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于九天 第20部 十面埋伏 第三章

同泽城远郊外,种植着各种奇花异草的隐蔽小山谷。

摇曳在黑暗中猛然睁开眼睛。

身为天底下以使毒着名,仇家遍地的高手,她已养成了将近神奇的灵敏直觉,当有大事发生之前,总会生出心绪不宁之感。

此刻,这种预兆般的感觉,正萦绕在心头。

她从床上坐起来。

心爱的孙子采锵就睡在她身边,小小软软的身子有小半贴着她,睡得很熟,一只小脚从被子里蹬出来,被廊外透过来的一点烛光微弱映着,朦胧中显得白嫩可人。

摇曳轻轻把他横在自己腿上的小手挪开,悄悄下床。

抽出压在枕侧的短剑,缓缓走到窗边,朝外一瞥,放松下来。

她瞧见了小客厅处,萧纵高大笔挺的背影。

「萧郎。」摇曳放下短剑,走出内室,低低唤了一声。

走到萧纵背后,目光顺着萧纵凝视的方向看去,脸色微有变化。

萧纵面前的大横台上平躺着一男一女,两人衣裳上尽染鲜血。

摇曳精通医术,上眼就看出其中的女子已经气绝,另一人虽有气息,但瞧他脸,伤口遍布全身,有一道更是伤在腹胸要害处,显然也快不行了。

摇曳走向前,仔细看了双目紧闭,已经人事不醒的洛云一眼,「这不是凤鸣的侍卫吗?怎么会伤成这样?」

「还有得救吗?」

「如此重伤,要救不容易。」摇曳对他人性命,向来不怎么看重,淡淡扫了一眼,把目光放到另一人身上,问:「这女人是谁?」

萧纵并不回答,只沉声道:「救他。」

这两人一生一死,摇曳当然知道萧纵说的是「他」而不是「她」。

摇曳抬起眼来,「你半夜过来,就是为了让我救他?」

「是。」

摇曳疑心顿起。

萧纵天性的凉薄,她最清楚不过。

以萧纵的高傲和对世问俗事的不屑,别说一个区区萧家侍卫,就算所有萧家侍卫死在他面前,也休想他动容插手。

对于这一点,摇曳深悉,因为她和萧纵正是同一类人。

除了自己所关心的人和事,其它的全不放在眼里。

「萧家一个侍卫,竟能劳动你的大驾深夜到此,求我出手救他?」

「你救不救?」

女性的敏感,让摇曳察觉不祥之兆。

她把目光挪开,投在洛云身边那已经失去生机的女人脸上,深呼吸了一会,轻轻道:「你还没有告诉我,她是谁。」

女人死前毕定经过一场血战,脸颊上沾着血污,却仍能隐约瞧出轮廓优美,年轻时必是十分美艳。

「洛芋芋。」萧纵说出了她的名字。

「洛芋芋、洛芋芋……」摇曳把这个陌生的名字放在嘴里,咀嚼似的念了两遍,眸中疑色更重,打量着并排躺在桌上的两人,缓缓道:「她和洛云同姓,是否有亲属关系?」

两张脸就在眼皮底下,谁都可以一眼看出这两张脸庞极为相似,若说两人之间没有血肉之亲,必定没人会相信。

萧纵沉默,脸色阴沉得吓人。

他生于富比帝王的豪门,又天赋异禀,以剑术称雄天下,即使一国之君,也不得不尊他一声圣师,所以持才傲物,目空一切。

而他平生最不屑的,就是做了不敢承认,没担当的男人。

洛芋芋之事,当日纯属醉后中计,但他确实做了,并且从此多了一个儿子。

这一切,隐瞒或是坦白,对极为孤傲,眼睛绝不容沙子的摇曳来说,都异常残忍。

「洛芋芋,是洛云的母亲。」

「母亲?他随母姓?」

「是。」

「他的父亲呢?」

「他的父亲……」萧纵充满磁性的低沉声音里,多了一分令人心悸的凝重,「姓萧。」

摇曳霍然抬头。

她看着萧纵,渐渐变得犀利,片刻,才冷冷问:「萧纵的萧?」

萧纵没吭声,但他深邃冷冽的瞳子,不逃避地和摇曳对视。

摇曳倒抽一口凉气,心冷了半截。

「我从不知道你还有一个儿子。」「从前,我也并不觉得他是我的儿子。」萧纵回忆一般,缓缓地,低声道:「我不喜欢他的母亲,不愿意他的母亲为我生下骨肉,更不希望自己的血脉传到不相干的人身上。这些年,我从来没有把他当儿子一样看待过。」

摇曳鄙夷地道:「可今夜,你却求我救他?」

「不错。因为从今夜开始,不管洛云是死是活,他都将是我萧纵为之看重的儿子。」萧纵的语气不容置疑,说罢,轻轻叹了一声,「我本不想管他的死活,只当自己和他不相识。可当我伸手把他抱起来后,我忽然明白过来。」

摇曳凄然笑道:「你明白了什么?」

萧纵沉吟片刻,才悠悠叹道:「我明白过来,自己既已插手将他护住,从此以后,我就是他的父亲了。」

摇曳磨着牙,冷冷笑道:「好一个父亲……好,萧纵,你好……」

萧纵一直暗中观察着洛云的脸色,发现情况已到了最糟的时候,走前一步,挑起摇曳的下巴,居高临下端详着摇曳罕见的怅然若失的表情,道:「你若肯救他,现在就要动手。」

摇曳的怔然稍瞬即逝,听到萧纵发问,把脸狠狠别到一旁,「你和那些贱女人生的儿子,竟要我来救?萧纵,你欺人太甚!」

「你不救?」

「我不救。」摇曳咬着牙,脸上露出怨毒之色,斩钉截铁地,一字一字挤出牙关,「我宁愿救一只狗,也不救他。」

她已经多年没尝过这种心痛,在当日抱着刚刚出生的孩子被萧纵无情地赶走后,再也没有过。

咬牙切齿说着,眼泪涌出眼眶,晶莹地划过脸颊。

她不想萧纵看见自己的泪水,猛然转过身去,面对窗外。双手死死抓在窗沿上,十指关节紧得发白,犹在微颤。

小心翼翼保养出来的美丽指甲,深嵌入窗木中,根根俱断。

萧纵英俊的脸上,如覆着一层薄霜。

一股无可奈何的感觉,从深处慢慢渗入血管。

他手中有天下最犀利的剑,却无法面对着他最深爱的女人。

深叹一声。

「我不该来找你。」萧纵唇角逸出一丝苦涩笑意,「不过,总要试过了,才能甘心。」

他走到桌前,抱起垂危的洛云。

摇曳听见动静,回头一看,厉声问:「你要做什么?」

「带他们走。」

萧纵平静的语气中,蕴含了仿佛要一去不回的沉毅,摇曳纵在极度伤心之中,也不由大震,还未细想,脚步已移了过来,挡在萧纵面前。

萧纵回头看她一眼,「你要看着他断气吗?」

摇曳低头,看着已经奄奄一息的洛云。

这人跟在凤鸣身边,她曾经见过几次,却根本没想过,他和萧郎有血肉之亲。

自己真傻,怎么竟看不出?

