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于九天 第27部 魂牵梦萦 第二章

佳阳城守府里。

府中最大最华丽的寝室中挤满了人,却没有人发出任何声音,一切仿佛凝固了,静到极点,连一声咳嗽也不闻。

容恬、容虎、烈儿、秋蓝等侍女,以罗登为首的一大群忧心忡忡的萧家干将,还有最近才被自己的副将打包送给鸣王的佳阳城守孔叶心,此刻,都正围绕在寝室中那张大床旁。

所有人的视线,都停在床上沉沉入睡的凤鸣脸上。

另一个无法触及的梦的世界里,正在发生着什么呢?

在入梦者尚未醒来之前,没有人能给出答案。

等待是天底下最难忍受的事。

容恬从凤鸣入睡后就一直坐在床边,深深地凝视着他,姿势丝毫没有变过,刚毅的脸上平淡无波,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秋蓝和秋星也「听」孔叶心说了心毒的事,知道鸣王这次入睡很可能会见到离王真正的阳魂,想到鸣王这么害怕离王,现在却要孤零零去面对那可怕的男人,既担心又心疼。

凤鸣刚刚入睡,她们就忍不住哭了。

但她们绝不敢惊扰中毒的鸣王,都死死捂着小嘴无声地流泪。

所有人中,脸色最难看的是萧家人。

萧家是典型的行动派,萧家杀手团可不是说着玩的。这么多年以来,只有人家怕他们的,哪吃过这种无法作声的闷亏。

明明利刃在手,高手成群,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少主去只身赴战,像那佳阳城守说的,这是阳魂和阳魂的单独较量,旁人无从插手。

去他的阳魂!

去他的单独较量!

真恨不得卡嚓一剑,叫离王那个下毒黑心的混账阳变阴,人变鬼!

唉,只能呆站在床边,这感觉真窝囊。

崔洋站在罗登右边,以杀手特有的犀利眼神紧紧盯着少主精致的脸庞,不放过任何一丝最微不足道的变化,仿佛这样就能推测出这场阳魂之战的内情。

可恨却什么也瞧不出来。

少主似乎睡得很香。

难道我们就什么都不能做吗?

崔洋忍不住低声道,「如果孔城守的推测没有错,现在少主应该正和离王碰面。如果少主目前正陷于不利情况,我们当机立断把少主叫醒,是不是比较……」

房中静得掉一根针都能听见,他虽然说得很小声,但相比之下却不啻于大嗓门的嚷嚷。

说到一半,所有的目光转了方向,齐刷刷向他射来。

崔洋赶紧闭嘴,以为自己贸然开口,打破沉默,惹来众怒,正等着挨骂。

不料,却听到耳边接连出现松了一口气的声音。

冉青用不会惊扰到凤鸣的小音量说,「我也正有此意。我的老天,这样没有尽头的等待真要命,我宁愿赤手空拳去和黑熊打一架也比受这种煎熬好啊。」

身边几个萧家年轻高手虽然没吭声,却纷纷点头。

他们也憋惨了。

「不许轻举妄动。」罗登板起老脸,威严地扫了这群年轻人一眼,「如果事情这么简单,西雷王会一直坐着不动吗?大事当前,最忌心浮气躁,乱做主张。你们之中有人比孔城守更了解心毒是怎么一回事?贸然打断少主和离王的阳魂相遇,如果伤到少主,或者让少主无法醒来,你们负得起这个责任?如果洛云在,他肯定不会……」

