饕餮记 第二部 第四章 明月珠

庄周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李商隐《锦瑟》

那蝴蝶凭空出现,就停在她的左肩。

秦月珠吓了一跳。她手中的笔才刚刚提起来,新写成的“蝴蝶”两个字还墨迹未干。它们在纸上蜿蜒,边缘略微发光,一时膨胀起来,一时又缩了回去。

“蝴蝶?”她懵懂道,伸出一根手指。那蝴蝶丝毫不惧,爬到她的指尖,骄傲地开合着翅膀。这是只黑尾凤蝶,翅膀上的花纹跟蜿蜒的墨迹一般,似乎也在微微发光。

眼下门窗紧闭,它从哪里来?难不成,真的是被她自虚空当中,召唤而来?

秦月珠着迷地看着它,又惊又喜,一时无语。

“好哇,亏得我到处找你,你却在这里偷懒!”

“阿娘!”秦月珠见是母亲,双手捧了那蝴蝶,欢喜道,“蝴蝶!是我召唤来的!我才刚写了蝴蝶两个字,跟我爹一样……”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眼前的妇人衣着富丽,梳着百花髻,满头瑟瑟钿朵,耳间腕上挂的都是明珠,脸上却殊无笑容,叫浑身的珠光一照,更冷上了几分。

“跟你爹一样的怪物?”她念着怪物两个字,用鼻孔哼了一声,“真跟你爹一样,又有什么用?当年他穷困潦倒,病倒在我娘家门口,让我给救了一条命,可见这能力不能吃不能穿,你就是唤来一千只蝴蝶,也一点用都没有。”

秦月珠手中的蝴蝶应声而碎,重新化为了水沫,溅到她脸上。她不由自主地侧身一躲,原本藏在袖子里的一样东西不小心滑落出来,她连忙伸手去抓,她娘已经抢先一步,一把捞了起来。

“又是这块没人要的玉牌?也就你还当个宝。”

秦月珠也不搭话,抬手便抢了过来,继续放在掌心缓缓摩挲着。那玉牌不过寸许大小,上面刻着一个“蜃”字,质地温润,却无人能识是何种玉石。

这是她爹留给她的唯一的东西。

“怎么,还想着去寻你爹?”她娘见她沉默不语,越发生起气来,“这么些年了,他可有回来看过我们母女一次?哪怕着人捎点儿银子回来也好。我养你这么些年,花了多少钱,这倒好,养了只小白眼狼——”

“这些年,我也替你采了不少珠子。”秦月珠回嘴道。她自幼便识水性,同龄的孩子还在学跑,她便已经能在海浪中自如往来。阿娘说这等本事,可不能浪费,于是她十二岁便成了名采珠女,到如今已快四年,采得的明珠不计其数。她娘这一身穿戴,家中四进的瓦房,使唤的仆人,都是拜她采珠所得。

“你不提倒好,一提我就生气,最近你采回来的珍珠是不是越来越小?”

阿娘这是明知故问。眼下正是六月初,那东海上的海市便要开启了。无夏,泉州,绍兴……来自各城的船队早就开始集结。哪家采珠人不趁此机会加紧采珠,好托给船队带去海市上交易?近海的早被捞得一干二净,非要寻,也只能往更深更远处去寻。可那是要冒性命危险的。

“若是要更大的珍珠……”她慢吞吞道,“倒也不是没有。”

她娘的耳朵立刻竖了起来,等着下一句。

“我上次经过一处深渊,望见底下传来宝光,跟过去看时,见过一只珠贝,竟有小磨盘般大,里面若有珍珠,恐怕得有鸡蛋大小。但深渊中,常有蛟龙守卫,若是惹怒了它们……”

“可这难不倒我家月珠,是不是?”她娘喜笑颜开,“鸡蛋大小的明珠,得换多少银子!上次你二婶子买了副七宝璎珞的金钗,还跟我这儿炫耀,等你拿到明珠,咱也做副金钗,看不耀花了她的眼!”

“阿娘……”秦月珠的心慢慢地凉了下去。入深渊采明珠,好借机让阿娘松口允她去找父亲,这本来就是她的打算。可话一出口,她才意识到心里终究还是存了那么一点点微薄的希望,竟然在期盼着,母亲能够顾着自己的安危,阻止她冒这么大的风险。

“干吗?”她娘斜睨了她一眼,“咱就把话说到这里,你带那明珠给我,我就出这路费钱,送你去海市里的蜃楼阁找你爹。否则休想我花这份冤枉钱!”

