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部 第八章

进了暂住的小院子,分派过来伺候的小丫头红儿迎上来,「万老爷回来了?自己出去舒散筋骨了吧?也好,这么好的天,走动走动多舒服。」捧了刚沏好的茶端上来。

白少情啜了一口,夸道:「你沏茶的功夫倒不错。」

「那可是今年的雨前,司马公子刚叫人送过来的……好好的天,怎么忽然阴沉起来?像要下大雨似的。」红儿关了门,见风吹得外头树枝摇曳,又过去将各处窗户关起来,眼珠转着,瞅瞅四周无人,忽然露出一个不属于小丫头的笑容,「徐和青和公子说了什么好听话?」

白少情不料她无端冒出这么一句,心中蓦紧,手中茶碗抖了两抖,溅出两滴水来,凝神一想,沉声道:「水云儿?」

水云儿银铃般笑起来,取下人皮面具,俏皮地蹲个万福。「蝙蝠公子好啊!我又伺候您来了。」

封龙果然动手了。心中隐隐泛起一阵细而急的暗流,爬得人又酥又痒,说不出高兴还是讨厌。

白少情沉下脸,「封龙派你来监视我?」

「这是什么话?我可比你来得早。司马繁一在中原出现,教主就叫我来了。司马繁眼光厉害,我不敢在他面前钻来钻去,只能扮个上不了台面的小丫头。没想到分派过来伺候贵客,竟然遇到公子。」水云儿盯着白少情的人皮面具直看,「也亏你想的出光明正大戴面具的理由。」

「你如何认出我?」白少情自进了这里,无论洗澡睡觉都带着面具。

水云儿诧异道:「怎么认不出?别说这身形气味,单单声音,我就能把你从人堆里认出来。若不是司马繁没亲眼见过你,你道他会认不出来?」

白少情冷冷道:「我现在只要高喊一声,封龙他也救不了你。」露齿一笑,「你可还记得在总坛时是如何对待我的?」

「公子别吓唬水云儿。」水云儿嘻嘻笑道:「我被司马繁抓了,不过是个死,他断不会用我采阳补阳。」

白少情当然只是吓唬她。

世上最没有效果的事,也许就是用死来吓唬一个不怕死的女人。

白少情不再吓唬,他低头,再尝一口热茶。

茶很热,像心一样热。但他的手很稳,稳到连水云儿也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你在我这儿干什么?」他抿住下唇瞅着水云儿,目光森然。

水云儿也瞅着他,一点也不畏惧,甜笑道:「你想问的可不是这句。」见白少情又把脸别到一边,拍手道:「你开口问我,我就告诉你教主在哪里。」

水云儿神态天真。

如果她不是封龙的贴身丫头,如果她不是正义教的护法,恐怕连白少情都几乎要相信她真的很天真。

白少情自坐在椅子上,端茶慢饮。「我不想问,你也不必告诉我。回去告诉封龙,今非昔比,蝙蝠不是随便派个丫头来就可以看住的。」

水云儿眸光似水,乌溜溜转着,「公子好无情,可怜我们教主一心惦记着,两年间不知花了多少心血找人。唉,怎么偏偏就让司马繁那家伙先找着了?我一见公子,高兴得慌了神,连忙送信告知教主,教主也激动得不知怎么才好。他本急着要亲自来,却有好多事耽搁着。公子不知道,这两年出的事情可真多。」