说到下落不明的洛云,萧家人,包括罗登自己的脸色都更为难看。

罗登不再往下说,只轻轻叹了口气。

又把目光转回到躺在床上的凤鸣身上。

罗登虽然不是杀手团主管,但在萧家资历够老,而且萧家又最讲究等级和资格,崔洋等人受到他训斥,都垂下头,不敢再作声。

孔叶心对于鸣王身边的小团体来说,明显是个新丁,所以他一直很本份地待在床的外围,一听崔洋提议弄醒鸣王,这位说话结巴的城守大人就有点着急了。

赶紧把笔沾了墨,刷刷刷写起来。

等他写完,罗登已经训斥完毕。

以防万一,孔叶心还是小心地戳了戳崔洋的后背,等崔洋转过头来,便把手里刚刚写好的字伸过来,请他看一看。

上面写道——拓照族秘法非常诡异,鸣王阳魂如果是被离王召入梦中,强行惊醒可能会伤害鸣王的阳魂。不可冒险,不可冒险。

他连写了两个不可冒险,显得很是担心,频频往崔洋脸上看,瞧他是否领会。

崔洋点点头,低声道,「多谢指点。」

英气的脸上露出一丝莽撞后的羞愧。

其实崔洋他们从小被挑入杀手团培养,绝不是心浮气躁的人,但老主人和夫人一起消失,洛云生死不明,少主中毒危在旦夕,不祥之事情一件接一件出现,难免就沉不住气了。

「鸣王动了。」忽然,容虎沉声道。

这一声,顿时把大家神经扯到最紧。

冉青等高手经过常年训练,目光锐利,和容虎同时注意到凤鸣精致的眉脚轻轻纠了纠,仿佛就快醒来。

情不自禁之下,众人身子都往大床的方向倾前,秋蓝和秋星更是紧张得小手捂在心脏的位置,蒙着泪雾的大眼睛一眨也不眨。

容恬更不用说,他是第一个发现凤鸣脸上有变化的人,早就微俯上身,把长着薄茧的温暖手掌轻轻贴在凤鸣鬓角上,令人安心的嗓音低沉地问,「凤鸣,你醒了吗?」

等了片刻。

凤鸣的睫毛也若有似无地动了动。

开始是难以察觉地微颤,渐渐的颤得厉害了,仿佛要从沉睡中醒来,眼睑却有千金重一样。

众人不由自主屏住呼吸,都恨不得帮他一把,却又都不敢轻举妄动,捏着心等他独自从困境中挣扎出来。

揪心的等待中,乌黑浓密的睫毛终于缓缓掀起。

「唔……」凤鸣鼻子里发出一声懵懵懂懂的呻吟。

「鸣王醒了!」

「少主。」

「鸣王?」

「哇!」凤鸣睁开眼睛,迷迷糊糊地一瞟,猛然怪叫一声。

「怎么了?怎么了?」

「鸣王,怎么了?」

「你们搞什么鬼啊?吓人吗?」凤鸣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

一醒来就看见头顶上方这么多双眼睛,吓了他一跳。

不过,无须众人回答,他立即就意识到这是怎么回事了。

容恬在床边伸过手来,凤鸣下意识地就挨他身边去了。

众人早就等得心焦,见他终于醒来,七嘴八舌问道。

「少主,你真的梦见离王了吗?」

「若言和鸣王交谈了吗?」

「那个坏人有没有欺负你?」这是秋星问的。

孔叶心说话不及其他人快,写字却很有效率,激动地刷刷写了一张,送到凤鸣眼前,问他——阳魂相遇,是否真有其事?

不等凤鸣开头,他又意犹未尽地在上面再加了一句——鸣王可以确定那是另一个人的阳魂,而不是鸣王自己梦出来的形象吗?

瞅着凤鸣的视线略带激动。

这个看起来胆小的家伙果然是学术派的,一涉及到阳魂什么的讨论,就露出一点狂热的劲头来了。

凤鸣一向来就被他们问得脑子成了一团浆糊,左看看右看看,不禁问正用一只长臂搂着他的容恬,「你没问题问我吗?」

容恬转过头来审视了他一眼,淡淡道,「你这次醒来,身子并没有像从前那样一阵阵发抖,看来,孔叶心的猜测很有道理,你的梦真的发生了变化,是吗?」

「嗯嗯,确实是这样。」凤鸣点头。

向孔叶心投去一个佩服的眼神。

环顾周围这些关心他的人们,凤鸣说,「大家不要急,我才醒过来,起码给我几分钟清醒一下,安静,安静。」两手举起来,往半空中虚虚一按。

大家立即安静下来。

凤鸣沉吟了一下,才道,「我刚才作的那个梦里,是有若言出现。不过,我也不知道那家伙到底是什么性质。是若言的阳魂呢?还是,只是我的潜意识在作祟?这样吧,我先说说自己梦见了什么。」

他清清嗓子,开始一五一十,童叟无欺地说起自己的梦境。

众人都露出认真聆听的神情。

讲故事一向是凤鸣最杰出的本领,这一次虽然是个梦,一样被他讲得有曲有折,高潮迭起。

说到若言一伸手就往凤鸣身上抓时,秋星吓得花容失色,全靠体贴的尚再思在她身后搀了她一把。

听凤鸣说他后翻身躲了过去,她才松了一口气,拍着酥胸道,「好险。」

转过头去,微红着脸,感激地瞅了尚再思一眼。

凤鸣继续往下说,大家一边听着,一边都在脑海中浮出当时的情景,容恬听得最为仔细,不时开口问一两个问题,例如梦中离宫的软席式样,是否有其他人出现的梦中。

凤鸣一一回答。

「所以,后来为了拖延时间,我只好和若言玩真心话大冒险。」

所有人一愣,齐问,「什么是真心话大冒险。」

「这是一种我故乡独有的游戏,猜拳决定输赢,输的人要选择真心话还是大冒险。」为了让众人明白这种他们从来没有玩过的游戏,凤鸣把规则详尽地解释了一遍。

接下来,就发现所有人都用看傻瓜一样的眼神看着他。

「呃,你们干嘛这样看着我?」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一会,冉青才硬着头皮说,「少主和若言比猜拳,是不是有点……有点……」