秦月珠站在海边,最后一次检查入海寻珠所必须携带的装备。

四顾无人,她脱掉了衣服,露出黝黑光滑的皮肤,和海豚般纤细灵活的腰肢。她在腰间绑上绳索,系上用鱼鳔制成的小囊,还有一把锋利异常的匕首。这是她在一次潜入古老的沉船时捡到的。它在海中沉了那么久,生了厚厚一层铜绿,可经过打磨之后,依然锋利得可以轻易割断头发。

那深渊中的珠贝太大了,不便于携带上陆地。最佳的情况是她在海底便能直接用匕首撬开它,取得软肉当中血泪凝成的珍珠。

秦月珠深深地吸了口气,闭上了眼睛。海潮的喧嚣渐渐地退了下去,另一股新的海潮声大了起来:就像是在她的体内,存在着另一片海洋。它原始,古老,澎湃汹涌,以亘古不变的节奏起伏着。从她还是个孩子时起,它便一直存在。有时,它与真实的海洋之间,还会彼此应和,就像是同一支曲调中的两个音符。

秦月珠等待的,便是它们彼此协调共鸣的一刻。

她猛地睁开眼睛,毫不犹豫地一跃而下。

入水之处,几只海鸥在空中盘旋,领头的一只个头尤其大,头顶覆盖着鲜红的翎羽。

很少有人知道的是,海底也存在着光亮。

鹿角珊瑚的顶端带着蓝色萤光,头顶游过的水母,透明的身体中央一朵桃花微微发亮。海水温柔地托举着她,熟悉而令人心安。秦月珠一点点向前游去,辨认着之前用锋利的匕首在那珊瑚礁上刻下的印记。上一次,望见深渊中的宝光时,她便留了个心眼,做了记号。那时她胸中所含的气即将耗尽,非得回返不可,只好空手而归。

但这次不同。寻找阿爹,乃她自懂事起,便隐藏在心中的愿望。这一次,一定要采到珠贝里的明珠!

她越潜越深,眼看已经超过了日光所能照亮的范围,海水犹如黑暗的沉重帐幔,将她重重包裹。秦月珠只觉得胸腹疼痛,两耳轰鸣,却还是睁大眼睛,努力辨认着。幸好那珠贝仍在原处,缠在海藻当中。

她大喜,径自游了过去,将它翻过来抱在怀里,又取了匕首,从壳缝中一点一点伸进去。她手中匕首被磨得吱吱颤动,那珠贝却咬得死紧,只是不打开。

她还要再寻石块来敲,却被一阵光亮所耀。她用手背遮着眼睛,朝那光亮之中看去——鹿角狮鬃,鹰爪蛇身,在海水当中朝着她游来的,竟然是两只蛟龙!

莫非她真的惊动了宝珠的护卫?秦月珠的心跳猛烈地加快了,情急之下,随手捡了身边的石块,朝深渊对面,黝黑沉重的水幕中一扔。

等了好久,下方才传来沉闷的、砰的一声。

那两只蛟龙身在亮处,果然对黑暗中的事物辨别不清。听到下方响动,立刻扭转了龙头,游过去查看。秦月珠得了这个机会,抱着那沉重的珠贝,一蹬腿,便向头顶的光亮之处游去。

她胸中之气即将耗尽,两耳中的轰鸣已经变为剧烈的疼痛,自她采珠以来,从未下潜过这么深。怀中的珠贝简直重若千钧,一寸一寸地拖着她往下坠去。

原本轻而易举便能浮上的海面,此刻竟显得遥不可及。更糟糕的是,脚下射来了亮光——那两只蛟龙,知道受了骗,正在朝她追赶过来!

秦月珠紧紧咬住了牙关,几乎能尝到血的味道。

此刻若是丢掉珠贝,说不定还能有一线生机——可难道真的要放弃吗?