这冷冰冰的表情,像冰一样,与己无关,永远无动于衷的冷漠,利剑片刻不离手的习惯,和萧郎如出一辙。

怎么会看不出?

她的萧郎,她苦苦爱了多年,一心一意等着的萧郎,竟和别的女人有一个儿子。

一个比她为萧纵生的凤鸣,更像萧纵的儿子!何其可笑……

这口气,让人怎么咽得下去?

「把他放到内室去,」摇曳脸色数度剧烈变化,终于冷静下来,声音也变得冷冽平淡,「我救他。」

萧纵眯起眼睛,「你会救他?」

听出萧纵话中轻微流露的怀疑,摇曳高傲地昂起脸,冷笑道:「让你抱着这贱女人的儿子离开,亲眼看着他死掉,然后永远将不肯救治的罪名栽在我头上?把这个本是你亏欠我的帐,反变成我亏欠你的?你休想,没那么便宜。」

言辞越见犀利,明亮动人的眼眸中,现在翻滚着痛苦的不甘和怨恨。

萧纵一生受人尊崇,从未被人这样当面地狠辣讥讽过,此刻却不能不全盘接受。

他爱的,从始至终只有摇曳一人,对洛芋芋只有怜意,却无爱意。醉后误认,错有一夜姻绿,生下洛云,在萧纵眼中,那有着他血脉的小小婴孩,不但不是自己想要的骨肉,更是自己曾经背叛摇曳的活证。

他是个狠心的父亲,曾打算一辈子不承认洛云的存在,只当他是洛宁的儿子,当他是一个普通的萧家侍卫,永远不予理会。

但,当他在王府大门旋风一样赶到,将洛云从血泊中救出来,当这年轻的生命毫无生气地躺在他臂弯中时,一切都改变了。

那一刻,萧纵深切地感觉到心底深处有某处变了。

他深爱摇曳,却对摇曳所生的儿子并未有这种奇异的感觉。

并非他厌恶凤鸣,而是眼前这浑身血迹的孩子,纵使在重伤昏迷中,脸上还带着那一缕仿佛与生俱来的冰冷。

萧纵知道,极度的冷淡之下,是燃烧不尽的如汹涌浪潮般的渴望和勇气,如此性情,才能悍勇无敌。

因为,他自己正是这样的人,正是这样成为了今日的萧圣师。

他鲜少将他人生死放在眼里,此刻,却深深希望洛云可以活下去,甚至不惜亲自到摇曳面前,揭开这个会令彼此都受重创的伤口。

按照摇曳的话,萧纵亲自把洛云抱入内室。

采锵在隔壁的小房中睡得正沉,萧纵小心地将洛云平放在大厢房的另一侧床上,出去单手掀开帘子,站在门前,等待摇曳进来。

摇曳脸色覆着说不出的诡异神色,在忽明忽暗的烛光下,显得游移不定。她挣扎了一会,猛然露出下了决心般的表情,移动脚步。

经过萧纵身边,即将跨入内室时,摇曳停了下来,低声道:「你欠我的,我会让你还的。」

「你若施暗手害了洛云,我会亲手杀死我们的孩子。」萧纵淡淡说着,扫了摇曳一眼,双唇缓缓开合,「我会杀了凤鸣。」

摇曳转过头,颤动的目光望向她最深爱的男人,「如果做出如此庸俗妒妇的所为,摇曳也就不配当萧圣师的女人了。」

朝萧纵露出一个惊心动魄的美艳笑容后,她缓缓跨入房中。

内室的门,在萧纵面前,轻轻关上了。

同安院,目前一片平静。

压根不知道洛云已经出事的凤鸣和容虎,正耐心倾听着裳衣的招供。

「更换迷药配方,并非是要害庆离,而是逼于无奈。原本,给庆离吃的也只是轻度迷药,只要使他稍显昏积,对我迷恋就好。没想到前一段日子,也许是他日久服食,身子习惯了,一般迷药不再对他有用。庆离对我有所疏远,甚至还会朝我发脾气。」裳衣也知道狡辩无用,凤鸣等人早把同安院控制住了,庆离再不能当她的靠山,识时务地坦白道:「那时又恰好遇上王子妃传出有孕的消息,我生怕庆离从此再不理会我,只能咬牙改了药方,给庆离服食另一种更厉害的药丸。」

「你现在给庆离服食的迷药,是否需要特制解药?」

裳衣用几乎听不见的柔美声音,小心地道:「此药的药效,和从前用的截然不同,配方是秘传的,解药也要特制。若不是事情危急,我本也不想……不想对他用这个。」

凤鸣见她可怜,开口道:「我们其实也只是为了……咳咳咳……」

被容虎暗中踢了一脚,立即转了语调,赶紧板起脸道:「为了同国的安危,你一个人的小命根本微不足道,再不坦白招供,统统说出来,别怪我严刑无情。」朝裳衣瞪起他的圆眼睛。

裳衣对他不如何畏惧,倒是被容虎在旁一声冷哼吓得娇躯微震。

容虎道:「既制了迷药,必有解药随身,以备不时之需。你把解药藏在哪里了?」

现在计划卡在疯狗一样的庆离处,让庆离恢复清醒是最关键的。

裳衣虽然害怕,却并非没有脑子的蠢材,闻言犹豫片刻,看向凤鸣,「老实和鸣王说,我手上确实有解药,并不在我身上,藏在他处。要我拿出来也行,但……」

她踌躇片刻,咬了咬牙,「但鸣王要答应我几个条件,我才把解药拿出来。」

凤鸣愕然,「什么?你居然还有条件?」

刚才瞧着她弱不禁风的样子,还觉得着实可怜,没想到一抓到机会,立即讨价还价起来。

果然是块做奸细的好材料。

容虎拧起眉道:「鸣王,这女人到这地步还想要挟,可见光吓唬是不成的,让属下给点真厉害让她尝尝。」跨前一步。

裳衣不等他伸手过来,尖叫一声,双手抱着头喊道:「打死我也不说?解药是我事败后保命的唯一法宝,我若不能平安离开此处,谁也别想找到!」

凤鸣拦住容虎,把他拉到门外,在走廊上压低声音道:「容虎,我看她说的也有道理。她潜伏入同安院做奸细,如果被褐穿了,必定死路一条。她手上留着解药,是想着作为交换好讨一条生路。这既然是她唯一的机会,必不肯轻易放弃,恐怕在我们没有答应放她走之前,就算对她动刑,她也不会说的。谁会为了不受刑而宁愿放弃活命的机会?我看不如大家谈谈条件,友好合作。」