「有点什么?」

容虎说,「若言的武功很不错,鸣王和他猜拳,真的有点吃亏。」

冉青赶紧点点头,非常感激容虎帮他补充了最后一个词。

其实他是想说「蠢」这个字的,但这对少主实在不敬,所以最后还是默默吞回了肚子。

容虎所用的「吃亏」就相当委婉了。

不愧是西雷王调教出来的人才。

凤鸣不解地问,「我知道若言武功好啊,但我只是和他比猜拳,又不是比武。打我是打不过他,难道比机灵我也差他一截?」

众人心里一片哀叹。

您老人家真是没常识……

「凤鸣,」容恬在他脑门上轻轻拍了拍,苦笑着解释,「但凡武功好的人,观察力,反应力,还有对身体四肢的控制力,都比常人要好。像若言这种一国之君,从小就受到国内最高明的师父教导,善于琢磨别人的心理。这些条件加起来,估计在你出拳的瞬间,他已经瞧破你打算出什么了。他要赢你,自然很容易。」

凤鸣一愣。

再前后一想,猛然领悟过来。

若言,你太狡猾了!

我是蠢材呀!

满脸愧色。

罗登生怕少主面子上过不去,打圆场道,「请少主先说完,我们再讨论吧。」

凤鸣把各自发下毒誓的事说了,不敢去看众人鄙视的眼神。

说到自己先赢了若言几盘时,声音越来越小,惭愧的红云更是从耳朵一直蔓延到脖子。

现在他当然知道,开始若言是故意输给自己的。

这奸险小人,把我当小猫小狗一样逗着玩!

可笑自己还呆呆的自以为有猜拳的天赋。

「后来,若言就一直赢,再也没有输过。」凤鸣耷拉着脑袋。

这个结局,不用凤鸣说,大家都能猜得出来。

冉青看他一副羞愧难当的样子,心里也不好受,出言安慰道,「只不过是一个无聊的游戏,输了也没什么,最重要的是少主安全醒来了。若言问问题又如何,可以回答的就回答,不能回答的就胡扯,也没什么大不了。」

凤鸣叹了一声,「我刚才已经说了,游戏之前我们都发了毒誓。」

冉青翻个白眼,对少主的老实乖顺无话可说。

和王族不同,毒誓这种和天神,诅咒有关的离奇东西,萧家人从不放在眼里。

如果随便嘀咕几句就可以有这么大的效果,还要杀手团干什么?

何况,毒誓的对像是西雷王而已。

又不是他们萧家少主。

「这么说,鸣王真的如实回答了若言提出的问题?」

凤鸣尴尬地点点头。

「所有的问题?」

继续点头。

大家都不知道该露出怎样的表情了。

「凤鸣,」容恬用手捧起他垂下的脸,无奈而温柔地问,「你到底告诉若言什么了?」

凤鸣叹了一口气,半晌,才鼓起勇气,苦笑着道,「全部……」

◎◎◎

「大王,繁佳的军报送来了。」

帘外传来的声音,让若言从梦中惊醒。

鸣王!

人呢?

前一刻,那人还在他眼前吞吞吐吐,小脸皱成一团的说着「真心话」,转眼却……

一股怅然若失和恼怒涌上心头,若言霍然坐起,掀开床边的垂帘。

下了床,他没有理会站在一旁躬着身,双手毕恭毕敬呈递着军报的侍从,而是大步走到室内设下的矮几处,双目灼灼地盯着梦中出现的软席。

就是这里。

一定是!

他清楚地记得席上刺绣的纹路,虎形外缠绕一圈荆棘,是离国王族常用的图案之一。

刚才,鸣王就是坐在这软席上,和他玩那个闻所未闻的游戏——真心话大冒险。

那张五官出色的脸上表情是那么丰富,时而得意,时而目瞪口呆,不管哪一种都赏心悦目,整座离宫都因为他而变得生机勃勃。

若言不由自主屈下一膝,把手掌按在软席上,想从上面汲取到凤鸣残留的温度。

但是,软席全然冰冷。

这一切,究竟是否真的发生过?

那梦中鸣王所透露的拓照、心毒、阳魂,又是怎么一回事?

「大王……」身后传来侍从小心翼翼的试探声。

奇怪,大王醒来后,竟然瞧也没有瞧军报一眼。

那张不起眼的软席摆在寝宫有大半年了,今天哪里不对劲,让大王这么注意它?

