯子喝着老酒。他把摇椅搬到厨房来,一面喝着,一面摇着,拖鞋啪啦啪啦地撞着地板,神情非常愉快。自从烤死那只流浪猫以后,他就不再做噩梦,直到昨晚,而昨晚的梦特别可怕。他已经爬到半山腰了,却被他们抓下来,而且他们开始用许多荒谬绝伦的手段整他,直到他想办法让自己醒过来为止。不过在他把自己打醒、回到现实世界之后,他开始感到很有自信,因为他可以随心所欲地随时结束梦境。也许这一回,单单一只猫还不够,不过外面经常有野狗。是的,永远有野狗。

托德突然出现在厨房里,脸色苍白而紧张。他瘦了,杜山德心想,但他眼中有一种古怪的神情,杜山德很不喜欢。

“你得帮我忙。”托德很突然、很反叛地说。

“真的吗?”杜山德温和道,突然内心涌起一阵不安。但是当托德啪的一声猛然把书丢在桌上时,他仍然面不改色。其中一本书从餐桌上滑落,掉到杜山德脚边。

“是,该死的你说对了!”托德尖叫道,“这全是你的错!你的错!”他脸涨得通红,“但是你得帮我忙,因为你有很多把柄在我手上。你得听我的指挥!”

“我会尽力帮忙。”杜山德平静地说,他发现自己想也没想,就把双手整齐地在胸前合掌——这是他很久以前的习惯,他在摇椅中把身子前倾,下巴正好靠在合起的手掌上,正如同他过去的习惯一样。他的脸色平静而友善,带着一种询问的神情,丝毫看不出他内心的不安正逐渐加深。这样坐着的时候,他几乎可以想象在他身后的炉子上,一锅烧肉正微微滚着。“告诉我到底是什么麻烦事。”

“这就是他妈的大麻烦。”托德恶狠狠地说道,把一张折起来的单子往杜山德身上扔过去,纸夹打中他的胸,跳开后落在他的膝盖上。杜山德很惊讶自己内心涌起这么大的怒气,本想站起来好好教训托德一顿,但他忍住了,脸上继续保持温和的表情。他看了一下,这是男孩的成绩单,虽然学校千方百计想隐藏这个事实,不称之为“成绩单”,而叫做“每季进步报告”。他嘀咕了一下,把成绩单打开。

一张打了字的纸张从里面掉了出来。杜山德把它搁在一边,先看成绩单。

“你的成绩似乎一落千丈!小子。”杜山德有一点窃喜。托德只有英文和美国历史及格,其他科目全都不及格。

“这不是我的错,”托德悻悻道,“全是你的错,都是那些故事害我晚上做噩梦,你知道吗?每次坐下来打开课本,我便开始想你讲的故事,结果整个晚上一个字也没看就被我妈赶上床了。这不是我的错,你听见我说的话了吗?不是我的错!”

“我听见了。”杜山德说,然后再看那张夹在成绩单中的信。

亲爱的鲍登先生和夫人:

恳请两位近日能来校与我们商讨托德第二季和第三季的成绩。托德以往功课甚佳,然而他近来的成绩显示,他很可能遭遇困难,导致学业成绩一落千丈。相信透过开诚布公的讨论,我们将能找出症结,解决问题。

谨提醒贵家长,托德上学期的成绩虽然过关,但如果第四季的成绩没有大幅改善,他的学期总成绩很可能会有几科不及格,而不及格的学生必须参加暑期辅导,以免功课一直落后。

必须指出,托德就读的是升学班,然而他目前的成绩距离大学的入学标准甚远,也无法达到学力测验所要求的水准。

请务必和我约时间当面详谈。就这类情况而言,通常会面时间越早越好。

爱德华·富兰契敬上

“谁是爱德华·富兰契?”杜山德问,把信夹回成绩单中,(他忍不住惊叹美国人还真爱咬文嚼字,竟然用这么正经八百的公文语气写一封信通知家长:他们的孩子不及格!)再双手合掌。他的预感越来越强烈,有什么祸事即将发生了,但他不愿认命。若是在一年前,他会这么做。一年前,他已经准备好随时可能大难临头,但现在却不愿接受这样的情况。不过无论如何,这该死的男孩似乎已经把灾难带给他了。“他是你们的校长吗?”

“橡皮爱德华?去他的,不是,他是辅导老师。”

“辅导老师?是做什么的?”

“你自己不会想想看,”托德说,几乎是歇斯底里了。“你已经看过那张该死的通知了!”他在房内快步走来走去,不时以锐利的眼光瞥一下杜山德。“我绝不让这件事情继续发展下去,绝不。我可不要参加什么暑期辅导。今年夏天,我爸妈准备去夏威夷度假,我要和他们一起去,”他指指桌上的成绩单。“你知道我爸看了会怎么做吗?”

杜山德摇摇头。

“他会把所有事情从我这里查得一清二楚。所有事情。他会知道问题出在你身上,不可能有其他原因,因为以前从未有过这种情形。他会调查、探听,把我查问个清清楚楚,而我——我的麻烦可大了。”

他对杜山德怒目而视。

“他们会注意我,甚至让我去看医生,我不知道,我怎么知道会怎样?但我绝不要出这种洋相,我绝对不去上暑期辅导课。”

“或是去少年感化院。”杜山德很平静地说。

托德停止在房中踱步,脸色变得十分深沉,原来苍白的脸颊和前额,现在变得更白了,他看着杜山德,很艰难地才挤出一句话:“什么?你刚说什么?”

“亲爱的孩子,”杜山德一副很有耐心的样子,“刚才我足足听了你五分钟的哭诉和牢骚,看来你的确碰到麻烦了,你做的事情可能纸包不住火,你的处境或许非常糟糕。”杜山德看到托德全神贯注,注意听他说话——终于——杜山德若有所思地啜饮着杯中的酒。

“小子,”他继续说,“这种态度是很危险的,对我而言,也很危险,而且对我造成的伤害可能还更大。你担心你的成绩单,喏!这是你的成绩单。”

他用枯黄的手指把成绩单从桌上弹到地上。“而我担心的是我能不能活命!”

托德没做声,只是白眼看着杜山德,目光有点狂乱。

“以色列人不会念在我已七十六岁的分上而不去追究,你知道,以色列人仍然赞同死刑,尤其如果处死的是跟集中营有关的纳粹战犯。”

“你是美国公民,”托德说,“美国不会让他们逮捕你。我读过这类新闻。我——”

“你读过,但是你没有好好聆听!我不是美国公民!证件是假的,我会被驱逐出境,而以色列情报员会在我下机的任何地方等着抓我。”

“我巴不得他们把你吊死,”托德喃喃道,眼睛望着紧握的拳头。“我看我是疯了,才会跟你这种人混在一起。”

“毫无疑问,”杜山德微微一笑。“但你已经和我混在一起了,我们必须面对现实,小子,而不是老在悔不当初。你现在一定充分了解,我的命运和你的命运是息息相关的,如果你要把我的事情全抖出来,你以为我不会把你的事情全抖出来吗?七十万人死在巴汀,对这个世界而言,我是战犯、是怪物,甚至是屠夫,而你是同谋,小子。你明知一个非法的外国人所犯下的罪行,却一直没有向当局报告。如果我被逮了,我会向全世界说出你的事情,当新闻记者把麦克风塞到我面前的时候,我会一直重复你的名字:‘托德·鲍登……没错,他叫托德·鲍登……知道多久了?将近一年了,他想知道所有的事……所有瘆人的部分。他就是这样说的,是的,所有瘆人的事情。’”

托德的呼吸停止了,他的皮肤变得透明,杜山德边喝口酒,边微笑看着他。

“我想他们会把你关进牢里,可能不叫监牢,叫少年感化院吧,或是美其名曰矫正教育机构,就好像他们把成绩单叫做‘每季进步报告’一样。”他噘着嘴唇。“不管是什么,反正都会装上铁窗。”

托德舔着嘴唇。“我会说你是骗子,我会告诉他们,我刚刚才发现你是谁,他们会相信我的话,而不会相信你,你最好记住这点。”

杜山德依旧微笑着,“你刚才告诉我说,你父亲会从你那里查出所有的事情来。”

托德一边思考,一边慢慢地说:“也许不会,也许这次不会,这不像拿石头打破窗户之类的事情。”

杜山德感到不寒而栗,他相信此言不假,由于这件事非同小可,托德说不定有办法说服他的父母,更何况当面对如此不愉快的事情时,做父母的宁可相信哪一方的说辞呢?

“也许,也许不会。不过你如何向别人解释你念书给我听的事?因为可怜的登克尔先生是半瞎的人?我的眼力固然没有从前好,但只要戴上眼镜就可以自己看书,我可以证明给大家看。”

“我会说你骗我!”

“是吗?我为何要骗你?”

“因为……你寂寞,要人做伴。”

杜山德心想,这个说法倒是很接近可以相信的事实。最初这男孩有一度或许可以揭发真相,但是现在他已经乱了套,就好像一件破旧不堪的外套一样,毛线一扯就会掉下来。

“你的成绩单可以证明我所言不假,”杜山德说,“《鲁滨逊漂流记》不会使你的成绩一落千丈,对不对?”

“闭嘴!为什么不闭嘴?你给我闭嘴!”

“不,”杜山德说,“我不会闭嘴,”他拿起一根火柴,顺手在烤箱门上划着,“直到你看清这个简单的事实,无论是生是死,我们的命运都息息相关。”他透过烟雾看着托德,满是皱纹的老脸没有笑容。“我向你保证,如果有任何事情发生,我一定会拖你下水。我说到做到。只要有任何东西泄漏出去,我会把所有事情都说出来,我向你保证。”

托德愠怒地看着他,不做声。

“现在,”杜山德说,一副把所有不愉快暂且抛在脑后的神情,“问题是,我们应该如何处理目前的情况,你有什么主意吗?”

“先改成绩单,”托德从口袋里拿出一瓶新的修正液。“至于那封该死的信,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杜山德赞许地看着那瓶修正液,他以前也涂改过一些报告。当上头分配下来的额度高得难以想象时……还有,有点像目前的情况——就是关于那些登录战利品的清单。他每个星期都会核对那些箱子里面装的贵重物品,然后用那种特殊货柜车——好像装了轮子的保险柜般,把宝物运到柏林。每个箱子都附了一个牛皮纸袋,里面是一张核对过的清单,列出箱子里面的内容,通常包括各种戒指、项链、金子等。杜山德自己有一箱贵重物品,不算是非常贵重的贵重物品,不过也不是毫无价值——例如一些玉饰、宝石、有瑕疵的珍珠、工业用钻石等。当他看到要运往柏林的箱子里有一些东西很不错时,就会把它拿走,从自己箱子里拿一些东西来替换,然后用修正液在清单上做些手脚,把内容改掉。后来他成了高明的仿造笔迹专家……这项才艺在战后为他带来不少方便。

“很好,”他跟托德说,“至于那封信……”

杜山德开始一面小饮一番,一面摇着摇椅。托德静静地把成绩单从地上捡起来,拉了一张椅子到餐桌旁边开始涂改成绩单。杜山德的镇定影响了托德,他认真低着头默默埋头苦干,就好像典型的美国男孩正在尽最大的努力,希望把工作做好一样,不管他手边的工作是种植玉米、在少棒世界大赛中投球时完封对手,或伪造成绩单。

杜山德看着他的发际和T恤圆领露出的浅棕色颈背,目光飘到柜子上层的抽屉,那是他放菜刀的地方,只要用力一砍,他知道该砍在什么地方脊椎会断掉,就可以永远封住这孩子的嘴。杜山德遗憾地笑笑,可惜的是,如果这孩子失踪了,就会有人到处调查,他们循线而来,一定会找上他。即使托德没有把信交给朋友,他也禁不起警察严密的讯问。太可惜了。

“这个富兰契,”他拍拍信道,“他认得你父母吗?”

“他?”托德轻蔑地说,“我爸妈去的场合,他休想去。”

“那么在职业场合呢?他以前和他们一起开过会吗?”

“没有,以前我在班上一向名列前茅。除了现在。”

“那么,他晓得他们什么事?”杜山德说,仿佛做梦般看着杯底,杯子里几乎空了。“他晓得关于你的事情;他手上一定有你所有的资料可以随时查阅,从你在幼稚园时打过几次架都一清二楚。但是他晓得什么关于你父母的事情?”

托德放下笔和修正液。“他知道他们的名字,当然,还有他们的年龄,他也知道我们全都是卫理公会的教徒,其实那一栏不一定需要填,但是他们每次都填。我们并不常上教堂,但是他一定会知道我们参加的是卫理公会的教会。他也知道我父亲是靠什么谋生的,表上也有这栏。那些资料每年都要填一次,我还蛮确定他所知道的仅止于此。”

“如果你父母在家里碰到一些麻烦,他会不会知道?”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杜山德把杯中最后几滴酒喝掉。“吵架啦!打架啦!你父亲晚上睡沙发,你母亲酗酒,”他的眼睛发亮,“快要离婚之类的。”

托德生气道:“我们家不会发生这种事情!绝对不可能!”

“我没有说是你们家,但你想想,假使你家里出状况的话呢?”

托德看着他直皱眉。

“你会很为他们担心,”杜山德说,“非常担心,你会没有胃口,睡不着觉。最悲哀的是,你的学业会受到影响。对不对?对小孩而言,最惨的就是家里出状况的时候。”

男孩眼中多了一丝了解的神情,而且似乎还夹杂着一点默默的感激。杜山德很欣慰。

“没错,当一个家庭濒临破碎边缘,是很不愉快的情况。”杜山德又倒了些酒,他已经快醉了。“电视剧天天都在上演类似的情节,家人彼此中伤、撒谎,而且最重要的是,大家都很痛苦。小子,很痛苦。你完全不晓得父母经历了什么样的痛苦,他们深陷在自己的麻烦中,无暇注意到儿子遇到的问题。和他们的问题比起来,儿子的功课问题似乎是小事情,是不是?有朝一日,等他们抚平了内心的创伤以后,毫无疑问,他们一定会把更多心力放在孩子身上,但是在目前的情况下,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请孩子仁慈的祖父去见富兰契先生。”

男孩的眼睛慢慢亮了起来,“这一招也许有用,”他喃喃地说道,“是啊,也许有用——”但他突然住口,目光又黯淡下来,“不,没用的,你和我长得一点也不像,橡皮爱德华不会相信。”

“天!我的天!”杜山德大叫,站起来摇摇摆摆地走到厨房另一头,打开地窖的门,拿出一瓶酒。他把瓶盖打开,轻松写意地倒着。“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谁说祖父非和孙子很像不可?我有白头发,你有白头发吗?”

他又走回桌旁,出其不意抓了一把托德的金发,用力拉着。

“别闹了!”托德嚷道,但也微微笑着。

“何况,”杜山德又坐回摇椅,“你是金头发、蓝眼睛。我的眼睛也是蓝的,我头发没白以前也是黄色的。你可以告诉我你家的历史,你的阿姨、叔叔、父亲的同事、母亲的小嗜好,我会记下来,两天后我就会全忘了——这些日子我的记忆力好像弄湿了的毛巾,一拧就干——但我会把东西记得够久的。”他微笑着,“我以前连希姆莱都能对付,如果连一个美国中学老师都骗不过,那我早该进棺材了。”

“也许。”托德慢慢说,杜山德看得出来,他已经接受了这个提议,眼中透着轻松的神情。

“不——是当然!”杜山德说。

他开始咯咯干笑起来,摇椅嘎吱作响。托德看着他,起先有一点害怕和困惑,但过后他也笑了。两人坐在杜山德的厨房里笑个不停。杜山德坐在敞开的窗口旁边,温暖的加州微风阵阵吹来,托德坐在厨房椅子上,他把椅子往后一歪,让椅背靠着烤箱门,烤箱门的白色琺瑯上有一道道杜山德划火柴留下的黑印子。

橡皮爱德华之所以得到这个绰号,是因为下雨时他老是喜欢在球鞋外面套上橡胶鞋套。他身材瘦长,老爱穿凯兹牌球鞋到学校上课。他喜欢轻松装扮,认为这样才能和学校里一百零六个十二到十四岁不等的小孩打成一片,做好辅导工作。他总共有从蓝到黄五双球鞋,所以学生除了叫他“橡皮爱德华”,也称他“球鞋鬼”。他在大学的绰号是“苦瓜脸”,如果他晓得连这个绰号都泄漏出去了,一定会觉得很丢脸。

他很少打领带,经常穿套头上衣,自从六十年代大卫·麦卡伦在电视剧中以这副装扮带动流行之后,他就一直是这副打扮。念大学的时候,同学们看到他来了,就会喊:“那个穿套头毛衣的苦瓜脸来了!”他在大学时主修教育心理学,私底下认为自己是最好的辅导老师,他能和孩子打成一片,和他们实话实说。他能和孩子们一起闲扯,当他们发泄情绪时,也能沉默地倾听。他了解他们的烦恼,因为他知道当一个十三岁的孩子受人欺负而张皇失措时,会觉得自己多么没用!

他自己在回想十三岁的成长经验时,仍然觉得很不愉快,他猜这就是成长于五十年代,以及背着讨厌绰号跨入六十年代的美丽新世界要付出的代价吧。

当托德的祖父进入办公室、关紧玻璃门后,橡皮爱德华恭敬地站起来,但却很谨慎地未绕过桌子来迎接他,因为他意识到自己脚上穿着球鞋,有些老派的人不了解穿球鞋有助于拉近与孩子的距离。

爱德华心想,这老头子倒是打扮得挺时髦好看的,白发向后梳得一丝不苟,洁净笔挺的三件式西装上,打着整整齐齐的灰色领带,左手拿了一柄黑伞(从周末起,外面就下着濛濛细雨),拿伞的姿态倒有几分像军人。几年前,橡皮爱德华和太太桑卓拉一起迷上了推理小说家波罗西·塞耶斯的作品,几乎读遍了他们所能找到的每一部塞耶斯的小说。而在他看来,眼前这位老先生不啻塞耶斯笔下的神探温西爵爷在现实人生中的翻版,是七十五岁的温西爵爷。他在心里提醒自己,回家后一定要告诉桑卓拉这件事。

“鲍登先生。”他恭谨道,伸出手来。

“幸会。”鲍登说,和他握握手。爱德华很小心地没有像平常跟其他家长握手那样把对方的手握紧,从老人家伸手的样子,他知道对方大概有关节炎。

“幸会,富兰契先生。”鲍登又重复道,在椅子上坐下来,很小心地拉平裤子,并把伞放在两脚之间,身体稍微倚靠着雨伞,他的样子像是一只野外的老秃鹰突然跑进了爱德华的办公室。他说话带点外国腔,但不像温西爵爷那种上流社会的英国腔,而比较像欧洲腔,不过他和托德长得太像了,尤其是鼻子和眼睛。

“我很高兴你能过来,”爱德华说,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来,“虽然通常都是学生的母亲或父亲来——”

当然开场白一定是这么说,根据他累积了十年的辅导经验,如果来见老师的是叔叔、阿姨或祖父母,学生的家庭一定出了什么问题,如果症结就在于家庭问题,爱德华倒是可以松一口气。家庭问题是很严重的,但像托德这么聪明的学生如果染上吸毒的恶习就更糟了。

“当然,”鲍登努力做出又难过、又生气的表情,“我儿子和媳妇问我能不能过来跟你谈谈这件遗憾的事情,富兰契先生,请相信我,托德是个好孩子,他在学校表现失常只是暂时现象。”

“我们也希望如此,鲍登先生,你要想抽烟的话,请不要客气,虽然学校里禁止抽烟,不过我不会说出去。”

“多谢。”

鲍登先生掏出半包压得半扁的骆驼牌香烟来,把一根弯弯曲曲的香烟叼在嘴里,又掏出一根火柴,在鞋跟划过,点燃了香烟。他吸了第一口后便咳了起来,这是老年人的通病,然后他晃动火柴让它熄灭,丢进爱德华推过来的烟灰缸里。橡皮爱德华观看着老人家的举止,对于这一切的一板一眼十分着迷。

“我们应该从哪里谈起?”鲍登说,他透过烟雾,满面愁容地看着爱德华。

“你知道,从托德的父母请你代他们来学校,我就已经猜到几分了。”爱德华亲切地说道。

“是啊。”他双手交叠,香烟夹在右手食指和中指之间,挺直了身子,抬起下巴。他的模样有点像普鲁士人,爱德华心想,令他想起小时候看的战争片。

“我儿子和媳妇之间出了一些问题,”鲍登一字一句地说,“非常糟。”他的眼睛虽然老了,不过炯炯有神,看着爱德华把一个公文夹打开放在他面前,里面有几张纸,但不多。

“你认为托德成绩退步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鲍登倾身向前,蓝眼睛一直盯着爱德华的棕眼珠,沉吟良久才说:“托德的母亲酗酒。”

然后他又恢复原先正襟危坐的姿势。

“呃。”爱德华说。

“是的,”鲍登严肃地点点头,“孩子告诉我,有两次他回家的时候,看到母亲趴在厨房桌子上,他晓得我儿子对于她酗酒问题的感受,因此他动手做晚饭,而且给妈妈喝黑咖啡,让她在父亲回来之前清醒过来。”

“真糟糕,”爱德华说,虽然他听过更糟的情况,例如母亲有毒瘾、父亲对儿女施暴等。“鲍登太太是不是该考虑去找专家来协助她戒酒?”

“孩子劝她去,认为这是最好的办法,但她觉得难为情,也许还要再过一阵子……”他手里夹着香烟做了一个手势,在空中留下一道烟圈。“你懂吗?”

“当然,”爱德华点点头,对于他划烟圈的功夫大感赞叹,“你儿子……托德的父亲……”

“他当然也有不是之处,”鲍登严厉地说,“他经常加班,不回家吃饭,晚上突然跑出去……我告诉你,富兰契先生,他花在工作上的时间远比他留给蒙妮卡的时间多,在我们那个年代,家庭可是比什么都重要,我猜你也是这么想的吧?”

“确实,”爱德华热心地回应。他的父亲是洛杉矶一家大百货公司的警卫,他很少看见父亲,只有在周末和假期才看得到他。

“这也造成一部分的问题。”鲍登说。

爱德华点点头,想了一会儿。“你另外一个儿子呢?呃……”他看了一下档案,“托德的叔叔哈利。”

“哈利和戴博拉现在住在明尼苏达州,”鲍登貌相庄严地说,“他在那儿的医学院上班,很难走得开,而且叫他在百忙之中特地请假来这里也说不过去,不过哈利和他太太婚姻很美满。”

“我明白了,”爱德华又看了一下档案,然后把它合上,“鲍登先生,我很感谢你的坦白,所以我也对你实话实说。”

“多谢。”鲍登很不自然地说。

“限于人力,我们无法像原本希望的那样好好辅导每一个学生,学校总共有六位辅导老师,每个人都要负责超过一百个学生,我的新同事贺本甚至需要辅导一百五十个学生。但是在我们这个社会里,这个年纪的孩子几乎个个都需要辅导老师的协助。”

“当然。”鲍登把烟用力揿熄,再度合上双手。

“我们有时会忽略一些严重的问题。通常家庭问题和吸毒是最普遍的问题,至少托德还没有染上吸毒的坏习惯。”

“太可怕了。”

“有时候,”爱德华继续说,“我们也无能为力。这种情况很令人泄气,但现实就是如此,通常最早被踢出校门的都是班上的捣蛋鬼、闷闷不乐的孩子,他们连试都不肯试,成天只是在学校混日子,等着不及格,或是等到自己长大了,毋需父母签名同意就可以辍学去从军,或找个洗车的工作,女孩子则随便找个人嫁了。你懂吗?我说得很坦白,我们的教育系统并不完善。”

“我很感激你的坦白。”

“但是,当你看到这种教育制度会牺牲掉像托德这样的孩子时,便感到痛心疾首。他上个学年的平均分数高达九十二分,是全校前百分之五的优等生。他的英文最好,很会写文章,在沉迷于电视节目、以为电视和电影就是文化的这一代孩子中间,显得非常难得。我和他的作文老师谈过,她说托德的学期报告是她过去二十年来见过的最出色的作品,他写了一篇有关二次世界大战德国集中营的论文,她给了他A+ 的高分,这是她教书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给一篇文章A+ 的分数。”

“我看过那份报告,”鲍登说,“写得非常好。”

“他在生命科学和社会科学方面也都表现得还不错,尽管他不是数学神童,仍然努力学习往升大学的方向迈进……一直到了这学期。整件事情就是这样了。”

“是。”

“我真不希望看到他的成绩一落千丈,鲍登先生。至于暑期辅导,我说过我会实话实说,对托德这样的孩子来说,参加暑期辅导弊多于利。暑期辅导的对象通常是一群牛鬼蛇神,让托德和他们混在一起实在不太妙。”

“当然。”

“所以我们最好设法挽回这件不幸的事,我建议鲍登先生和太太到城中区的辅导中心,当然一切都会在保密的情况下进行,那里的负责人是我的好朋友,我想不太适合让托德提出这个建议,或许你应该和儿子、媳妇谈谈。”爱德华笑容可掬地说,“也许我们可以在六月之前让一切都重新步上轨道,这并不是不可能。”

鲍登对这个意见倒是相当警觉。

“我担心如果现在提出这个建议,会让他们责怪托德,”他说,“因为他们之间的问题十分脆弱,可好可坏。不过我孙子答应我会好好用功,他自己对成绩一落千丈也很在乎。”他微微一笑,这微笑令爱德华不解。“比你所了解的还要在乎。”

“但——”

“而且他们会气我多管闲事,”鲍登很快说,“蒙妮卡已经把我当成一个多管闲事的老人了,我尽量不插手他们之间的事,但是你也知道目前的情况。所以我认为,至少在目前还是静观其变比较好。”

“我对这类事情很有经验,”爱德华对鲍登说,他双手合掌,放在托德的档案上,热切地看着老人。“我真的认为接受心理咨询是很重要的,你要明白,我之所以这么关心你儿子、媳妇的婚姻问题,是因为他们的婚姻问题影响到托德……”

“我提个建议如何?”鲍登说,“你们大概有个系统,会警告父母他们的孩子成绩很差?”

“没错,”橡皮爱德华谨慎地点点头,“‘进展分析卡’,孩子都称之为‘不及格卡’,他们如果有任何一门课成绩低于七十八分,就会收到这张成绩卡。换句话说,每个科目拿D或F的孩子都会收到这张成绩卡。”

“很好,”鲍登说,“那么我建议,如果我孙子拿到这样的成绩卡……即使只有一张,”他伸出一根瘦弯的手指,“我都会向儿子、媳妇提出你的建议,劝他们去接受心理咨询。还有,如果我孩子在四月接到一张‘不及格卡’,我还会更进一步——”

“事实上,下次成绩卡会在五月份发出去。”

“是吗?好,如果他再收到一张那样的成绩卡,我保证他们会接受建议,他们也很担心儿子的成绩,只是目前还陷在自己的问题中……”他耸耸肩。

“我懂。”

“那么,就给他们一点时间去解决自己的问题吧,美国人不是一向都强调‘自己的问题自己解决’吗?”

“好吧!”爱德华想了一下,然后答应,他很快看了一下钟,五分钟后还有另外一个约会。“我接受你的提议。”

他站起来,鲍登也站起来,他们又握握手,爱德华仍然小心翼翼,生怕引发老人家的关节痛。

“老实说,托德的功课落后太多了,想要在四周内赶上前面十八个星期落后的课业是很困难的。我猜你最后还是得履行你的承诺。”

鲍登微微一笑,“是吗?”

中午,当爱德华在餐厅吃饭时,他回想起和托德祖父会谈的情形,总觉得怪怪的。他终于想起来了:在整整十五分钟或将近二十分钟的会谈中,提到孙子时,鲍登没有一次称呼他的名字。

托德上气不接下气地来到杜山德家,他先把脚踏车停好。十五分钟前,学校才刚放学。他三步并作两步跳上台阶,自己用钥匙打开门,急忙穿过客厅,来到充满阳光的厨房,脸上的表情很复杂,时而如阳光般充满希望,时而乌云密布。他站在厨房门口一会儿,紧张得胃和声带好像都纠结在一起,他看到杜山德坐在那儿摇着摇椅,膝上放了一杯酒。他还穿着体面的外出服,只是领带已经松开,衬衫最上面的扣子也解开了,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托德,眼睛半闭。

“怎么样?”托德终于挤出一句话。

杜山德故意慢吞吞地吊他胃口,这一刻对托德而言仿佛十年那么长。然后杜山德故意把杯子慢慢放在桌旁说:“那傻瓜什么都信了。”

托德大大舒了一口气。

他还没来得及喘口气,杜山德就接着说,“他要你那对可怜的、碰到麻烦的父母去他朋友那里接受心理辅导,而且很坚持要他们这么做。”

“天哪!你……你怎么应付这件事?”