容虎皱眉道:「和这种人有什么条件好讲的?属下审问的人多了,一眼就看穿这女人又怕死又狡猾,察觉鸣王心底善良,就屡屡装出柔弱,骗取鸣王同情。别看她说得决断,什么为了活命,打死也不会说出解药下落。大刑加身时,痛得五脏俱裂,多少人只求速死,她并不是能熬住酷刑的硬骨头,待属下让她吃点苦头,最多半个时辰,就能让她一字不敢隐瞒地统统吐露出来。」

凤鸣露出迟疑之色,想了一会,最终还是举起手,往头上狠狠挠了两下,苦笑着道:「我也知道她在利用我的软心肠,可是对一个女人用刑,毕竟不怎么好。再说,她受庆彰指使,只是个小卒子,如今不过是想活命罢了,我其实根本就没打算过要杀她。现在她给我解药,我们饶她性命,大家满意,一举两得,岂不是挺好?」

说完,朝着容虎谄媚地作了一揖,道:「就当做善事吧。心肠好,会有好报的。」

「要是大王在,这女人绝讨不了好。也罢,」容虎叹了一声,「属下照鸣王的意思办就好了。免去用刑,直接答应下来,让那女人把解药交出来,倒也节省了一点时间。」

凤鸣顿时笑开了,「我就知道容虎心肠好!」

伸开双臂,打算给容虎一个熊抱。

对他的一举一动早就有所认识的容虎赶紧拦着,无奈地央道:「说了多少次,请鸣王小心举止。这要让大王看见,属下如何解释?」

「这是友情嘛。」

两人重新进房。

裳衣正在房中志下心不安地等着,听见动静,仰起头来看着他们。「说说你的条件吧。」凤鸣居高临下,对裳衣道。

「你们放我离开同安院,并且许诺以后都不会追捕我。」裳衣一听凤鸣答应谈条件,心里顿生希望,这时候也用不着装可怜了,把早就想好的条件直接说出来。

这条件完全在凤鸣意料之中,闻言点头,「没问题。」

「还有,我这次被识破,再不能回王叔那里,从此以后只能漂泊他方,鸣王须给我三百两金子,让我日后可以度日。」

三百两金子,足以支付普通百姓一家人十年的用度。

可算是高额的经济补偿了。

如果换了别人,定会考虑一下。

偏偏凤鸣不知走了什么财运,从到这世界上的第一天开始就富贵临身,虽然灾祸不断,却从来没有试过缺钱,现在还成了富可敌国的萧家少主,三百两金子在他眼中根本不算什么,当即点头道:「没问题,三百就三百。对了,你在同安院里面的首饰珠宝,也可以一并带走。」

容虎见他对这种奸细也如此诚恳,几乎又想踢他一脚,想到这是鸣王,只好忍住了。

裳衣却有些惊讶,抬头看看凤鸣,眼中掠过一丝感激,低声道:「同安院中的首饰珠宝,都是庆离殿下所赐,若能让裳衣带走,对日后生活确是补益不少……多谢鸣王。」

从地上跪坐起来,朝凤鸣轻轻行了一礼,考虑片刻,决定了似的开口道:「解药藏在我那小院里,中庭鱼池旁的桂子花树下,栽着一丛玉色草,把泥挖开,里面有个小檀木盒子。解药就放在木盒中的香袋里面。」

「这样就成了?」凤鸣奇道,「你直接告诉了我,不怕我拿到解药后,不放你走吗?」

对敌审讯,哪有这样掏心掏肺的?

容虎几乎想立即把凤鸣拽出门,彻底来一场严格的审问程序教训课程。竟然还主动提出这种对己方极为不利的假设……

裳衣却忍不住微微笑了,垂下睫毛想了想,方轻轻道:「若换了别人,我会要求先拿了金子,离开此处,确定自己平安后,才传来消息,告知解药埋在何处。但向我许下承诺的是鸣王,一切就没有必要了。」

「哦……」

「先把解药取来再说。」容虎唯恐凤鸣还说点什么出人意料的话出来,拉着凤鸣出来。

两人领着几个侍卫直奔庆离和裳衣平日居住的小院,过了长廊,遇到一个西雷侍卫迎面过来,似乎正要找凤鸣他们,停下禀道:「鸣王吩咐的事情,萧家船队那边已经知道了。」

凤鸣惊喜地问:「洛云回来了?」

「没有。」那侍卫道,「来的是一个萧家高手,名叫曲迈,是洛云要他过来传口信的。洛云已经去过萧家船队,向烈中石两人传达了鸣王的意思,现在则亲自赶去福气门接应秋月。他要曲迈先来禀报鸣王,说事情进行顺利,等他送了秋月到船队,就立即回同安院和鸣王会合。」

凤鸣笑道:「洛云虽然冷冰冰的,对秋月倒真的不错,等时候到了,说不定我可以当他们的媒人呢。」心里牵挂秋蓝她们,随口问起她们的情况。

那侍卫一时答不上来,有些窘迫地道:「鸣王恕罪,那人一到,属下就赶来禀告鸣王了,尚未来得及问他各处详情。不然属下现在立即过去客厅,再仔细问一下?这都是属下办事不周到……」

凤鸣和蔼地拍拍他的肩膀,「你做得很好了,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完人?对了,你是不是叫冬履?有个弟弟在东凡?」

这侍卫一脸受宠若惊,忙道:「属下确实叫冬履,想不到鸣王居然记得属下名字。不过在东凡办事的不是弟弟,而是我哥哥冬羽。」

「头绪太多,看来要分头行事。」容虎插进来道,「不如这样,冬履去取解药,我和鸣王去客厅见见洛云派来的人,问一下众人撒离的情况。奇怪,撒离的事情是洛宁总管去办的,他如此老道的人,怎会独把秋月一人留在了福气门?」

将裳衣所说的埋解药地点向冬履复述一遍,和凤鸣转而向客厅走去。

走了片刻,已到客厅,凤鸣刚要迈脚跨进门坎,一个人影急匆匆从里面出来,几乎一头撞在凤鸣身上。

容虎眼疾手快,在后面拧着凤鸣衣领外后便扯,拉得凤鸣连退数步,伸手就抽剑。

锵锵锵锵!