侍从好奇地把视线投往软席,身前的若言忽然转身,吓得他赶紧低头。

「大王,这是繁佳刚刚送到的军报。」

若言接过军报,拆开看过后,脸色平静地说,「来人。」

两个王宫侍卫立即从门外进来,垂手等着他的吩咐。

「拖下去,砍了。」

侍从吓得脸色像纸一样白,跪倒在地上,磕头求饶,「大王饶命!大王饶命!小的知罪,小的再也不敢了……」

他嘴上虽然说知罪,其实心里胡里胡涂,不明白自己哪里惹大王不高兴了。

把大王叫醒这是常有的事。

实际上,这也是大王自己从一登基就立下的规矩。

凡是军报送达王宫,即使大王已经入睡,也必须立即唤醒,呈上军报,以免贻误战机。从前只发生过侍从为了讨好大王,没有及时唤醒大王而被处死的,杀了几个侍从后,再也没有人在送呈军报时敢耽搁半刻。

「大王饶命啊!」

两个侍卫也不知道他到底做了什么错事,但大王的命令谁敢质疑,二话不说,一人拽住侍从一个胳膊,恶狠狠地拖到殿门外,侍从留下一串凄厉的叫声,「冤枉!冤枉呀!大王饶命……」

不一会,一下惨叫响起。

所有声音戛然而止。

妙光一早过来请安,正好看见侍从在殿门被斩首,血糊糊的头颅滚在地上,两眼不甘地大瞪。

王宫里处死奴仆本来就很寻常,她也不怎么在意,跨进殿门后,眼中出现若言的背影,他正低头盯着什么沉思不语。

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却只是一张普通的软席,妙光不禁笑道,「王兄再这样盯着那软席看,它恐怕要烧起来了。」

若言转过身来,眼神变得略为柔和,竖起一根指头,朝她勾了勾。

妙光像小鸟一样轻快地走到他跟前,送给他一个甜美的微笑,声音清脆地问,「王兄心情不好吗?」

「谁和你说我心情不好了?」

「既然没有心情不好,为什么一大早刚刚起床就动怒杀人呢?」妙光两只眼睛乌溜溜地转着,好奇地问,「那人伺候了王兄五六年了,一直都很机灵,我还以为王兄很满意他呢。他到底做了什么错事,丢了一条小命?」

若言淡淡道,「他吵醒了本王。」

「吵醒?」

妙光眼光一掠,已瞥见桌案上放着一封已经打开的信,虽不清楚上面内容,但从式样和颜色上就看出是远方送来的军报。

军报必须立即呈报的规矩,她当然也是知道的。

王兄一向重视军务,怎可能下令处死遵照他的命令,叫醒他并且送上军报的人?

妙光本来只是随口提起那被杀的侍从,现在却不禁上了心,暗暗奇怪。

想要再往下问,忽然想起若言刚才轻描淡写的态度,似乎不希望自己多嘴,不禁犹豫地沉默起来。

对这位杀人如麻,没人可以猜透的王兄,她心里也是有着惧怕的。

「你一早到我这里来干什么?没地方玩了吗?」

炒光忙笑盈盈答道,「我嘛,是特意过来向王兄禀告的。按照王兄的吩咐,媚姬姐姐已经搬到精粹殿,这几天我忙得腰背都酸了,总算把媚姬姐姐的新居布置得妥妥帖帖。我还送了她一扇嵌紫贝的屏风呢,摆在内室又漂亮又雅致。王兄要不要忙里偷闲,到精粹殿看看你未来的王后呢?」

「她答应了吗?」

「嗯,」妙光沉吟片刻,「她是一个又聪明又美丽的女人,不管做什么事都令人难以对她生出不好的感觉。现在,她虽然还未正式答应,但看起来又不像要拒绝的样子。如果她最终拒绝了王兄,王兄会杀了她吗?」

若言淡笑道,「杀了她对本王有什么好处?容恬那种对天下有企图的男人,很少会对至亲以外的人产生感情,但是,感情一旦产生,就很难消失。媚姬即使不是他最爱的女人,但在他心中一定有某种特殊的地位,否则他落难时怎肯去向媚姬求助?把这女人捏在本王的手里,让她为本王做做挡箭牌,让容恬难受一下,不是很有趣吗?」

妙光听着这无情的话,不禁对风姿卓越的媚姬生出一丝同情,脸上却不敢露出半分,低声道,「王兄英明。那么,在她还没有应允王兄的条件前,王兄并不打算大驾光临精粹殿,对吗?」

「恰恰相反,本王这就过去。」若言目光从不远处的软席上滑过,脑中浮起凤鸣和他并肩坐在上面的一幕,眼底逸出一丝罕见的温柔,「有一个问题,本王要向她请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