“我很快想了一下,就答应他,如果你在五月份发下来的成绩单中还是有不及格的科目,便要劝你父母去家庭咨询中心。”

托德脸上血色全消。

“什么?”他几乎是尖叫出来,“我已经有两次代数和一次历史考试考坏了!”他走进屋内,苍白的脸上因为汗珠而闪闪发亮。“今天下午的法文考试也考糟了……我晓得考糟了。我在考试时,满脑子想的尽是你和那该死的橡皮谈了些什么、你有没有摆平他,你以为你这样就把事情摆平了吗?”他挖苦道,“不拿到任何一张不及格卡?我可能会拿到五六张。”

“我已尽了最大的努力了,否则他会起疑心的,”杜山德说,“这个富兰契虽然很蠢,不过他只是在尽自己的本分而已,现在你也该尽尽当学生的本分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托德的脸色变得难看而阴霾,口气相当粗鲁。

“你得用功。接下来四个星期,你得好好拼命用功,而且下星期一得到每科任教老师那里向他们道歉,因为你表现太差了。你要——”

“办不到,”托德说,“你还不明白,根本不可能。我的科学和历史至少落后了五个星期,尤其是代数,大概落后了十多个星期,根本补不过来。”

“不行也得行。”杜山德说,往杯子里倒了更多的波旁酒。

“你自以为很聪明,是吗?”托德对他喊着,“我才不听你指挥。你发号施令的日子早已过去了,你懂吗?”他突然压低声道,“你是什么东西?不过是个只会放臭屁的糟老头而已,我敢说你还尿床。”

“听我说,还在流鼻涕的小鬼。”杜山德静静地说。

托德生气地猛摇头。

“在今天以前,”杜山德小心地说,“还有一点点可能,你可以在谴责我之后全身而退。我不相信当初你如果晓得事情会演变成今天这种田地,你还敢这么做。不过现在情势已经改变了,今天我假扮你的祖父出面解决问题,我会这么做,你绝对是共犯,没有人会怀疑这点。万一事情传出去,你更加难以脱身。但我今天把事情摆平了。”

“我巴不得——”

“你巴不得!你巴不得!”杜山德吼道,“别管你巴不得什么了,你的愿望令我觉得恶心,你的愿望只是一堆狗屎而已。我只想知道,你到底明不明白我们今天的处境。”

“我明白。”托德喃喃道。当杜山德对他咆哮时,他握紧拳头,他不习惯别人对他吼叫。现在他张开手来,发现掌心有月牙形的血印,他心里想:要不是过去四个月来,他有咬指甲的习惯,这个印子会更深。

“好,那你去好好道歉,用功念书。你在学校一有空就要念书,中饭时间也要念书,下课以后再到这儿来念书,周末也要来。”

“不是这儿,”托德很快道,“是家里。”

“不,你在家里只会做白日梦,在这儿至少我可以监督你,我得保护自己的利益,我可以出考题考你,还可以听你背书。”

“如果我不愿意来,你不能强迫我来。”

杜山德喝了口波旁酒。“没错,然后事情就会顺着原本的轨道发展下去,你会不及格,爱德华预期我信守承诺,当我做不到时,他就会找上你父母,然后发现登克尔先生曾经应你之请,假冒你的祖父,还会发现你涂改成绩单。他们——”

“闭嘴!我来就是了。”

“你已经来了,开始做代数吧!”

“休想,现在是星期五下午。”

“从现在开始,每天下午都得念书,”杜山德温和地说,“从代数开始。”

托德狠狠瞪了他一眼——只有一刹那,眼神立刻收敛——从书包找出代数课本来。杜山德在他眼中看出了杀意,他相信那次他想用刀砍托德的脖子时,眼中也曾流露过这种神色。他已经有多年未曾看过这种阴沉、炽烈、深思的眼神,但他永远也忘不了这种眼神。

我一定要保护自己,他略带讶异地想,人常常会低估了自己所冒的风险。

他喝着波旁酒,一面摇着摇椅,一面看着男孩做功课。

托德回家时已经快五点了,他感到两眼发热,筋疲力尽,满腔怒火。他在杜山德家做功课时,每次目光游移到书本之外——远离集合、子集合、有序对、笛卡儿坐标的晦涩、疯狂而愚蠢的世界时,就会遭到杜山德厉声喝止,其他时间,杜山德都一言不发,屋子里只听到摇椅的吱嘎声和拖鞋拍打地面的声音。他坐在那儿像个秃鹰似的,正在等待猎物死去。托德想:自己怎么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简直是一团糟,糟透了。他今天总算赶上了一点进度,圣诞节前一直困扰他的集合论,今天他突然开窍、弄懂了,但他还是难以想象能在下周考试前追上进度,连下次考试能不能得D都没有把握。

四星期后便是世界末日了。

在转角处,他看见一只松鸦躺在人行道上,它的喙一张一合,正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徒劳无功,一只翅膀已经轧碎了,托德心想,一定是被车子撞了,再被扫到路边来,松鸦用黑眼珠看着他。

托德抓住脚踏车扶手,盯着松鸦看了很久。白天的热气已消失了,空气变得凛冽起来,他想,朋友们一定都去打球了。这时候正是棒球队开始练习的季节。他们这帮人曾经讨论过,今年组一支球队去参加非正式的业余比赛,有好几位爸爸都愿意载着他们到处比赛,而托德,自然是担任投手了。在升上初中前,他曾经是学校少棒队的明星投手。原本他应该担任投手的。

又能怎么样呢,他只得告诉他们:伙伴们,我跟这个战犯混在一起,我逮住他的小辫子,他也紧紧抓住了我的小辫子。我开始做些光怪陆离的梦,梦醒时一身冷汗。我的成绩一落千丈,为了瞒过老爸老妈,我偷偷涂改成绩单,现在落得只好拼命用功的下场。我不在乎成绩垫底,只怕进少年感化院,因此今年无法陪各位打球了,就是这么一回事。

托德嘴角浮起一丝微笑,比较像杜山德的笑容,而不像他自己以前那种咧开嘴的笑,他的笑容不再如阳光般灿烂,而是变得阴沉沉的。这整件事也不再好玩了,他已全无自信。现在只能说:就是这样了。

他缓缓地把脚踏车压过松鸦的身上,听见羽毛劈啪和骨头折断的声音。他感到恶心,又压一遍,松鸦还在抽搐。他又压了过去,一根带血的羽毛黏在前轮上,随着轮子上下转动,上下转动。此时,那只鸟动也不动,它已经两腿一伸,呜呼哀哉,上了天堂,但托德还是不停地在它破碎的躯体上压过来压过去。这个动作持续了五分钟,他脸上始终保持着那抹淡淡的微笑。伙伴们,你们明白是这么回事了吧。

10

一九七五年四月。

老人站在走道上关心地笑着,戴夫·克林格曼走过去和他见面。周遭狂野的犬吠声、毛皮的臭味和尿骚味,或几百只流浪狗、流浪猫在笼子里狂吠哀号、横冲直撞,似乎丝毫没有打扰到他,他笑得很高兴。他小心翼翼地向管理员戴夫伸出他那为关节炎所苦的手,戴夫也小心地握着。

“你好,先生,”他说,把声音提高,“这里很吵吧?”

“没关系,”老人说,“我是亚瑟·登克尔。”

“我叫戴夫·克林格曼。”

“幸会,我看了报纸,但我简直不敢相信——你们这里会免费送狗。也许我误会了,我想我一定是误会了。”

“不,我们的确免费送狗。因为如果狗送不出去,就得把它们弄死,这是州政府的规定,我们的期限是六十天。到办公室坐坐吧,那儿比较安静,味道也好闻一点。”

到了办公室后,戴夫听到了这个熟悉的故事(但他的情绪还是会被感染):登克尔已经七十多岁了,他在太太死后搬来加州。他没什么钱,不过细心照管自己所拥有的一切。他很寂寞,有个男孩经常来家里念书给他听,是他唯一的朋友。他在德国时曾经养过一条圣伯纳犬,他现在住在圣土多奈多,家里的院子还不小,而且有篱笆围住。他在报上看到送狗的消息……他能不能……

“我们没有圣伯纳狗,”戴夫说,“这种狗和小孩处得很好,所以通常很快就有人要——”

“哦,我懂,我并不是——”

“——不过我们倒有一些小牧羊犬,你觉得如何?”

登克尔先生的眼睛发亮,好像眼泪快要夺眶而出了。“太完美了,”他说,“那太完美了。”

“狗是免费的,不过得付一点其他费用,包括犬瘟热和狂犬病疫苗的注射费,还有狗牌照费,加起来大约要二十五块钱,但六十五岁以上的老人半价优待——这是加州黄金年华长者福利计划的一部分。”

“黄金年华……我属于黄金年华吗?”登克尔说着笑了起来。有那么短短的一刻——说起来很蠢——戴夫觉得不寒而栗。

“呃……我猜的确是这样。”

“非常公道。”

“我们也这么认为。你在宠物店买同样一只狗,要花一百二十五元才买得到,但大家宁可去店里买,因为店里会附血统证明。他们买的是那几张纸,而不是那只狗。”戴夫摇摇头,“可惜他们不知道每年有多少好狗被抛弃。”

“如果你们在六十天内不能替它们找到主儿,就要弄死它们?”

“我们让它们睡觉。”

“让它们?对不起,我的英文——”

“这是市政府的法令,不能让野狗成群结队在街上横行。”

“你射杀了它们。”

“不,我们用瓦斯,是很人道的做法,它们不会有任何感觉。”

“不错,”登克尔先生说,“我相信它们不会有什么感觉。”

托德坐在初等代数的课堂上,他的座位是第二排第四个位子。当史多曼发还考卷时,他尽力让自己面无表情地坐在位子上,但他的指甲已掐入手中,全身都是汗。

不要抱太大的期望,别傻了,你不可能及格的,你知道你过不了关的。

然而他还是平息不了内心那股愚蠢的希望,这是几个星期以来,第一次他在考代数的时候不是完全不知所云。他很确定自己因为太紧张(紧张?不,他其实是吓得半死)而没有考得很好,但是或许……如果不是铁石心肠的史多曼,也许还……

不要想了! 他命令自己,有一度,在那可怕的刹那间,他几乎以为自己在教室里大声地说出了那几个字。你不及格,你知道自己不及格,这是不容改变的事实。

史多曼面无表情地把考卷发给他。托德将考卷覆在刻满刀痕的桌上,有好一阵子,他根本没有足够的意志力把它掀开来看,最后他猛地掀开它,连考卷都扯破了。他看着考卷时,舌头紧紧顶着上颚,心跳几乎停止了。

考卷上方的一个圆圈里填着“83”,下面则清清楚楚写着C+ ,同时有老师的评语:大有进步,我想我比你还大大松了一口气。小心检查你的错误,至少有三个错误是计算上的错误,而不是思路错误。

他的心脏又开始跳动,以刚才三倍的速率跳动。全身肌肉都放松了,但感觉一点都不好,而是灼热、复杂和怪异。他闭上眼睛,对同学们嗡嗡的说话声充耳不闻,他们开始争着去向老师要分数。托德却只感觉到自己眼睛后面血红一片,随着他的心脏一起脉动。就在这一刹那间,他对杜山德感到恨之入骨,他紧握拳头,内心恨不得能把杜山德那根鸡脖子扭断。

狄克和蒙妮卡各自睡在自己的床上,两张床中间隔了一张床头柜,上面有一盏漂亮的台灯。他们的卧房是真正杉木造的,墙壁上整齐排列着各种书籍,正对着床的两个象牙书挡之间,摆着一架新力牌彩色电视机,狄克正戴着耳机观赏强尼·卡森的脱口秀节目,而蒙妮卡则津津有味地读着今天刚收到的迈克尔·克莱顿的新书。

“狄克?”她把书签夹进书中(这动作表示,我看到这一页时快睡着了),把书合上。

狄克正聚精会神地看着电视。

“狄克?”她叫得更大声一点。

他拿下耳机。“什么?”

“你认为托德没问题吗?”

他看了她一会儿,皱着眉,然后摇摇头说了句法文:“我不知道,亲爱的。”他的破法文常被拿来当笑话讲。当年他法文不及格的时候,他的父亲特别寄来两百美元,让他请个家教好好补补。他在学生活动中心的布告栏上,随意挑选了这个叫蒙妮卡的家教老师。结果,还没到圣诞节,蒙妮卡已经戴着狄克的胸针,而狄克的法文也拿了C的成绩。

“他瘦了。”

“他看起来是有点瘦,”狄克说,他把耳机放在膝上,耳机中传出微弱的叽里呱啦声,“但他在长高,蒙妮卡。”

“这么快吗?”她不安地问道。

他大笑:“这么快?我十几岁时一下子长高了七英寸,十二岁时才五英尺六,后来一路窜到六英尺一的壮硕体格,我妈说我十四岁的时候,晚上都听得到我长高的声音。”

“所幸你不是每样东西都长得那么快。”

“全看你怎么用啰!”

“今晚要试试看吗?”

“越说越大胆了。”狄克说,把耳机扔到地上。

后来,当狄克快要入睡之际。

“狄克,他也做噩梦。”

“噩梦?”他喃喃道。

“噩梦,有两三次,当我半夜下楼去上厕所时,听到他在睡梦中呻吟,但我不想叫醒他,因为我祖母总是说,如果你把一个人从噩梦中叫醒,会把他逼疯。”

“她是波兰人,对不对?”

“是波兰人。说得还真好!”

“你知道我的意思,我开玩笑的。你为什么不用楼上的厕所呢?”

“你知道每次冲水的时候,都会把你吵醒。”她说。

“那就不要冲水。”

“狄克,那样多脏呢!”

狄克叹了一口气。

“有时候我到他房间,他在流汗,床单都湿了。”

他在黑暗中咧嘴一笑。“绝对的。”

“什么?……噢,”她轻轻拍他一下,“你想到哪去了,他才不过十三岁呀!”

“下个月就十四岁,已经不小了。”

“你是几岁开始的?”

“十四岁或十五岁吧,我记不得了,但是我记得早上醒来时,以为自己已经死掉、上天堂了。”

“但你那时候比托德大。”

“这年头小孩成熟得早,一定是牛奶喝多了……你知道去年我们在杰克森公园盖的那所学校,他们在所有的女生教室都准备了卫生棉,而那只是一所小学,六年级学生也才十一二岁。你来月经的时候是几岁?”

“我记不得了,”她说,“我只知道托德在噩梦中发出的声音听起来不像……不像他死掉、上天堂了。”

“你问过他吗?”

“问过一次,大概在六个星期前,你和那个可怕的雅各布斯一起去打高尔夫球的时候。”

“那个可怕的雅各布斯可能几年内就会升我当合伙人,而且反正他每次都会付果岭费。那么托德怎么说?”

“他说不记得了,但脸上闪过……一阵阴影,我想他其实是记得的。”

“蒙妮卡,年轻时的事情我不是每一件都记得那么清楚,但我确实记得梦遗的感觉并非都是愉快的。”

“为什么?”

“罪恶感,错综复杂的罪恶感。也许是因为从我们还是个小婴儿的时候,大人就教导我们,把床弄湿是不对的。然后,又牵涉到性的问题。谁晓得为什么会梦遗呀?也许是公车上的遐想,或在学校偷看女生裙底?我不知道。我唯一一件印象深刻的事情,就是有一次在男女同学都在的场合,我在青年会游泳池跳水,在跳水高台上感到很兴奋,结果跳进水里的时候泳裤掉了。”

蒙妮卡咯咯笑了几声。“真的呀?”

“对呀,所以如果孩子不愿意和你讨论这方面的问题,千万别勉强他。”

“我们只是在养育他的过程中,尽量不要让他有这些不必要的罪恶感。”

“但这是无法避免的,他会受到学校影响,就好像他刚上小学的时候,会从学校染了感冒回家一样。他会从同学或老师谈到某些主题时闪烁其词的态度中受到影响。也可能受我老爸的影响,他可能对他说:‘托德,晚上不要摸那个东西,否则你的手会长毛、你会变成瞎子,而且什么都记不得。过了一会儿,那里会变成黑色,开始腐烂。所以要小心一点,托德。’”

“狄克,你爸绝不会——”

“不会吗?他才会呢,就像你的波兰祖母会告诉你那些无聊话,什么不要把别人从噩梦中唤醒,要不然他会发疯之类的。他还叫我每次上厕所时,都要把公共厕所的马桶盖擦干净,然后才可以坐下去,免得沾上‘别人的病菌’,我猜他指的其实是梅毒。我敢说你祖母一定也跟你说过这类的无聊话。”

“不,是我妈,”她说,“她叫我每次上完厕所一定要冲水,这是为什么我会下楼去上厕所。”

“但还是把我吵醒了。”狄克嘀咕着。

“什么?”

“没事。”

当蒙妮卡再喊他的名字时,狄克是真的已经快进入梦乡了。

“什么?”他问道,有点不耐烦。

“你会不会觉得……算了,你睡吧!”

“不,你说吧,反正我已经醒来了。我会不会觉得什么?”

“那个登克尔先生,你不觉得托德去看他的次数太多了吗?也许他……我不知道……对托德讲些无聊的故事。”

“他最大的恐惧,就是艾山汽车工厂没有达到生产目标。”狄克暗笑着。

“只是刚好想到而已,真抱歉打扰你睡觉了。”她转过身去。

他把手放在她裸露的肩膀上。“我告诉你,”他停了半晌,好像在斟酌他的用句,“我有时候也会担心托德,但我和你担心的事情不同,不过担心总归是担心,对不对?”

她转过身来,“你担心什么?”

“我和他成长的过程不一样。我爸是开杂货店的,他有一本簿子,上面记满了谁欠他钱、欠多少钱,你知道他怎么叫那本簿子吗?”

“不知道。”狄克很少谈到小时候的事,她总是猜想大概是因为他的成长过程不太愉快的关系,因此现在聚精会神地聆听着。

“他称那本簿子是‘左手簿’。他说右手是用来做生意的,但是右手永远都不该知道左手在做什么。他说如果右手知道了左手做的事,可能会抓起一把切肉刀,就把左手给剁了。”

“你以前从来没有告诉我这些事情。”

“我们刚结婚时,我还蛮讨厌我老爸的,事实上,我现在多半时候还是不喜欢他。我小时候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我就得穿别人善心捐的旧裤子,而玛祖斯基太太只要一再重复那个老掉牙的说辞,说她丈夫下个星期就要回去上工了,就可以赊账拿一大块火腿回家。事实上,那个浑蛋酒鬼比尔·玛祖斯基唯一做过的工作,就是紧紧握住酒瓶,免得他的酒不翼而飞。”

“在那段时间,我一天到晚就想着怎么样才能离开家乡,和老爸的生活脱离关系。所以我努力用功,努力练球,即使我并不那么喜欢,然后拿到洛杉矶加大的奖学金。而且我的成绩一定保持在班上前百分之十,因为在那个年代,只有曾经打过仗的老兵才能在大学的左手簿上积欠学费。老爸会寄钱给我买教科书,其他就得靠我自己了,他只有一次另外又寄了一笔钱来,就是当我恐慌地写信回家,告诉他们我的法文不及格。我遇见了你。后来邻居告诉我,老爸把车子抵押了,才借到那两百块钱。”

“现在我有了你,我们也有了托德。我总是想,这孩子这么好,我要尽力让他拥有他所需要的一切……只要能帮助他成长为一个好男人,我什么事都愿意做。我以前老爱笑那些老掉牙的滑稽台词,说什么男人总是希望孩子比他自己优秀,但是年纪越大,越觉得这话其实没那么滑稽,反而有几分真实。我绝不希望只因为某个酒鬼的太太赊账买火腿,就得害托德需要穿别人善心捐的裤子。你明白吗?”

“当然明白。”她静静地说。

“大约在十年前,当老爸终于厌倦了,不想继续和负责都市更新计划的家伙抗争下去,他决定退休,这时他发生轻微中风,在医院住了十天,附近的邻居乡亲,包括意大利佬、德国佬,甚至一九五五年才搬到这一区的黑鬼……集资付清了他的医药费,一毛也不欠,我简直不敢相信。在那十天中,他们也继续开店,卡斯特蓝诺找了四五个失业的朋友来轮班顾店。当老爸出院回家的时候,杂货店账簿上的收支已经差不多平衡了。”

“哇!”她轻声说。

“你知道他对我说什么吗?我的老爸?他说他一直很怕老——他怕痛、害怕孤独、害怕需要住进医院,没有办法再平衡店里的收支,也害怕死亡。但是他说在中风以后就不再害怕了,他想他应该会得到好死。我问他:‘你的意思是死的时候很快乐吧?’‘不,’他回答,‘我不认为会有人在去世时觉得很快乐,小狄。’他老爱叫我小狄,到现在都还这么叫,这是其中一件我永远也不怎么喜欢的事情。他说他不认为有人会快乐地死去,但是你可以得到好死。我一直记得这句话。”

他沉默了许久,陷入沉思中。

“最近五六年来,我对老爸有一些不同的看法。也许因为他还在圣雷莫,管不着我了。我开始想,也许左手簿这个主意还不坏。那时正是我开始担心托德的时候。我很想告诉他,也许除了全家能一起去夏威夷度假一个月,或是有能力买新裤子给托德穿,让他不必像我一样老是穿有樟脑丸味的旧裤子之外,人生应该还有一些别的东西。我从来不知道应该怎么和他谈这些事情,但我猜或许他其实明白,因此我也不再那么担心了。”

“你是指念书给登克尔先生听吗?”

“是的,他从里面得不到任何金钱上的好处。登克尔先生没有钱,只是个老人,远离亲戚朋友,千里迢迢来到异国,他正是我爸爸害怕变成的那种孤苦无依的老人,然而他有托德做伴。”

“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

“你有没有注意到当你提到那个老人时,托德的反应如何?”

“他变得一声不响,非常安静。”

“因为他感到难为情,不知说什么好,好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样。就好像每当有人感谢我老爸让他们赊账时,他的反应一样。我们是托德的右手,你和我,以及其他所有人——这栋房子,到太浩湖的滑雪假期、车房里的雷鸟车、他的彩色电视机,所有这些都是他的右手,而他不想我们看到他的左手在做什么。”

“那么你不认为他去登克尔先生家的次数太多了?”

“亲爱的,看看他的成绩!如果他成绩退步了,我第一个就会站出来说,嘿,别太过分了。出问题的时候,成绩单总是会先反映出来。他最近成绩如何?”

“上次退步了一点之后,现在的成绩跟以前一样好。”

“那我们还谈什么呢?我明早九点还要开会,再不睡,明天要打瞌睡了。”

“那就睡吧!”她爱怜地说道,当他翻身时,她亲亲他的背。“我爱你。”

“我也爱你,”他说,然后闭上眼睛,“一切都很好,蒙妮卡,你操心的事太多了。”

“我知道,晚安。”

他们进入了梦乡。

“别看窗外,”杜山德说,“外面没有什么值得看的。”

托德愠怒地看着他。他面前放着摊开的历史课本,课本上的彩色插图是圣胡安山战役中的老罗斯福总统,无助的古巴人节节败退,罗斯福脸上露出美国式的开怀笑容,仿佛知道上帝一定会站在他这边,一切都很美好。但是托德现在并没有开怀的笑容。

“你喜欢当奴隶监工,是不是?”他问道。

“我喜欢当个自由人,”杜山德说,“专心念书吧。”

“他妈的。”

“我还是小孩的时候,如果说出这种话,都要用肥皂把嘴巴洗干净。”杜山德说。

“时代改变了。”

“是吗?”杜山德啜着酒,“念书。”

托德看着杜山德,“你只是个该死的老酒鬼,你知道吗?”

“念书。”

“闭嘴!”托德把书啪啦一摔,“反正我永远也跟不上,考试前一定来不及念完。还有五十页没念,从美西战争一直到第一次世界大战。我明天要带小抄。”

杜山德厉声道:“你不可以做这种事。”

“为什么不行?谁能阻止我,你?”

“小子,你还弄不清楚我们目前的处境吗?你以为我那么喜欢盯着你念书吗?”他的声音提高,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你以为我喜欢听你发牢骚、骂那些幼稚的脏话吗?”杜山德以尖锐的假嗓模仿托德骂脏话,“他妈的,那又怎样?谁在乎?我明天再念,他妈的!”托德面红耳赤。

托德吼道:“你其实很喜欢这么做!是啊,你很喜欢!盯着我念书,是你唯一不觉得自己像行尸走肉的时候。他妈的,还是让我歇口气吧!”

“如果你作弊被逮着了,你想会发生什么事?他们会先告诉什么人?”

托德默不作声,只低头看着被自己咬得乱七八糟的指甲。

“会告诉谁呀?”

“拜托,你也晓得,橡皮爱德华呀!然后我猜爱德华会告诉我的父母。”

杜山德点点头,“我想也是。好好念书,把你预备作弊的材料放进脑袋里,那才是放对地方。”

“我恨你。”托德闷闷地说,“我真恨你。”但他还是打开书本,书上的罗斯福正对他笑着。罗斯福挥舞着军刀,奔驰进入二十世纪,古巴人在他跟前溃不成军。

杜山德又开始摇着摇椅,手上端着酒杯。“这才是好孩子。”他温和地说道。

托德第一次梦遗是在四月底,他醒来时,雨正悄悄打在窗外的树枝、树叶上。

在梦中,他置身于巴汀的实验室里,站在一张矮长的桌子前,一个美得出奇的女孩被绑在桌上。杜山德只围了一条屠夫的白围裙,里面什么也没穿地站在一边帮他忙。当他转身去开启仪器时,托德可以看到他瘦骨嶙峋、像白石头一样的屁股相互摩擦着。

杜山德递给他一个东西,虽然他没看过,但马上就认出来,尖端的金属在头顶日光灯的照映下闪闪发光。那玩意是中空的,连着一条黑色的电线,尽头还有一个红色橡皮圆头。

“你就做吧!”杜山德说,“元首说,这是犒赏你用功念书的。”

托德看看自己,发现自己也光着身子。他的身体已经亢奋起来了,他把按摩器放上去,那种摩擦感很舒服,不仅是舒服,简直是太愉快了。

他看着那个女孩,念头转着……好像一切都完美地吻合,突然一切都对了,门全都打开,他要走过去。他左手拿起红橡皮圆头,然后跪在手术台上,停了一会儿,调整角度。

隐约听到远处传来杜山德的声音念着,“第八十四号试验。电击,性刺激,新陈代谢作用。根据的是蒂森的负增强理论。实验对象是年轻的犹太女孩,大约十六岁,没有疤痕,没有记号,没有明显的残障——”

当按摩器尖端碰触到女孩时,她尖声大叫起来,托德发现这种叫声令他感到很愉快。

这些是战争杂志上不能刊载的 ,他心里想,但这些都存在。

他突然用力压下去,粗鲁地把她分开,她像发射燃烧弹般尖叫起来。

反抗无效后,她动也不动,静静躺在那里。远处又传来杜山德念着的声音:血压、呼吸、阿尔法波、贝他波、心脏跳动次数。

当托德逐渐达到高潮时,他完全不动,紧捏着那根棒。她的眼睛原先是闭着的,现在睁开,突出来,她的舌头在嘴里蠕动,双臂、双腿轻轻弹跳着,但最明显的是她的躯干,一起一落,每根肌肉都在震动。

(他感到一阵狂喜。)

(外面雷雨交加地呼号着世界末日)

他在雷声和雨声中惊醒,踡曲着身子,心脏像短跑选手般急速跳动,下腹沾着一层温热黏稠的液体。他立刻惊慌起来,害怕自己会失血而死……但等他意识到是怎么回事时,他感到一种晕眩和恶心。脑海中涌现出平日在更衣室或加油站洗手间墙上看到的许多字眼,他一点都不希望再想到。

他的手无助地紧握成拳,在梦中达到高潮,现在却毫无感觉,甚至觉得害怕。他的神经末梢仍然很兴奋,但感觉正逐渐消退。梦中的最后一幕已经消失了,留下的只是一种厌恶感和压迫感,就好像一口咬在热带水果上,等到发现水果是因为已经腐烂才甜得腻人时,却已经来不及了。

这时候,他想到应该怎么办了。

唯有杀死杜山德,他的生活才能回到正轨。这是唯一的办法。游戏已经结束,故事也已说完,剩下的只是如何生存下去罢了。

“杀了他,这一切便结束了。”他在黑暗中低语,窗外,雨打在树上,他小腹上的黏液也快干了,在他的喃喃自语中,这件事仿佛真实了起来。

杜山德经常在地窖楼梯旁的架子上放几瓶酒,只要打开门(这门老发出嘎吱声),走下两级阶梯,便可以从架子上抓起一瓶酒来。地窖的地板没有铺水泥,但杜山德以托德眼中普鲁士人机械化的高效率在上面洒了油,以免虫子在尘土中繁殖。不管有没有铺水泥,老骨头都很容易折断,而老人家最容易发生意外了。验尸报告会写着:“登克尔先生跌下去时,是喝得醉醺醺的。”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托德?

我按门铃,他没有来应门,所以我用他给我的钥匙,自己开门进去。有时候他会睡着了。我走进厨房,看到地窖的门是开着的。我走下阶梯,看到他……他……

然后呢,当然是流下伤心的泪。

这办法一定有效。

他的生活会再度回到正轨。

很长一段时间,托德清醒地躺在黑暗中,听着隆隆雷声向西方逐渐远去,还有喃喃的雨声。他原本以为自己会整夜辗转难眠,脑子里一直盘算着这件事。但只不过一会儿的工夫,他便睡着了,而且没有做梦,手握成拳,顶着下巴。这是他几个月来第一次睡了场好觉。

11

一九七五年五月。

对托德而言,这个星期五是他有生以来最漫长的一天。一堂课又一堂课过去,他什么都没听见,就等着老师在最后五分钟发那张不及格卡。每堂课老师经过他身边而没有停下脚步时,他都感到一阵晕眩,几乎歇斯底里。

代数那堂课最糟糕。史多曼走过来……迟疑了一下……正当托德认为他会继续走过去时,史多曼把一张不及格卡盖在托德桌上。托德冷冷地看着那张卡,完全没有任何感觉。事情真的发生了,他感到一阵寒意。他心里想,事情就是这样,全盘皆输了。除非杜山德能想到其他办法,而我很怀疑他还有什么好主意。

他漠然把不及格卡翻过来,看看到底还差多少分才能及格。一定很接近,但是史多曼老师是绝不放水的。他看到不管是分数或等级那栏都是空白的,只有在评语栏写了几句话:我非常高兴不必真的发给你不及格卡!加油。史多曼。

他又感到一阵晕眩,这回晕得更厉害了,他的脑袋乱哄哄的,像是灌满氢气的气球。他紧紧抓住桌沿,脑中只有一个意念:不能昏倒、不能昏倒、不能昏倒。他渐渐不再头昏,他实在很想冲过去追上代数老师,把他转过来,用手上那根刚削尖的铅笔戳进他的眼睛,但是他得按捺住自己的冲动。在他这么想的时候,脸上一直保持木然的神情,只能从眼皮下轻微的抽搐看出他内心的激动。

今天比平时迟十五分钟放学。放学后,托德慢慢走到放脚踏车的地方,头低着,手插在口袋里,书夹在腋下,无视身旁跑过的那些又吼又叫的学生。他把书往车篮一扔,打开锁,骑上车,往杜山德家骑去。

今天,他心想,今天就是你的末日,老家伙。

“如何啊?”托德进来时,杜山德正把酒倒入杯中,“被告从法庭回来了,他们是怎么说的,犯人?”他穿着浴袍,小腿上套着一双毛袜。托德心想,穿这种袜子最容易滑倒了。他看了一下那瓶波旁,剩下没有多少了。

“没有D,没有F,没有不及格卡,”托德说,“如果我继续努力,我这一季所有的科目都会拿A和B。”

“噢,你会保持好成绩的,我们会确实做到。”杜山德喝着酒,又在杯中倒进更多酒。“来庆祝庆祝吧!”他说话有点大舌头,不仔细听还听不出来,不过托德知道这老家伙又醉了。今天,今天一定得下手。

但他很冷静。

“庆祝个屁!”他告诉杜山德。

“恐怕我叫的鲟鱼和松露大餐还没送来,这年头真难找到可靠的人。那么,来点饼干配乳酪如何?”