后面众人都反射性的拔剑出鞘,顿时寒光森然。

定睛一看,才发现原来是师敏。

「鸣王!」师敏似乎正是奔出来要寻凤鸣的,一站稳,抬头见到凤鸣,急叫道:「不好了!我家公主她……」

「公主怎么了?」

师敏惊慌失措,「公主忽然腹痛难忍,疼得在榻上打滚。」

凤鸣大吃一惊,「不会是宝宝有什么事吧?这里有没有大夫?快点请来!」

「同安院中有王宫派驻的御医,已经派人去请了。」师敏道,「不过这种时候,庆离殿下又神志胡涂,还是要鸣王主持大局才行。」

「哦,哦……」凤鸣也着急起来,随口答应着,赶紧进门看望长柳,边迈着急步,边安慰几乎坠泪的师敏道:「你别担心,万事有我呢,我一定给你们主持大局……」

擦擦额上的冷汗,心里又微微一愣,咦?她肚子里面那个又不是我的,为什么我要主持大局?

顷刻已经横过小客厅,到达内室帘幔前。「啊!御医……御医怎么还不到?」长柳公主的痛呼挣扎声从帘内传来,喘息着道:「师敏!师敏呢?啊啊!痛死我了!」

凄惨的叫声,让众人心里猛地一抽。

漆黑的山谷中,一侠风带着花草特有的异香,飘入窗户大开的小厅中。

正襟危坐的萧纵,霍然睁开神光炯炯的双眼。年近四十,不但不显出丝毫老态,反而更充满吸引力的五官,覆着一层不易被察觉的疑色。

令人诧异,他竟莫名其妙地,有点心惊肉跳的感觉。

这对浸淫剑术多年,早就心如止水的高手来说,简直匪夷所思。

但他确实感觉到了,微妙的,虽然仅有一丝,若有若无,却如空气中飘荡的血腥味般,足以被敏感的人立即察觉出来。

萧纵把目光移向仍然紧闭的通往内室的木门。

摇曳和洛云已在里面待了一段时间。

不知洛云是否能活下来?

自己的剑心,真的越来越容易被动摇了……萧纵低沉地叹息。

自从摇曳和采锵出现后,他就好像一座被找到缺口的城池,虽然苦苦坚守,想继续像从前一样,不理会浪费时间的俗事,让那些人自生自灭,却不得不一步步从追求剑道极致的陡途上中途无功而返。

若非摇曳强硬执拗地紧追不舍,最终逼迫自己承认对这女人的深爱,还把其余的苦心转而倾注到最有潜质的采锵身上,萧纵心里明白,自己绝不会在夜里看见洛芋芋发出信号,就忍不住现身相见。

若没有现身相见,也许就不会关注洛芋芋后来的行踪。

若非如此,也许洛云已经死于乱剑之下。

他是铁石心肠的萧圣师,他本该是无情的。

但再无情,又怎能眼看着一夜之间,这对母子同时损命?让洛芋芋的尸身旁,再添上她唯一的亲儿的尸首?

这毕竟,是从小和自己一起长大,曾有肌肤之亲的女子。

萧纵站起来,走到平放着洛芋芋尸身的横台跟前,垂目凝看,喃喃道:「芋芋,是你的在天之灵在怂恿我这样做吗?我真有些佩服你。我向来就知道你是个倔强的女子,和摇曳一样倔强。所以我始终不忍心杀你。若你不这样倔强,我早就杀了你和你的儿子。我萧纵一生中,只有你敢趁着我酒醉,糊弄了我一夜。」

他轻叹,叹不尽感伤。

「若没有摇曳,恐怕我真会挑你……」

这痴心的女子对他的爱慕,和对他心爱女人的僧恨,是不分彼此的。

这一晚,洛芋芋已香消玉损,却冥冥中似有天意般,逼得他不得不坦承从前,终于导致令摇曳魂断神伤的一幕。多少年了……

也许一切,早在二十年前那个夜晚,就已经注定。

就像他,今夜之后,注定将亏欠摇曳更多,多到一辈子也无法偿还。他这个萧圣师,要一辈子对自己最心爱的女人背负愧疚。

摇曳绝不会轻易算数,她是如此的高傲自负,深信自己是萧纵的唯一。洛云的出现,彻底创伤了摇曳。

知道萧纵曾和别的女人生下子嗣,对摇曳对爱情这样执着痴狂的女人来说,会是生不如死的痛苦。

想到这里,萧纵骤然一凝,多年前的一段对话,闪电般在回忆中撕开一个血口,顿时身躯剧震。

「不好!」萧纵一脚踢开木门,抢入内室。

目光触及位于侧边的安置洛云的大床,霎时僵硬。

洛云仍然昏迷,平躺在大床上,身上衣裤都被脱光,伤处密密麻麻包裹着白色的纱布,刺鼻的草药味,从他身上浓重地散发出来。

令萧纵失去呼吸的,是摇曳竟也和洛云一样,毫无声息地仰躺着。

她衣裳整齐,和洛云并肩而躺,双手平放,神态异常安详。

这诡异的安详,必定是刚才心惊肉跳的缘由。

她竟然,真的……

「摇曳。」他将宛如睡着的摇曳抱起来,审视这熟悉的脸庞。

摇曳脸上轮廓,如笔墨画出的优美曲线丝毫未变,还如从前那样,带着毫不掩饰的傲然。

她紧闭着美丽的眼睛,睫毛浓密地覆在眼睑上,唇边犹带一丝伤痛而辛辣的讥笑,仿佛即使世上最珍贵的东西送到她面前,她也不屑一顾。

这世上值得她倾心的东西本就不多。

胎痣似的殷红一点,惊心动魄地浮现在她的眉心正中,若不留心,会以为她是在睡前,仔细地用红脂打扮过。

萧纵用指尖在那点殷红上试探性地一掠,心如铅坠。

仿佛失去一切的哀绝,蓦然漫满萧纵体内五脏六腑。

他认得此物。

当日将此物的名字和毒性告诉自己的,正是摇曳。

「它叫美梦依旧,是我故乡所产的一种秘毒,能使人从此沉睡,不再醒来。」

摇曳认真地对他说:「萧郎,摇曳只要随了你一日,这一生一世,就是你的女人。

任你怎样待我无情,此心不改。但……

摇曳顿了顿,一字一字,宛如下咒般,轻轻道:「你若背着我和别的女人相好,我便服下此毒,从此以后,自顾自睡去,再也不和你说一句话,再不瞧你一眼。」

「美梦依旧?这种毒难道没有解药?」

摇曳本来绷着动人的俏脸,闻言却如严霜中蓦然盛开的美丽花朵,对他绽放一个极美的笑容,对他道:「再也不许你问解药的事。我若有一日服下此毒,必是伤心欲绝,再也不想见你,你既变心,更用不着救我,只管和那些贱女人快活去,让我一个人好好睡了,做从前的美梦,倒是彼此都痛快。」