听见封龙的事,白少情还是禁不住竖起耳朵仔细听,心头不断敲着小鼓,听水云儿说封龙没有来,松了口气。但另一种惆怅,却不知不觉从脊梁下往上窜。

他知道水云儿正在搅花花肠子,葫芦里不知在卖什么药,抱定以静制动的主意,一丝表情也不泄漏。

水云儿说了半天,话锋一转,软声道:「教主怕他晚到一点,公子便又跑了,命我请公子留下。公子啊!你千万不要贸然离开呀,否则水云儿我罪责难逃。」

「你凭什么要我留下?」

水云儿轻诧道:「咦,若不是决意和水云儿一道,公子怎么会喝水云儿端的茶?」

白少情低头,手中的茶碗已经半空。

水云儿的目光,忽然狡诈得令人心寒。

白少情纹丝不动,打量水云儿一眼,唇角带起一抹冷然笑意,将碗中剩茶统统喝下肚子,轻轻哼了一声。他戴着人皮面具,却掩不住骨子里的风情。

水云儿吃吃笑起来。

「你笑什么?」白少情问。

「我只是忽然想起了一样东西。」

「想起了什么?」

水云儿乌溜溜的眼睛轻快地转着,口中吐出两个字:「驴子。」

她摆动纤腰,坐到白少情对面。

「公子不问我怎样吗?」

白少情与她对视片刻,叹了口气,「他现在如何?」

「很不好。」

「怎么个不好法?」

「他挨了一记三尺刀,伤势至今无法痊愈。」

白少情闷了半晌,冷冰冰道:「三尺刀,一刀三年,难道是假的?他要敢妄运功力,只怕三年也好不了。」

「你就这般狠心?」水云儿眼里带着怨意。

白少情不答,他问:「封龙要你带走我?」

「他是这么想的。」

「仅仅只是想?」

水云儿皱眉,「教主是这么想,但他不愿意这样做。」

白少情奇道:「为什么?」

水云儿叹气,「因为你的脾气比驴子更糟糕。」

白少情瞅了她半晌,喃喃道:「如果我不是白少情,我一定会大喊一声,司马繁,正义教的水云儿护法在此。」

水云儿便也学他的样子,喃喃道:「如果你不是教主的命根,我就算是正义教的水云儿护法,也一定会大喊一声,司马繁,你要采阳补阳的蝙蝠公子在此……哎呀!」

白少情的目光,瞬间变得冷冽。

冷冽得像浸在冰海里百年的剑,冷的能教人的骨头冻出裂缝。

纵是水云儿,也忽然在他的目光下打了个寒战。

水云儿强笑道:「公子有何赐教?」

白少情问:「你在我茶碗里放了什么?」「你以为我放了什么?」水云儿仍在强笑。

白少情沉默。

半晌,他叹:「也罢,他要我的性命,原本不难。」冷冽的目光忽然消失了。他回头,看向窗外。

窗外无柳,无明月,无银瀑,无蝶影。

水云儿在他身后,低声道:「那里面放的东西对你没有害处,都是助你练功的药。教主亲自吩咐我给你用的,这药末无色无味,放在茶里,压根尝不出。你其实已经喝了好几天了。既然已经揭穿,我也不放茶里,你都拿去,喝不喝都随你。」取出一个小纸包,递给白少情。