“好吧!随便。”托德说。

杜山德站起来。(膝盖撞上桌子,他缩了一下)走向冰箱,他拿出一些干酪,从抽屉拿出一把刀,再从碗柜取出盘子,然后把面包盒中的饼干拿出来。

他一面把乳酪和饼干摆在餐桌上,一面告诉托德:“刚刚才注射了氰酸进去。”他露齿一笑。托德发现他今天又没装假牙,也回他一笑。

“今天真安静!”杜山德嚷道,“我以为你会一路翻筋斗进来。”他一口气喝完杯中的酒,然后咂咂嘴。

“我猜我还有点麻木。”托德说。他咬了一口饼干。他以前从不吃杜山德给他的东西,但很久以前就不再拒绝了。杜山德以为托德存了一封信在朋友那儿——当然,这完全是假话,托德是有一些朋友,但绝没有那么值得信赖的人。托德认为,杜山德应该早已猜到实情,但他也绝不敢贸然行事,尝试谋杀他。

“我们今天谈什么呢?”杜山德问道,吞掉最后一口酒,“今天放你一天假,不必读书,如何啊?哈!哈!”当他喝醉时,口音便更重了,托德渐渐讨厌这种口音,但现在的他却觉得没什么,他对这一切已经觉得无所谓,只感到很冷静。他看着自己的一双手,会把老人推下去的手,他的双手看来一如往常,没有发抖,非常冷静。

“随便,你想怎么样都成。”他说。

“今天应该告诉你,我们特制的一种肥皂吗?还是为了加强同性恋而做的实验?或谈谈我愚蠢地回到柏林后,怎么样再度逃出的经过?那次还真是惊险。”他摩挲着面颊大笑道。

“随便。”托德看着杜山德检视空瓶子,然后拿着瓶子站起来,顺手把瓶子扔进字纸篓。

“算了,”杜山德说,“你似乎没心情听。”他站在字纸篓前想了一会,然后走到地窖门口,羊毛袜在地板上摩擦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我想,今天我就来说个害怕的老人的故事好了。”

杜山德打开地窖的门,背对着桌子,托德静静站起来。

“他很害怕,”杜山德继续道,“他怕一个男孩,这男孩以一种奇特的方式变成他的朋友。这男孩很聪明,他母亲说他是优等生,而这个老人也发现他是优等生……不过或许不是他妈妈想象中那种优等生。”

杜山德在墙壁上摸索着,想用他枯瘦起皱的手指打开老式开关。托德走过地板(几乎是滑过去),小心翼翼地避开任何可能发出嘎吱声的地方,他现在对这个厨房几乎和自家厨房一样熟悉,可能还更熟悉一点。

“最初这老人没有把男孩当朋友,”杜山德说,他醉醺醺地走下第一阶,“起先他很不喜欢这个男孩,后来……慢慢喜欢他来做伴了,虽然还是不喜欢他。”他看着架子,但仍然扶着栏杆。托德冷静地——现在应该是冷酷地——走到他后面,算计着强力一推,让他松手跌落地窖的几率有多大。他决定等杜山德身子往前倾时再行动。

“老人喜欢他来做伴,是基于一种同病相怜的心理,”杜山德若有所思道,“因为这男孩和老人互相逮着对方的把柄;然后,老人明白,情况变了。他逐渐失去掌控能力,他的安危端赖这男孩有多绝望或有多聪明而定。于是,这个老人在一个漫长而无眠的夜里想到,为了自己的安全起见,他最好设法重新掌握住这个男孩。”

现在杜山德松开抓栏杆的手,倾身向前,但托德一动也不动,原先那种深入骨髓的冷静逐渐消逝,反而因为愤怒和困惑而涨红了脸。杜山德抓起一瓶酒,托德心想,这老家伙的地窖是全镇最臭的地窖,不管有没有在地上洒油,闻起来都好像有什么东西死在里面。

“于是老人立刻起床,反正老年人本来就不需要多少睡眠,他坐在小桌子旁,想着他曾多么聪明地把这个男孩困在满脑子的罪行中。他也想到这男孩拼命用功,想要恢复原本的出色成绩,等到他的成绩有起色时,就再也不需要这个老人了。只要老人一死,他就可以重获自由。”

他转过身来,手上拿着一瓶酒。温柔地说:“你知道,我早就听到声音了,从你推开椅子站起来的时候,我就发现了,你的动作并不如你想象中那么轻巧。”

托德默不作声。

“所以!”杜山德一脚跨进厨房,把地窖门紧紧关上。“老人把所有的事情都写下来。写完时,天已亮了,他的手因为关节炎而痛得不得了,但这是几个星期以来,他第一次感觉这么好,他感到自己安全了。于是他上床睡觉,一直睡到中午。事实上,如果他再睡下去,就会错过了他最爱看的电视连续剧。”

他又在摇椅坐下,掏出一把有黄色象牙柄的小刀,费力打开酒瓶封盖。

“第二天,老人穿上他最好的西装,到他开了账户的银行中租了一个保险箱,银行职员详细答复了他提出的所有问题。他租的保险箱有两把钥匙,银行职员解释,老人保存一把,银行保存另一把,要打开保险箱,必须同时用两把钥匙。除非拥有老人签了名、并经过公证的授权书,否则除了老人之外,任何人都不能打开保险箱。只有一个例外。”

杜山德无牙的嘴笑着,看着托德苍白的脸。

“之所以有这个例外,是因为考虑到万一保险箱所有者死亡。”他仍然看着托德,也仍然笑着,把小刀收回浴袍口袋里,把酒倒入杯中。

“然后呢?”托德嗄声问道。

“便由银行主管会同国税局代表一起打开,他们会发现一份十二页的报告,保险箱里没有任何可以课税的财物,但是报告内容却非常有趣。”

托德两手交互紧握着,“你不能这么做,”他的声音惊骇莫名,而且不敢置信,仿佛看到别人在天花板上走路时会发出的声音。“你不……不能!”

“小子,”杜山德和蔼地说,“我已经做了。”

“但……我……你……”他的声音突然提高,发出痛苦的号叫。“你老了!你知道你已经老了吗?你可能会死掉!你随时都可能死掉!”

杜山德站起来,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小玻璃杯,这玻璃杯以前是用来装果酱的,杯身还点缀着一圈卡通人物,托德认得这些卡通人物——《摩登原始人》里的佛瑞德、威玛、巴尼、贝蒂等。他看着杜山德仿佛仪式化地擦拭杯子,然后再斟上一点波旁。

“干什么?”托德喃喃道,“我不喝酒,而且不喝你这种劣酒。”

“端起杯子来,小子,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喝下去。”

托德看了他好一会,然后端起杯子。杜山德举起他的廉价马克杯和托德碰杯。

“干杯!小子,长命百岁!祝我们两人都长命百岁!”杜山德一饮而尽,开始大笑。他不停地前后摇晃,顿脚大笑。托德觉得他今天的样子像极了秃鹰,一只穿着浴袍、令人厌恶、专吃腐尸的秃鹰。

“我恨你,”他轻声说,杜山德在笑声中呛着了,他的脸涨成紫猪肝色,听来好像咳嗽、大笑和窒息同时发生。托德吓得连忙站起来,拍拍他的背,一直到他停止咳嗽。

“谢谢,”他说,“喝吧!对你有好处。”

托德喝了一口,味道好像难吃的感冒药,酒入喉咙后,像火烧一样。

“我简直不敢相信,你竟然整天喝这玩意?”他说着,把杯子放在桌上,打了个寒战。“你应该戒烟戒酒。”

“你关心起我的健康来了,真令人感动,”杜山德说,他又从放小刀的口袋中掏出一包烟,“我同样也关心你的安全,每天报上都登着骑脚踏车的人在十字路口被撞死的消息,你也该停止骑车,像我一样走路或搭公车。”

“你为何不自己去找点乐子?”托德脱口而出。

“孩子,”杜山德说,他又开始大笑,“你不知道吗?咱们是互寻开心。”

一星期后,托德坐在废弃的铁路月台上,把煤渣扔向野草丛生的铁轨。

我为何不该杀他?

因为他是个讲求逻辑的男孩。没有理由杀他,杜山德迟早会死,照他酗酒的习惯看来,他的末日可能很快就会来到。不管是他杀掉了杜山德,还是杜山德自己在浴缸里心脏病发,事情都会被抖出来。但他至少可以享受一下扯断那老秃鹰脖子的乐趣。

迟早——这两个字不合逻辑。

也许会迟一点才发生。托德想,不管他有没有抽烟、有没有酗酒,他是个强悍的老无赖,他已经苟延残喘了这么久……所以也许迟一点再说吧。

底下传来一阵模糊的鼾声。

托德跳起来,扔掉满手煤渣。听起来鼾声离得不远。

他几乎要逃跑了,但是鼾声又不见了。九百码之外是一条八线道的高速公路,高高越过这片破烂的建筑物、生锈的篱笆和扭曲破裂的月台之上。在阳光下,川流不息的车子像无数披着亮丽硬壳的甲虫。上面是八线道的繁忙交通,下面什么都没有,只有托德、几只小鸟……和发出鼾声的不知什么东西。

他好奇地弯下腰来,往月台下望一望。原来野草丛中躺着一个酒鬼,身边散落着空的瓶瓶罐罐,看不出他的年纪来,或许在三十岁和四百岁之间吧。他身上穿了一件条纹T恤,上面沾着已干巴的呕吐物,绿色裤子显得太大了,破旧的灰鞋子上到处都是裂缝,好像痛苦地张开大嘴,托德闻到一股像杜山德地窖的味道。

酒鬼慢慢张开满布血丝的眼睛,茫然看着托德。托德想到他裤袋中的瑞士刀,是他一年前在一家运动器材店买来的,他还记得那个替他服务的店员说:你再也找不到比它更好的小刀了,这把刀说不定哪一天会救了你的命,我们一年要卖出一千五百把瑞士刀。

一年一千五百把。

他把手放入口袋中紧抓着小刀,脑中浮现出杜山德用小刀割开瓶封的情形。不久,他发现自己亢奋起来。

他心底升起一股恐惧的寒意。

酒鬼擦擦嘴,用被尼古丁熏得焦黄的舌头舔着嘴唇,“小朋友,你有一毛钱吗?”

托德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我得去洛杉矶,没钱坐车,我要去找工作,像你这样的好孩子,身上一定带着一毛钱或两毛五吧?”

是的,先生,你可以拿这把刀来处理马林鱼。我们每年卖出一千五百把瑞士刀,美国每个运动用品店和军用品店都卖这种瑞士刀,如果你决定用这把刀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这个龌龊的酒鬼给解决掉,没有人会晓得是你干的。

酒鬼压低声音鬼鬼祟祟地说:“给我一块钱,我会好好伺候你,让你快活得像神仙一样,孩子,你——”

托德把手从口袋中拿出来,当他张开手掌时,掌心里有两个两毛五的铜板,还有两个五分钱、一个一角钱和几个一分钱铜板。他一股脑全丢给酒鬼,拔腿就跑。

12

一九七五年六月。

托德·鲍登,现在已经十四岁了,骑着脚踏车来到杜山德家,把脚踏车停妥。最下面一级台阶上放着《洛杉矶时报》,他把报纸捡起来,看着门铃,门铃上依然挂着“亚瑟·登克尔”和“禁止推销员、小贩入内”的牌子。不过他现在不用按铃了,他有钥匙。

附近传来除草机的声音。他看了一下杜山德的院子,该除除草了,他得提醒老头子找人来除草。杜山德现在越来越健忘了。也许是因为年纪大,也可能是酒喝多了,影响脑子。对十四岁的男孩而言,这些想法都是成年人的想法,他近来有不少成年人的思想,不过大都不是多棒的想法。

他打开门走进去。

当他走进厨房,看见杜山德歪在摇椅上睡着了时,不禁像往常一样打了个寒战,桌上放了一个杯子,旁边是半空的酒瓶,沙拉酱盖子上搁着一根已经整个烧成灰烬的烟蒂,旁边还有几个烧完的烟蒂。杜山德的嘴张着,脸色蜡黄,大手吊在摇椅扶手旁晃荡着。他似乎没有气息了。

“杜山德,”他喊道,声音有点太严厉了,“起来啰!”

当老人扭动身体,眨着眼,终于坐起来时,托德松了一口气。

“是你吗?今天这么早?”

“今天是学校最后一天上课,所以提早放学。”托德说,指指盖子上的烟蒂,“你总有一天会把这屋子烧掉。”

“也许,”杜山德淡漠地说。他找着桌上的烟,从烟盒里弹出一根烟点燃(杜山德差点来不及接住弹出的香烟,而让它从桌边滚下去),然后是一连串咳嗽,托德厌恶地退后,巴不得杜山德把熏得灰黑的肺部组织都咳出来。

杜山德终于咳完了,他问:“你手上是什么?”

“成绩单。”

杜山德接过来,打开,把它拿远一点,好看清楚。“英文……A,美国历史……A,地球科学……B+ ,社会……A,初级法文……B- ,初级代数……B。”他把成绩单放下,“很好,俗话是怎么说的,我们保住了你的小命,孩子,你还需要更改最后一栏的分数吗?”

“只有法文和代数要改,但是顶多八九分。我想没有人会发现这件事,这都该归功于你,我并不感到骄傲,但这是实情,所以,多谢了。”

“好一篇动人的演讲词。”杜山德说,又开始咳嗽。

“我想从现在起,我不会再常常到你这儿来了。”托德说。杜山德立刻停止咳嗽。

“不来了?”他礼貌地问。

“是的,”托德说,“我们全家要在六月二十五日去夏威夷度假一个月。九月开学后,我要去镇上另一头的高中,上学得搭公车。”[22]

“呃,是啊!那些黑人,”杜山德说,呆呆看着苍蝇在红白格子桌布上爬着,“二十年来,这个国家一直在担心和抱怨黑人的问题。其实我们都知道怎么样才能解决问题……小子,我们晓得,对不对?”他张开无牙的嘴对托德笑着。托德看着他,心底翻涌着一股憎恶、害怕、愤恨,和想要对他做出可怕事情的念头,只能在做梦时想想的可怕事情。

“假如你还不清楚的话,趁现在告诉你,我计划以后要念大学。”托德说,“我知道还有好几年,但是我已经开始思考这个问题,我甚至晓得我想读什么,我要主修历史。”

“真令人敬佩啊,一个人假如无法借鉴历史,就——”

“噢,闭嘴!”托德说。

杜山德乖乖把嘴闭上,他知道男孩还没说完,他双手交叠,看着托德。

“我可以把那封信从朋友那里拿回来,”托德突然脱口而出,“你知道吗?我可以让你看看那封信,然后当你的面把它烧掉,如果——”

“如果我去把放在保险箱里的那份文件拿回来。”

“对……”

杜山德颇为遗憾地长叹一声。“孩子,你还是不明白整个情况,从一开始就不清楚状况。当然,一部分原因是你到底只是个孩子,但也不完全如此……你最初来找我的时候,就已经是个很老于世故的孩子了。真正的问题在于,你那种美国式的荒谬自信让你从来不考虑事情可能的后果……即使到了现在,都还是这样。”

托德要说什么,杜山德却突然成了世界上年纪最大的交通警察,把手一挥。

“别跟我争辩,我说的都是实话。你就照你的计划进行吧,离开这房子,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我能阻止你吗?当然不能。你就好好享受你的夏威夷假期吧,而我就坐在这个闷热、满是油烟味的厨房里,等着看瓦兹的黑人今年是不是打算再多杀几个警察,烧掉几幢建筑物[23] 。我没办法阻止你,就好像我没办法阻止自己变老一样。”

他定定地看着托德,看得托德只好避开他的注视。

“在内心深处,我不喜欢你,你没有一点让我喜欢的地方,你是个不速之客,硬闯入我的生活,迫使我打开尘封已久的墓穴,而原本这墓穴继续紧闭着会比较好,因为我发现里面有些尸体是被活生生埋起来的,至今仍然存有些微气息。”

“你是自投罗网,但是我会因此可怜你吗?我的老天!床是你自己铺的,晚上睡不好,根本就活该!我才不同情你,我也不喜欢你,但我现在倒是有一点佩服你。所以,你最好不要考验我的耐性,我只说一遍。我们两人可以分头去把文件和信拿来,在这个厨房里销毁,但是这事也不会就此罢休。事实上,我们不会比现在更好过些。”

“我听不懂你的话。”

“你当然不懂,因为你从来不考虑事情的后果。注意听,小子,如果我们在这儿把那封信烧掉,我怎么知道你没有另外影印一份存起来,或影印两份?三份?图书馆就有影印机,任何人只要花五分钱就可以影印一张。只要花一块钱,你就可以把我的死亡判决书印上几十份,附近每个街角都张贴一份。小子!你好好想想,告诉我,我怎么知道你没有做这种事?”

“我……我……我……”托德发现自己词穷了,连忙把嘴闭上。突然之间,他感到自己皮肤一热,莫名其妙地记起七八岁时发生的事情。他和朋友爬进镇外货运路底下的排水沟中。托德的朋友长得比他瘦小,毫无问题就爬过去了……托德却卡住了。他突然感觉到头部顶到石块和泥土,以及土石在黑暗中沉甸甸的重量,当一辆往洛杉矶的货车从马路上驶过时,撼动了地面,排水管也随之震动,发出不祥的低鸣。他哭了起来,开始摆动着腿挣扎前进,并且大喊救命。最后,他终于又能移动了,当他好不容易挣扎出来时,他昏倒了。

杜山德刚刚描绘的是最基本的口是心非的情况,但他却压根儿没有想过这个状况。他可以感到身体越来越热,他心想:我不要哭。

“你又怎么知道我放在保险箱中的文件没有另外影印一份……我烧了一份以后,还留下一份?”

我被卡住了,就像那次在排水沟一样卡在那里,动弹不得,这次我要喊谁来救我呢?

托德的心怦怦跳着,手背和颈背都在冒冷汗。他想起在排水管中的感觉、废水的味道、冷冰冰的金属,以及当货车从头顶轰隆驶过时,周遭所有东西都在震动的感觉。他也记得当时是多么绝望地流下了热泪。

“即使我们可以请公正的第三者来见证,仍然难以安心。孩子,相信我,这个问题是没有办法解决的。”

卡住了,卡在排水管中,这一回无路可走了。

他感到整个世界一片灰暗,不要哭、不要昏倒,他强自镇静。

杜山德喝了一大口酒,从杯沿看着托德。

“我再告诉你两件事,第一,如果你这部分的事情泄漏出去的话,你不会受到太大的惩罚,甚至很可能根本不会见报,我曾经吓唬你说,你会进少年感化院,那是因为我怕你乱说话,故意吓吓你的,但是我真的这样想吗?不,我这么说,就好像当爸爸的拿鬼来吓唬儿子,要他天黑前赶快回家,别在外面乱逛一样。在这个国家,连杀人犯也不过是打几下手板,然后让他在监狱里看两年彩色电视以后,就放到街上再去杀人放火,我不认为他们会送你去感化院。”

“尽管如此,事情一旦抖出来,仍然会毁了你一生。这些事都会留下记录……别人也会闲言闲语。这么精彩的丑闻绝不可能烟消云散,而会像酒一样装瓶封存。当你一天天长大,你的过失会越来越大,你的沉默也会益发受到谴责。如果这事今天抖了出来,大家会说:‘但他只不过是个小孩子罢了!’……因为他们就像我最初一样,不知道你是多么老于世故的小孩。但是如果等到你升上高中以后,纸包不住火了,而他们晓得你从一九七四年便知道一切,却一直闷不吭声,他们会怎么想?这下事情可大了。万一等到你上大学以后,事情才被抖了出来,就更惨了。而如果等你开始做事的时候呢?你明白我说的第一点吗?”

托德默不作声,但是杜山德似乎很满意,他点点头。“第二,我并不相信你真的有那封信。”他说。

托德极力想装得若无其事,但恐怕他早已因震惊而瞪大双眼。杜山德正在打量他,托德突然惊觉,这老家伙曾经拷问过数百人,甚至数千人,他是这方面的专家。他感到自己的脑壳好像透明玻璃一般,脑子里想的所有事情都大大地映照在上面,无所遁形。

“我自问过,谁会是你最信任的人?你的朋友会是谁?谁跟你玩在一块儿?一个像你这么自信十足、冷静自制的小孩会相信谁?结果答案是,根本没有这个人。”

杜山德眼中闪烁着光芒。

“很多时候,我都在研究你这个人,盘算我会有多少胜算。我很了解你的个性——不,不是完全了解,因为没有任何人能真正了解另一个人内心所有的想法——我对于你离开这屋子后所做的事情和所接触的人所知有限,因此我告诉自己,‘杜山德,你或许也有看走眼的时候,难道你要因为自己一时看错了这孩子而遭到逮捕,甚至被处死吗?’也许如果我年轻一点就会冒这个险,我的胜算还蛮大的,需要冒的风险很小。但奇怪的是,照理人越老,应该更能看开生死问题……但是却反而变得保守怕事起来。”

他严厉地看着托德的脸。

“我还有一件事要说,然后你就可以请便了。我要说的是,我怀疑你是不是真有那封信,但绝不怀疑我自己拥有那份文件,我描述的那份文件确实存在。如果我今天死了……明天……所有的事情都会被抖出来。每一件事。”

“我根本觉得无所谓,”托德说,发出一声干笑,“你看不出来吗?”

“你会在乎的。一年年过去,你手上掌握的把柄会越来越没有价值,因为保命和自由对我个人而言固然重要,但美国人,甚至以色列人,对于逮到我却会越来越没有兴趣。”

“是吗?那他们为什么不放过赫斯[24] ?”

“如果美国人对赫斯拥有完全的监护权,他们会放他走的——在美国,连杀人犯都只要打打手板就可以脱身,他们会放他走的。”杜山德说,“美国人会任由以色列人将一个八十岁老人引渡回国,像吊死艾希曼一样吊死他吗?不会的,美国地方报甚至会把消防队员从树上救下小猫的照片登在头版,这种事绝不会发生在这样的国家。”

“你对我的掌控越来越弱,而我对你的掌控却越来越强,情势不断在演变,等到有一天——如果我活得够久——当我认为你知道的事情不再那么要紧时,我会毁掉那份文件的。”

“但是在这段时间,你可能会发生各种状况,例如,出什么意外,或生病——”

杜山德耸耸肩,“那要看老天的意思了,我们得听天由命,这不是你我可以做主的。”

托德瞪着老人,瞪了很久。杜山德的话中一定有什么漏洞,一定有办法找个出路,让两人或托德自己一人挣脱目前的困境。就好像偶尔弄伤了脚一样,哭一哭事情就过去了。想到未来黯淡的前景,托德在心里打着哆嗦,他可以感觉到那个阴影,不管他到哪儿,不管他做什么事——

他想到有个卡通人物,头顶上老是吊着个铁砧。当他从高中毕业时,杜山德已经八十一了,但事情还没有结束。等他大学毕业时,杜山德八十五了,但仍旧认为自己还不够老。等他拿到硕士文凭时,杜山德就八十七了……到那时候,杜山德可能还是没有安全感。

“不,”托德困难地说,“你说的……我无法面对。”

“我的孩子,”杜山德温和地说,托德听到他特别加重念出头两个字,不禁不寒而栗。“我的孩子,你必须面对。”

托德瞪着杜山德,舌头在口中发胀,直到他感到舌头似乎要堵住喉咙,快窒息了,才突地转过身去,夺门而出。

杜山德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这一幕。他听到门砰的一声关上,男孩的脚步声也停了,表示他已骑上脚踏车疾驶而去。他点燃香烟。当然没有所谓的保险箱,更没有所谓的文件,但男孩被这一套话唬住了,他深信不疑,自己总算是安全了。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

但是,事情其实还没有结束。

那天晚上,他们两人都梦到谋杀,两人都在极度害怕和亢奋中惊醒。

托德醒来时,小腹上又有那种黏液。杜山德则因为太老而不会再有这样的反应,他穿上那套党卫军制服,然后再躺上床,等着剧烈跳动的心脏平缓下来。这套制服因为料子很差,已经有点破烂了。

在杜山德的梦中,他终于爬到山顶的集中营了,巨大的铁门为他打开,当他进去后,铁门又顺着轨道轰隆关紧。集中营的大门和围篱都通了电。那些光着身子、骨瘦如柴的追逐者一波波爬上围篱,他转过身来对他们大笑,抬头挺胸、得意洋洋地来回踱步。昏暗的空气中充满着皮肉烧焦的味道,还有浓浓的一缕黑烟。他醒过来,发现自己置身于南加州,他想到万圣节的灯笼,还有吸血鬼寻找蓝色火焰的夜晚。

在鲍登一家计划去夏威夷的前两天,托德又回到那个荒废的车站,那里一度是人们搭火车往旧金山、西雅图、拉斯维加斯的地方。

他到那儿的时候已近黄昏。九百码外那条蜿蜒的高速公路上,大多数的车子都已亮起车灯。虽然气候很暖和,但托德却穿了一件薄外套,并在皮带上插了一把切肉刀,切肉刀外面用一条毛巾包着,这把刀是在一家平价购物中心买来的。

他看着月台下面酒鬼一个月前躺的地方,脑子拼命转着却想不出什么名堂来,他的一切思绪都好像笼罩了层层的黑色阴影。

他找到了那个酒鬼,也许不是同一人,反正他们的样子都很像。

“喂!”托德说,“嗨!你想要钱吗?”

酒鬼翻过身来,眨眨眼,看见托德一脸灿烂的笑,也报以微笑。不一会儿,切肉刀便刺中酒鬼的右颊,血水四溅,托德可以看见刀锋穿过酒鬼张开的嘴,刀尖抵住左嘴角,把他的嘴拉扯成荒谬的笑容。他抽出刀子,像戳万圣节的南瓜似地拼命戳着。

他刺了酒鬼三十七刀,他一面刺一面数。第一刀从右颊刺进去,把酒鬼犹豫的微笑变成狰狞的面容。在刺第四刀时,酒鬼停止尖叫。刺下第六刀之后,他便不再试图逃离托德。托德在月台下爬来爬去,把工作完成。

托德在回家的路上,把刀丢进河里,他的裤子沾了血,于是他把裤子扔进洗衣机,放冷水洗。裤子洗好后还有些微印子,但托德不担心,日后印子自然会褪掉的。第二天,他几乎提不起右手来,他告诉父亲,因为和一些同学在公园里扔石子,不小心扭到手。

“到夏威夷去就会好了。”狄克摸摸托德的头。确实,等他们回来后,托德的手完全好了。

13

又是七月了。

杜山德仔细穿上他的西装(不是最好的那一套),站在公车站,等着坐最后一班车回家,现在是晚上十点四十五分,他去看了一场电影,是一部轻松的喜剧,他看得很开心。自从早上收到那封信后,他的心情一直很好。那是男孩寄来的明信片,上面印的是多彩多姿的怀基基滩,海滩上矗立着一幢幢白色的旅馆大厦,反面有短短几行字。

亲爱的登克尔先生:

这里可真是不赖,我每天都在游泳。老爸捕到一条大鱼,我妈也赶上阅读的进度了(我是开玩笑的)。明天我们要去参观一座火山,我会小心不要摔下去!希望你一切安好。

依旧健康的托德上

他想起这封信最后那句话,便不禁微微笑了,这时有人碰碰他的肘。

“先生?”

“什么事?”

他警觉地转过身来——即使在圣土多奈多这种地方,强盗拦路抢劫的事也时有所闻——一股强烈的味道让人不敢接近,似乎是啤酒、汗、口臭混合起来的味道,是个衣衫褴褛的流浪汉,他身穿法兰绒衬衫,鞋子非常破旧,只用脏绳子和胶带勉强系住。在一身破烂衣服上面的那张脸,看来像上帝死亡的脸。

“先生,给我一毛钱好吗?我要到洛杉矶去找事做,我只要一毛钱坐公车。如果不是这个机会对我很重要的话,我不会跟你讨这个钱。”

杜山德起先是皱眉,然后脸色舒展,带着微笑。

“你真的只想要搭车吗?”

酒鬼微微笑着,一脸不解之色。

“你跟我坐车回去,”杜山德说,“我请你喝酒、吃饭,让你有澡可洗、有床可睡。我只要你陪我聊聊天就好,我年纪大了,自己一个人住,只想找个人做伴。”

酒鬼闻言疑虑尽消,笑逐颜开,他竟然会碰上这么一个爱和穷人厮混的有钱老同性恋。

“你自己一个人住!他妈的!”