萧纵不悦道:「你这是在警告我。」

摇曳幽幽叹道:「不,我只是警告自己,一旦选了这个男人,从此是喜是忧,是生是死,是醒是梦,都不是自己做主的了。」

她一边轻轻说着,一边轻轻倒入萧纵怀中。

萧纵拥抱着她,那一刻,他心神不宁地明白,怀中这个动人的女人,也许就是将来,最可能阻碍他通往剑术极致的阻碍。

因为,他可能会真的,深深爱上她,爱到连自己和剑道,都遗弃在脑后的地步。

那一刻,萧纵下定决心。

一旦摇曳有身孕,他必须立即送走摇曳。

若摇曳无法为他生下剑术天分超过自己的继承人,他必须把这个也许会在他心中扎根的女人,狠狠地从心田中央,咬着牙拔出来。二十年……

二十年前,他赶走了怀抱婴孩的摇曳,却制造出了一个洛云。

二十年后,洛云的存在,让摇曳服下了美梦依旧。

而洛芋芋,这个为他生下儿子的女人,在忍受了冷漠孤独、漫长的二十年后,却恰恰在自己死去的这一个夜晚,以自己和萧纵的一夜情缘作为报复,以自己为萧纵生下的骨肉为引,令摇曳彻底心碎。

芋芋,难道你对我的怨恨,竟深至此?

萧纵抱着唇逸孤傲笑意,仿佛做着昨日美梦的摇曳,悔不当初。

「爷爷,」身边传来脆嫩的声音,「奶奶睡觉了吗?」

萧纵回过头,往下看。

采锵原本睡在贯穿这边的小厢房,大概被萧纵的踢门声惊醒,此刻正站在他腿边,揉着眼睛。

这个寄托着他所有希望的小生命,让沉浸在哀痛中的萧纵骤然清醒过来。

瞳中的内疚悔恨,刹时重现为萧圣师独有的冷冽淡定。

稍为沉吟,他暂时将摇曳放下,抱起采锵,扯下床头布幔,撕成布条,将采锵扎扎实实绑在自己背上。

采锵跟在摇曳身边,和萧纵相处机会很多,胆子变得奇大,被捆在萧纵后背,反而觉得有趣,问萧纵:「爷爷,我们要出去玩吗?」

「对,我们去很远的地方玩。」萧纵背好采锵,把摇曳软软的身体打横抱起,大步往门外走。

「我们去哪玩?」

萧纵眼内深处,犀利光芒一掠,沉声答道:「我们要赶去奶奶的故乡东辛,找一样很要紧的东西。」

摇曳曾说,美梦依旧是她故乡的秘毒。

在她的故乡,一定会有解药。

他绝不容摇曳残忍的用沉睡惩罚他的出轨,让他此生休想有片刻安宁。

跨出内室,横台上洛芋芋仰躺的尸身出现在面前,萧纵从她面前经过,脚步略缓了缓,片刻又加快步伐,走出屋外,单手入怀,掏出随身携带特制烟花,对天施放。

烟花在夜空中爆出绚烂夺目的花朵,其中那最令人难以忽略的亮紫色挟着外人难以仿制的金银双色焰光,向所有能够瞧见它的人宣告,萧家家主正紧急召见萧家杀手团在此处附近最高级别的管事人。

萧纵发出烟花信号,却没有停留片刻等待洛宁的打算,唤来一个下人,匆匆吩咐他道:「好生照看屋中的受伤男子,洛宁如果来了,把他交给洛宁。」

萧纵选择把受伤的洛云交给洛宁,当然有绝对的理由。

洛宁是这孩子的亲舅舅,洛芋芋死后,洛宁也许就是这世上最疼爱保护洛云的人了。

「还有,房中的女子尸身……」萧纵顿了顿。

今夜诸事齐发,不知还会生出何等变故,自己却要立即带着摇曳采锵赶赴遥远的东辛,寻找可令摇曳醒来的解药。

洛宁对妹子疼爱成痴,如果骤见洛芋芋尸体,不知会不会又惹出别的事来,若洛宁有个三长两短,受伤严重的洛云谁来保护?

转瞬之间,萧纵已经下了决定,下令道:「把房中女子的尸体寻个防蚁怯虫的地方,好生用防腐之法藏起来,待我日后处置。记住,有关女子的事,不可对洛宁泄露一字。」

众人对萧纵敬若神明,这吩咐虽然有些古怪,却无人敢提出任何疑问,立即遵命而行。

萧纵不再理会他事,身背采锵,手抱摇曳,大步迈向通往谷口的道路。

他的坐骑正等在那里。

「爷爷,东辛是什么地方?」采锵在他背后,用稚嫩的嗓音问。

「东辛是一个奇特的地方,只有那么奇特的地方,才能生养出你奶奶那样的女人。」

「东辛很远吗?」

「很远。」萧纵把深邃坚毅的目光,投向被漆黑掩埋的茫茫前路,「它是宴亭的都城。采锵,还记得爷爷和你说过的宴亭吗?它在这片大地的另一个尽头。」

从同国过去,穿越永殷,横跨整个离国,才能到达他们的目的地。

那是,孕育出他怀中这哲闷要永远沉睡的女人的国度——宴亭。

离国的大王,若言,此刻并不知道,天下闻名的萧圣师,那个人的亲生父亲,即将带着沉睡中的摇曳夫人,千里迢迢跨越他广阔的国土,赶往宴亭。

已是深夜时分,离王尚未入睡。

他睡不着。

案上放着不久前刚刚送到的余浪的亲笔书信,里面诉述了至今未曾将鸣王活抓到手的种种原因,并再次信心十足地保证会将计划进行到底。

余浪是除了东凡鹿丹外,若言所知的最有毅力、最锲而不舍的人。

若言一向信任余浪的能力,这一次却不知为何,有心烦意乱的怀疑。

到底,何时才能再见到那个鬼灵精的俊美身影?

用指尖,温习他脸庞的曲线,或者用唇,感受他的热度?

有时候,若言真恨不得抛下一切,飞奔到同国,凭着手中之剑,把那总是躲得他远远的人从人群中抢出来,用绳子紧紧捆了,带回离国,藏在王宫里,藏在密室里,藏在只有离王才能踏足的禁地巅峰。

那人,曾经仅差那么一点就成了他的人。

仿徨无依地,没有防备地躺在他的床上,就在这寝宫里。

在寝宫四处燃点的大量烛火,将房中陈设照耀得照照生辉,若言像沉默的猎豹一样,缓缓移动目光,看向在垂幔半遮下的御床。

被风拂动的幔帘下,偶尔可窥见床上隐隐约约起伏,曲线优美的身影。凤鸣!