她绝望地想着,明明还差一点,我就能浮上海面,还差一点,我就能去找我爹,阿爹……

忽然间,她怀中的珠贝猛地一轻,脱离了她的掌控,开始朝上方悬浮起来。她惊讶地睁大眼睛,望见它打开了一条缝,光芒四射间,竟然冒出了一位公子!他满头碧蓝短发,容貌却极为年轻,自海水中伸手过来,在她掌心中一笔一划地写道:蝴蝶。

身周重重包裹的海水,哗啦一声,化为成千上万只黑尾凤蝶。它们扇动着翅膀,竟将她连同那珠贝一起包裹在其中,托出了海面。

那位年轻的公子,在接触到第一缕阳光的那一刻,便化为了水沫。

万万没想到,那珠贝当中竟然并无明珠。

她娘空欢喜了一场,少不得冷言冷语了几句,又说无夏城里有座天香楼,掌柜朱成碧尤其喜欢各类少见的新鲜食材,常常愿意花重金购买。这珠贝不如拿去给了她,说不定还能换点儿银子。至于能换多少,够不够她去蜃楼阁的路费,就看她的造化了。

秦月珠因此出了门。她换了男孩装束,又带了只牛皮做的巨大水囊,灌满海水,将那珠贝放在里面养着。那珠贝看起来大,竟然也不十分沉。

进了无夏城,她跟人一打听天香楼,便有人指点:可曾望见青瓦之上的那座七层佛塔?那便是莲灯和尚当年所化,对面就是天香楼。待她寻过去,望见一栋三层小楼,二层的圆窗上雕着两枝重瓣山桃,斜挑出来一盏写着“朱”字的圆形灯笼,应当是此处无误。可眼见门窗紧闭,台阶上飘着落叶,一副冷清模样。

她过去敲了半天门,才有个穿翠绿色褙子,生得白净娴雅的婢子过来开了门。她一听秦月珠说明来意,顿时面有难色。

“我家姑娘应了旁人相邀,要出海前往海市,这几日我们手忙脚乱,正在收拾东西。一时半会儿,只怕是忙不过来……”

“翠烟?你还不赶紧收拾箱子去,在跟谁说话?”清朗的男声从二楼传来。那婢子连忙应声,把秦月珠的事儿又说了一遍。秦月珠守在门口,便听那人一路叨叨着,从楼上下来:“总有人荤素不忌,什么都敢拿来献给你家姑娘,你家姑娘那个性子又是鲁莽得很,恨不得什么都尝尝味道,总是要吃到胃疼才肯罢休,我说了她多少次?这回也不知道是什么……”

秦月珠内心一阵忐忑:这家伙如此龟毛,必定不好相处,一会儿若是杀起价来,自己恐怕得不了什么好处。正这样想着,那人已经到了门口,出人意料的,却是位眉目如画,温润如玉的青衣公子,笑起来时两眼都眯成一条缝。

“怎么?有什么好货也给我瞧瞧?”

这公子自称是天香楼的账房,名为常青。秦月珠料想他既为食府账房,必然在食材上见多识广,于是打开水囊,取了那珠贝出来。他见了那珠贝,翻来覆去查看一阵,才点了点头:“还真是少见。”

他扔下这话,将翠烟与另一名穿樱桃红色褙子的婢女使唤得团团转。一会儿要她俩去找朱掌柜的过来,一会儿又让赶紧取木盆和新鲜海水来养,别失了滋味。

秦月珠只有十六岁,城府也不深,开口便问:“你肯出多少钱?”

“这个嘛……”常青抬眼看她,“还是等我家掌柜的自己来出价吧。”

秦月珠总觉得他嘴角上翘,笑得有些像只狐狸。

常青跟两个婢子让她在此等候,说完便上楼去了。一楼的厅堂里顿时显得有些冷清。秦月珠百无聊赖,索性趴在木盆边,瞧着那珠贝。它被养在了盛满海水的木盆里,像是舒服了,竟然张开了一条缝,伸出条雪白的腿儿来,喷着水。

她又想起那日在海中,握着她手的公子,忍不住伸手敲了敲那珠贝的壳儿,轻声问道:“喂,那日是不是你在海水里救了我?”

珠贝被她惊动,先是咔嚓一声合上了,接着犹犹豫豫,又打开一条缝,冒出丝丝缕缕的雾气,在厅堂之中,绕着她,越聚越多。雾气当中,有一个人形影影倬倬,她看清他的短发,正是当初那位公子。

原来他平日都是躲藏在这珠贝之中?难道,是珠贝成了精?