对于酒鬼若有所指的暧昧笑容,杜山德只回以礼节性的微笑。“我只要求你上车以后,坐得远一点,你这一身味道太重了。”

“那么也许你也不愿意我弄脏你的地方吧?”酒鬼突然颇有尊严地说。

“来吧!车子马上要来了,我下车以后,你下一站才下车,然后往回走两条街,我会在街角等你,明天早上说不定还会给你两块钱。”

“也许五块。”酒鬼高兴地说,把尊严全抛在一旁。

“也许,也许。”杜山德不耐地说,他已听到公车驶过来的声音,他拿出两毛五的铜板,塞进酒鬼肮脏的手中,然后向前走几步,没回头看。

当公车的车头灯在斜坡上出现时,酒鬼仍站在原地迟疑着。当老人头也不回地上车后,他还站在原地,低着头,皱着眉,看着手上的铜板。酒鬼准备走开,然而在最后一秒,当车门快关上时,他急忙转身跳上车,把两毛五放进投币箱,脸上的神情仿佛放进了百元大钞一样。他经过杜山德身边时只望了他一眼,然后坐在车子后面。他打了一会盹,当他醒来时,那个有钱的老头已经不见了。他在下一站下了车,也不知道这站到底对不对,不过他也不在乎。

他走过两条街,在街灯下看见一个矇眬的身影,正是那老家伙。老家伙看见他走过来,以立正姿势站在原地不动。

酒鬼突然感到一阵毛骨悚然,他真想一转身拔腿就跑,把这整件事都忘掉。

然而老人抓住他的膀子……他的力气颇令酒鬼吃惊。

“很好,”老人说,“我很高兴你来了,我家就在那儿,不远。”

“也许十元。”流浪汉说,跟着老人走。

“也许十元,”老人同意道,然后又大笑说,“谁晓得呢?”

14

美国两百周年国庆来到了。

一九七五年夏天从夏威夷回来后,一九七六年,当各种鼓号旗乐、参观军舰的国庆活动即将达到高潮之时,托德的父母又带他去罗马旅行,两次旅行之间,他来看过杜山德五六次。

这几次见面,杜山德的态度都很低调,没有令人不愉快之处,两人都发现彼此倒也能和平相处。他们沉默的时候比说话的时间多,而实际的谈话内容会让联邦调查局探员无聊得打瞌睡。托德告诉老人他偶尔和一个叫安琪拉·法罗的女孩约会,他对这女孩没有真的那么着迷,不过她是他妈妈朋友的女儿。老人告诉托德他在编地毯,因为报道中说这种运动对关节炎有益,他还给托德看他编的东西,托德尽责地赞了他几句。

托德长大了不少吧?(长高了两英寸。)杜山德戒烟了吗?(没有,不过因为他咳得太厉害了,不得不减少抽烟的量。)托德在学校的课业如何?(很刺激、很有挑战性,他每科成绩都拿了A和B,他的太阳能研究计划还入围州政府举办的科学展览终选。他现在又考虑上大学念人类学,而不念历史了。)今年谁来替杜山德先生除草?(也住在这条街上的兰弟,他是个好孩子,不过长得太胖,动作很慢。)

这一年中,杜山德在厨房里解决了三个酒鬼。在市中心的公车站,陆续有二十来个酒鬼过来跟他搭讪,他曾经向其中七人提议供应他们酒、晚餐、洗澡和睡床,有两人拒绝了,另外有两人拿了两毛五车钱便走了。他后来改变策略,花两块五毛钱买了一本多次票,可以坐十五次公车,不能拿去买酒喝。

在暖和的日子里,杜山德注意到地窖会飘上来一股难闻的味道,他把门窗关得紧紧的。

托德·鲍登在一处空地的废弃阴沟中发现了一个酒鬼,那是十二月圣诞假期的时候。他站在那里好一会儿,手插在裤袋里,看着酒鬼,全身颤抖。五个星期内,他又到这个地方六次,经常穿着薄夹克,拉链拉到一半,盖住插在腰上的锤子。最后在三月一日,他终于又开始袭击酒鬼,先用锤子较钝的那头猛敲,然后到某个时候(他不太记得是什么时候,一切仿佛都飘浮在一片红色迷雾中),他会用锤子的尖钩,想把酒鬼的脸弄得模糊难辨。

古特·杜山德终于明白,对他而言这些酒鬼是他向神明邀宠的祭品……酒鬼很有趣,他们让他感到生气蓬勃,他开始觉得待在小镇的这些年——当托德还没有带着美式阳光笑容、睁大蓝眼睛出现在门口的那些年——让他未老先衰。他初到小镇时才六十五岁,而现在他感到自己比那时候还年轻。

最初,找寻祭品讨好神明的念头使托德震惊,但久而久之也习惯了,自从杀了月台下的那个酒鬼后,他预期噩梦会更多,也许会逼得他发疯,他也曾想过那排山倒海而来的罪恶感,可能令他有一天会不假思索就把事情全盘托出或结束自己的生命。

结果他什么也没做,却和父母去了夏威夷,享受了有生以来最愉快的假期。

自从去年九月上高中以后,托德感到整个人焕然一新。黎明的曙光、渔人码头的海景、黄昏的街灯亮起时闹市区街上行色匆匆的行人,这些他自小习以为常的景象,现在却影像鲜明地印在脑中,仿佛电镀过一样。他细细品味生活,就好像用舌头品尝瓶中美酒一样。

在他看到那个阴沟里的流浪汉、但还没杀死他之前,噩梦已经开始了。

他最常梦到的是在废弃车站中被他刺死的酒鬼。放学回家后,他冲进屋里,正要愉快地和妈妈打招呼,话到嘴边却停住了,因为他看到死掉的酒鬼带着一身呕吐的恶臭倒在切肉台上,鲜血流到明亮的地板上,不锈钢操作台上的血迹已经凝固,砧板上还留下了血手印。

冰箱的留言板上夹着妈妈留给他的字条:托德,我去买点东西,三点半以前会回来。时钟的指针指着三点二十分,而那醉鬼趴在那里,仿佛从旧货商地窖里搬出来、淌着血的恐怖遗骸。四处都是血。托德开始努力清除血迹,擦拭每个暴露出来的表面,同时一直对着死掉的酒鬼尖叫,因为这酒鬼离开了,却把他一个人留在这里。然而酒鬼只是懒洋洋地死在那儿,张口仰望天花板,鲜血不停地从伤口冒出来。托德抓起拖把,疯狂地来回拖地,却发现他并没有真的把血抹掉,而不过是把血迹稀释了之后散开来,血仍然流个不停。他听到妈妈开车进入车道的声音,明白这酒鬼其实是杜山德。他从噩梦中惊醒时大口喘着气,满身是汗,双手紧紧抓着床单。

但当他再度找到那个在阴沟里的酒鬼后——也许是他,也许是其他人——然后一锤敲下去,噩梦便消失了。他认为可能还得再杀人,或许不只杀一个人,真是糟糕。不过反正这种人原本已是废人,虽然对托德还有点用处。托德就像其他人一样,随着年龄渐长,逐渐调整生活方式,以适应个人的特殊需求。的确,他和别人没什么两样。人生在世,得自己闯出一条路来,想要成功的话,只有靠自己了。

15

托德上高中的第二年,担任圣土多奈多美式足球校队的殿卫,而且当上了联盟的明星球员。一九七七年一月间,他赢得美国退伍军人协会的高中生爱国论文比赛一等奖,得奖文章是以《美国人的责任》为题。那年棒球季,他成了棒球校队的明星投手,缔造了四场胜投、没有一场败投的佳绩,他的打击率是点三六一,而且当选为该年度最佳运动员,由海恩斯教练颁发奖牌。(有一次,教练曾把他拉到一旁,要他勤练曲球,“没有一个黑鬼打得到这样的曲球。”)托德打电话回家告诉妈妈得奖的消息,蒙妮卡喜极而泣。狄克则在颁奖后两个星期了,还在办公室里高视阔步,拼命忍住不要炫耀儿子的成就。那年夏天他们在加州的大苏尔湾租小木屋住了两周,托德尽情地潜水。同一年,托德杀了四个流浪汉,两个是刺死的,另外两个是用棍子打死的。每次进行猎杀行动时,他都得穿两条裤子。他有时候会搭公车,寻找容易下手的地方。他发现最好的两个地点是济贫会和救世军的救济站附近。他总是慢慢走过那些区域,等着流浪汉上前讨钱。当有酒鬼把身子挨过来时,托德会告诉他们,他想喝威士忌,如果他们愿意替他买酒,他可以分一点酒给他们喝。他还说,他知道一个地方,他们可以去那里喝酒。他知道每次都得找不同的地方,他一直拼命按捺住想回废弃火车站或排水沟的强烈念头,因为老在同一个地方作案未免太危险了。

那一年,杜山德甚少抽烟,只喝酒和看电视。托德偶尔会来,每次来都只停留一会儿,两人谈话很少,而且逐渐疏远了。那年杜山德庆祝七十九岁生日,而托德也十六岁了。杜山德评论说,十六岁是一个人年轻岁月的黄金时期,中年则是四十一岁,老年是七十九岁。托德客气地点点头,杜山德醉得差不多了,说话絮絮叨叨的,令托德不安。

一九七六到一九七七学年度,杜山德解决了两个醉鬼,第二个生命力特别强,虽然已经烂醉如泥,而且颈上还插了一柄刀,鲜血不断涌出滴在衬衫上,也流到地板上,但他在厨房绕了两圈后,还能步履踉跄地重新找到客厅,差一点就跑出大门外。

杜山德站在厨房睁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那个酒鬼跌跌撞撞地往外跑。杜山德待了一会儿,直到酒鬼的手快要摸到门把才回过神来。他立刻冲过去,从抽屉里拿出一把钢叉,戳入酒鬼背后。

杜山德站在他身边喘息着,已经有一把年纪的心脏跳个不停,就像周末晚上电视剧演出的紧急情况。但他的心跳终于恢复正常,他知道他会没事的。

剩下来的是有一大摊血需要清理。

这是四个月前发生的事了,自此他再也没去城中市区的公车站,他怕出什么差错,不过想到自己在千钧一发之际的应变方式,他很为自己感到骄傲。那个酒鬼始终没跑出大门,这是最重要的事。

16

一九七七年秋天,托德一升上高三就加入来复枪俱乐部,到了一九七八年六月,他已经是个神射手了。他又再度当选美式足球联盟明星球员,在棒球季中,也创造五次胜投、一次败投的佳绩(那次败投乃肇因于两次失误和一个残垒),同时他参加全美优秀学生奖学金资格考,获得学校有史以来第三高分。他申请进入加州大学伯克莱分校就读,立刻被录取。到了四月,他知道在毕业典礼上自己不是代表毕业生致告别辞,就是担任致谢辞的代表。他非常希望能成为致告别辞的代表。[25]

在高中的最后半年,他有一种新的冲动,这股不理性的冲动把托德吓坏了,所幸他还把持得住自己,但是居然会产生这样的念头已经够吓人的了。他已经做好人生规划,也一一排除障碍。他的人生有如母亲的厨房一样明亮而充满阳光,到处都用铬、不锈钢和丽光板铺成的光滑洁净的表面——只需按钮,便万事OK。当然厨房中还有深邃阴暗的碗柜,但是你可以把许多东西藏在碗柜里面,而且碗柜的门永远都是关上的。

这种新冲动使他想起了他的梦。在梦中,他回家后,发现母亲明亮洁净的厨房里,躺着一个满身是血的酒鬼,似乎在他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各就各位的心灵厨房里,有个步履踉跄、浑身是血的黑暗闯入者想找个地方轰轰烈烈地断气。

距离鲍登家四分之一英里的地方是一条八线道的高速公路,公路旁是满布灌木丛的陡峭斜坡,斜坡上有很多隐蔽的角落。他父亲曾在圣诞节送他一把点三〇来复枪,上面还有可以拆卸的望远镜。他可以选个塞车时间在斜坡上方挑个好位置……然后就可以轻而易举地……

做什么?

自杀吗?

摧毁他过去四年来努力追求的一切?

说啊,什么呀?

不,女士,不,先生,不,不。

只是说笑罢了。

但这股冲动一直盘踞在他心中。

高中毕业前有一个星期六,托德清开一堆杂志后,把来复枪放进盒子里,把枪盒子放进父亲新买的二手保时捷后座。他把车开到斜坡直直落下公路的位置。他父母开旅行车到洛杉矶度周末了,狄克已成为建筑师事务所的正式合伙人,他将在那里和凯悦饭店的人讨论在雷诺兴建新旅馆的计划。

托德的心简直快要跳出胸口,口中的唾液全是酸味,他把枪夹在腋下,走下斜坡,来到一棵倾倒的树旁,盘腿坐在树后面。他从盒子里拿出来复枪,把枪架在光滑的枯树干上。有一根树枝分岔突出的角度正好可以当枪架,他把枪托顶住右肩,从望远镜中看出去。

愚蠢!他在脑中无声地叫骂,真是愚蠢!万一被别人看见了,不管枪有没有上膛,你都要倒大霉,说不定还会遭到射杀!

这时是早上十点左右,星期六的交通相对没有那么繁忙。他把枪对准一个开着蓝色丰田车的女人,女人半开着车窗,无袖的圆领衫被风吹得啪啪作响。托德瞄准她的太阳穴放了一次空枪。这样做对撞针不好,不过管他的。

“啵!”当丰田车消失后,他轻呼了一声,咽了一下口水,舌头僵硬得有如黏成一堆的铜板。

又来了一个开着速霸陆小货车的男人,这人留了一把灰色的胡子,戴了一顶圣迭戈教士队的棒球帽。

“你这个——你这个脏老鼠,脏老鼠!”托德小声说,咯咯笑了一会,又放了一次空枪。

他放了五次空枪,空枪发出软弱的“啪啪”声,破坏了每一次“杀戮”后的幻想。然后他把枪放回盒子,弯着腰爬上斜坡,免得被发现,然后再把枪放回车后座。他的太阳穴剧烈跳动。他开车回家,走进卧房,开始手淫。

17

那流浪汉穿着破烂的毛线衣,在南加州显得超现实而令人错愕,蓝色牛仔裤在膝盖的地方破了口,露出苍白、毛茸茸的皮肤,上面还可以看到脱皮的疥癣。他举起玻璃杯——佛瑞德、威玛、巴尼和贝蒂等人绕着杯子手舞足蹈,仿佛在进行什么古怪的仪式——一饮而尽,然后生平最后一次满意地咂咂嘴。

“好久没有这么过瘾了。”

“我总是喜欢在晚上喝一杯。”杜山德在他身后表示同意,然后把切肉刀刺进流浪汉的脖子,发出一种撕裂声,仿佛有人兴致勃勃地从刚出炉的烤鸡上把鸡腿扯下来的声音,玻璃杯从流浪汉手中掉落桌面,滚到旁边,滚动的玻璃杯给人一种错觉,以为上面的卡通人物还在跳舞。

流浪汉拼命把头往后,想要尖叫,但是却叫不出声音,只发出可怕的嘶嘶声。他的眼睛睁大、睁大……然后就砰然倒在铺着红白格子桌布的餐桌上,上颚的假牙床半脱落着,让他看起来仿佛在笑。杜山德用双手的力量把刀抽出,走到水槽前。水槽里满池都是加了洗洁精的热水,正泡着晚餐后的脏碟子、脏碗。刀子立刻沉入有柠檬香的泡沫中,就好像小小的战斗机潜入云中一样。

他走到餐桌旁,在那里站了一下,把手放在流浪汉的肩膀上,然后一阵咳嗽。他从裤袋中掏出手帕吐了一口黄褐色的痰,最近烟抽得太多了。每当他决定再干一票的时候,总是会抽很多烟。但这次进行得很平顺、非常平顺。他原本害怕又会像上次一样混乱狼狈。

现在,如果动作够快,他还来得及看连续剧的后半段。

他匆匆穿过厨房,打开地窖门,把电灯也开了。然后回到水槽边,从下面的柜子里拿出绿色的塑胶垃圾袋,一边走回流浪汉身边,一边把垃圾袋抖开。鲜血从餐桌布上漫出,流到酒鬼的膝盖上,也流到地板上,连椅子上都是血迹。不过等会儿他都会清理干净。

杜山德抓住酒鬼的头发,把他的头猛然拉起,现在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办得到。不一会儿,酒鬼就懒洋洋地向后仰,好像在美容院洗头一样。杜山德把垃圾袋从酒鬼头上套下去,一直套到手肘以下。然后他解下酒鬼的皮带,在酒鬼手肘上方两三英寸的地方绕着垃圾袋紧紧绑住,再抓着皮带把尸体拖往地窖。酒鬼脚上的鞋子又破又脏,双脚拖在地板上呈V字形。有个白色的东西突然跌出垃圾袋,在地板上喀啦作响,原来是酒鬼的假牙床。杜山德把它捡起来,塞进酒鬼的口袋里。

他让尸体躺在地窖门口,头垂在下面两级楼梯上,然后使劲踢了几下尸体,踢前两下时,尸体只微微动了动,踢第三下的时候,尸体就一路滚下去,滚到一半时,尸体翻过身来,重重落在地面。一只鞋飞脱了,杜山德在脑子里记住,要把鞋子捡回来。

他走下楼梯,绕过尸体,往工具箱走去。那里有一把铁锹、一个耙子和一个锄头斜靠着墙面。杜山德选了那把铁锹。老人家运动一下总是好的,可以让你觉得年轻起来。

这里的味道不太好闻,不过他不在乎。他每个月都会来撒点石灰(在他又“解决”了一个酒鬼三天后)。暖和无风的日子里,他会把楼上的电扇开着,免得臭味弥漫整个屋子。他还记得克拉玛老爱说死人会说话,不过我们是用鼻子听到的。

他在地窖北边角落找了一个地方开始工作,这个墓穴得挖两英尺半宽、六英尺长。当他挖到两英尺深,换句话说,才一半的时候,胸口一阵剧痛,像被子弹射中一样。他站直了身子,眼睛张大,剧痛像电流一样传到手臂上……难以置信的疼痛,就像一只看不见的手把他全身血管抓住、拉扯着。他手上的铁锹跌落一边,两腿一软便跪了下去,在那可怕的刹那间,他以为会跌进自己掘的墓中。

他挣扎着向后退了三步,坐在凳子上,他脸上有种愚蠢的惊讶表情,自己都感觉得到。他想他的模样一定很像默片里的喜剧演员被门打中或一脚踩进母牛群中,他低下头来喘着。

十五分钟后,痛苦开始减轻点,但却站不起来。这是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老了,他害怕极了,几乎要哭出来。在这个阴湿、臭气熏天的地窖内,死神的衣摆扫过他,但他绝不愿死在这里。

他站起来,手还抓着胸口,像是抓着一具脆弱的机器,蹒跚地走向楼梯,左脚被那个死酒鬼伸出的腿绊了一下,胸口还在隐隐作痛,他望着楼梯——陡峭的楼梯,整整有十二级,梯子顶端发出的光像在远远地嘲笑他。

杜山德费力地爬上第一级,嘴里用德文数着:“一、二、三——”

他花了二十分钟才爬到厨房,当他在楼梯上时,有两次那种痛苦又发作了,他只好闭上眼,看看会怎么样,他知道要是痛得像刚才那么厉害,他可能会死,但痛楚还是过去了。

他爬向桌子,避免碰到厨房地板上的血迹,抓住酒瓶喝了一口,闭上眼睛,痛苦似乎减轻了。五分钟后,他慢慢走向客厅放电话的地方。

九点过一刻,鲍登家的电话铃响了,托德正跷着腿坐在沙发上读三角。他最痛恨三角,也讨厌所有的数学科目。父亲坐在对面,膝上放个计算器,正在翻阅支票存根,脸上微微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蒙妮卡正在看一部〇〇七电影,是托德两个星期前从HBO频道替她录下来的。蒙妮卡离电话最近,她接起电话。

“喂?”她听着,然后微微皱眉,把电话筒递给托德,“是登克尔先生,他声音似乎很兴奋,或是很沮丧。”

托德的心快跳到喉咙口了,但他仍然不动声色,“是吗?”然后接过电话来。“嗨!登克尔先生。”

杜山德的声音粗鲁而急切,“马上过来,我心脏病发作了,情形很糟糕。”

“哦,”托德说,努力拉回涣散的思绪,集中精神,脑中涌起巨大的恐惧,“真有趣,但是现在很晚了,而且我正在念书——”

“我知道你现在不方便说话,”杜山德几乎嘶吼着说,“你仔细听着,我不能叫救护车或拨222……至少现在还不能,因为这儿一团糟,我需要你帮忙……换句话说,你需要我帮忙。”

“好吧——既然你这么说。”托德心跳可能已经加快到每分钟一百二十次,但面色平静,几乎可说是安详。他难道没想过会碰上这种情形吗?他当然想过。

“就告诉你父母,我收到一封信,”杜山德说,“一封很重要的信,你懂吗?”

“好。”

“现在就看你的了。”

“好,”托德说,他突然发现母亲正在看他,而没有在看电视,他只好挤出一丝微笑。“再见。”

杜山德还在说什么,但托德已把电话挂上。

“我去看一下登克尔先生,”他说,虽然眼睛看着母亲——她脸上仍然微露出担心的神情,但话是对两个人说的,“你们要我顺便买什么东西回来吗?”

“替我买烟斗清洁剂,替你妈妈买一点控制财务的责任感回来。”狄克说。

“很幽默,”蒙妮卡说,“登克尔先生——”

“天哪,你到底在费尔丁的店里买了什么东西?”狄克插嘴。

“就是柜子里那个小装饰架啊,我不是告诉过你吗?登克尔先生没有什么不对劲吧,托德?他的声音听起来怪怪的。”

“还真的有小装饰架这种东西?我还以为是写推理小说的那些疯狂英国女人瞎编出来的,所以每次杀手要找个很钝的工具时,总是知道要上那儿去找。”

“狄克,我可不可以先插句嘴?”

“当然,请便。”

“我猜他没事,”托德一边穿上外套,把拉链拉上,一边说,“但是很兴奋,他接到侄子从汉堡还是杜塞道夫寄来的信,他已经好多年没有亲人的消息了,但因为眼睛不好,看不清楚信里写些什么。”

“你快去吧!”狄克说,“让老人家安心。”

“我以为他找了别人念书给他听了。”蒙妮卡说。

“是呀!”托德突然恨起母亲来,他痛恨母亲眼里流露出那种一知半解的神情,“也许一时找不到他,或是太晚了,那男孩不方便过去。”

“呃,那就去吧!小心点!”

“我会的。不需要我替你们买什么东西吗?”

“不需要。你微积分期末考试怎么样了?”

“是三角,”托德说,“还好吧。”他撒了个大谎。

“你想开保时捷去吗?”狄克问。

“不用,我骑脚踏车去。”他想利用在路上多花的短短五分钟时间来好好整理思绪,控制一下情绪——至少试着控制自己。以他目前的精神状况,搞不好会开着保时捷撞上公共电话亭。

“膝盖绑上反光板,代我们问登克尔先生好。”蒙妮卡说。

“好的。”

母亲的眼中仍有疑虑,但是没有像刚才那么明显。他给她一个飞吻,便去车房取单车——现在他骑的是意大利赛车。他的心仍然怦怦跳着,有一股疯狂的冲动,恨不得拿把枪进屋子射死他父母,然后再跑到那个俯瞰公路的斜坡上。不用再担心杜山德,不会再做噩梦,也不用再杀酒鬼了。他要不停地射击,射击,只留下最后一颗子弹来了结一切。

然后他又恢复了理智,往杜山德家骑去,反光板随着他的膝盖上下转动,眉际金发飞扬。

“天呀!”托德尖叫道。

他站在厨房门口。杜山德用手肘撑着,跌坐在那儿,前面是他的瓷杯。他额头流着大颗冷汗,但令托德尖叫的不是杜山德的冷汗,而是血,到处都是血,桌上、椅上、厨房地板上。

“你是哪里在流血啊?”托德叫道,他那僵住的脚终于又开始移动了——他感觉自己似乎已经在门口站了一千年。完了!他暗忖,一切都完了!气球越升越高,飘到半空中,然后就拜拜。 他小心不去踩到血,“你不是说你心脏病发作了吗?”

“那不是我的血。”杜山德喃喃道。

“什么?”托德停住,“你说什么?”

“下楼去,你就知道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托德问道,他的脑子突然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

“别浪费时间了,小子,我以为你看到了不会太讶异。我想你已经很有经验了,而且是第一手的经验。”

托德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好一会儿,然后三步并作两步跑下楼去。在昏黄的灯光下,他最初以为是杜山德在地窖里堆了一个大垃圾袋,然后他看到那双伸出来的腿,还有紧紧绑住的垃圾袋露出的一双脏手。

“天哪!”他又喊了一声,不过这次声音很低。

他用手掩着嘴,嘴唇好像砂纸一样干,然后闭上眼睛一会儿……当他再张开后,他已经能控制自己了。

托德开始行动。

他看到角落有个浅坑露出铲柄,立刻明白杜山德心脏病发时正在做什么。他闻到地窖发出一股恶臭——好像马铃薯腐烂的味道,他以前闻过这种味道,但在楼上气味比较淡,更何况他过去两年中甚少来此。他现在完全明白为什么会有这股味道了,有好一会儿,他拼命克制想呕吐的感觉,用手掩着嘴和鼻子,闷声发出想呕的声音。

最后,他慢慢能控制自己了。

他抓住酒鬼的腿,把他拖到坑边丢下去,额上直冒汗。他在洞口站了好久,思索着,一生中从来没有这么努力地思考过。

然后他抓起铁锹,开始把坑挖深一点。挖到五英尺深时,用脚将尸体踢入坑中。托德站在坑边,向下望了一会。破烂的牛仔裤、满是疤痕的脏手,没错,这是个流浪汉。真是又讽刺又可笑啊,好笑得可以让一个人同时尖叫和大笑。

他跑回楼上。

“你现在觉得怎么样?”他问杜山德。

“我很好,你弄好了吗?”

“我正在弄。”

“快点,上面还要清理。”

“我真想把你拿去喂猪吃。”托德说,不等杜山德回话便跑下去了。

当他快掩埋完那个酒鬼时,突然感到有什么不对劲。他手握着铁锹柄,望着墓穴,酒鬼的腿还伸在外面,一只脚上穿着破鞋,另一只脚穿了脏袜子,那只袜子在塔夫托当总统时,可能曾经是只白袜。

另外一只鞋呢?

托德小跑到楼梯边狂乱地四处看。他的太阳穴开始隐隐作痛,仿佛有人在上面咚咚打着洞,终于在五英尺外的旧架子阴影下看到那只翻过来的鞋。他抓起鞋子跑回坑边,把它丢下去,然后再度开始铲土。最后他把鞋子、腿和一切都埋在土下。

当他把铲出来的泥土全都填回坑里之后,用铁锹用力拍打着,然后再用耙子前前后后耙着土,让人看不出这里的土最近曾经翻过。不过没有什么用,没有好的伪装,重新掩埋过的坑终归还是像重新掩埋过的坑。不会有人下来吧?他和杜山德只能默祷没有人会下地窖来。

托德跑回楼上,开始喘气。

杜山德的手肘张得开开的,头落在桌子上,眼睛闭着,嘴唇发紫。

“杜山德!”托德大叫,他感觉嘴里热热湿湿的,是混合了加速分泌的肾上腺素和澎湃热血的恐惧滋味。“你不准死!你这个老混账!”

“小声点,”杜山德闭着眼睛说,“你想让整个巷子都听到吗?”

“清洁剂呢,还有抹布,你有抹布吗?”

“都在水槽下面。”

已有不少血干了,杜山德抬起头来,看着托德跪在地板上来回擦拭,先清掉地板上的血迹,然后擦拭从酒鬼坐过的椅子上滴落到椅脚的血迹。他使劲咬着嘴唇,有点像咬着衔的马。最后总算做完了。室内充满了清洁剂的味道。

“楼梯下有一盒破布,”杜山德说,“把有血迹的抹布放在最底下。别忘了洗手。”

“用不着你多嘴,都是你害我的。”

“是吗?那么我不得不说,你处理得很好。”杜山德的声音中带着往常的嘲弄,然后突然脸色一变。“快点!”

托德再次下楼把抹布收拾好,然后赶快上楼去。他紧张地往楼梯下面看了一会儿,然后把灯关掉,并关上门。他走到水槽边,卷起袖子,用他所能忍受的最热的热水洗手。他把手埋进肥皂水中,抓起了杜山德用过的切肉刀。

“我恨不得割断你的喉咙。”托德狠狠道。

“是啊!然后把我拿去喂猪,你毫无疑问会这么做。”

托德把刀洗干净,擦干,放在一边,然后很快把碗盘洗干净,让水流掉,再把水槽洗干净。他看了一下钟,已经十点二十分了。

他走到电话机旁,拿起话筒,若有所思地看了一会儿。他老觉得似乎忘了什么事情——像酒鬼的鞋子一样紧要的事情。到底是什么呢?他不知道,如果不是头痛,他也许想得出来,这该死的头痛。他通常是不会忘记什么事的,这令他很害怕。

他拨222,响了一声后,“这里是急救中心,有什么问题吗?”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我是托德·鲍登,我现在在克雷门特街963号,请派一辆救护车来。”

“出了什么事?”

“是我朋友,杜——”他狠狠咬住下唇,差点咬出血来,有好一会儿,他因为头痛欲裂而神志恍惚。杜山德,他差点报出他的真名来。

“镇静点,”对方说,“慢慢讲,别紧张。”

“我的朋友登克尔先生,我猜他心脏病发作了。”

“有什么症状?”

托德开始描述,等托德说到胸痛开始转移到左手臂时,对方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告诉托德,救护车会在一二十分钟内赶到,要视路上交通状况而定。托德挂上电话,把手压在眼睛上。

“办好了吗?”杜山德有气无力道。

“好了!”托德尖叫,“好了、好了、好了!好——你给我闭嘴!”

他更用力地压住眼睛,先是眼冒金星,然后是一片红色。他对自己说,镇静!镇定下来!

他张开眼睛,再拿起电话筒,接下来是更困难的部分,该打电话回家了。

“喂?”传来蒙妮卡温柔而有教养的声音,有一会儿,他仿佛看见自己用那把点三〇来复枪对准她的鼻子,扣下扳机,涌出鲜血来。

“妈咪,我是托德,我要跟爸说话,快点!”

托德很久都没有叫她妈咪了,他知道母亲会立刻感到不寻常,“什么事,托德,出了什么事?”