若言霍然站起,失神似的大步走过去,掀开垂幔。「大王?」躺在床上的人被透进来的光线惊醒,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缓缓坐起来。

若言的眼神,瞬间清醒过来,恢复了冰冷。

「大王……还没有睡吗?」

思蔷全身赤裸,坐起来后,薄被滑到腰上,露出项颈和胸膛上点点吻痕和淤迹。

这是今晚睡前,体力过人的若言在他身上发泄过的证据。

被凶猛地要了几个来回,思蔷睡觉时,双腿都无法合拢。

可是,被大王抱着的鲜活的感觉,却令人无比幸福。

思蔷抬头,偷偷看了站在床前的若言一眼,「大王是否口渴?思蔷去为大王泡杯热茶,好吗?」

若言厌恶地把视线转到别处,沉声道:「这里用不着你了,办你自己的差事去吧。下次不许再在本王的床上睡着。」

思蔷心里一跳,连忙勉强在床上跪坐起来,「是……是思蔷一时太累,糊里糊涂就睡过去了。大王……挂胡大王恕罪……」双手触地,伏身摆出请罪的温驯姿势。

若言冷冷扫他一眼,并没有出言责骂。

变童未经特许,不得在御床上睡觉,这是宫廷常例。但昨晚的事,却可以说是得到他允许的。

他昨晚把一腔精力,统统发泄到了思蔷身上。

这柔弱的男孩,虽然只有一点点凤鸣的影子,也足以点燃他熊熊的欲望。

在强硬地进入这副身躯,狠狠地充满了他,贯穿着他,让他哭喊喘息,在自己怀里羞涩地吐出白污时,若言情不自禁地,想象自己正在占有他唯一想占有的人。

这好像一个活生生的演习。

他一遍又一遍的,把深藏在心底的,想对那个可恶的总是溜走的鸣王做的事情,都毫不收敛地放肆做了。

热情地吻那张吹弹可破的脸,抚摸那双秀气的,常常会挤出各种古怪表情的眉,那个被天下人传颂,被称为「神所爱护的人」的鸣王,被他压在身下,抱在怀里。

若言想象着,把他剥得像刚出生的婴儿,用自己厚大的手掌,肆无忌惮地抚遍这曾经被西雷王爱抚过的身躯。

他会在自己怀里颤抖,啜泣,脸上露出高潮时的激动。

最后,终会被征服。

鸣王,能够写出绝世兵法,为西雷设计出令人惊叹的梯田,轻而易举动摇东凡王族根基,连鹿丹也收拾掉的,永远像大孩子一样,身上闪耀着阳光的人。

若言渴望征服他,把他压在胯下,掌控他的喜怒乐,不容他的一分一毫,不属于自己。

这种快感,足以和征服天下的快感相提并论。

在狂热的交媾后,他还要像对待自己的王后一样,让凤鸣睡在他的御床上。

他会抱着他入睡,整夜搂着柔软的光滑的身子,就如从前在这寝宫里曾经做过的那样。

曾经唾手可得,却失去的感觉,最令人愤怒。

若言眸中恨意蓦生。

他太想念抱着凤鸣入睡的滋味了。

否则怎会胡涂到把思蔷当成凤鸣,看着这变童在自己的御床上睡着,却忽然硬不起心肠把他叫醒,反而像个没脑子的粗汉一样,抱着他在床上凝视了大半夜?

他不屑这样的自己。

「来人!」若言回到处理政务的桌案前,唤来值夜的侍卫,「把从昭北送来的文书取来,本王要再仔细看看。」

反正也睡不着,不如处理一下昭北的事情。

大军偷袭虽然成功,昭北王族也被杀得差不多了,但偷袭一个国家容易,要长期占领一个国家,却需要更多的政策和手段,当地的望族也许会纠集刁民持续反抗,必须先着手铲除。

思蔷已经从床上下来,穿上衣服。走言身旁,跪下行了一礼,低声道:「大王,思蔷去伺候媚姬小姐了。」

保持着跪姿,等了一会,小心地抬起眼。

若言正看着公文,根本没有理会他的打算。跃动的烛光印照在坚毅执着的轮廓上,散发着令人无法抗拒的英武魅力。思蔷轻叹,心里又失落,又伤怀。

朝着若言又拜了一拜,膝跪着往后退到门外,才站起来,无声无息地离开。

思蔷是若言指定的特殊人员,有权直接进入软禁媚姬的密室。

他目前的暂住处也在密室侧旁。

原本想回自己的小房中休息的,经过时却惊讶地窥见微弱烛光从密室门缝透出,不由向门外的侍卫出示了若言给的信物,推门进去。

「媚姬小姐还没有睡吗?」思蔷就着地上一个方形软垫跪坐下去,略带关心地问。

媚姬的身子微微转动一下,露出优美的侧脸。

「原来是思蔷。」淡淡地扫了思蔷一眼,用已知道答案的语气道:「今夜侍寝了?」

思蔷低头,把领口的衣襟整理得更严实了点,低声道:「是。」

沉默片刻,思蔷问:「大王还在等待媚姬小姐的答复,关于王后一事,不知小姐是否考虑好了?」

媚姬忽然发出脆铃似的动人笑声,回过头,仿佛能看透人心的晶莹美目,盯着思蔷上下打量。

思蔷被她看得不知所措,有点不安地问:「媚姬小姐在笑什么?」

「我笑你这孩子怀着心事,还以为能瞒得过我吗?若是要问王后一事,也不会挑这种时候过来。」媚姬笑毕,幽幽叹了一口气,「依我看,你不过是因为离王一边召你侍寝,一边却仍然对鸣王执着,嫉恨交加,无法入眠,见我房中透出烛光,忍不住进来打探情敌的消息罢了。」

她如此直接,把思蔷微妙的心态淋漓尽致地褐穿,让思蔷十分狼狈。

思蔷脸庞微红,声若蚊蝇地道:「媚姬小姐说得过头了,思蔷什么身分,怎敢和鸣王相比?更不敢提什么情敌不情敌的。」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

「嗯?」思蔷抬起头。

媚姬端正了容色,道:「天下情爱之事,从不讲究身分高低。若讲究身分高低,多半就并非真情了。你如果真的仰慕离王,就当竭力争取,他要是不为所动,始终不爱你,那是天意,但毕竟也算争取过。可你若把身分高低这事摆在最重要的位置,自甘微贱,就连仅有的一点机会都没有了。离王这样的人,怎会看上一个连自己都瞧不起自己的人呢?」