白少情转过身,看向那小纸包。

他静静看着它,就像他第一次在山东万人庄,看见那颗名满天下的夜夜碧心丹;就像第一次看见方霓虹,在林中舞那套风华若无声。

他的眼睛猫眼似的,晶莹中有微光颤动。

水云儿见过白少情许多次,却第一次发现,白少情确实很美。

让白少情动心,竟是一件如此令人满足的事。

她终于知道,教主费了许多心血,也不过是为了让这个人冷冰冰的心,轻轻跳上那么一跳。

「你怎么不接?」

白少情仍看着它,不语。脸上显出一丝挣扎。

「你不要,那我可要仍掉它了。」

水云儿不是说笑,手一扬,小纸包破风而出。小纸包直飞向白少情,他侧身,让它从自己身边掠过,斜斜掉在窗沿上。

水云儿的脾气一向很好。她是赫阳的师父,即使在辣手施刑的时候,还是笑嘻嘻的;但现在,她却无端起了怒火。

前一刻,她还觉得白少情很美;这一刻,她只觉得这家伙真是可恶透顶。

她甚至忍不住霍然站起来,咬牙道:「你算什么东西,够得上教主一根头发?我总算明白了,他就算为你死了,你说不定还高兴呢!」她真的很少如此没有风度。

「你总算明白了。」白少情冷冷道:「他如果为我死了,我一定会很高兴。」两人的视线,都像冰一样。

几乎同一时间,两人冰一样的视线忽然融化,同时看向远处的大门。

「奴婢告退。」几乎是瞬间,水云儿恢复了丫头的天真本色,盈盈退出侧门。

几乎就在同时,掉在窗沿上的小纸包滑进了白少情的袖口。

「又来打扰前辈。」司马繁的身影,出现在大门处。

白少情拱手道:「司马公子。」暗中观察,司马繁神情特别轻松,似乎遇到高兴事。

「公子红光满面,似乎喜事降临。」

「今天得了好消息,前辈猜一猜如何?」

万里红能和什么好消息挂上钩?白少情略一低头,揣测着问:「是否已经有那蝙蝠的下落?」

司马繁点头道:「不错,我已经知道蝙蝠在哪了。」

白少情呼吸蓦顿。

司马繁眼睛盯着白少情的瞳子,时间仿佛沉淀了许久,才有一丝清淡的笑意从唇边散开。「前辈为何不追问蝙蝠的行踪?」

白少情讶道:「我不追问,难道公子就不打算说吗?」他假意地咳嗽一声,撩着摆子坐下,直着腰杆。

司马繁干笑,「前辈动气了。」选了对面的椅子坐下,摇着纸扇道:「司马繁不够恭敬,前辈恕过。」刷地合起扇子,双手握扇,对白少情作了一揖。

白少情哼了一声,等他说下去。

司马繁道:「关于蝙蝠的事司马繁多方打探,总算知道他的来历。」

白少情假做思索状,「这个来历,一定很有趣。」

「很有趣。」司马繁道:「这位蝙蝠公子,竟然就是武林世家之后,白家的三公子,白少情。」

「白少情。」白少情古怪地笑了笑。

「前辈也没有想到吧?」

白少情确实没有想到。

他没有想到,司马繁和向冷红狼狈为奸;可向冷红知道数年的事,司马繁竟到今天才知道。

到底是向冷红欺骗了司马繁,还是司马繁正在欺骗万里红?

「真是武林奇闻。」白少情冷冷道:「武林世家之后,竟自甘堕落。」

他语带双关,司马繁毫无愧色,点头,沉声叹道:「不错,明明出身名门,居然做出这等辱没祖宗的事来。」

这两人心中都明白,四大家族的祖宗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否则正义何来。

司马繁骂了两声,又忽然微笑起来,「不过,那白家三公子的样貌,却真是少有的标致。」

白少情被他诡异的笑容捣得心里一紧,不由问:「那白少情目前行踪何在?」

「日前探子回报,白少情在白家山庄出现。」

白少情皱眉道:「白家山庄,听说已经被夷为平地。」

「那白少情也许是回去拜祭父亲兄长,不料却被我派去的人撞个正著。」

「抓来了?」

司马繁点头道:「不错。」

白少情立知不妥。果然,司马繁道:「蝙蝠已被我带来了,请前辈指点错合功。」双掌伸出,轻击一下,发出清脆的掌声。

白少情又笑起来。

边笑,边暗暗叫苦:此刻去哪里找《错合功》?