“叫爸来。”

“但——”

电话另一头发出喀啷的声音,他听到妈妈在跟爸爸说什么。他准备好了。

“是登克尔先生,爸,他——他心脏病发作了。我很确定他是心脏病发作。”

“老天!”他父亲惊呼道,托德听见他把消息告诉太太,然后又对着电话说,“他还活着吗?你判断他还活着吗?”

“他还活着,有知觉。”

“谢天谢地,叫辆救护车来。”

“已经叫了。”

“打222?”

“是的。”

“好孩子,他的情况有多糟,你看得出来吗?”

“我不知道,他们说救护车很快就会到,但……我吓呆了,你可以过来陪我一起等吗?”

“我四分钟后就会赶到。”

电话挂上、切断联系之际,他可以听见他妈妈在说话。

四分钟。

还有四分钟可以把没做完的事做完,记起忘记做的事,他忘了什么吗?也许只是太过紧张而已。天哪!他巴不得自己不需要打电话给父亲,但在这种情况下,这是自然反应呀!不是吗?他有没有漏掉什么自然会做的事没做?

“哦!你这猪脑袋!”他突然呻吟道,拔腿冲回厨房,杜山德还趴在桌子上,眼睛半张着。

“杜山德!”托德大喊,用力摇着他,老人发出呻吟,“醒来!醒来!你这个臭杂种!”

“什么事?救护车来了吗?”

“那封信!我父亲要来了,他马上会来!那封该死的信呢? ”

“什么……什么信?”

“你叫我告诉他们,你收到一封很重要的信。我说……”他的心往下沉,“我说是从海外寄来的,从德国,天哪!”托德焦急地抓头发。

“信,”杜山德费力地抬起头来,他的双颊泛着不健康的黄白色,嘴唇发紫,“我想是威利写的,威利·法蓝科。亲爱的威利。”

托德看表,已经过了两分钟了,他父亲不可能在四分钟内赶到,但也不会太晚来,保时捷的速度很快。每一件事都发生得太快了。他只隐约觉得还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但是已经没有时间到处去找漏洞了。

“我念信给你听的时候,你因为太兴奋而心脏病发作。好,那么信在哪儿?”

杜山德茫然看着他。

“信!在哪儿?”

“什么信?”杜山德摸不着边际的问道,托德差点要用手去勒这个老怪物的脖子。

“我念给你听的信呀!威利写的信呀!到底在哪儿?”

两人都看着桌子,好像期望信会在上面。

“楼上,”杜山德终于说,“找找柜子抽屉,第三个抽屉里有个小木盒子,你得敲开它,钥匙早就丢了。那里有一些朋友写来的信,没有签名,没有日期,全是德文,可以拿一两页来装装样子。如果你动作快的话——”

“你疯了吗?”托德暴怒道,“我又不懂德文,如何念给你听?你这个老混账!”

“威利为何要写英文信给我?”杜山德虚弱地反驳,“如果你念德文信给我听,我还是会懂的,当然你的发音会有问题,但还是——”

杜山德的话有道理,他又说对了,托德不等他说完就跑上去。即使心脏病发,这老家伙的思路还是比他快一步。他跑到楼梯边,停了一会儿,确定没有听到父亲的保时捷车驶进车道的声音。父亲还没到,但是表上的时间提醒他现在的情况是多么紧急,已经五分钟了。

他冲进杜山德的卧房,过去从未进来过这个房间,他慌乱地扫视了这个不熟悉的地方,然后看到一个旧货店里买来的柜子。他跪在柜子前面拉开第三个抽屉,拉到一半就卡住了。

“该死!”他低声诅咒,除了暗红的两颊和有如暴风雨前夕的乌云般深蓝的眼珠以外,整张脸一片惨白。“该死的东西快打开!”

由于他拉得太猛,整个柜子前倾,几乎倒在他身上,然后又稳住了。抽屉跌落在膝盖上,杜山德的袜子、内衣、手帕撒了一地,他翻着抽屉里剩下的东西,终于找到一个木盒子,九英寸长、三英寸深。他试着去拉开盖子,但拉不动。正如杜山德所说,木盒子是锁住的。今天晚上没有一件事情是容易的。

他把衣服一股脑儿塞进抽屉,然后把抽屉推进去,这时抽屉又卡住了。托德来回移动,努力把抽屉推回去,弄得满头大汗。等到终于关上抽屉,他拿着盒子站起来。已经过了几分钟?

杜山德的床有四根柱子,他把木盒子用力敲在柱子上,由于太用力了,手震得疼痛发麻。他看看盒子,锁有一点凹痕,但盒子依旧锁得牢牢的。他不顾疼痛,再把盒子往柱子上撞,这次更用力,柱子掉下了一块木头碎片,但锁依旧没打开。托德发出尖锐的笑声,走到床的另一边,把盒子高举过头,使出全力重重一砸,这次终于把锁砸开了。

当他打开盖子时,杜山德的窗上闪过一道车灯的光芒。

他在盒子里乱翻着,明信片、一张女人的照片、旧皮夹、好几张身份证、空的护照夹子,最下面才是信。

灯光越来越亮了,他可以听到保时捷的引擎声,声音越来越大……然后戛然而止。

托德抓起三张两面全写着德文的信纸跑出房间,跑到楼梯时才想到盒子没有收好,还散在杜山德的床上,他又跑回去抓起盒子,打开第三个抽屉。

抽屉又卡住了,发出木头摩擦的尖锐声响。

他听到前门传出保时捷煞车的声音,驾驶座的车门打开了,然后又重重关上。

托德可以听到自己微弱的呻吟声。他把木盒子放进倾斜的抽屉,站起来,用脚猛然一踢,抽屉关上了。他快步跑下楼去,跑到一半便已听到父亲的脚步声,笃笃地走在前院的走道上。托德跳过楼梯扶手,轻巧落地,跑进厨房,航空信在他手中飘动。

门上响起一阵敲门声,“托德?托德?是我!”

他又听见远处传来救护车的警笛声,杜山德已经处于半昏迷状态了。

“来了!爸!”托德叫道。

他把信纸放在桌上,弄得好像在仓皇间掉落的样子,然后跑去开门,让父亲进来。

“他在哪儿?”狄克问道。

“在厨房里。”

“你做得很好,”他父亲说,略带尴尬地搂了他一下。

“我只希望我没忘了什么,”托德谦虚地说,跟着父亲到厨房去。

由于大家匆忙将杜山德抬出去,几乎没有人注意到那封信。托德的父亲拿起来看了一下,这时救护人员正好抬担架进来,他便随手将信放下,托德和父亲跟着救护车走。他向医生说明杜山德发病的状况,医生也理所当然地听信了他的解释。毕竟“登克尔先生”已经八十高龄了,他平常的生活习惯又不是很好。医生夸奖托德处置得宜。托德软弱无力地谢了他,然后问父亲是不是该回家了。

在回家的路上,狄克又再夸了他一顿。托德根本没在听,只想到那把来复枪。

18

就在同一天,莫里斯·海索跌断了背脊骨。

莫里斯根本不打算跌断背脊骨,他只想钉好房子西边屋檐下的排水管。他一生遭遇过的不幸已经太多了,他丝毫不想再跌断背脊骨。他的第一任妻子二十五岁就死了,他们的两个女儿也都死了,他弟弟于一九七一年在迪士尼乐园附近遇车祸身亡。莫里斯自己将近六十岁,患了严重的关节炎,两手又长疮,医生治疗的速度根本追不上疮恶化的速度。他也有偏头痛的毛病。最近几年,邻居罗根竟然喊他“毒舌莫里斯”,他听了很生气,曾向第二任太太莉迪娅抱怨,如果他叫罗根“长痔疮的罗根”,他又会作何感想。

莉迪娅总是说:“别这样,莫里斯,你不能把它当笑话看吗?我常在想,我怎么会嫁给一个一点幽默感也没有的人。我们到拉斯维加斯去玩,”莉迪娅对着空空的厨房说,仿佛只有她才看得见那里有一堆观众正在洗耳恭听。“去看笑星表演,而莫里斯从头到尾都不笑。”

除了关节炎、疮、偏头痛之外,还有莉迪娅,自从动了子宫切除手术后,过去五年来,莉迪娅的唠叨越来越烦人。所以,他已经有太多悲哀和烦恼了,偏偏现在又跌断背脊骨。

“莫里斯!”莉迪娅喊道,她从后门走出来,用擦碗巾擦着手,“莫里斯!你快下来!”

“什么事?”他扭过头来看她,他已经快爬到铝梯顶端了,上面贴着一块艳黄色贴纸,写着:“危险!再往上爬,可能会无预警地失去平衡!”莫里斯围着木匠穿的那种有大口袋的围裙,一个口袋里装满钉子,另一个装着马钉。架着梯子的地面不是很平,所以当他转动身子的时候,梯子摇晃了一下。他的脖子隐隐作痛,偏头痛又快发作了。他发脾气道:“什么事?”

“下来,免得跌坏了。”

“我快钉完了。”

“你的梯子晃得像条船似的,快下来。”

“我钉完了自然会下来,”他生气道,“别管我!”

“你会跌断你的脊梁骨。”她懊恼地再说一遍,走进屋内。

十分钟后,当他站在快失去平衡的梯顶钉着最后一根钉子时,他听见猫急促地叫着,紧接着是一阵凶猛的吠声。“怎么回事啊——”

他回过头去,梯子立刻摇动起来。正在这时候,他们的猫从车房转角冲过来,全身的毛都竖起,绿色的眼睛快喷出火来,而罗根的狗则吐着舌头在后面猛追,后面拖着长长的狗链。

这只猫显然不迷信,它毫不迟疑地便从梯子下面跑过去,狗也跟了过来。

“小心,小心,你这头笨狗!”莫里斯大喊。

说时迟、那时快,小狗撞到梯子,梯子开始摇晃,接着往后倾,莫里斯也往后倾,他发出一声惊呼,便四脚朝天结结实实落在水泥地上了,口袋里的钉子纷纷掉出来,当脊椎啪啦一声断裂时,他的背部闪过一阵剧痛,然后便失去知觉。

当他醒来时仍然躺在地上,身旁撒了一地的钉子,莉迪娅正跪在他身边哭泣,罗根从隔壁走过来,脸色白得像裹尸布。

“我不是早就告诉你了!”莉迪娅数落道,“我叫你下来,你偏不听,现在看吧!”

莫里斯发现他完全不想看,只感到一阵闷闷的悸痛环绕整个腰部,好像被皮带紧紧束住一样,更糟的是,在疼痛的部位以下,他的下半身毫无感觉,一点感觉也没有。

“待会儿再哭,”他粗声道,“去叫医生来。”

“我去。”罗根说,跑回他自己的屋子。

“莉迪娅。”莫里斯说,他舔了舔嘴唇。

“什么事?”她俯身看他,一滴泪落在他的颊上,很令人感动,但也令他缩了一下,一动就更痛了。

“莉迪娅,我的头也很痛。”

“可怜的人,我不早告诉过你——”

“我头痛是因为罗根的狗整晚吠个不停,让我睡不着觉,今天他的狗又追我们的猫,结果撞翻我的梯子,我想我的背脊骨跌断了。”

莉迪娅尖叫起来,那声音使他的头更痛。

“莉迪娅。”他说着,又润湿嘴唇。

“什么事,亲爱的?”

“我这几年一直怀疑一件事,现在我可以确定了。”

“可怜的莫里斯,什么事?”

“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上帝。”莫里斯说着就昏过去了。

当莫里斯被送到医院时,医生告诉他,也许这辈子他再也不能走路了,而平常这个时候,他应该坐在晚餐桌上吃着莉迪娅烧的难吃的晚餐。医院帮他打了石膏,同时也验血验尿。肯默曼医生检查了他的眼睛,也用一个小橡胶轻轻敲他的膝盖,他的腿完全没有出现反射性抽动。而每次一转身,他就看到莉迪娅眼里噙着泪水,弄湿了一条又一条手帕。莉迪娅不管到哪里,都随身带着几条镶着花边的小手帕,以防她爱哭的毛病随时又犯了。莉迪娅已经打电话给妈妈,她妈妈答应立刻过来(莫里斯说:“太好了,莉迪娅。”但事实上,莫里斯最讨厌的人莫过于莉迪娅的妈妈)。她也打电话给犹太教的牧师,他也会很快赶到(莫里斯又说:“太好了,莉迪娅。”虽然他已经有五年没进过犹太教堂了,也不太记得牧师的名字)。莉迪娅还打电话给莫里斯的老板——老板无法立刻来看他,不过致上最深切的同情和关切之意(“太好了,莉迪娅。”——如果有什么人和莉迪娅的妈妈一样惹人厌,那么就非他那老爱嚼烟草的老板哈斯·考尔莫属了)。最后,医院给莫里斯吃了一颗安眠药,并请莉迪娅离开。没有多久,莫里斯就昏昏沉沉睡了过去——不再担心,也不再头痛。他脑子想的最后一件事是,如果他们一直给他吃这种蓝色药丸,他宁愿再爬上那梯子,跌断脊骨。

他醒来时,天刚破晓,医院静悄悄的,他感到很平静,几乎有一种安详的感觉。他没有感到疼痛,身体被包了起来,感觉轻飘飘的。病床周围都是不锈钢的钢条、支索、滑轮构成的装置,像个松鼠笼子一样。他的腿吊着,背部似乎被下面什么东西支撑着,但他不确定,因为从他的视线角度看过去他无法判断。

其他人碰过更惨的事情,他心里想。全世界都有人比我的遭遇更凄惨。在以色列,巴勒斯坦人会整车整车地杀掉农夫,而这些农夫犯的政治罪行不过是进城去看场电影。而以色列人回应不公不义的方式是轰炸巴勒斯坦人的居住地,杀掉可能躲在那里的恐怖分子,但同时也杀了许多无辜孩童。其他人的遭遇比我更凄惨……我并不是说摔断了背因此就变成好事,但是其他人的遭遇比我更悲惨。

他用了一点力气举起一只手,身体隐隐作痛,但很轻微,他握紧拳头。他的手没坏,手臂也是好的,但腰部以下毫无感觉,这有什么关系呢?世界上有很多人颈部以下的部位都完全瘫痪,还有人患麻风病,还有人因梅毒而死,在全世界某个角落,可能有人此刻正走进一架待会儿即将坠毁的飞机。他的遭遇很不幸,但比他不幸的还大有人在。

而且,从前还发生过更可怕的事情。

他举起左手来,这只手轻飘飘的,好像和身体分家了,这是一只骨瘦如柴、日渐衰颓的老年人的手臂。他穿着医院给病人的短袖上衣,因此看得到手臂上有点褪色的蓝色刺青,P499965214。从前发生的事更糟糕,比从梯子跌下来摔断了背脊骨、被送到干净卫生的都会区大医院、还给你一颗安眠药、让你将所有烦恼抛到九霄云外,要糟上数百倍的事。

那里有淋浴室,那是其中一件更可怕的事。他的第一任太太露丝便死在脏兮兮的淋浴室。还有壕沟变为墓穴。他闭上双眼,还能看见那些男人一排排站在壕沟前面,听到一阵来复枪响,还记得所有人好像做坏了的木偶似的,一个个往后掉入壕沟。还有火葬场,那也比他现在的不幸糟糕许多,空气中充满了犹太人如同没人看得见的火炬般烧焦的味道,亲友们惊骇的脸孔……像淌蜡的蜡烛般逐渐融化消失的脸孔,似乎就在你的眼前变得越来越细、越来越小,有一天终于消失不见了。他们到哪里去了呢?当寒风吹熄了火炬以后,火焰跑到哪里去了呢?天堂?地狱?黑暗之光,风中之烛。当约伯终于崩溃、表示质疑的时候,上帝问他:当我创造世界的时候,你在哪里?如果莫里斯是约伯,他会回答:当我的露丝生命垂危的时候,你在哪里?在观赏纽约洋基队和华盛顿参议员队的棒球赛吗?如果你对自己的工作这么漫不经心,那么就不要出现在我的面前。

没错,毋庸置疑,天底下有很多事情比跌断背脊骨更悲惨。但到底是什么样的上帝,会在他眼睁睁看着妻女和朋友一一死掉以后,还要让他跌断背脊骨、终生瘫痪呢?

世上根本没有上帝。

他的眼角涌出一滴泪水,慢慢滑到耳际。病房外,响起了轻柔的铃声和穿着白鞋的护士轻悄的脚步声,他的房门是打开的,他猜外面走道墙壁上一定挂着“加护病房”的牌子,因为他依稀看到“护病”两个字。

屋内有了动静,床单的沙沙声。

莫里斯很小心地把头转向右边,看到旁边的小茶几上放了一个冷水壶,还有两个唤人的按钮。再过去一点是另外一张床,床上躺了一个人,样子看起来比他还要老,病得也更严重。他不像莫里斯被固定在一个巨大的活动圆轮上,但是他的床边吊着点滴瓶子,脚边还有一些监测仪器。那人的皮肤蜡黄干枯,嘴旁眼际都刻着深深的皱纹,黄白色的头发干枯而毫无生气。眼皮薄薄的,有点瘀青,还有个酒糟大鼻子,一望而知是长期酗酒的人。

莫里斯别过头去,然后又回过头来看他。天色越来越亮,整个医院也苏醒过来,他有种奇怪的感觉,觉得自己认得同房的病人。可能吗?那人看来在七十五岁到八十岁之间,除了莉迪娅的母亲以外,他不认为自己认识这么老的人,有时候莫里斯觉得莉迪娅的母亲比人面狮身像还要老(她长得很像人面狮身像)。

也许这家伙是他过去认识的人,也许是在他来美国之前。也许是,也许不是。为什么突然之间,这件事变得这么重要?为什么他在巴汀集中营的所有回忆,都在一夜之间涌现?而他一向都刻意把这些事情埋在记忆深处(而大半时候也很成功)。

他浑身起了一阵鸡皮疙瘩,仿佛走进一幢内心的鬼屋,里面有许多死不瞑目的死尸和四处漫步的古老鬼魂。但可能吗?现在他置身于干净的医院,那段黑暗的日子也已是三十年前的往事了。

他把头转过来,不再望着那个老人,不久就昏昏入睡了。

那个人看起来很面熟,全是你自己胡思乱想,就像过去一样,你被自己的想象愚弄了——

但是他不这么想,他不容许自己这么想。

在半梦半醒之间,他想起以前曾经向露丝夸口(但他从不向莉迪娅夸口,这样做得不偿失,莉迪娅不像露丝,过去每当他又在无伤大雅地吹牛皮时,露丝总是甜甜笑着):我绝不会忘掉任何一张看过的脸孔。 现在就是大好机会,可以测试看看他是不是还拥有从前的过人记忆力,他以前是不是真的看过邻床的病人,也许他能想起来究竟是什么时候看过他……以及在哪里看过。

他几乎要睡着了,恍惚之间,莫里斯想:也许我是在集中营认识他的。

那还真够讽刺的——就是他们所谓的“上帝开了一个大玩笑”。

什么上帝啊?莫里斯再度问自己,然后就睡着了。

19

托德毕业时是全班第二名,因为杜山德心脏病发的那晚,他原本在读的三角期末考没考好,而把学期总成绩拉下来,只得了八十九分,差A- 一分。

毕业一星期后,鲍登一家人去医院探望登克尔先生。他们寒暄了一阵子,不外乎“谢谢你们”、“你现在觉得怎么样”之类的陈腔滥调,然后杜山德对面床的病人问托德能不能过去一下。

“真不好意思,”那人抱歉地说,他全身打着石膏,固定在支架和支索上,“我叫莫里斯·海索,我的背跌断了。”

“真糟糕。”托德同情地说。

“噢,他说真糟糕!这孩子真懂得轻描淡写!”他说。

托德连忙说对不起,但是莫里斯摇摇手,微笑了一下,他的脸色苍白且疲倦,许多住院的老人家面对眼前的人生剧变都是这副表情。托德心里想,在这方面,他和杜山德很像。

“你不需要道歉,不需要因为我无礼的评论而道歉。你是个陌生人,陌生人何必要承担我的烦恼呢?”

“没有人是完全的孤岛——”托德说,莫里斯笑了起来。

“他竟然开始引经据典了!聪明的孩子!你朋友的情形很糟吗?”

“医生说,以他的年龄而言,恢复得还不错,他已经八十岁了。”

“那么老!”莫里斯嚷道,“他很少跟我说话,但从他的口音听起来,我猜他是移民来美国的吧!就像我一样,我的祖籍是波兰。你知道,我最初是从波兰拉多姆市来的。”

“是吗?”托德很有礼貌地回话。

“你知道他们在拉多姆怎么叫出入孔盖板吗?”

“不知道。”托德笑着说。

“霍华强生旅馆招牌。”莫里斯说着就笑了起来,托德也笑。杜山德听见笑声瞥了他们一眼,微微皱眉。莫妮卡说了句什么,他又转回目光。

“你朋友是移民到美国的吗?”

“是的,他是从德国艾山来的,你知道那个地方吗?”

“不知道,”莫里斯说,“我只去过一次德国,大战时他在德国吗?”

“我不太清楚。”托德的目光变得疏远起来。

“呃,没关系。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场战争。再过三年,战后才出生的人就有资格竞选美国总统了。唉!对他们而言,敦刻尔克大撤退的奇迹和迦太基大将汉尼拔率领大军及大象翻越阿尔卑斯山的事迹,根本没有多大的差别。”

“你那时候参战了吗?”

“就某种程度而言,我算是参战了吧。你是个好孩子,会来探望一个老人家……应该说两个老人家,把我也算在内的话。”

托德谦虚地笑笑。

“我累了,”莫里斯说,“或许我该睡了。”

“祝你早日康复。”托德说。

莫里斯点头微笑,闭上眼睛。托德回到杜山德床边,他父母正打算离开——他父亲一直看表,还假惺惺地惊呼原来已经这么晚了。

两天后,托德独自来医院,这次莫里斯在一旁睡得很熟。

“你做得很好,”杜山德静静地说,“你后来有没有再回我的房子?”

“有。我把那封该死的信烧了,我想没有人会对那封信有兴趣,而且我怕……我说不上来。”他耸耸肩,无法告诉杜山德,他近乎迷信地害怕那封信会惹出问题——害怕有人进到屋内,而那人碰巧看得懂德文,他会发现这是十年或二十年前的信。

“下次你来时,偷偷给我捎点酒来,”杜山德说,“我发现我不会想抽烟,但是——”

“我不会再来了,”托德直截了当地说,“再也不来了,这件事情结束了,我们扯平了,从此不相欠。”

“扯平了。”杜山德把手交叉在胸前微笑着,不是温和地笑……但或许杜山德的笑容最多只能温和到这个程度了。“他们答应下星期让我离开这坟场,医生说我还有几年好活。我问他有几年,他只是笑,我想不会超过三两年,不过我预备给他个惊喜。”

托德没说话。

“但我对你说实话,小子,我已放弃了看着本世纪结束的希望。”

“我要问你一些事情,”托德定定地看着杜山德,“这是我今天来的原因。我想问你一些你曾经说过的话。”

托德看了一眼邻床的病人,然后把椅子拉近杜山德的床。他可以闻到杜山德的味道,干得像博物馆内的埃及陈列室。

“问吧。”

“关于那个酒鬼,你说我有经验,而且是第一手经验,你是什么意思?”

杜山德笑得更厉害了。“我看了报纸,老年人通常都爱看报,但不像年轻人的那种看法。你知道吗?当起风时,南美有些机场的跑道尽头会聚集一些秃鹰。老人家就是这样看报的。一个月前,星期天的报纸登了一则消息,不是头版消息,没有人会那么重视酒鬼和流浪汉,把他们放头版,不过那是专题报道版的头条新闻,残忍的黄色新闻,你们美国人最会炒作这种新闻了!”

托德的手紧握成拳,他从不看星期天的报纸,他有太多事要做。当然他每次在小小的冒险行动后都会每天查看报纸,至少连续看一个星期,但是即使报纸报道了相关消息,通常都刊登在第三版以后的版面。竟然有人在他背后做种种联想,令他怒不可遏。

“这篇报道提到几次谋杀案,凶手手段残忍,标题是‘毫无人性的残暴’,你也知道那些记者的作风。这篇报道的作者承认这些不幸的流浪汉死亡率原本就很高,而这几年来,圣土多奈多的流浪汉死亡率又比别处高。这些流浪汉不全是自然死亡或因为种种恶习而死,每年都会发生好几起谋杀案,但是在大多数的情况下,谋杀犯通常都是死者的同伙,杀人动机不过是为了玩扑克牌的几毛钱赌金或一瓶葡萄酒而起了争执。这类杀人犯往往很爽快地就承认犯案,暗自懊悔不已。”

“但近年来一连串的谋杀案一直没有破案,而在这位记者眼中,更值得警惕的是,过去两年有不少酒鬼失踪。当然这些人都是游民,他们原本就来来去去。但是有些人没有去领救济金,或星期五发工资时也没有去领,就这样失踪了。这位偏爱腥膻新闻的记者问道:他们之中会不会有好几人都惨遭同一位酒鬼克星的毒手?会不会有一些失踪酒鬼的尸体一直都还没有被发现?”

杜山德挥挥手,似乎要打消这种不负责任的推论。

“当然,他只是在星期天早上稍微吓吓读者。他回溯过去的杀人魔——例如,克利夫兰分尸案杀手、犯下黑色大丽分尸案的神秘X先生和十九世纪伦敦连续杀人犯弹簧脚杰克之类的无聊故事。不过这篇文章让我开始思考。当老友不再来探访时,老人家除了想事情,还能做什么呢?”

托德耸耸肩。

“我想,‘如果我真要帮帮这些专写黄色新闻的讨厌记者——当然我是不会这么做的——我可以解释其中一些失踪的案件,不是那些被刀刺死或棍子打死的尸体,不是那些,愿他们醉醺醺的灵魂得到安息,而是一些失踪的流浪汉。因为至少可以在我的地窖中找到一些失踪的流浪汉。’”

“有多少?”托德在低声问道。

“六个,”杜山德平静地说,“包括你帮我埋掉的那个。”

“你真是个疯子。”托德说。他的脸色转白,但发亮。

“也许你说得对!不过我对自己说:这个记者希望把被害及失踪的两笔账都算到同一个人头上——符合他酒鬼克星的描述。但是,我想事实真相完全不是如此。”

“于是我问自己:‘在我认得的人当中,有谁可能会做这种事?有人在过去几年内,承受到的压力和我一样大吗?有人心里的恶魔也蠢蠢欲动吗?’答案是肯定的,我很了解你,小鬼。”

“我从来没有杀过任何人。”

他脑中想到的不是那些酒鬼;他们不算人,不真的算人。他脑中浮现的景象是自己蹲在枯树后,从来复枪的望远镜中瞄准开着小货车、有灰胡子的男人的太阳穴。

“也许没有,”杜山德和蔼地说,“不过你那晚处理得太好了,你所表现出来的愤怒多于惊讶——竟然因为一个生病的老人而置身于那么危险的状况!我说错了吗?”

“不,你没说错,”托德说,“我气坏了,到现在还很气。替你遮掩这件事,完全是因为你保险箱中的那份文件会毁了我一生。”

“我没有那么一份文件。”

“什么?你说什么?”

“我和你一样,都是在唬人。‘留给朋友的信’,你根本从来没有写过那么一封信,也没有那么一个朋友,我也没有写过半个字,描述我们之间的……交往关系,我可以这么说吗?现在我把牌都摊在桌上了。你救了我,尽管你那么做只是为了保护自己,但是你仍然动作迅速,而且很有效率。坦白告诉你,我不能伤害你,孩子。我已经可以看到死神的脸就在眼前,我很害怕,不过不如想象中那么害怕。我没有把文件藏在保险箱里。就像你说的,我们扯平了。”

托德微笑,他的嘴唇怪异地扭曲着,眼中闪烁着一种奇怪而讽刺的光芒。

“杜山德,”他说,“如果我能相信你就好了。”

那天黄昏,托德走上那个可以俯瞰高速公路的斜坡,爬到枯树那儿坐了下来,天气很暖和,无数车灯穿过苍茫的暮色,形成橘黄色的长链。

保险箱中没有文件。

他一直没料到整个情势真的无法挽回了,直到后来他和杜山德又有了一番讨论。杜山德建议托德去他家找保险箱的钥匙,如果他翻遍每个角落仍然找不到,就证明了根本没有保险箱,也没有文件。但钥匙可能会藏在任何地方,可能放在罐子里,然后埋了起来,也可能放在快适喉片的铁罐中、藏在夹板后面,甚至杜山德有可能坐上开往圣迭戈的公车,把钥匙藏在熊的生态保护区周围的装饰性石墙边某一块岩石下面。托德继续说,杜山德甚至可能把钥匙扔了,为什么不扔掉呢?反正他只需要这把钥匙一次,好把文件放进去。万一他死了,自然会有人打开保险箱。

杜山德不情愿地点头同意,但过了一会儿,他又提出新的建议。等他复原得差不多、可以出院回家后,他会让托德打电话问圣土多奈多的每一家银行,托德可以告诉银行职员,他是为祖父打电话来询问的,可怜的祖父过去两年因为年老而神志不清,忘了保险箱的钥匙搁在哪儿,更糟的是,他甚至不记得他租的是哪一家银行的保险箱。麻烦他们查一下档案中是否有亚瑟·登克尔这个人?如果每一家银行都查不到这个人——

托德还没听完就猛摇头。首先,这样的故事一定会启人疑窦,他们说不定怀疑是欺诈,因此报警处理。就算他们都相信这个说法,也没有什么用。就算圣土多奈多上百家银行都查不到有人曾以登克尔这个名字租保险箱,并不意味着杜山德不会到洛杉矶、圣迭戈或其他地方去租保险箱。

最后,杜山德放弃了。

“每个问题你都有答案,除了一个问题。我为何要骗你,对你撒谎又能带给我什么好处?我编这个故事,不过是为了保护自己,那是唯一的动机,现在我想还原真相。你认为我骗你会得到什么好处?”