思蔷低头静听,半晌俊秀的脸上掠过一丝激动,不禁往前挪了挪,压低声道:「小姐的话,实在……实在和我有时候的念头有些……有些相同。我其实也这么想过,可是鸣王睿智机警,盛名天下俱知……」

「你见过鸣王吗?」

思蔷愣了愣,垂首道:「没有。」

「我见过。」

思蔷眼中火焰闪了闪,低头沉默,好一会,咬了咬牙,大胆地抬起头,把视线对向媚姬,「他是怎样的一个人?」

「你想知道?」

「是,我想知道。」

「在我的眼里,鸣王他……」媚姬绝美的脸庞上,浮现出回忆般的神情。乌黑双瞳内荡漾出幽远水波,缓缓地,幻化出淡然一笑,轻轻道:「他和你一样,不过是个天真的孩子罢了。」

思蔷愕然。

不一会,露出怅然若失的表情,喃喃道:「不过……是个天真的孩子?」

「离王誓要把鸣王弄到手,并不是为了他的兵法或者智谋。如果换了别人,有如此兵法智谋,不能为离王所用,离王早把他杀了。可是,为什么对于鸣王,离王只是强烈地想抓到他呢?」

思蔷听着媚姬从容坦然的分析,迷惘地道:「难道大王对他日思夜想,还有别的原因?」

「当然。」

「什么原因?」

「我不是说了吗?鸣王,是一个天真的孩子。」

媚姬的声音细腻动人,格外柔和,「孩子的心是最真,最美的,长不大的孩子,往往最惹人爱怜。因为无论人世多么丑恶,他却永远可以看出其中的美好来。不管被人欺骗了多少次,他还是会一次又一次用善意揣测别人,尽量信任别人。」

媚姬说了这番话,把目光移向思蔷,低声道:「谁不盼望自己身边,有一个像鸣王一样,善良、天真,不会被宫廷陋习污染,不需要防备的人呢?离王虽然权势滔天,却深知作为一个大王,身边环绕的无一不是争名逐利,城府深重之徒。在他心底,也许正需要一个令他可以安心拥抱的人吧?」

烛光摇曳。

思蔷反复咀嚼着媚姬的话,久久没有作声。

生出一丝希望的心底,混着轻微的感觉古怪的疑惑。

鸣王,那名震天下的人,难道真的只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吗?

如果他没有那些本领,那些天下人传颂的事迹,大王还会那样的爱恋着他吗?

同泽城外。

江边,心急如焚的众人站在甲板上,个个伸着脖子,远眺着至今仍无动静的岸边。

秋星几乎把新绣的手帕给揉碎了,「真急死人了,怎么秋月还没回来?」

秋蓝刚刚安慰了因为忽然转移到船上而显得不安烦躁的筑玄,走上甲板上,听见秋星焦急,走到秋星身边,拉着她的手,「秋星,别着急,洛云不是亲自接秋月去了吗?有他这样的高手在,你还怕什么?可能……可能是因为现在天没亮,城门关着,所以他们出不来。」

说是这样说,她心中却也没底,一边柔声安抚,一边也不断把焦灼目光投向岸边通往同泽的黄土路。

真叫人担心,不但不见秋月洛云,连鸣王的消息都没有。

罗登已经把趁夜赶来的萧家手下都清点了一遍,除了洛宁带走的大半精锐,算上船队上原有的船手,还剩两百多人,这区区人数,又不像杀手团的人一样个个都受过严格训练,如果遭到军队袭击,未必能有多大抵抗力。

不过,他还是亲自布置一番,吩咐明白如何编队,又说了一下各队何人负责,守护哪个地方。

要真的变故陡起,至少要撑到少主逃至船上,扬帆远遁之时。

瞧见两个侍女在江风颇大的甲板上眺望岸上,罗登走过去,露出和善的笑容,「都进屋里等吧。洛宁掌管杀手团多年,见过的世面多了,有他接应,少主无虑。

你们只管等少主来了,好好伺候少主就是。要是吹风吹出病来,反而要别人伺候你们呢。」

正说着,天上忽然有什么吸引了他的注意。

罗登抬起头,正巧看见在漆黑中爆发的烟花由绚烂归为寂黯。

这个头矮小,却异常能干的船队总管眼神一变,常年被江风吹刮出风霜的脸露出些许诧色,沉声道:「那是我们萧家特制的烟花信号,紫中带金银焰光,是老主人的标志。」

正担心得不得了的秋星双肩一抖,不安地问:「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秋蓝本来也担心,见秋星越来越紧张,便忍住心内慌张,连忙安慰,「不会有事的,萧圣师有烟花信号是好事啊,你想想,萧圣师在,谁敢对付鸣王?说不定萧圣师放个烟花,就把敌人都吓走了呢。」

秋星咬着发白的下唇,手往胸前用力按了按,蹙起眉道:「秋蓝,你不明白,我从小没有这般心神不宁过,好像心窝子被什么软软切了一块似的,总觉得会出什么坏事。尤其一想到秋月还不见踪影,我的心就砰砰乱跳。这可怎么办啊!不如我们快点去见萧圣师,求他老人家出手吧。罗总管,你怎么还站着?萧圣师他老人家不是召唤你吗?」

罗登解释道:「烟花信号中些微的颜色差别,代表各种不伺的含意。老主人发出这个信号,是要召唤所有能看见这个信号的萧家人中,最高级别的杀手团管事人,洛宁就在附近,他才是老主人要见的人。我们还是按照和洛宁商议好的,在这里耐心等待,随时接应少主。」

他猜的完全准确。

烟花在天空中爆发的瞬间,洛宁就注意到了。

当时,他们这批萧家精锐,正静静埋伏在同泽城外,观察事情的进一步变化。冉青也认得萧纵发出的信号,迅速从自己藏身之地移动到洛宁身边,低声道:「总管,是老主人的信号。」

「我看见了。」洛宁盯着远处关闭着,防守却并不如何严密的同泽城门,压低声音,「老主人召唤,我必须暂离。冉青,这里暂时由你做主。」

冉青应了一声是,斟酌着问:「要是总管离开之后,城中发生变故,我们是否应该立即冲进去,直接杀入同安院护卫少主?」

「绝不可轻举妄动。」洛宁想也没想,沉声否决冉青的构想,「同泽是同国都城,驻有守护都城的军队,你若没看清楚形势就胡来,反而容易激发同国人对少主的反感,将少主逼入危境。」

「可万一同泽上空出现少主的烟花信号……」

「就算出现信号,也要考虑是否可行。你这些年受的历练都到哪去了?」洛宁沉喝一声,「用脑子想一想,如果我们公然冲破城门,杀往同安院,同国军队会以为我们是去杀他们的庆离王子。不管出现何种状况,这里才是我们的最佳接应地,容虎是西雷王亲自指定的护卫将领,如果他连把少主护出城门的本事都没有,哼,那西雷王也真是瞎了眼了。」