“好哇!好哇!好哇!我刚听汤包说时,还不肯信——竟被巴巴地送上门来了!”

自雾气中忽然冒出个梳着双髻的小姑娘,眼看比秦月珠年纪还要小,一手拎着裙边,一手叉腰,毫无形象可言地仰天大笑起来。被她这么一搅和,雾气中的人形立刻消散了。浓雾也退回了贝壳之内,连珠贝都翻身掉了个个儿,明摆着是不理她。

“哼哼,如今我为刀俎,你为鱼肉,躲也没有用!”

那小姑娘望见了秦月珠,立刻热切地凑过来:“小丫头,你要多少钱?多少钱都可以,我一定得买下来!”

“什么小丫头!”秦月珠抗议,“叫姐姐!你还没有我高呢!”

“咳咳!”有人在一旁连声咳嗽,却是常青:“掌柜的,你这样让我怎么压价?”

秦月珠颇费了一番工夫,才相信了眼前这小姑娘竟然就是传说中的朱成碧。她一路来到无夏城,为的就是要把珠贝卖给她,可真正事到临头,她又犹豫起来:“这珠贝,若是叫你们买去之后……会如何?”

“会如何?”朱成碧用团扇挡了脸,低低地笑着,“这里可是天香楼,你说会如何?照我看来,新鲜的话,还是隔水清蒸的比较好,又或者,直接打开壳儿来,配糖渍萝卜、白梅醋,一口吞了,也是清甜鲜嫩得很……”

秦月珠心头一紧。她还记得,若不是那珠贝里的人在她掌心中写下蝴蝶两个字,她早就没有命在了,可她不仅捉了他,还一路将他送到了刀俎之间。

“我,我不卖了!”她伸手去捞盆里的珠贝。

“掌柜的跟你说笑呢,她与你手中那珠贝是旧识,不会将他怎样的。”常青来拦她,又转头朝朱成碧道:“正好咱们明日便要出发去海市,不如送佛送到西,干脆直接将这珠贝送回蜃楼阁……”

“你们要去海市?”她心头一动,竟如此之巧?“带我一起去!我有问题要问雪公子。若你们肯带我去,这珠贝就让给你们!只是不能吃……”

朱成碧跟常青交换了一个含义不明的眼神。

“这倒奇怪了。”她似笑非笑,“你也要找雪公子?”

蜃楼阁。雪公子。

数百年来,这两个名字在神州大陆上可谓是无人不知。据说,蜃楼阁中存有如同浩瀚烟海一般的知识和讯息,任何人只要得了蜃楼阁主人雪公子的首肯,都能进入阁中,向他提出任何问题。而无论多么刁钻古怪的问题,雪公子一定能给出相应的答案。

只是这位雪公子脾气古怪,他想要索取的报酬,并非金银,常常是令人意想不到的东西。

而且,蜃楼阁的入口,从来只在东海的海市之中。这海市一年才开一次,无人知其确切位置。即便如此,也常常有人不惜倾家荡产,也要上一趟蜃楼阁,以解答心中的疑问。海市能有如今的繁盛,成为沿海各大城市交易的重要据点,跟蜃楼阁的存在有很大的关系。

因为那枚玉牌,秦月珠一直疑心阿爹就是蜃楼阁中的人。就算事实并非如此,只要她能见到雪公子,并且直接向他提问,不就能知道阿爹现在何处了吗?

秦月珠觉得自己真是聪明非常。

第二日,秦月珠还是将珠贝放在随身的水囊里,跟着朱常二人去了无夏城的港口。几人径直上了栈桥,但见桥身两侧泊满了各家船队,都在整顿待发。

秦月珠自幼不曾离开过家乡,哪里见过这么多样式不同的商船,更别提琳琅满目的货品,一时欢喜得很,张口就胡乱念道:“大风起兮云飞扬——”

这句话刚出口,她就觉得要糟。她体内的海洋应声起了震动,刮过了狂风。就跟那天,成千上万只蝴蝶被她从虚空当中召唤出来一样。她拖长的尾音还没有完全消散,原本平静的港口就刮起了真正的狂风。

秦月珠目瞪口呆,只听得货船们乒乒乓乓一阵互撞,水手们操着各地方言彼此对骂。一艘正在下锚,还没有来得及停稳的货船被吹得横过了船身,整个歪斜过来,船头生生撞上了栈桥。

一瞬间,阿娘畏惧的神色再次出现在她眼前。跟你爹一样的怪物,她在说。

这究竟是什么力量啊,只是信口胡言的一句话,却造成了如此糟糕的后果!