杜山德费力地用手肘撑着坐起来。

“到了这个节骨眼,我何必还需要那份文件呢?如果我真想在病床上毁了你的一生,只消张嘴把实情告诉第一个经过的医生就行了,他们全是犹太人,都知道我是谁,至少知道我过去是什么人。但是,我何必这么做呢?你是个好学生,有大好前途……除非你对付那些酒鬼时不小心。”

托德脸色一寒,“我说过——”

“我知道,你从来没有听说过他们,你连他们的一根毛发也没有动过。好吧,我不再说了。孩子,我只想告诉你,我何必说谎呢?我们扯平了,是你说的。但我告诉你,除非我们互相信任,才能算真的扯平了。”

现在,托德坐在斜坡的枯木后面,看着川流不息的汽车闪烁着车灯,有如曳光弹般消失在远方,他很清楚自己在害怕什么。

杜山德谈到信任,令他感到害怕。

想到杜山德内心深处可能还燃烧着小小的憎恨火焰,更令他感到害怕。

他憎恨托德·鲍登,年轻白净,没有皱纹,是个优等生,有光明远大的前程。

但最令他害怕的是杜山德拒绝叫他的名字。

托德。这名字有什么难念的,即使是满嘴假牙的德国佬也念得出来呀?托德,这名字很容易叫,只要把舌头顶住上颚,舌头轻弹,下颚落下,就念出来了。但杜山德总是叫他“孩子”或“小子”之类的,这是一种轻视的称呼,没有名字的称呼,就好像集中营用号码来代替人名一样。

也许杜山德说的是实话,但他还是怀着各种恐惧,其中最大的恐惧就是杜山德从来不叫他的名字。

一切的症结都在于他始终无法下定最后的决心。问题的根源在于他虽然认识杜山德四年了,还是摸不清那老家伙脑中在想些什么,也许他并不是真正的优等生。

汽车一辆辆过去,他手痒了,真想去拿把来复枪来。他可以射中几辆车?三辆?六辆?甚至十三辆?到巴比伦的路有多远?

他的内心不安地骚动。

唯有等到杜山德死亡的时候,才能知道最后的真相。可能不出五年吧,也许会更快一点。三到五年之间,听起来好像犯人的刑期一样。托德·鲍登,由于你协助藏匿知名战犯,本庭判处你三到五年的徒刑。三到五年在噩梦和冷汗中度日。

杜山德迟早会两腿一伸,一命呜呼,然后他就开始紧张的等待,每一次电话铃响或门铃声大作时,他的胃都会纠结成一团。

他不确定自己是否受得了这样的折磨。他的手痒了,很想拿枪,他把手指曲起来,紧握双拳,抵住胯部。托德肚子一阵剧痛,痛得在地上滚来滚去,他紧咬嘴唇,忍住不尖叫出声。真是可怕的疼痛,却让他不再满脑子胡思乱想。

至少暂时不胡思乱想。

20

对莫里斯·海索而言,那个星期日是个奇迹日。

他最喜欢的棒球队——亚特兰大勇士队,分别以七比一和八比零,连续两次痛宰伟大的辛辛那提红人队。而一向吹嘘很会照顾自己、老爱说“一分预防胜于十分治疗”的莉迪娅,竟然在好朋友珍妮的厨房湿地板上滑了一跤,扭伤了臀部,现在正躺在家里的床上。她的伤一点也不严重,感谢上帝,但这表示至少有两天,甚至可能有四天,莉迪娅都不会来探病了。

有四天看不到莉迪娅!未来四天,他可以不必再听莉迪娅唠叨着:不是早就警告过他了,梯子不稳,他爬得太高了;未来四天,他可以不必再听她唠叨:不是早就说过了,罗根的小狗老是猛追他们的小猫,一定会惹出什么事端来;未来四天,他可以不必再听莉迪娅唠叨:现在最该庆幸的就是,还好她当初盯着莫里斯把保险申请表寄出去,否则他们现在就得搬到救济院去了;未来四天,他可以不必再听莉迪娅不停在他耳边说,很多人即使下半身瘫痪,仍然过着正常生活,因为每个美术馆和博物馆都有斜坡供坐轮椅的人上下不同楼层,甚至还有专供残障人士搭乘的特别公车。说完后,莉迪娅会先露出勇敢的笑容,然后又情不自禁掉下眼泪。

他下午睡了一场舒服的午觉。

当他醒来时,已经五点半了。他的同房睡着了,他仍想不起在哪儿见过登克尔,但是他相信自己从前一定见过这个人,他曾经跟登克尔谈过一两次话,但是始终没有进一步深谈,他们的谈话范围仅止于寒暄,不外乎天气、地震、电视周刊说佛洛伦周末要上节目当特别来宾等无聊话题。

莫里斯告诉自己,他之所以忍住不问,是因为这样他的脑子才会有事情做。当你全身从肩膀以下、臀部以上都打了石膏,来一点脑力体操可能大有好处。如此一来,你就不会花这么多时间担心未来的状况,担心下半辈子都要靠导尿管来解决排尿问题了。

如果他直接问登克尔,谜底很快就会水落石出,可是答案或许不见得令人满意。他们会从过去的经历中筛选出共同的经验——可能是一次火车旅行,某次同搭一艘船,或甚至在同一个集中营;登克尔当时可能也在巴汀,那里有不少犹太裔德国人。

另一方面,护士告诉莫里斯,登克尔再过一两周就可以出院了。如果到时候还想不出来的话,那么他就认输了。他会开门见山问登克尔:嘿,我总觉得以前在哪儿见过你——

但是,事情不是这么简单,他心底总是有一股不舒服的暗流,使他想起“猴掌”的故事。人们对着猴掌许下的愿望,总是在厄运降临之后实现。一对拥有猴掌的老夫妇很想得到一百元,结果他们的儿子在工厂发生意外过世了,而他们得到的慰问金正好就是一百元。于是,做母亲的许愿希望儿子能回到他们身边,结果不久他们就听见门外响起脚步声,接着传来敲门声。母亲大喜过望,匆匆跑下楼去准备开门,做父亲的却害怕之至,在黑暗中摸到干的猴掌,许愿希望儿子再度死去。母亲把门打开后,发现外头什么也没有,只有寒风在黑夜中呼啸。

莫里斯觉得自己可能知道是在哪里认识登克尔的,但他内心的感觉正如同那对老夫妇的儿子——他早已不是母亲记忆中的那个儿子,而是在工厂掉进旋转的机器中被搅碎后,再度从坟墓中复活的僵尸。莫里斯感觉他对登克尔的记忆可能埋藏在潜意识中,正在敲打着心灵和理智之间的大门,要求让它进来……而他身体里另外一部分的莫里斯正疯狂地寻找猴掌,希望自己永远不要恢复这段记忆。

现在他看着登克尔,不禁皱皱眉。

登克尔、登克尔,我到底在哪儿见过你呢?登克尔,是在巴汀吗?所以我才不愿意记起你是谁吗?但是,两个同样劫后余生的受害者不需要彼此畏惧。除非,当然……

他皱皱眉,有种呼之欲出的感觉,但突然之间,他的脚一阵刺痛,打乱了思绪,那种刺痛就好像睡觉时压到手脚,等到血液要恢复正常循环时那种又麻又痛的感觉。如果不是那该死的石膏,他会坐起来按摩一下自己的双脚,直到刺痛消失。他会——

莫里斯张大眼睛。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动也不动,忘了莉迪娅,忘了登克尔,忘了巴汀,忘了所有的一切,只记得双脚刺痛的感觉。没错,双脚,不过右脚更明显。当你感觉到脚会这样刺痛时,你会说,我的脚睡着了。

但是,你真正的意思其实是:我的脚正在苏醒。

莫里斯摸索着叫人铃,他拼命按着按钮,按了一次又一次,直到护士过来。

护士本想拒绝他,过去她也碰过满怀希望的病人。莫里斯的主治医师不在医院,她不想打电话到医生家里去把他叫来,因为肯默曼医生是出了名的坏脾气,尤其是当你打电话到家里把他叫来的时候。但一向温和的莫里斯这次却不肯罢休,如果达不到目的,他不惜大吵大闹。勇士队已经连赢了两场球赛,莉迪娅也摔伤了臀部,但好事总是会接二连三地发生,每个人都知道这点。

最后护士带了一个实习医生过来,一个名叫迪奈耳的年轻人,他的发型好像是用很钝的除草机修剪过一样。迪奈耳医生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刀,打开上面附的螺丝起子,把起子从他的脚趾到右脚跟一路划过去。他的脚没有弯,但脚趾却抽动了一下,非常明显,莫里斯简直快哭出来。

迪奈耳有些困惑,坐在床边拍拍他的手。

“这种事有时候会发生,”他说(他根据的可能是自己仅仅六个月的实习经验),“没有医生敢预料,但有时候确实会发生,显然现在就发生在你身上。”

莫里斯含泪点点头。

“显然你没有完全瘫痪,”迪奈耳依旧拍着他的手,“但我也不敢推测你会略微康复,部分康复,还是完全康复,我猜即使肯默曼医生也不敢断言,我想你还得经过不少物理治疗,治疗过程一点也不愉快,但总比……你也知道,要好多了。”

“是的,”莫里斯哭道,“我晓得,谢天谢地!”他想起自己曾告诉莉迪娅说,世上根本没有上帝,不禁脸红起来。

“我去找人通知主治医生。”迪奈耳说,再拍一下莫里斯的手,然后站起身来。

“你能打电话给我太太吗?”莫里斯说,他突然对她有点感觉,也许可以称之为爱吧,似乎和你有时候恨不得把一个人脖子扭断的情绪不怎么相干。

“好的,护士小姐——”

“我会去办,医生。”护士说。迪奈耳脸上忍不住露出笑意。

“多谢,”莫里斯说,拿起面纸擦干眼泪,“非常谢谢你们。”

迪奈耳出去了。这场对话进行的时候,登克尔先生已经醒来了。莫里斯原本想为刚刚的嘈杂和落泪向登克尔道歉,但继之一想,没有道歉的必要。

“恭喜呀!”登克尔说。

“还要再看看情形。”莫里斯说,但是他像迪奈耳一样,脸上藏不住喜悦。

“事情总有办法解决的。”登克尔含糊其辞道。然后用遥控器把电视打开。现在是五点四十五分,电视上正在播着喜剧,接下来就是晚间新闻。失业情形越来越严重,通货膨胀还不算太厉害;比利·卡特考虑从事啤酒生意;最新的盖洛普民意调查显示,如果现在就举行大选的话,有四位共和党候选人都有可能击败比利的哥哥吉米·卡特;一个黑人小孩被杀后,迈阿密发生种族暴动。“这是充满暴力的夜晚。”电视新闻主播说。接下来是地方新闻,当晚在46号公路附近的果园内,又有一个身份不明的人被刺杀和用棍子打死。

莉迪娅在六点半的时候打电话来,肯默曼医生打了个电话给她,他根据实习医生的报告,对莫里斯的病情抱持审慎的乐观,莉迪娅也流露出审慎的喜悦,她发誓第二天一定要想办法来医院看莫里斯,就算痛得半死也在所不惜。莫里斯表示他爱她,今晚他爱每一个人——莉迪娅、迪奈耳医生、登克尔先生,甚至端晚饭来的护士。

晚饭是汉堡、土豆泥、胡萝卜烩青豆,还有一小碟冰淇淋。送饭来的是一个腼腆的金发女郎,名叫菲莉茜,大约二十岁左右。她今天来时也是喜气洋洋的,她的男朋友在IBM公司找到程序设计师的工作,并向她求婚。

登克尔先生一向温文有礼,很讨年轻女士喜欢,他听了非常高兴。“太好了,你一定要坐下来详详细细告诉我们!告诉我们所有事情,不要漏掉任何细节。”

菲莉茜脸红微笑,一边推辞,“我还得去B病房和C病房送饭呢,现在已经六点半了。”

“那么明天晚上如何?我们很坚持,海索先生,对不对?”

“是呀!”莫里斯漫应着,但他的思绪早已飘到千里之外。

(你一定要坐下来,详详细细告诉我们!)

同样的话,同样半开玩笑的口吻,他以前听过同样的话,毫无疑问。但是说话的人是登克尔先生吗?是吗?

(把所有事情告诉我们。)

是个温文有礼的声音,出自很有教养的人口中,但却带着一种威胁的意味,像是戴了天鹅绒手套的钢手。是啊!

在哪里听过呢?

(把所有事情告诉我们,不要漏掉任何细节。)

(嗯?巴汀?)

莫里斯看着他的晚饭,登克尔先生已经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今晚碰到菲莉茜令他心情愉快,就好像那个金发男孩来探望他之后一样。

“好女孩。”登克尔说,因为塞了一嘴的胡萝卜和青豆而讲话含糊不清。

“是呀——”

(你一定要坐下来。)

“——你是指菲莉茜,她的确。”

(详详细细告诉我们。)

“很可爱。”

(把所有事情告诉我们,不要漏掉任何细节。)

他低头看着晚餐,突然想起在集中营住了一段日子以后的情况。起先为了能吃到一小片肉,甚至连杀人都愿意,哪怕那片肉上面长满了蛆或已经腐烂了。但是过了一阵子,那种强烈的饥饿感消失了,你的胃变得好像一块小小的灰色岩石一样。你觉得永远不会再感到肚子饿了。

直到有人把食物放在你面前。

(“把所有事情告诉我们,不要漏掉任何细节。你一定要坐下来,详详细细告诉我们!”)

今晚,莫里斯塑胶餐盘上的主菜是汉堡。他为什么会突然想到羔羊肉呢?不是普通羊肉,也不是羊肉排——普通羊肉太多筋了,羊肉排又太硬了,不见得对满口烂牙的人有很大吸引力。不,他现在想到的是美味可口的炖羔羊肉,浓浓的汤汁加上炖得软软的、十分入味的蔬菜。为什么会想到炖肉呢?为什么,除非——

门砰的一声打开了,是莉迪娅,红光满面地笑着,手臂上挂了一根拐杖。“莫里斯!”她高兴地喊道,身旁跟着爱玛·罗根,和莉迪娅一样兴高采烈。

登克尔先生吓了一跳,叉子掉了下来,他低声咕哝着,从地上捡起叉子。

“太棒了!”莉迪娅兴奋地说,“我打电话给爱玛,问她可不可以今晚就和我一道过来,而不要等到明天,因为我已经买好拐杖了。我跟她说:‘爱玛,如果我不能为莫里斯忍受这一点点痛苦,那么我算哪门子太太呀!’我就是这么跟她说的,对不对,爱玛?”

爱玛·罗根也许记起她家的狗要为目前的问题至少负一部分责任,热切地点点头。

“所以我打电话给医院,”莉迪娅把外套脱掉,一副准备待很久的样子,“他们说已经过了探病时间,不过由于我的情况特殊,因此可以破例一次,但我们不能待太久,以免打扰登克尔先生休息。我们没有打扰你吧,登克尔先生?”

“没有。”登克尔先生和顺地说道。

“坐吧!爱玛,你把登克尔先生的椅子拿过来,他反正现在不用。莫里斯,你别吃冰淇淋了,好像小婴儿一样,滴得到处都是。你放心,我们很快就会帮你站起来。我来喂你,嘴张大点,小心,好,吃下去了!……不,什么话都不必说,妈妈知道怎么做最好。爱玛,你看看他,几乎所有的头发都掉光了,也难怪,想到可能一辈子都不能走路了。老天可怜我们。我早就告诉他,那梯子摇摇晃晃的。我说:‘莫里斯,快下来,免得——’”

她喂他吃冰淇淋,然后坐着啰嗦了一小时,等到她在爱玛的扶持下拄着拐杖蹒跚离去时,莫里斯早已筋疲力尽,最后终于沉沉睡去,临睡前脑子里还想着炖羊肉和那些年来听过的各种声音。今天还真是忙碌的一天哪!

他在清晨三四点之间醒来时,差一点尖叫起来。

现在他知道了,他很清楚自己在哪里和在什么时候见过对床的那个人,只是他当时不姓登克尔。

他是从极恐怖的噩梦中惊醒的,关于他一生的噩梦。有人给了他和莉迪娅一个猴掌,他们许的愿望是有钱,突然一个穿着希特勒少年团制服的送电报男孩站在他们房中,递给他一封电报,上面写着:“很遗憾通知阁下你们的两个女儿业已死在巴汀集中营司令官的信会告诉你所有事情不漏掉任何细节随信致上一百元支票一张元首阿道夫希特勒”。

莉迪娅号啕大哭起来,虽然她从来没见过莫里斯的女儿,她高举着猴掌,希望她们能复活。房间暗了下来,外面突然响起缓慢沉重的脚步声。

莫里斯跪在黑暗中,双手掩面,四周突然弥漫着瓦斯、烟雾和死亡的气息。他在寻找猴掌,还剩下一个愿望。如果他能找到猴掌,他会希望这恐怖的梦境消失不见,就不必看到女儿瘦得像稻草人的身影,两眼深陷,皮包骨的手臂上烙印着集中营的编号。

门上响起了敲门声。

在噩梦中,他发狂似地找着猴掌,但遍寻无着。他找了好久,好久。身后的门突然被踢开了。不,他心想,我不能看,我要闭上眼睛,我要把她们的身影从脑子里整个拔除,我不能看。

但他不得不看,在梦境中,仿佛有一只巨大的手抓住他的头,把他的头扭过去看。

站在门口的不是他的女儿,而是登克尔,年轻的登克尔、穿着纳粹党卫军制服的登克尔,帽子帅气地歪在一边,制服上的铜扣发出森冷的光芒,靴子光可鉴人。

他手中捧着一锅热腾腾的炖羊肉。

梦中的登克尔阴森森地笑着说:“你一定要坐下来,把所有事情告诉我们——就好像朋友和朋友一样坦白交心,嗯?我们听说有人藏了金子,有人囤积烟草,还有两天前史奈保根本不是食物中毒,而是有人在他杯里下药。你最好别装蒜,以为我们查不出来,你知道所有的事情,详详细细说出来吧!不要漏掉任何细节。”

在黑暗中,闻着炖羊肉的香味,他全都招了。原本已变成石头的胃,如今又变回贪婪的饿虎。话语无助地从他口中溜了出来,一连串无意义的呓语真真假假全都混在一起。

布罗定把他妈妈的结婚戒指贴在阴囊下面!

(“你一定要坐下来”)

拉思洛和贺曼讨论过突袭第三号守卫塔!

(“把所有事情都告诉我们!”)

蕾秋·坦能波的先生有烟草,他把一些烟给了那个绰号叫“吃鼻屎的家伙”的警卫,因为他老是挖鼻孔,然后又把手指放进嘴巴里。坦能波,把一些烟给了那吃鼻屎的家伙,这样他才不会拿走他太太的珍珠耳环!

(“这些话没有意义完全没有意义你把两个不同的事情混起来了不过没关系没关系我们宁可你把两个事情混在一起也不要遗漏任何细节你不能遗漏任何事情!”)

还有一个人,每次点名时都帮他死去的儿子应答,好拿到两份口粮!

(“把他的名字告诉我们!”)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不过我可以认出他来我可以指给你们看他是哪个人我可以我可以我

(“把你所知道的每一件事情都告诉我们。”)

我会我会我会我会我会我

当他恢复意识时,一声尖叫火热地卡在他的喉咙中。

他全身无法克制地抖个不停,他看着对面床上熟睡的身影,发现自己特别注意他那皱纹满布的瘪嘴。一只没有牙的老老虎,一头邪恶乖张的老象(一根象牙已经掉了,另一根则烂掉松脱了),一个年岁已大的老怪物。

“天哪!”莫里斯喃喃道,声音只有自己才听得到,眼泪从两颊流向耳朵。“天哪!这个杀我妻女的人,正跟我睡在同一个房间里,天哪!此时此刻,他正和我住在同一个房间里。”

眼泪扑簌簌滚下来,是愤怒、惊骇、滚烫的热泪。

他发抖等着天亮,但天却迟迟不亮。

21

第二天是星期一,托德六点便起来,心不在焉地搅动着面前的炒蛋,他父亲下楼时,还穿着绣了名字缩写的浴袍和拖鞋。

“早啊!”他对托德说,经过他身边,到冰箱去拿橘子汁。

托德正埋首于推理小说中,头也不抬地答应着。他运气很好,找到了一份暑期工作,在帕萨迪纳的一处地方帮忙做造园工程。原本即使爸妈愿意暑假借车给他开(不过他们都不愿意),他每天仍需要在路上花很长的时间,但是他父亲正好在那附近的工地工作,愿意每天在上班途中先送托德到公车站,然后在下班后绕到公车站接他一起回家。托德其实对这样的安排不觉得太兴奋,他不喜欢下班后还要和老爸一起坐车回家,更讨厌一大早和老爸一起上班。每天一大早是他觉得最赤裸裸的时刻,他的本来面目和他可能变成的那个人之间那堵墙似乎越来越薄,尤其在晚上做过噩梦之后更糟糕。但即使整夜熟睡无梦,还是不好。有一天早上,他突然惊恐地警觉到,他在认真地考虑伸手越过父亲的公事包,抓住这辆保时捷的方向盘,冲上快车道,在早晨繁忙的交通中来场大毁灭。

“你还要蛋吗,塔弟?”

“不要了,爸。”狄克喜欢吃煎蛋。怎么有人有法子忍受煎蛋,在锅里煎个两分钟,翻过来稍微煎一下就拿起来。最后盛在盘子上的蛋看起来像个巨大的、有白内障的死眼睛,当你用叉子戳蛋黄时,那大眼睛还会流出橘黄色的血。

他把炒蛋推开,几乎动都没动。

外面,送报生把报纸丢在台阶上。

他父亲煎完蛋,把炉火关掉,走到餐桌边。“你今早不饿吗,塔弟?”

你再叫我一次塔弟,我就要用叉子戳你的鼻子……爹弟。

“没什么胃口。”

狄克爱怜地对儿子笑笑,托德的右耳上还有一小块刮胡水没擦干净。“是蓓蒂让你没胃口吧?我猜。”

“也许,”他勉强笑笑,等到他父亲走到外面拿报纸,他的笑容立刻消失。如果我告诉你,她简直是个荡妇,你是不是会立刻清醒过来?如果我说:“噢,顺便告诉你,你知道你的好朋友崔思克的女儿是圣土多奈多最有名的荡妇吗?只要有一点古柯硷,她今晚就是你的了。如果你刚巧手边没有,她还是会陪你度过一晚。如果她找不到男人,甚至愿意和一条狗上床。”这样会不会让你清醒过来,精神抖擞地开始新的一天。

他赶紧驱走脑子里这些念头,但自己也知道不久又会开始胡思乱想。

他父亲拿着报纸走回来。托德瞥见今天的头条:专家表示,航天飞机无法升空。

狄克坐下来。“蓓蒂是个漂亮女孩,”狄克说,“她使我想起了第一次见到你妈妈的时候。”

“是吗?”

“漂亮……年轻……清新……”狄克的眼睛模糊了,然后又急切而专注地看着儿子。“我不是说你妈现在不好看了,而是那种年龄的女孩自有一种……一种光彩,我猜可以这么说。然后过了一段时间以后,那种光彩就消失了。”他耸耸肩,打开报纸看了起来。“我猜,这就是人生!”他说了句法文。

她是只春情发动的母狗,也许那是她容光焕发的原因吧!

“你有好好待她吧,塔弟?”他父亲迅速浏览了一下其他新闻,便翻到体育版。“没有太莽撞吧?”

“一切都很好,爸。”

(如果他再不停止叫我塔弟,我就、我就要采取行动了,尖叫,把咖啡泼到他脸上,做点什么事都好。)

“她父亲认为你是好孩子。”狄克心不在焉地说。他终于找到体育版,聚精会神地看起来,餐桌上总算安静下来。

蓓蒂·崔斯克在他们第一次约会时便投怀送抱了。他和她看完电影后,不得不带她到情人道去,因为他知道其他人会预期他们这么做。他们到那里可以消磨一两个钟头,亲亲嘴,第二天就有话可以告诉各自的朋友。她会骨溜溜转着眼睛,告诉同学们,她是如何抗拒他的进攻,男孩子最烦人了,她不是那种第一次约会便上床的女生。她的朋友们会点头同意,然后大家一起涌进女盥洗室,在那里补补妆,做些女孩子的事情。

对男孩子而言……你至少必须站上二垒,尝试进攻三垒,因为这牵涉到名声问题。托德毫不在乎别人会不会觉得他很厉害,他只希望被视为正常的男人。如果你连试都不试,闲话便传开来,其他人就会开始猜测你到底正不正常。

于是他带那些女孩到山丘上,吻她们,抚摸她们,如果她们不反对,就再进一步亲热。如果女孩子不肯再进一步,他会跟她歪缠一下,然后就送她回家。不必担心她第二天会在女盥洗室说什么闲话,也不必担心别人会说他不正常,除了——

除了碰上像蓓蒂这种第一次约会便上床的女孩。还有在每次约会,甚至在约会之间的空当,都要上床。

他们第一次约会是在那个该死的纳粹心脏病发前一个月,托德认为自己在第一次经验中表现得还不错。或许就好像一名年轻投手毫无准备就被派去主投今年最重要的一场球赛,他会表现得很好,因为事前根本没有时间让他紧张焦虑。

以前每当女孩决心等到下次约会,就要放弃原本的矜持时,他都感觉得出来。他知道自己风度翩翩,而且前途看好,他是每个女孩的妈妈都认为应该“好好把握”的那种男孩。不过每当他感觉到和他约会的女孩快要投降的时候,就会开始和别的女孩约会。托德总是告诉自己,如果他真的开始和一个古板的女孩约会,可能会展开一段爱情长跑,甚至最后还会娶她。

不过他第一次和蓓蒂在一起时玩得很好,尽管她不是处女,那却是托德的第一次经验,他只好靠她指导,而蓓蒂似乎对此觉得理所当然。嬉戏到一半时,她咯咯笑道:“我就是喜欢搞!”说话的语气好像别的女孩说她们很爱草莓冰淇淋一样。

后来的五次经验就没有这么愉快了(如果把最后一晚都计算在内的话,应该是五次半),而且每况愈下……虽然即使到现在,他都不觉得蓓蒂察觉到了(至少直到最后一晚才有感觉)。相反的,蓓蒂显然以为找到了梦想的床上情人。在过程中,托德没有感觉到任何他认为应有的感觉,吻她的唇像吻着温热而没煮过的猪肝,她的舌头伸进他口中时,只会使他怀疑她是否带着什么病菌。有时候,他觉得闻到了蓓蒂补牙材料的味道,难闻的金属味,而她的胸部则像两袋肉团。

托德在杜山德病发前又和她在一起两次,每次他都无法勃起,最后只好靠性幻想来引诱自己亢奋,他想象她在所有朋友面前赤裸着身子哭叫着,托德强迫她在众人面前走来走去,喊道:“露出你的乳房来,让他们看看,对了!”

蓓蒂这么欣赏他倒不令人讶异,他是个好情人。他们第四次约会是杜山德病发后三天,蓓蒂欲仙欲死,达到三次高潮,正要试第四次时,托德想起了第一次性幻想,梦中那个被绑在桌上的无助女孩。突然之间,就在他满身大汗、狂乱亢奋、想赶快做完了事的时候,那女孩的面孔变成了蓓蒂的脸孔,引起他一阵毫无快感的痉挛,他猜在技术上可以算一次高潮。过了一会儿,蓓蒂在他耳边呢喃着,吹着带口香糖味道的热气说:“爱人!任何时间都欢迎打电话来。”

托德却几乎要大声呻吟起来。

现在他的难题是:跟一个交往得好好的女孩突然分手,会不会有害他的名声?其他人会不会很好奇他们究竟为什么分手?他一方面觉得不会。还记得高一时,有一次他走在两个高三男生的后面,听到其中一个男生告诉另一个男生,他和女朋友分手了。另外一个人想知道分手的原因。第一个男生只说,我玩腻了,然后两个人一阵大笑。

如果有人问我为什么甩掉她,我就说玩腻了。但是如果她告诉别人,我们只不过做了五次,那样算是够了吗?……要多少次?……谁会闲言闲语?……他们会怎么说?

他的脑子不停转着,就像在迷宫中一直走不出去的饥肠辘辘的老鼠一样。他模糊意识到自己是在小题大做,而且无法解决这个小问题正显示他现在是多么脆弱。但是知道问题所在并不能为他增加新的能力来改变自己的行为,他落入了极度沮丧之中。

大学,上大学是和蓓蒂分手的好借口,没有人能够质疑这个理由。但是距离九月似乎还十分遥远。

第五次他花了二十分钟还没有勃起,但蓓蒂认为凭上次的经验值得等待。昨晚,他还是办不到。“你是怎么啦?”蓓蒂没好气地说道,“你有毛病吗?”

他几乎想当场勒死她,如果他手上有他的点三〇——

“恭喜啊!儿子。”

“什么?”他茫然抬起头来。

“你当选南加州的高中明星球员了。”他父亲又得意又高兴地说。

“是吗?”他有好一阵子根本不知道父亲在说什么,得费力摸索着这些字的意义。“海恩斯教练提过类似的事情,他说要把我和比利的名字报上去,但是我从来没有预期真的会发生什么事。”

“老天,你好像并不怎么兴奋嘛!”

“我一时之间还不太习惯这个情况。”他勉强一笑,“我能看看那篇文章吗?”

他父亲把报纸递给他,然后站起来,“我去叫醒你妈,让她在我们走前看看这篇报道。”

不,天哪!我不能在今天早上同时面对他们两个人。

“别叫她了,把她吵醒了,等一下她又睡不好。我们把报纸留在桌上好了。”

“说得也是,你真是个体贴的好孩子。”他拍拍儿子的背,托德紧闭双眼,夸张地耸耸肩,逗得他爸爸大笑起来。托德再度睁开眼,看看报纸。

报上大标题写着:四位圣土多奈多高中生当选明星球员, 标题下面是四张穿着制服的高中生照片——捕手和左外野手是费尔布高中的学生,左投手来自蒙特福高中,托德在最右边,戴着棒球帽,笑得十分开心。他读着报道,发现比利被列在第二队名单上。至少这件事很值得高兴。比利如果高兴的话,尽可以声称自己是卫理公会教徒,但是他可唬不了托德,托德很清楚比利是什么样的人。或许他应该把比利介绍给蓓蒂,蓓蒂也是犹太鬼。他已经怀疑很久了,昨晚终于确定,只消看看她的鼻子和橄榄色的皮肤就知道了——她老爸更明显。或许这是为什么他没有办法勃起,他的命根子比大脑分得更清楚。他们以为自己在骗谁呀?