冉青虽然隐隐觉得不对,但萧家规矩森严,总管在他们这些年轻一辈中极有威严,不敢再和洛宁抗辩下去,只能低头应是。

「记住,不许擅自行动,一切等我回来再定夺。」留下不容置疑的命令,洛宁把冉青留下负责,独自朝着烟火信号发出的地方赶去。

他应该算是凤鸣身边身分最高的萧家总管级人物,基于责任,有关凤鸣的种种活动,萧家各人每次都必须向他详细报备。

凤鸣曾经到山谷和摇曳夫人见面一事,他当然也知道,不但道路走向,连进入的方法都记录下来。

有了这些数据,对他这样的人来说,要找到郊外的山谷入口一点也不难。

赶到了谷口,已经有受过萧纵吩咐的下人等候在那,见到洛宁,也不废话,直接道:「老主人已经带着夫人和采锵公子离开了。老主人说,屋中的那个男人就交给你了。」转身领路。

洛宁对那「屋中的男人」没有兴趣,跟在那人身后,皱着眉问:「老主人深夜出发,是去什么地方?」

那人虽然也属萧家仆役,却不属杀手团管辖,对洛宁也不怎么买帐,以萧家人惯有的冷淡口气道:「老主人没说。」

到了房门处,停了下来,「老主人要你照看的人,就在屋里。」

洛宁走进小客厅,视线若有所觉地向当眼的大横台上一扫。横台上已经空无一物,连血迹也被清洗得一干二净,但和生死接触过多的洛宁,依然能够嗅出这横台上,不久前残留下来的死亡的腥味。

他只是不知道,方才静静躺在这里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这一生中,最宠溺疼爱的妹子。

收回投往横台的目光,洛宁穿过客厅,往内室走去。进到内室,借助幽幽晃动的烛光,瞧见床上躺着一个浑身扎满白纱的男人,显然受伤甚重。

洛宁看惯了伤口和死人,并不以为然,走前两步,忽然觉得那躺在床上的身影有些眼熟,定睛一看,脸色骤变,惊喝一声:「云儿!」

猛扑过去。

紧张地把洛云小心翼翼,从上到下审视过一遍,又探过鼻息,洛宁险些失控的情绪才稍微控制下来。

还好,呼吸还算平稳。

洛宁这个杀手团总管,当然也懂得一些医术,又伸出两指轻轻按在洛云手腕处,细心听了片刻。

脉搏虽然微弱,却弱而不滞,对于受如此重伤的人来说,是个好现象。

洛宁松了一口气,额上凉浸浸的,伸手一抹,都是冷汗。

这孩子虽然眼看一天比一天大了,却真不让人省心,不久前还好端端的,一晃眼就受了如此严重的伤,若让妹子洛芋芋见了,不知会心疼成怎样。

他低头瞧着洛云昏睡的俊脸,无奈地叹了一声,又奇怪起来。

洛云明明是去接秋月,怎么忽然又受了一身的伤?难道他赶去福气门时,正碰上了庆彰派去对付秋月的人,双方打了起来?可谁剑法如此高明,竟让洛云受伤如此严重?庆彰总不可能派整个王府的人惊天动地地涌到福气门去吧?这也能算暗杀?

还有,上一次碰面,洛云分明是赶往同泽城内的,怎会忽然出现在这同泽城远郊外摇曳所在的山谷?老主人又为何匆忙带着那女人和那女人的孙子离开?

任凭洛宁多长十个脑袋,也猜不出今夜同泽内外,情况之骤变,实在出人意料,匪夷所思。

他想了良久,双眉仍是紧锁,无法为眼前的事情找出一个圆满解释,唯一确定的是,在他离开后,同泽城内一定发生了什么意想不到的事。

同泽城中,究竟情况如何?

庆彰会同庄濮,在王府中埋伏,捕抓凤鸣派去埋人头的人,是否已经成功?

算算时间,若无意外,妹子洛芋芋早就发出了追杀令,捕杀信使长怀的人,估计也已经出发。

办完事情的芋芋,此刻应该已经离开同泽城了吧?

不过,这次召唤他来的是老主人,并且留下命令,要他照看洛云,可见老主人对洛云这孩子并不是一点也不在意的。

这是洛云出生后,第一次受到他亲父的关爱。

芋芋若知道此事,必定无比欢喜。

不由为妹子生出一丝欣慰。

他将外甥身上伤处仔细察看一遍,各处用白纱包扎得异常仔细,只瞧所伤部位及范围,不用拆开白纱,也知道洛云从阎王门前走过一遭,更惊异的是,以洛云如此重伤,现在却气息不乱。

萧纵虽然剑术高强,医术却并非绝顶。

难道竟是摇曳出手救治了洛云?

绝对不可能!

摇曳那个狠毒女人向来不把他人生死看在眼里,要她耗用大量心血珍药,出手救一个不相干的人简直是妄想。若她知道洛云身分,不桶洛云两剑就不错,更不敢指望她会救人。

可这小小山谷中,能如此妙手回春者,除了妹子洛芋芋恨之入骨的摇曳外,还有别人?

洛宁百思不得其解,心头萦绕无数疑团,此刻却不是可以安坐胡想的时候,老主人萧纵不知所踪,同泽城内情况不明,萧家埋伏在城外的精锐正等他回去。

和洛芋芋分别前,他曾答应会竭尽全力铲除摇曳的儿子,让一直被不公平对待的外甥洛云得到他应得的一切。

但凤鸣身受多重保护,几大侍卫甚少离身,要杀他很不容易,只有在最混乱的局面中,才能找到借刀杀人的机会。

现在局面虽然疑云重重,使人如坠浓雾之中,却也极可能是难得的下手契机。

念头一转。

洛宁心忖道,这孩子受伤必须静养,也许反是一件好事。没他在那小子身边护卫,我正好放手而为,不必担心混乱中把洛云也牵连在内。

日后那女人的儿子死了,老主人追查起来,洛云刚好也可以用养伤为由,洗脱嫌疑。

想到这里,他心里已经有了主意,出到房门外,把给他领路的那人叫过来,对他道:「洛云身上有重伤,又未醒来,不宜移动。我那边还有要紧事需要赶回去处理,暂且把他留在这里,请你们代为照看一下。等事情办好了,我自然会派人来把他接走。」

他自己没有子嗣,看着洛云长大,已将他视为亲儿一般,拜托那人代为照顾,言辞少有的和蔼恳切。

循循叮嘱一番后,立即离开,赶回同泽城外,和埋伏中的冉青他们会合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