栈桥上的人们惊呼不止,纷纷跳入水中逃生,混乱当中有一个跟家人失散了的小女孩,像是被吓傻了似的,浑身发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眼看那船朝着她的方向,轰隆隆地碾了过去。

常青动了动胳膊,从袖子里滑出支笔来,在空中只一划:透明的空气中立刻起了波动,显露出覆盖着层层鳞片的长尾。

一只完全由墨色绘成的游龙自他的笔下挣脱出来,朝失控的货船扑了过去,狠狠地撞在船身一侧。

货船朝侧面倒了下去,可折断的桅杆被高高弹起,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朝着那小女孩迎面砸了下去。

“快躲开!”

秦月珠心魂欲裂,不由得喊了起来:“停下来,停下来!”

这都是我的错!秦月珠狂乱地想着。可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该如何控制它——停下来!如果这狂风真的是来自于我,那我一定也能让它停下来!拜托谁来帮我让它停下来!

眼见着桅杆朝那小女孩寸寸逼近,秦月珠呜咽着,紧紧地闭上了眼。

一瞬的绝对宁静。

有谁的手指,一点一点轻抚过她的脸。有谁轻轻地拥着她,犹如怀抱着世间唯一的珍宝。再一次,他执起她的手,在她的手心中写字,一笔一划,都像是划在她的心上:大风。

她再睁开眼睛,只来得及望见光芒之中,碧蓝短发的公子渐渐地消散了身形。从被他接触过的地方开始,她体内的海洋起了颤栗,一阵接着一阵的狂风,自她身周涌了出来。

那桅杆遭此狂风,速度渐缓,终于在离那小女孩不到一寸的地方生生扭转了方向,砸在一旁的地上。

围观的人们欢呼起来,秦月珠松了一口气,这才晓得自己两手握得紧紧的,都是冷汗。

一只顶着鲜红翎羽的海鸥不紧不慢地飞过,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秦月珠心有余悸。

栈桥上的人们都只道是常青出手阻止了这场灾难,围拢过来不住口地称赞,夸他“妙笔生花,名不虚传”之类。常青一面应付着,一面自人群包围中看了秦月珠一眼。这一眼颇为严肃,顿时叫她整个人都缩小了一圈,羞惭无比。

若是这一次,跟在她身边的人不是常青呢?若是珠贝里的那位公子没有能够及时现身提醒呢?

伤及无辜,毁坏商船——这样下去,她会成为阿娘所说的怪物吗?

秦月珠不由得攥紧了拳头。无论如何,这次去蜃楼阁,一定要问清楚阿爹的下落,她要亲口问他,从他那里继承来的,究竟是怎样的力量?

她怀抱着如此心事,跟着朱常二人上了船,寻得了一间舱室安顿了下来,又去寻了器皿,给那珠贝换了新鲜的海水养着。过了一阵,便觉船身震动,窗外的景物缓缓朝后退去。

她对着窗外瞧了一阵,一沉不变的景色终是将瞧得无聊了,便起了身去寻翠烟她们。一连经过好几间舱室,才遥遥地听见人声。走近几步,就听见一个尖细老迈的嗓音在说:“照朱掌柜的所说,这蜃楼阁的雪公子手上的明珠,果真是滋补的佳品?”

她素来是个好奇宝宝,胆子又大,此刻听见有人提蜃楼阁和雪公子,哪里按耐得住。她循着声音,来到了一扇雕花的木门前,门后是间宽敞的花厅,除了她靠着的这扇门,花厅的其余三面均是用珍贵的整块琉璃制成的观景大窗,映着外面一天一海。

坐在厅中首位的青衣文士还在继续说下去:“前些日子,老朽的脑子有些糊涂,亏得孩子们孝顺,听说这猴脑最为滋补,便猎了几只猩猩来用铁钳将脖子一夹,立刻便开颅,用玉勺直接挖了吃……”

秦月珠不由得一阵恶寒。这人满头黑发,面容光滑,瞧起来不过三十来岁,可双眼却深深地陷了进去,行动缓慢,再加上说话的语气,倒像是个七八十岁的老人。朱成碧说是受人相邀出海,便是此人吗?