“恭喜呀!儿子。”

他抬起头来,看见他父亲伸出手来,一脸愚蠢的笑。

你的好朋友崔斯克是犹太人! 他听到自己对着父亲的脸大嚷:这是为什么我昨天晚上和他放荡的女儿在一起的时候性无能!这就是为什么! 在像这样的时刻,偶尔会出现的冷静声音此时又从他的内心深处冒了出来,克制住他即将爆发的不理性情绪,仿佛

(好好控制住自己)

关起铁门般。

他握住父亲的手,对着父亲骄傲的脸孔天真地笑着,“爸,多谢。”

他们把报纸放在桌上,留了一张字条给他母亲,在父亲的坚持下,托德在字条上签着:“你的明星儿子托德 ”。

22

爱德华·富兰契或橡皮爱德华正在一个名叫圣雷莫的海滨小城参加辅导咨询人员大会,这个会议不过是在浪费时间而已——所有辅导咨询人员唯一有共识的事情就是不要同意任何事情——他才开了一天会,就对不断的报告和讨论感到厌烦透了。第二天会议开到一半,他发现他也厌倦了圣雷莫,这个被人形容为小而可爱的海滨小城,或许最关键的形容词乃在“小”这个字。圣雷莫除了有杉树和美丽的风景外,连一座戏院和保龄球馆都没有,爱德华又不愿到唯一的酒吧去消磨时间,因为酒吧的停车场停满了大卡车,而大多数卡车上都贴着支持里根的贴纸。他倒不是害怕受到欺负,而是不想花整个晚上看着一群戴牛仔帽的大男人,听着点唱机播放的乡村歌曲。

于是在四天会议的第三天,他坐在假日饭店的217号房间里,太太和女儿都不在身边,电视机也坏掉了,浴室弥漫着一股不好闻的味道。饭店里倒是有游泳池,但那年夏天,他的湿疹发作得厉害,从胫骨以下看起来像患了麻风病一样。离下一个研讨会还有一小时(主题是“帮助口语表达有困难的孩子”——意思是为口吃或唇腭裂的孩子做一些事情,但是他们不想直接这么说,因为大家可能会因此而减薪)。他已经在圣雷莫唯一的餐厅吃过午餐,现在也不想睡午觉。

于是他坐在那里,漫无目的地翻弄电话号码簿,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怀疑在这么一个海滨小城中会认识什么人。他猜全世界假日饭店中所有感到无聊的人,最后大概都在翻电话簿——找找看有没有什么几乎快遗忘的亲友可以通通电话。假如碰巧还真找到了什么人,你要对他说什么呢?“法兰克!近来还好吗?顺便问一下,你喜欢这里哪一点——很小?可爱?还是在海滨?”是啊,先给他一根雪茄,再把他惹恼了。

当他躺在床上翻着薄薄的圣雷莫电话簿、扫视着一栏栏电话时,他觉得好像真有什么认识的人住在这里。图书推销员?桑卓拉的众多侄子或外甥之一?大学时一起打扑克牌的牌友?学生的亲戚?似乎这是答案,但他一时想不起来是谁了。

他继续翻着,翻到一半都快睡着了。正当他在打盹之际,突然想起来,他坐起来,睡意尽消。

温西爵爷!

最近公共电视台正在重播一系列温西爵爷的影片,他和桑卓拉都看得入迷。有个叫卡迈可的演员扮演温西爵爷,事实上富兰契并不觉得卡迈可的样子像温西爵爷,但桑卓拉很迷卡迈可,着迷的程度颇让富兰契吃醋。

“他脸部的线条根本不对,而且他还戴假牙,我的老天!”

桑卓拉窝在沙发上,高兴地回答:“你只是忌妒罢了,他长得那么英俊。”

小诺玛穿着睡衣在客厅跑来跑去,嘴里唱着:“爹地在忌妒,爹地在忌妒。”

富兰契告诉她:“你一个小时前就该上床睡觉了,如果你一直出现在我的眼前,我就会记得你没有在床上。”

诺玛有点不好意思,富兰契转过头去对桑卓拉说:“我还记得三四年前有个学生叫托德·鲍登,他的祖父曾经来学校和我谈过。他的样子才真的像温西爵爷,虽然有一把年纪了,不过他的长相才对——”

“温—奇,温—奇,丁—奇,金—奇,嘟—哆—呜—哆—呜—嘟——”小诺玛自顾自唱着。

“嘘,你们两个都别吵。我觉得他是全世界最好看的男人。”桑卓拉生气地说。

托德·鲍登的祖父退休后不就住在圣雷莫吗?没错,资料上是这么写的。托德曾经是他们那一届最优秀的学生,突然之间成绩却一落千丈。后来他祖父来学校谈过话,说托德的父母婚姻出了一些状况,并且说服富兰契先缓一缓,静观其变,看看情况会不会自然好转。富兰契一点也不相信这种放任的做法会有什么效果,但是那老人家非常有说服力(这点和温西爵爷也很像),富兰契答应观察托德到下一次成绩单发放的时候,看看托德的功课有没有起色。那老人家一定好好教训了儿孙一顿,他看起来就像不只会教训人,而且似乎还颇以此为乐的那种人。两天前,他还在报上看到托德的照片——他当选了南加州的高中生明星球员。这还真是一项殊荣,因为每年春天只有五百个孩子能获得提名。若不是因为在报上看到他的照片,他还不会想起他的祖父来。

他开始更认真地翻阅电话簿,手指着一行行印得整整齐齐的姓名、电话看下去,找到了。维多·鲍登,地址是瑞吉街403号。富兰契拨电话过去,电话响了好几声,他正想挂断时,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喂?”

“喂!我是爱德华·富兰契,圣土多奈多初中的老师。”

“是?”对方很客气,但没有下文,显然没认出他来。那老人比那时候又老了三岁,显然记性偶尔会不太好。

“先生,你还记得我吗?”

“我应该记得你吗?”鲍登的口气很小心,富兰契笑了。老人家真健忘,但又不想向别人求助,他的父亲开始耳背之后,也是这个样子。

“我是你孙子托德的辅导老师,我打电话来,是想向你道贺,托德上高中以后,显然改过自新,他当选明星球员了。”

“托德!”老人的声音立刻开朗起来,“是呀!他的确很出色,以第二名的成绩毕业!得第一名的那个女孩选修了一些商业课程。”老人轻蔑地哼了一声。“我儿子邀我去参加毕业典礼,但我现在得坐轮椅,我在一月跌坏了股骨,我不想坐轮椅去参加毕业典礼。但是我把他的毕业照挂在客厅!托德的父母非常以他为傲,我当然也一样啦。”

“是呀!我想我们总算帮他渡过难关了,”爱德华微笑着说,但他的笑容却略带困惑,因为托德的祖父声音听起来不太一样,当然,时间已经过了这么久。

“难关?什么难关?”

“我们以前谈过的,那时候托德的功课一落千丈。”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老人缓缓道,“我绝不会擅自为狄克的孩子找老师谈话,这样做可是会惹上麻烦的……呵!你不知道会惹上多大的麻烦呢!我看你是弄错了吧!年轻人。”

“但是——”

“你一定搞错了。我猜你把我和另一个学生的祖父搞混了?”

富兰契十分错愕,他很少有这样的时候,居然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如果真的搞错了,也绝对不会是他记错了。

“很高兴你打电话来——”鲍登迟疑地说。

富兰契终于恢复镇定,“鲍登先生,我这几天都在这里开会,我来参加辅导咨询会议,明天早上十点钟最后一篇论文宣讲完毕,会议就会结束,我能来——”他再看了一下电话簿,“能来瑞吉街打扰你几分钟吗?”

“有什么事情吗?”

“只是好奇而已。现在我还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不过三年前,托德的成绩突然一落千丈,于是我写了一张便条,夹在成绩单里,请他的父母到校来谈谈。结果来的是他的祖父,一位和气的老先生,名叫维多·鲍登。”

“但是我已经告诉过你——”

“对,我知道。但就像刚刚说的,我和一个自称是托德祖父的人谈过话。现在这件事已经无关紧要了,但总是眼见为信,我只会耽误你几分钟时间,因为我要在晚饭前赶回家。”

“我的时间多的是,整天都在家,欢迎你随时过来。”鲍登有点懊恼地说。

富兰契谢谢他,道了再见后挂上电话。他坐在床上,百思不解地呆望着电话。过了一会儿,他站起来,从挂在椅背的外套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来。他得走了,下午还有一个研讨会,不能缺席。他用假日饭店的火柴点燃香烟,然后又把烟蒂丢进假日饭店的烟灰缸。他茫然地从假日饭店的窗口望出去,看着假日饭店的中庭。

现在这件事已经无关紧要了,他这样告诉鲍登,但其实他很在意。这个意外的发现令他十分沮丧,他仍然觉得老人家年纪大健忘是最可能的原因,但是维多·鲍登的声音听起来不像已经老糊涂了。而且该死的是,声音听起来不一样。

难道托德骗了他?

他认为很有可能,至少理论上绝对有这个可能,尤其是像托德这么聪明的孩子,别说是富兰契,他还能骗过所有的人。他可以在不及格卡上假造父母的签名,很多孩子在拿到不及格卡时,都自我开发了伪造文书的潜能。托德可能涂改了分数之后才把成绩单拿给父母看,然后在交回成绩单之前又把分数改回来,让辅导老师不会发现其中有异。如果仔细看的话,重复涂抹修正液是看得出来的,但是每个辅导老师平均要管六十个学生,他们在第一堂课铃响前,能点完名就不错了,根本不可能一一检查学生交回来的成绩单是否有涂改的痕迹。

至于托德的毕业成绩,顶多是两三分的差距,因为初中三年总共十二个学季中,他只有两个学季成绩不好,他在其他学季拿的高分足以把总成绩拉上来。而且有多少父母会跑去学校查看学生的正式成绩记录呢?尤其托德又是这么出色的优等生?

现在这件事已经无关紧要了, 这是事实。托德上高中以后表现非常优秀,而且这不是可以轻易捏造出来的。他打算进加州大学伯克莱分校,报上新闻是这么写的,富兰契相信托德的父母一定以他为荣,也确实很值得骄傲。富兰契越来越觉得美国人的生活正逐渐向下沉沦,大家越来越投机取巧、喜欢抄捷径、毒品泛滥、对性越来越随便、道德日益沦丧。当孩子有出类拔萃的表现时,父母确实有权感到骄傲。

现在这件事已经无关紧要了,但他到底是打哪儿去找来一个人假冒他祖父呢?

这件事令他耿耿于怀。那人是谁呢?难道说,是托德去临时演员行业协会张贴广告找来的吗?成绩退步的中学生急需老人家帮忙,年纪最好大约七十来岁,能逼真地扮演祖父的角色,报酬比照公订标准? 不可能,怎么可能有大人愿意参与这疯狂的阴谋呢?他们有什么理由这么做?

爱德华想不透,但反正这件事并非真那么重要,他把烟捻熄了,先去参加研讨会再说。但是这件事一直盘旋在他脑子里。

第二天他开车去瑞吉街,和维多·鲍登谈了很久。他们谈葡萄、谈杂货生意,以及大连锁商场如何把小杂货店逼得无法立足,他们也谈南加州的政坛动态。维多·鲍登倒了一杯酒请富兰契喝,富兰契欣然接受。虽然现在只不过是上午十点四十分,他却觉得自己很需要喝杯酒。维多·鲍登和温西爵爷完全不像,就像机关枪和棍子是截然不同的。他一点也没有富兰契记忆中的外国口音,而且长得很胖,而假冒托德祖父的那个人却是高高瘦瘦的。

离开之前,富兰契对维多·鲍登说:“拜托先不要向鲍登先生和鲍登太太提起这件事,这一切说不定有一个很合理的解释,即使查不出原因,一切也都时过境迁了。”

“有时候,”鲍登说,他对着阳光举起杯子,很满意葡萄酒的颜色,“过去的事情并不会这么容易就过去了,否则人们为什么还要读历史呢?”

爱德华不安地笑笑,没说什么。

“不过你放心,我从来不干涉狄克家里的事情,而且托德又是个好孩子,毕业时还代表致谢辞……一定是好孩子,对不对?”

“这倒是真的。”爱德华衷心说道,然后又讨了一杯酒喝。

23

杜山德睡得很不好,又是噩梦连连。

成千上万的人冲破围篱,他们从丛林中跑出来,冲破通电的铁丝网,有些铁丝断裂掉在地上,不安地卷曲着,喷发出蓝色火花,永不止息的人潮不断冲上来。仿佛有几十亿的人,挤满整个宇宙的人潮,都在后面追着他。

“老家伙,起来,杜山德,醒来,醒来。”

起初他以为自己在作梦。

叫他的人说的是德语,一定是在作梦,要不然这声音听起来怎么那么恐怖,如果他醒来的话,他可以逃开,所以他努力向上游……

那人坐在他床边的一张倒转过来的椅子上,不是在梦中。“起来,老家伙。”那人说道。他很年轻,不会超过三十岁,黑眼珠在铁框眼镜后不断打量他,棕色长发垂肩,杜山德起先一阵困惑,还以为是个男孩假扮成大人。但他不是男孩,他穿了一件老式的蓝西装,对加州这种天气而言,未免穿得多了点,西装襟上别了一支银别针,银制的,就是你用来杀掉吸血鬼和狼人的金属,别针上有颗犹太之星。

“你在对我说话吗?”杜山德用德语问道。

“除了你还有谁?你的同房已经走了。”

“海索?对,他昨天回家了。”

“你现在醒来了吗?”

“当然,但是你显然把我误认为别人了,我叫亚瑟·登克尔,你大概走错病房了。”

“我叫威斯考福,你的名字是古特·杜山德。”

杜山德想舔舔嘴唇,但却没有这么做。他可能还在作梦,进入新的梦境。

“我不认得什么杜山德,”他告诉这年轻人,“我不懂你在说什么,要我叫护士来吗?”

“你听得懂。”威斯考福说,他换了一个坐姿,把前额的头发往后拨。这个单调的手势打破了杜山德最后的希望。

“海索。”威斯考福一边说着,一边指指空床。

“海索、杜山德、威斯考福,这些名字对我来说,都没有任何意义。”

“海索因为钉排水管而从梯子上跌下来,跌断了背脊骨,很可能永远无法走路,真是不幸。但是他这一生的悲剧还不只这些,他曾经被关在巴汀的集中营,他的妻女都死在巴汀,而你正好是巴汀的指挥官。”

“我想你疯了,”杜山德说,“我叫亚瑟·登克尔,太太过世后就移民到美国。在这之前——”

“省省你的口水吧,”威斯考福举手制止他,“他没有忘记你的脸。这张脸——”

威斯考福仿佛变魔术般拿出一张照片来,那正是几年前托德给他看的那张照片,年轻的杜山德穿着纳粹党卫军的制服,坐在办公桌后面。

杜山德用英语一个字一个字小心解释着。

“二次大战的时候,我是工厂的机械师,负责监督军用汽车和卡车零件的制造,后来也协助制造坦克车。我所属的后备部队后来被召集参与柏林之役,我曾短暂地英勇作战。战后我在艾山的汽车工厂做事,直到——”

“直到你必须逃到南美洲为止。带着你从犹太人身上搜刮来的金银珠宝以及在瑞士银行的存款,是吗?海索先生回家时简直快乐得不得了,当他在半夜醒来领悟到他和谁同房时,他的心情坏透了,但是现在感觉好多了。他觉得是上帝特别的荣宠,让他跌断背脊骨,因此才有机会逮着人类有史以来最可恶的屠夫。”

杜山德仍旧用英文慢慢说:“战时我是工厂的机械师——”

“不必再说了,你那些伪造文件根本经不起仔细检查,你知我知,你终于被找到了。”

“我是负责监督工厂的——”

“不管你是做什么的,新年来临之前,你会被遣送到特拉维夫。这次美国当局很合作,因为他们希望让我们开心,而逮到你正是其中一件会让我们很开心的事情。”

“——军用汽车和卡车零件的制造,后来也协助制造坦克车。”

“你可以省省了!”

“我所属的后备部队后来被召集——”

“好吧,你还会再见到我的,很快就会再见面。”

威斯考福站起来走出去,他落在墙上的黑影动了一下,随即消失不见。杜山德闭上眼睛,他怀疑威斯考福所说的美国人很合作,究竟是真是假。三年前,当美国发生石油危机时,他是不会相信这句话的,但如今伊朗动乱,美国人很可能更坚定地支持以色列。何况不管用什么法子,合法或非法,威斯考福那票人一定会逮着他的。在有关纳粹的议题上,他们绝不会妥协。而在和集中营有关的问题上,他们更是疯了。

他全身发抖,但是他现在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24

圣土多奈多中学所有学生的成绩单都保存在学校北边一座老旧的仓库里。仓库离废弃的火车站不远,里面黑漆漆的,充满回音和蜡、亮光剂、清洁剂的味道。

爱德华在下午四点钟左右,带着女儿诺玛一起去。校工让他们进去,告诉他,他要找的资料放在四楼,并指给他看电梯在哪里。电梯老得发出吱吱嘎嘎的怪声,吓得诺玛在电梯里出奇地安静。

到了四楼后,她又活泼起来,在一箱箱纸盒档案柜间的阴暗通道上跑来跑去。富兰契找到了一九七五年毕业学生的成绩单,他打开第二个抽屉,开始一页页翻过B开头的档案,他找到鲍登了。他把托德的成绩单抽出来,但里面光线太暗,因此他将成绩单拿到灰尘满布的窗户旁。

“别乱跑。”他回过头去对女儿说。

“为什么,爹地?”

“因为你会被小妖怪抓去。”他说,把托德的成绩单举到亮处。

他立刻看出这张保存了三年的成绩单,曾经有人小心翼翼地以近乎专业的手法动过手脚。“天哪!”爱德华嘀咕着。

“小妖怪、小妖怪、小妖怪!”诺玛高兴地唱着,依旧在通道中蹦蹦跳跳。

25

杜山德小心翼翼地在医院走廊走着,步履依旧蹒跚。他在医院的白衣服外面披上了自己的蓝色浴袍。现在是晚上八点了,正是护士换班的时候,会有半小时的混乱——他注意到,换班时间总是很混乱,是在护士站中交接记录、说说闲话和偷空喝杯咖啡的时刻,护士站就在转角的饮水机旁。

他只需要走过饮水机就行了。

走在宽广的走道上,没有人注意他,此刻让他想起了火车离站前几分钟,火车站里缓缓移动的人龙和嘈杂的声音。走廊上,病人缓慢地来来去去,有人跟他一样穿着睡袍,有人穿着医院发的病患衣服。音乐断断续续地从不同病房的收音机中传出来,访客进进出出,一个病房里有人在大笑,而他对面的病房中,则有人在啜泣。一个医生迎面走来,头抬也不抬,眼睛一直盯着手上的小说。

杜山德走到饮水机旁,掬起一把清水来喝,然后擦擦嘴,看着对面那个紧闭的房门。这个门理论上应该随时都锁住,但实际上,他曾经看过门有时候没有上锁,而且没有人管。大多数是在护士换班的混乱时刻,大家全挤在转角的护士站中。杜山德以一双训练有素的机警眼睛观察着这一切,他只希望能再多观察一个星期就好了,能找到切入的空隙,因为他只有一次机会。但是,他没有一个星期的时间,两三天内,他们可能就会揭露他隐藏的身份,但也可能明天就发生。他不敢再继续等下去。一旦他的身份被揭露,就会经常有人看着他。

他又喝了一口水,再擦擦嘴,四下张望着,然后看似漫不经心地慢慢踱步到对面,扭开门把,走进药品储存室。如果管理药柜的女人已经坐在位子上,问他为何闯进来,他只消推说自己是个大近视眼,没看清楚,以为这里是厕所,真笨哪!

但里面空无一人。

他扫视左手边最高一层架子,只有眼药水和点耳朵的药水。第二层架子上有轻泻剂和栓剂。他在第三层架子上看到速可眠和佛罗拿等镇静安眠药物,他拿了一瓶速可眠塞进口袋,然后溜出门外,他没有四下张望,而是摆出一脸困惑的微笑——这里显然不是厕所?啊,在那边,就在饮水机旁边,我真笨哪!

他推开一扇写着“男盥洗室”的门,走进去洗洗手,然后回到自己的房间。自从莫里斯·海索离去后,这里已经变成他的单人房了。两张床中间的茶几上放了一个玻璃杯和塑胶水瓶,可惜没有波旁酒,不过不管是用水或靠酒把药送进肚里,那些药丸很快就会让他感到飘飘然。

“向莫里斯·海索致敬。”他说,脸上浮现出一抹微笑,然后倒了一杯水。这么多年来一直生活在阴影中,到处东躲西藏的,不管是坐在公园椅子上、在餐厅里或在公车站,总觉得似乎看到熟悉的脸孔,结果还是被认出来了,而且是被一个他根本不记得的人认出来了。实在有点可笑,他几乎没有看过莫里斯几眼,莫里斯·海索和上帝恩赐的背伤。再想想,这件事不只是普通的好笑,简直是太好笑了。

他在口中放了三颗药丸,和着水吞下去,再放三颗,又放三颗,就这么吞着。他可以看见对面病房中,有两个老人弓着身子在茶几上玩纸牌。杜山德知道其中一人有疝气的毛病,另外一人呢?胆结石?肾结石?肿瘤?前列腺的毛病?老年人都不外乎这些毛病。

他重新倒了一杯水,但是没有立刻吞药丸。一下子吞太多药丸,反而欲速则不达。他可能会呕吐,把肚子里残余的药物都吐了出来,留下性命,等着接受美国人和以色列人的羞辱。他可不打算像个醉酒的家庭主妇般出洋相。当他开始昏昏欲睡时,才会再吞几颗安眠药,这样就没有关系。

他们以为已经逮到他了,但是他就在他们面前结束自己的生命。

这时他倒希望能留张字条给男孩,告诉他要小心,要听一个终于走投无路的老人家的话。他想告诉那男孩,他临终时倒是对他多了几分敬意,虽然从未喜欢过他,不过和他说说话,总比自己成天胡思乱想好多了。然而任何字条,不管多么轻描淡写,都会让男孩受到怀疑,杜山德不想这么做。他也许会担上一两个月的心,等着政府派人来问他有关杜山德或亚瑟·登克尔的保险箱里一些文件的事情……然而到了最后,男孩会相信他说的是真话。只要男孩自己不要乱了方寸,就不会碰到什么事情。

杜山德伸出手去,似乎伸了老远才拿到那杯水,他又吞下三颗药丸。他放好杯子,闭上眼,把头好好枕在柔软的枕头上,他从来不曾这么爱睡过,他终于要长眠了,可以好好休息了。

除非又开始做那些梦。

一想到梦,便使他悚然一惊,梦?上帝啊,求求你,别再让我做那些噩梦了,别让我的噩梦没完没了,永远都没有醒过来的一天。千万不要——

这突然的恐惧让他挣扎着想醒过来,但似乎死神饥渴的手指已经伸到床上来,攫住了他。

(不!)

他的思绪纷乱地陷入无尽的黑暗漩涡中,一直旋转着,旋转着,落下去,落入无尽的噩梦中。

凌晨一点三十五分,医院发现他服药过量,十五分钟后即宣告死亡。值班的护士很年轻,对温文有礼的登克尔老先生印象很好,听到消息后还掉下眼泪。她是个天主教徒,她不明白像这么一个老好人,病况已经日渐好转,为何还要走上自杀这条路,把自己不朽的灵魂推下地狱。

26

星期六早上在鲍登家,大家都是九点以后才起床,今天早晨也不例外。九点半,托德和父亲坐在餐桌前看书,蒙妮卡睁着惺忪的睡眼,默默地替他们准备炒蛋、果汁和咖啡。

当门外的报纸扔到台阶上时,托德正在看科幻小说,狄克则全神贯注在他的建筑文摘上。

“爸,要我去把报纸拿进来吗?”

“我去好了。”

狄克把报纸拿进来,开始喝咖啡,他盯着报纸头版,才喝第一口便呛住了。

“狄克,怎么啦?”蒙妮卡连忙走过来问道。

狄克猛咳嗽,托德抬起头来有点纳闷地看着父亲,蒙妮卡赶过去替狄克拍背。拍着拍着,她的目光落在报纸头条上,她的手不由自主停在半空,眼睛睁得老大,仿佛眼珠快要掉落桌面似的。

“天哪!”狄克终于闷声喊道。

“这……这……我不相信……”蒙妮卡住口,看着托德。“噢,甜心——”

父亲也看着他。

托德立刻警觉起来,绕过桌子说:“什么事?”

“登克尔先生……”狄克只能挤出这么一句来。

托德看了标题后,立刻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标题写着:前纳粹战犯于圣土多奈多医院自杀。 标题下有两张并列的照片,两张照片托德都看过,一张是比现在年轻六岁的亚瑟·登克尔,托德知道这是一个街头嬉皮摄影师拍的,老人买下这张照片,是为了确定这张照片不会不小心落入其他人手中。另一张是穿着纳粹党卫军制服的古特·杜山德,正坐在巴汀的办公桌后面,帽子歪戴着。

如果他们手上有嬉皮拍的那张照片,那么他们就已经去过他的房子了。

托德迅速看着报道内容,脑子里疯狂转着各种念头。上面没提到酒鬼,但那些尸体迟早会被找到,到时候事情会闹得更大,将是万众瞩目的大新闻:巴汀指挥官恶性难改,前纳粹魔头的恐怖地窖,他从来不曾停止杀戮。

托德只觉两腿轻飘飘的。

远处,响起他母亲尖锐的叫声:“狄克,扶住他,他快昏倒了!”

(昏倒昏倒昏倒……)

这句话不断重复着,他隐约感到父亲用手臂抓住他,然后他便不省人事,什么也听不见了。

27

富兰契打开报纸时,正在吃早饭。他咳了一下,发出奇怪的、好像噎着的声音,然后把嘴里的面包全吐在桌上。

“爱德华,你怎么了?”他太太桑卓拉有点紧张地问道。

“爸爸咳嗽,爸爸咳嗽。”小诺玛叫道,开心地帮母亲一起给父亲拍背,富兰契还专心地盯着报纸看。

“怎么了?”桑卓拉又问。

“他,他!”富兰契叫道,用手指着报纸,他指得太用力,指甲划破了报纸头版。

“这个人!温西爵爷!”

“你到底在说什么呀?”

“他就是托德·鲍登的祖父!”

“什么?这个战犯?你疯了吗?”

“就是他!”富兰契呻吟道,“天哪!就是他!”

桑卓拉牢牢盯着相片看,最后才说:“他长得一点都不像温西爵爷。”

28

托德的脸色好像玻璃窗一样苍白,坐在父母中间。

坐在他们对面的是一个头发灰白、非常客气的探长,名字叫莱克勒。托德父亲提议打电话给警方,但托德说他自己来,就好像十四岁时那次一样。

他花了很长的时间,终于说完了,他讲话时那种机械化的平淡声调,把蒙妮卡吓坏了。他已经十七岁了,但在很多方面还是个孩子,这件事很可能会为他的人生留下难以磨灭的疤痕。

“我替他念书……呃,《汤姆·琼斯》、乔治·艾略特的《河畔磨坊》,这本书很沉闷,我猜我们永远也读不完,还有一些霍桑的短篇小说。我们开始读《匹克威克外传》,但是他不喜欢这部小说,他认为狄更斯想严肃地说点什么时,显得很滑稽,他说狄更斯在搔首弄姿,他就是这么说的。我们两人都比较喜欢《汤姆·琼斯》。”

“那是三年前的事了。”莱克勒说。

“是的,我只要有空就会去看看他,但上了高中以后,我必须搭公车上学……我和朋友组了一支球队……而且功课也比较多……你知道,不停有事情冒出来。”

“你不太有时间了?”

“没错,不太有时间了,高中功课很重……又要成绩好,才能进大学。”

“托德是非常优秀的学生,”蒙妮卡立刻说,“他以第二名的成绩毕业,我们都引以为荣。”

“当然,”莱克勒报以亲切的微笑,“我也有两个在念中学的男孩,成绩只算勉强合格。”他转向托德,“你上高中以后,便没有再念书给他听了?”

“没有,偶尔会读报给他听。我去看他的时候,他会问我报纸头条都在讲些什么。他对‘水门事件’很感兴趣,也想知道股票市场的动态,报上小小的铅字让他头疼。”

蒙妮卡拍拍他的手。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对股票市场感兴趣,不过他就是很有兴趣。”

“他有一些股票,”莱克勒说,“他就是靠股票收入维生的。他屋里还有五套不同的身份证件。他是个小心谨慎的人,毋庸置疑。”

“我想他把股票放在某个银行的保险箱里。”托德说。

“什么?”莱克勒扬起眉毛来。

“他的股票。”托德说,一脸困惑的狄克也对莱克勒点点头。

“他的股票都藏在床下的抽屉里,”莱克勒说,“还有他的照片。他有保险箱吗?他说过他有吗?”

托德想想后摇摇头,“我只是想当然,我不知道……这……这整个事情……弄得我昏头了。”

他摇摇头。他是真的感到头昏了。不过,他仍然一点一滴地感到自己正逐渐恢复自我保护的本能,变得越来越机警,也重拾几分自信。如果杜山德真的租了保险箱来放那份文件,难道他不会把股票也放进去吗?还有那张照片?