两个彪悍大汉提了一个半昏的年轻男子进来。那男子低垂着头,黑发散落大半,将脸遮个严实,似乎在路途中受了不少折磨,连气息也甚为虚弱。

白少情正想这人的身形好熟,猛然想起一个人,眼睛蓦地掠过厉光。

司马繁笑吟吟把男子垂下的脸挑起,露出一张年轻的脸来。

「前辈请看。」

白少情仔细看去,不出所料,果然是见过一面的徐梦回。

上次藏身屋顶,并没有仔细瞧清楚他的模样,只依稀记住身形。现在近看,才发现徐梦回虽然肤色稍黄,眉目也粗浓,但面容却有种说不出的精致,怪不得徐和青恋恋不忘。

「蝙蝠在此,请前辈施展神功。」

「这就是蝙蝠?」

「应该是。」

「应该?」

司马繁笑道:「就算错认了,也不过练练功而已,于前辈无损。」

白少情瞅着徐梦回半晌,心思急转,末了,才冷笑道:「此人并非蝙蝠。」

「哦?」司马繁问:「前辈如何知道?」他这么说的时候,身形似乎根本没动,却已经离白少情近了至少两步。

白少情忽然一震,看司马繁一眼,轻声问:「司马小姐有喜了?」

司马繁赞道:「前辈真厉害。」

白少情叹气,「徐和青已经死了?」

「妹夫的急病,前辈今天是亲自去诊过的。」司马繁摇着扇子慢慢道:「我挺器重和青的,可惜他身子不行。不过,幸亏小妹肚中留了骨血,徐家不至于断后。」

徐和青一死,徐梦回当然也失去价值。

白少情静静看着司马繁,忽然笑起来,「司马公子,你倒会耍把戏。」

「比不上你。」

「何时发现的?」

「到这宅子后的第三天。」司马繁欣然道:「风情这物,可不是一张面具挡得了的。况且,向副教主还暗地瞅了几眼。他是亲眼见过你的人,自然不会认不出你。」他一边说,一边收了扇子,向前一放,似乎要将扇子递到白少情手里。

白少情早全身凝气,见他动时,却发现后路已经被隐隐封死,朝任何一个方向躲,都只会牵动司马繁更大的杀气。

无可奈何,只能迎。

白少情迎的,不过是把纸扇。但这纸扇,却忽然变得比刀更可怕。司马繁的身形移的不快,悠然自在,就如在院子里散步;可他只移了一步,已经到了白少情跟前,诡异的笑容仿佛瞬间从司马繁的嘴角,传到白少情的肌肤上。

白少情一指,点在纸扇一端。

「锵」的一声,仿佛石头敲在铁器上一样,竟冒出几点火星。

「好功夫。」司马繁戏谑道:「横天逆日,火气十足。」手腕一动,朝白少情双手扣去。

白少情识得厉害,仓皇疾退。

只觉司马繁若有若无地笑了笑,轻飘飘伸手过来。

白少情再退,退的同时脚踝一伸,身旁的椅子凝聚着横天逆日四成功力,朝司马繁飞过去。

椅子勇不可挡的飞到司马繁面前,却奇异地停止了向前,反而缓缓地往下落,就像有人抓着它,慢慢把它放回地上。

司马繁的脸上还是挂着笑。

退无可退,白少情终于不退了。他叱一声,反手抽出腰间的剑。

蝙蝠会的绝技本就不少,剑法当然也不错。

一出鞘,就刺了二十七剑。没有一剑是留有余地的,这剑法仿佛造来就是为了最后一搏。

司马繁凝神。

「这是哪家剑法?」

「蝙蝠家。」白少情冷冷答。

「何名?」

「屠龙。」

白少情的剑,又已经攻出二十七剑,有三剑,甚至划破了司马繁的衣衫。

司马繁皱眉,可又笑了起来。

笑的最得意的时候,司马繁鬼魅一样动了起来,冲入剑芒最盛处。

这实在太冒险连白少情也觉得诧异;但司马繁已经冲了进来。而当剑光划破他胸前时,白少情却发现,他这一招并不足以刺透对手的胸膛。

司马繁胸前出血,却已经出手。

他只用了一招——徐家的蓦然回首。

瞬间,白少情的脉门已经落到司马繁掌握之中。

他苦笑。

一天之中,竟两次栽在同一招上,他唯有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