“我们正和以色列的情报人员合作调查这个案件,”莱克勒说,“以非官方的方式合作,我希望你如果见到记者,不要透露这项消息。以色列派来的人都很干练,其中有一位叫威斯考福,他明天想跟你谈谈,如果你方便的话。”

“好吧。”托德说,但是想到追捕了杜山德几十年的同一批猎犬也要来盘问他,内心似乎也感染到杜山德的恐慌。杜山德对这些人十分敬畏,托德知道他只要牢记这点,就不会犯错。

“鲍登先生、鲍登太太,你们不反对吧?”

“只要托德愿意,就没有问题,”狄克说,“我倒很想在场,我读过一些关于以色列摩萨德情报组织——”

“威斯考福不是摩萨德的情报人员,他属于以色列所谓的特别行动小组。事实上,他在教意第绪文学和英文文法,还写了两本小说。”莱克勒微笑道。

狄克挥手打断他的话,“不管他是什么人,我都不会让他欺负托德。从我读过的资料看来,这些家伙有时候有点太专业了,或许这个人还好,但我希望你和这个叫威斯考福的家伙记住,托德只是想帮助这个老人。老人家伪装了身份,但托德完全被蒙在鼓里。”

“没关系,爸。”托德无奈地笑笑。

“我只是希望你能尽量帮助我们,”莱克勒说,“鲍登先生,我了解你为什么担心,我想你会发现威斯考福是个好人,不会给你们什么压力。我想知道的都已经问完了,不过我要先说明一下以色列人感兴趣的是什么。杜山德心脏病发作的那天,托德是和他在一起的,而且陪他到医院——”

“他要我过去读信给他听。”托德说。

“我们知道,”莱克勒身子前倾,“以色列人想知道那封信的内容。杜山德是条大鱼,但他不会是湖里最后一条鱼——至少威斯考福是这么说的,我相信他的话。他们认为杜山德也许知道其他鱼的下落。他们大多数人至今仍旧活着,可能住在南美的某个地方,可能还有其他人分布在不同的国家……包括美国在内。你知道,他们甚至曾经在特拉维夫的旅馆大厅中逮捕了布亨瓦德集中营的魔头?”

“真的?”蒙妮卡张大眼睛惊呼。

“真的,”克莱勒点点头,“就在两年前。我想说的是,以色列人认为杜山德要托德念的那封信可能是其他大鱼寄来的。他们或许说得对,也可能猜错了。不管怎么样,他们想知道就是了。”

曾经回到杜山德房子里把信烧掉的托德回答:“我会尽量帮你或这位威斯考福先生的忙,只要我能力所及,但这封信是用德文写的,很难念,当时我觉得自己像傻瓜一样。不过登克尔先生……杜山德听了很兴奋,他听不懂的字,就要我一个字母一个字母拼出来,因为你知道,我的发音不准,但是他还可以大致听懂。我记得他听到中间部分时笑了起来,说,‘对啦,对啦!就是这样做!’然后又说了一些德语。这是在他心脏病发作前两三分钟的事。好像是Dummkopf之类的,我猜在德文的意思是愚蠢吧!”

他不确定地看着莱克勒,内心为自己圆的谎而沾沾自喜。

莱克勒点点头,“对,我们知道那封信是用德文写的,医生也说你告诉过他,但是那封信,托德……你还记得信到哪儿去了吗?”

托德心想,这正是问题的症结了。

“我想,救护车来的时候,信还摆在桌上,我们全部都离开的时候。我无法在法庭上作证说绝对如此,但是——”

“我想桌上是放了一封信,”狄克说,“我还拿起来看了一眼,航空信纸,但我没注意到信是用德文写的。”

“那么应该还在那儿才对,这就是我们想不通的地方。”克莱勒说。

“信不在那里吗?”狄克说。

“不在了。”

“也许有人进去偷走了。”蒙妮卡说。

“根本用不着偷,因为一片忙乱中,屋子根本没上锁,显然杜山德也没想到要别人帮他锁上,他的钥匙在他死时还收在裤袋里。从救护人员来把他抬出去后,门便没有上锁,直到今天清晨两点半钟,我们才把屋子封起来。”

“这就是啦!”狄克说。

“不,”托德说,“我明白莱克勒先生在想什么。”没错,他看得很清楚,只有瞎子才会看不到这点。“小偷干嘛别的不偷,单单偷一封信做什么呢?何况是一封德文信?登克尔先生家没什么东西可偷,但是小偷应该还是会找到比信更值钱的东西。”

“你说得一点也不错。”莱克勒说。

“托德自小便想当侦探,”蒙妮卡说着,摸摸托德的头。托德长大后就不喜欢她这么做,不过现在托德似乎不介意。天哪,她真不喜欢看到托德脸色这么苍白。“不过他长大后就改变主意了,我想他现在打算学历史。”

“历史是很值得研究的,你可以当个深入调查的历史学家。你读过约瑟芬·铁伊的推理小说吗?”

“没有。”

“没关系,我倒希望我那两个儿子除了迷球赛外,还有更伟大的志向。”

托德笑笑,没说什么。

莱克勒又严肃起来,“总之,我们认为可能还有人,这个人或许就在圣土多奈多,知道杜山德的真实身份。”

“真的?”狄克说。

“是的,有人知道真相。也许是另一个纳粹战犯。我知道听起来好像罗伯特·勒德伦姆的小说情节,但是谁又想得到像圣土多奈多这样一个安静的郊区小镇里,竟然会藏着一个纳粹战犯呢?我们认为这位X先生在杜山德住院后潜入他家,拿到了那封可能陷他入罪的信。这是为什么直到现在,排水管里还漂浮着一些灰烬的原因。”

“我认为这没道理。”托德说。

“为什么?”

“如果登克尔先生——如果杜山德有个纳粹老友在这里,他又何必找我来读信呢?我是说,如果你听到他怎么纠正我的发音……至少你提到的这个纳粹战犯一定懂德文。”

“说得也是,除非这家伙是坐轮椅的或瞎了。就我们所知,这个人说不定是马丁·鲍曼[26] 本人,他完全不敢外出露面。”

“瞎子或坐轮椅的人就更不可能来偷信了。”托德说。

莱克勒对他更加佩服了,“没错,不过盲人虽然无法读信,仍然可以偷信,他可以雇人去替他做这件事。”

托德想了想,点点头,但同时又耸耸肩,显示他对这问题想得多深入。莱克勒的推论已经超越勒德伦姆,进入了萨克斯·罗默[27] 的境界。但是这些其实一点都不重要,他暗忖,真正重要的是,莱克勒还在问东问西……还有那犹太鬼威斯考福,也在附近打转,东查查,西查查。这封信,该死的信,杜山德愚不可及的主意!突然他想到他的点三〇来复枪正放在阴冷的车房的架子上,他很快抛开这个念头,手心已在冒汗。

“你认得杜山德的其他朋友吗?”莱克勒问道。

“朋友?不认得,以前有个来打扫的女佣,但她搬走了,后来便没有再请。以往他会在夏天雇个小孩子来除草,但今年似乎也没请,院子里的草不是长得很高吗?”

“是的,我们问过很多邻居,似乎他没有请人。他常接到电话吗?”

“当然。”托德漫不经心地说……这里似乎露出一丝光亮,出现一个还算安全的逃生口。事实上,托德认识杜山德这么久以来,杜山德的电话铃只响过五六次,不外乎是推销员打来的,早餐食品公司做市场调查,或有人拨错电话。他之所以装电话,主要是以防生病,后来果然派上用场了,愿他的灵魂在地狱中腐烂。“他通常一个星期会接到一两通电话。”

“他在电话中说的是德语吗?”莱克勒似乎很兴奋。

“不是,”托德突然警觉起来,他不喜欢莱克勒兴奋的表情,他觉得有点不对劲,有点危险。他拼命忍住不让冷汗直冒。“他没说什么,我只记得他有时会说,‘替我念书的男孩现在在这里,等会儿我再打给你。’”

“就是啦!”莱克勒说,一巴掌拍在自己大腿上,“我跟你们打赌,是有这么一个家伙在!”他啪的一声把笔记本合上(托德可以看到他只在上面胡乱涂鸦,什么也没记),然后站起来。“多谢三位,特别是托德,我知道你今天受惊不小,不过很快就会水落石出。下午我们会找特殊小组把整个屋子从阁楼到地窖彻底搜索一遍,或许会找到一些蛛丝马迹,让杜山德的朋友现形。”

“希望如此。”托德说。

莱克勒和他们三人握握手后便走了,狄克问托德是否想在中饭前去打打羽毛球,托德说他既不想打羽毛球,也不想吃中饭。他低着头、垂着肩地走上楼去。他的父母交换了同情和烦恼的眼神。托德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想到他的来复枪,想象用蓝色枪柄捅进蓓蒂的私处,这不正是她要的吗?你觉得如何?他听到自己在问她。你说你够了没有? 他想象她尖叫的样子,脸上浮起可怕的笑容。告诉我,你这贱人……这样够了吗?够了吗?够了吗?……

“你有什么看法?”威斯考福问莱克勒。莱克勒刚刚才从离鲍登家三个街角的小餐厅门口把威斯考福接上车。

“我认为这小孩知情,”莱克勒说,“或多或少知道一些内情。但是他很冷静,如果你把热水倒进他嘴里,他会吐出冰块来。我有几次让他说漏嘴,但没有一句答话是在法庭中用得上的。如果我继续深入问下去,精明的律师还是会想办法让他脱身;我的意思是,法庭还是会把他当少年犯,因为他才十七岁,但我猜这孩子可能从八岁开始就不算年轻孩子了。他是个阴险可怕的人,”莱克勒把一根烟塞进口中,然后大笑,“我认为他是个真正阴险可怕的人。”

“他的话有什么漏洞?”

“电话是最主要的漏洞,当我不经意丢出这个念头时,我可以看见他两眼发亮。”莱克勒把车向左转,开上高速公路。在他们右手边两百码处,便是托德在不久前的星期六上午放空枪的斜坡。

“他心里想:‘如果这警察真的以为杜山德有个纳粹朋友住在这附近,那么我就可以脱身了。’所以他就说:对,杜山德每星期都会接到一两通电话,神秘兮兮地说些‘我现在不方便说话,待会儿再谈’之类的。但我去查过,杜山德在过去七年间几乎没打过什么电话,一通长途电话也没有,更不可能每个星期接到一两通电话。”

“还有呢?”

“他立刻下结论说信不见了,其他东西都没丢。他知道屋子里只有那封信不见了,因为他就是回去拿走信的那个人。”莱克勒把烟在烟灰缸中捻熄。

“我认为信根本只是个小道具,杜山德心脏病发时,正在埋那个尸体……那个最新的尸体,因为他的鞋子和袖口都有土,所以这是很合理的假设。这表示他在心脏病发作之后,而不是之前,打电话叫这个小孩来。他爬上楼,打电话叫他来。男孩赶来时,临时编造了这封信当作借口。这并不是顶好的借口,但……考虑到当时的情况,也不算太糟的借口。他到那里以后,替杜山德收拾烂摊子。这时候,这孩子已饱受折磨,救护车快来了,他父亲也赶过来,他需要一封信来圆谎,于是他上楼去,打破那个木盒子——”

“你确定吗?”威斯考福说,他点燃自己的烟,他抽的是没有滤嘴的英国名牌香烟,但莱克勒觉得味道像马粪一样。莱克勒心里想,他们都开始抽这样的烟,难怪大英帝国会没落。

“绝对没错,盒子上有他的指纹,这些指纹跟他学校资料上的指纹一致,不过这屋子里到处有他的指纹,真他妈的!”

“如果你拿这些证据和他对质,一定会令他惊慌失措。”威斯考福说。

“嘿,你不知道这小子有多狡猾。我是说真的,他是个非常冷静的人。他会说杜山德偶尔会要他去盒子里找一些东西,或放东西进去。”

“铁锹上也有他的指纹。”

“他会说他在后院种玫瑰花时,会用到铁锹。”莱克勒掏出自己的烟来,但是烟盒早空了。威斯考福把自己的烟递给他,莱克勒才吸第一口便咳个不停。“这烟的味道抽起来和闻起来一样糟。”

“就好像我们昨天中午吃的汉堡一样,”威斯考福微笑道,“那些麦香汉堡。”

莱克勒大笑。“麦香堡。好吧!看来文化交流有时候是行不通的。”他的笑容消失了,“他的手法还真是干净。但是他不是那些长发披肩、长筒靴上装饰着链子、骑摩托车的不良少年。”

“是啊。”威斯考福注视着周遭混乱的交通,很高兴开车的人不是他。“他只是个孩子,出身好家庭的白人小孩,我觉得很难相信——”

“别忘了你们以色列人十八岁便荷枪实弹,准备上战场了。”

“不错,但事情开始时,他才十四岁。一个十四岁的小孩怎么会和杜山德这样的人混在一起呢?我一直想要了解这点,但还是想不透。”

“我想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莱克勒说,把烟扔到窗外,他闻到这烟味就会头痛。

“也许,如果事情真是如此的话,一切只是巧合或运气罢了。有的人天生就有意外发掘珍宝的本事。不过这种天分有好的一面,也有黑暗的一面。”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莱克勒闷闷不乐说道,“我只知道他比躲在石头下的小虫还要鬼鬼祟祟。”

“我的意思很简单,换做是其他小孩,都会很开心地去告诉父母或警察说:‘我认出一个通缉犯了,他住在这个地方,我很确定是他。’然后让警察去逮捕他,你认为我说得不对吗?”

“对极了。这孩子会变成新闻人物,报上刊登着他的照片,还接受晚间新闻专访,可能学校还会颁奖给他,说他是好公民,”莱克勒笑道,“他的照片说不定还会登上《真实人物》呢!”

“那是什么?”

“没什么,”莱克勒说。他得提高嗓门,因为两旁都有大卡车驶过,而威斯考福正紧张地忽而看左,忽而看右。“你不会想知道的。你的看法没错,但那是大多数小孩的反应。大多数小孩。”

“但不是这个小孩,”威斯考福说,“这孩子可能纯靠运气看破了杜山德的伪装,但他却没有把这件事报告父母和警察……反而去找杜山德。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你说你不在乎原因,但是我想你其实在乎的,你和我一样百思不得其解。”

“绝不是勒索,”莱克勒说,“这是可以肯定的,这孩子要什么有什么。他们的车房里有一辆沙滩车,更别提墙上还挂着猎枪了。即使他为了过过瘾,想压榨杜山德也没用,因为杜山德除了几张股票外,身上根本榨不出任何东西。”

“你怎么能确定那孩子不知道你已经找到尸体了?”

“我很确定,也许我今天下午回去可以用这件事来问问他,至少目前这似乎是我们最可以利用的一点。如果早一天发现这些事情,我想我早已设法申请到一张搜查令了。”

“找出男孩那天晚上穿的衣服了吗?”

“嗯,如果我们能在衣服上弄到尘土的采样,与杜山德家地窖的土比对吻合的话,那么就能攻破他的谎言。问题是,他那晚穿的衣服很可能早已洗了六七次之多了。”

“其他那些死掉的酒鬼是怎么回事?就是你们警局在其他地方发现的那些尸体?”

“我想那些案子跟这个案子无关,目前还是由波兹曼负责调查。杜山德没那么大的力气……而且他已经有一个完善的小计谋了,答应他们几杯酒、一顿饭,坐公车带他们回家,然后在厨房下手。”

威斯考福静静地说:“我想的不是杜山德。”

“你是说——”莱克勒立刻闭嘴,两人陷入好长一阵沉默,只听得窗外呼啸而过的车声。最后莱克勒小声道:“嘿,嘿,别这样。你给我个——”

“身为以色列的情报员,我原先只是因为托德也许知道杜山德有没有和其他纳粹战犯联络,而对他产生兴趣。但作为人类,我现在却对这男孩本身越来越感兴趣。我想知道他的动机是什么?他为什么会这样做?当我试图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而寻找答案时,我发现我开始不停地问自己,除此之外,他还做了什么事?”

“但——”

“我反问自己的是,杜山德所参与的种种暴行,会不会正是吸引他们两人在一起的原因?我告诉自己,这是个不好的想法。我一想起集中营里发生的种种事情,便感到一阵恶心,尽管我唯一被关进集中营的亲人是我的祖父,而他在我三岁时就过世了,我还是有这种感觉。然而我常在想,或许德国人的所作所为中有一些什么东西,会触动我们内心深处埋藏的幻想。或许我们有一部分的恐惧,正是因为其实我们内心深处都知道,在适当——或在错误——的情况下,我们自己可能也会建造出这样的地方。或许我们也知道,在某些情况下,每个人埋藏在内心底层的某些东西就会高兴地爬了出来。你以为他们会长成什么样子?个个都像希特勒一样,额头上几绺头发、嘴巴上留着小胡子、到处呼喊口号吗?你以为他们会长得像魔鬼或毒蛇猛兽吗?”

“我不知道。”莱克勒说。

“我想他们大多数人从外表看来,都像个普通会计师,”威斯考福说,“像个手上拿着图表和计算机的平凡会计师,计算着怎么样可以提高杀人效率,所以下一次他们可以杀掉两三千万人,而不只是六个人而已。而他们其中有些人甚至长得像托德·鲍登。”

“你简直和他一样恐怖。”莱克勒说。

威斯考福点点头,“这本来就是个恐怖的话题。在杜山德的地窖里找到那些死人和动物尸体……不是也令人毛骨悚然吗?你难道没想过,或许一开始这男孩只是单纯地对集中营的事情感兴趣,正如一些小孩喜欢集邮或集钱币,或喜欢读一些亡命之徒的西部小说一样?而他跑去找杜山德,只是想从他口中得到第一手资料?”

“如果依照这个观点,我倒是相信有此可能了。”莱克勒说。

“也许。”威斯考福喃喃道。外面呼啸而过的货柜车几乎盖住他说话的声音。他点燃一根烟,心里想,美国人不懂我们为什么可以住在一堆阿拉伯人中间,但如果让我住到这里两年,我一定会精神分裂。 “也许吧。或许一个人不可能如此接近这么多的杀戮暴行,而完全不受影响。”

29

接近中午时,一个矮个子走进侦缉组,走过之处都留下一阵恶臭,身上散发着像腐烂的香蕉、蟑螂屎和垃圾车的味道。他穿着旧裤子、灰衬衫和褪色的蓝外套,拉链大半都已脱落了,开了口的鞋子勉强用胶黏住,头上还戴了顶难看的帽子。

“天哪!出去!”值班的警卫叫道,“何朴!我发誓没有人逮捕你!快出去!我还想呼吸。”

“我要见波兹曼组长。”

“他死了,昨天死的,你快滚出去,好让我们在这儿安安静静地哀悼。”

“我要见波兹曼组长。”何朴把声音提高。他一张开嘴,味道更难闻。

“他去暹罗办案了,你快滚吧!”

“我要见波兹曼组长,没见到前,我绝不离开。”

值班的警卫飞奔出去,五分钟后,他和波兹曼一起回来,波兹曼身材瘦长微驼,年约五十岁。

“带他到你办公室可以吗?”值班警卫问道。

“来吧!何朴。”波兹曼说。一分钟后,他们坐在波兹曼的办公室中,坐下来以前,波兹曼把办公室里唯一的窗子打开,并且打开电扇。“有什么事吗?”

“你还在调查那些谋杀案吗?”

“那些流浪汉的案子?是的。”

“我知道是谁干的。”

“是吗?”波兹曼正忙着点烟,他甚少抽烟,但打开的窗子和电扇都无法驱散这人身上的味道。波兹曼心想,待会儿大概连油漆都要开始剥落了,他叹口气。

“你记得我告诉过你,在他们发现保力被刺死在阴沟的前一天,保力跟一个家伙讲过话吗?”何朴说。

“记得。”有几个酒鬼常在救世军的救济站附近游荡,他们也说过同样的话。森尼和保力都是在附近被害的流浪汉。那些酒鬼说曾经看见一个年轻人在附近晃来晃去,跟森尼和保力说过话,虽然没有人百分之百确定,何朴和另外两个人宣称保力和这个年轻人一起走了,他们认为这家伙还未成年,却想买点酒喝,所以找上他们帮忙。其他几个酒鬼也都声称在附近见过这样一个“家伙”,他们一致形容那“家伙”很年轻、金发、白人,这描述还真棒,在法庭上站得住脚,而且消息来源还这么“可靠”呢!

“昨晚我躺在公园里时,”何朴说,“正好有人丢了一卷旧报纸在我身上——”

“何朴,在本市像这样到处游荡是违法的。”

“我只是在收集旧报纸,我实在看不过很多人这样乱丢垃圾。我是在做公共服务。有些报纸已经是一个星期以前的报纸了。”

“是呀。”波兹曼说。他模糊地记得刚才肚子很饿,等不及要去吃中饭,那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总之,当我醒来时,一张报纸正好落在我脸上,我一看差点跳起来,就是那家伙,看!就是这个家伙。”

他掏出一张绉得发黄、有水渍的报纸,把报纸摊开来放在桌上。波兹曼现在稍微有一点兴趣了,报上的大标题是:四位圣土多奈多高中生当选明星球员。 标题下面有四张照片。

“是哪一个?”

何朴用脏手指最右边的,“就是他,报上说他叫托德·鲍登。”

波兹曼的目光由相片转到何朴身上,他在想何朴的脑细胞到底还有多少是管用的,在他沉浸醉乡二十年后。

“你怎么能确定?照片上他戴了一顶棒球帽,你怎么能看出他是不是金发?”

“他笑的样子,”何朴说,“这是他的笑容。他对保力这么笑过,当他们一起走开时,他就是露出这种‘人生真美好’的灿烂笑容,我绝不会看走眼的,就是这家伙。”

波兹曼没听见他的最后一句话,他拼命想着,想着。托德·鲍登,这名字听起来好熟,这件事带给他的困扰比知道一个本地高中的明星学生可能到处杀害酒鬼还要大。他想起来,今天早上在谈话中似乎才听过这个名字,他皱着眉,努力回想究竟是在哪儿听到的。

何朴走了以后,他还继续想,这时莱克勒和威斯考福走进来,他们说话的声音和冲咖啡的声音总算让他想起来了。

“天哪!”他急忙起身跑出去。

托德父母都想取消下午的约会,蒙妮卡本来打算去超级市场,狄克则是跟几个朋友约好去打高尔夫球,他们都愿意留在家里陪托德,但托德说他宁可独自一人留在家里。他想要清一清来复枪,同时把整件事情好好想一想。

“托德,”狄克说,一时又发现自己没什么话好说了。换做是托德的祖父,可能就会在这时候提议大家一起祷告。但是时代不同了。“有时候就是会发生这种事情,不过别老是去想它。”他无力地说着。

“放心好了,我很好。”托德说。

他们走了以后,托德拿出破布和一瓶擦枪油,放在院子里玫瑰花旁的长板凳上,然后到车房去拿他的来复枪。他把枪拿到院子里,把枪拆解开来,院子里玫瑰花香味扑鼻。他把枪彻底清了一遍,嘴里哼着歌,有时候还吹吹口哨,然后他又把枪组合起来;他即使摸黑都可以轻易把枪组装起来。他脑子里胡思乱想,五分钟后,发现自己已经给枪膛上了子弹。他今天并不想去打靶,但还是装了子弹。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装上子弹。

你当然晓得为什么。托德宝贝,也就是说,该是时候了。

正在这时候,一辆黄色绅宝汽车开了过来,一个看起来有点眼熟的人走出车外。等到他把车门关上开始朝着托德走来,托德看到他脚上穿的淡蓝色凯兹运动鞋时,才想到来人是橡皮爱德华。

“嗨!托德,好久没见了。”

托德把枪搁在椅子边,亲切地在脸上堆起笑容,“嗨!富兰契先生,什么风把你吹到这儿来的?”

“你父母在家吗?”

“不在,你找他们有事吗?”

“也不是,”橡皮爱德华想了好一会儿才说,“我想还是我们先谈谈比较好,你也许可以给我一个合理的说明,虽然天知道我还真怀疑这点。”

他把手伸进裤袋中掏出一份剪报。橡皮爱德华还没有把报纸递给托德看,托德立刻知道报上的内容是什么。这是他今天第二次看到杜山德的照片,那张街头摄影师拍的照片用黑笔圈了起来。托德很清楚,爱德华已经认出托德的“祖父”了,他会把这件事告诉所有的人,到处散播这个好消息。好一个橡皮爱德华,这下可以大大嘲弄他了。

警方一定会感兴趣,不过当然,他们早已在着手调查了。当莱克勒走了半小时后,托德的心便开始下沉,就像灌饱了气的气球原本快乐地越飞越高,突然被钢箭刺破,笔直落下来。

电话是最大的破绽。莱克勒狡猾地诱他入彀,而他则迫不及待地跳入陷阱,他说,他每个星期都会接到一两通电话, 以为可以让他们查遍南加州,寻找一个老迈的前纳粹战犯。很好,只不过电话公司给他们的说法可能完全不同。托德不知道电话公司会不会告诉你电话使用次数……但是当时莱克勒眼中出现了诡异的眼神。

然后是那封信。他不小心告诉莱克勒,没有小偷闯进杜山德的房子偷东西,莱克勒离开的时候一定会想到,托德之所以知道这件事,唯一的可能是他回去过……他不但回去,而且回去过三次,除了第一次把那封信烧掉外,后来两次都是为了查看有没有留下什么可能陷他入罪的痕迹。他没有任何发现,甚至那套纳粹党卫军制服都不见了,很可能是在过去四年中被杜山德丢掉了。

还有那些尸体,莱克勒竟然提都没提那些尸体。

最初托德心想,这样很好,让他们先白忙一阵子,他得好好想一想。他并不害怕他们检查出来他在掩埋尸体时衣服上沾了土。他早在当天晚上就把衣服洗干净了,他是自己把衣服丢进洗衣机,并且烘干的。他很清楚杜山德可能会死掉,然后所有的事情会被揭露出来。正如杜山德常常说的,孩子,再小心也不为过。

然后他逐渐意识到,这不是个好现象。天气这么暖和,而天气暖和的时候,杜山德的地窖发出的臭味总是更严重,他最后一次去杜山德家的时候,就闻到恶臭。警察一定会注意到这种味道,而且一定会追踪下去,以找到恶臭的根源。为什么莱克勒提都不提?他是保留不说,还是等以后再制造惊人的效果呢?如果他真有此意,表示他已经起疑了。

托德从剪报上抬起头来时,橡皮爱德华正转过身去看着街上,虽然街上没有什么好看的。莱克勒可以怀疑,但他顶多也只是怀疑而已。

除非他找到真凭实据,证明托德和老人的关系。

而这种证据正是橡皮爱德华可以提供的。

一个可笑的人穿了一双可笑的球鞋,像这种可笑的人几乎不配活下去。托德的手碰到了来复枪的枪身。

没错,橡皮爱德华手中正掌握了警方现在缺少的线索。警方不能证明托德和杜山德同谋杀人,但橡皮爱德华的证词却可以证实一切。然后事情就此结束吗?喔,不会。他们会把他的高中毕业照片到处拿给酒鬼看。虽然只是碰碰运气,但莱克勒不能不试试看。如果我们不能因为这桩酒鬼谋杀案将他定罪,或许另一桩酒鬼谋杀案可以逮着他。

然后呢?然后就是法庭见了。

他父亲会替他请一堆律师,律师们会想尽办法为他脱罪,太多间接证据了,他也会想办法让陪审团留下良好的印象,但这时候,他的人生早已毁了,正如杜山德说的。报纸上会大肆报道,所有事情都好像埋在杜山德地窖中半腐烂的尸体一样,会被挖掘出来摊在阳光下。

“报纸上的那个人在你读九年级的时候来过我办公室,”爱德华突然转过身来对托德说,“他说是你的祖父,结果却是一个遭通缉的战犯。”

“是的。”托德说,脸上一片茫然空洞,像是百货公司陈列的假人,原本健康的活力都消失了,只剩下虚无和恐惧。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爱德华说,也许他原本是想来大声兴师问罪的,但结果语气却平铺直叙,带着点茫然和受骗的味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反正就是一件事情又带到另外一件事情,”托德边说着,边拿起枪来。“真的就是这么一回事,一件事情……又带到另外一件事情。”他端起枪来瞄准爱德华。“虽然听起来很笨,但就是这么一回事。”

“托德,”橡皮爱德华睁大眼睛,往后退,“托德,你不能……求求你,我们好好谈谈,我们可以——”

“你和那个该死的德国人去地狱里好好谈谈吧!”托德扣下扳机。

子弹的声音划破了午后灼热和无风的寂静。富兰契向后倒在车身上,他的手把挡风玻璃上的雨刷扯了下来。他呆呆看着,鲜血从蓝色套头毛衣里冒出来,他把雨刷丢掉,然后看着托德。

“诺玛。”他低呼。

“好吧,”托德说,“不管你说什么,你这个倒霉鬼。”他又朝富兰契开了一枪,他的半个头已血肉模糊了。

富兰契踉跄往后倒,开始摸索着车门,嘴里闷声一遍又一遍喊着女儿的名字。托德又在他的尾椎处补上一枪,他的腿抖动一下,便躺在地上不动了。

就一个辅导老师而言,他还真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托德笑了几声,同时感到头痛欲裂,他只好闭上眼。

当他再张开眼时,他感到好多了,也许是他这几个月来感觉最好的时候,也许是几年来感觉最好的时刻。一切都很好,他脸上茫然空洞的神情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狂野的美。

他回到车房,把架上所有的子弹拿下来,约有四百多发。他把子弹放在背包里,扛在肩上。当他走出家门时,阳光普照,他兴奋地微笑着,眼光在闪烁,就像孩子过生日或在圣诞节、国庆日时发出的那种灿烂笑容,这也是孩子们放烟火、爬上树屋秘密集会和每次赢得重要球赛后、兴奋的球迷把球员一路从体育馆扛到街上时所流露的笑容。这也是毛头小子戴着头盔上战场时忘形的微笑。

“我是世界的主宰!”他对着蓝天大叫,把来复枪高举过头,然后右手拿着枪,朝着俯瞰高速公路的斜坡有一棵枯树遮蔽的地方跑去。

五个小时后,天快黑时,他们将他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