这文士做了个手势,一名身着艳丽纱衣的舞姬立刻款步走了上来,给他献了茶。

“以形补形,吃啥补啥。”他品了一口,颤抖着声音接着说,“老祖宗说的,怎么会有错?不晓得那明珠与之相比,又如何?”

“珍珠向来可安神定惊、明目去翳、解毒生肌,肖珉然先生不是一只眼中起了白翳么?正巧我也技痒得很,一直想寻个机会,借那雪公子的明珠做一道珍珠明目羹,如今遇上肖先生,可不正是机缘巧合?”

朱成碧坐在他对面,正在慢条斯理地摇着手里绘了牡丹的团扇,樱桃和翠烟立在她身侧。今日的朱成碧似乎与往日不同,声线娇媚犹如成年女子,眼角的红妆浓得能滴下血来。

“不过……那雪公子乃是蜃楼阁首脑,平日里轻易不现身。况且据说他极为看重那宝珠,向来都是含在嘴中,要拿到手只怕不易。”

肖珉然呵呵笑起来:“我身边养的这些孩子,倒还有些用处。”

两个蒙面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肖珉然身边。秦月珠下意识地退了半步,脊背上滚过寒颤——她一直盯着厅内,竟然不知道他们是何时出现的。

“肖大,肖二。”肖珉然垂着眼吩咐,“替我取点妙妙唇上的胭脂来下酒。”

原本跪着的舞姬听了这话,立刻站了起来。蒙面人的刀紧跟着倏忽而至,刀光闪烁,绕在她身前飞舞,便如闪烁着银翅的一对儿蝴蝶。妙妙的面纱早已被切为碎片,可她稳如磐石,连睫毛都不曾颤动一下。

刀光再凝,肖大和肖二将刀平平地捧了,献到肖珉然面前。那刃上,是薄薄一层胭脂,妙妙的唇上失了颜色,却一滴血也不曾出。

“好技艺!”朱掌柜鼓起掌来,“这位妙妙姑娘也是好胆色!”

“她么?”肖珉然伸手将刃上的胭脂一抹,又在指尖细细地捻了,“据说这一族可以通经活络、消肿止痛,我吃了她三百多只同族,如今只剩下她一个,可是老朽心头至宝。”

妙妙立刻展开了艳丽笑容,她面纱已去,露出高鼻深目,含情脉脉地只看着他。

那一刻,秦月珠对肖珉然的厌恶到达了顶峰,胃中翻江倒海,立时就要呕出来。她连忙捂住嘴,可那两名蒙面的护卫已经受了惊动。几乎在眨眼之间,他们中的一个已经到了她的面前,隔着雕花的木门,直直地望着她的眼睛。

糟糕!她惊惶失措,就像是被人紧紧握住了心脏。耳畔的轰鸣声却一刻强过一刻:那是她体内那片海洋的浪涛声。就像她在码头上释放出狂风时一样,它们汹涌起来,狂暴起来,强烈要求着释放。

秦月珠朝后退了一步,迷迷糊糊地伸出了手:“大风——”

不!这里是在船上!如果她唤来的狂风摧毁了整艘船,所有的人都会落水,会被脚下万顷碧波活活吞噬!她仅存的理智还在挣扎,拼命想要让这一切停下来,拜托谁来帮助她停下来!

一只手落在了她伸出去的手背上,轻轻一握。

秦月珠一愣。另一侧的手也叫人抓住了,还被塞了只碟子,上面是只盛着杏仁酪的白瓷小碗。

“原来在这里。”常青立在她面前,眯了两眼笑着,“不是叫你拿点心给姑娘,怎么偷起懒来?”

秦月珠瞪着手里的杏仁酪,竟放松下来,差点失控的力量也慢慢平复下去。她硬着头皮,将杏仁酪捧去给朱姑娘。朱姑娘半捂着脸,兴致缺缺地接了过去。

肖珉然在一旁阴沉沉地盯着秦月珠,活像一只披散了羽毛的老鹰:“常青公子,你家这名小厮之前倒是从未见过?”

“一时兴起,新画的。”

“难怪。”肖珉然点头,“倒是有些缺乏管教。”

常青侧过身来,巧妙地替她挡住了肖珉然的视线。

“既然如此,回头便让她少出现,再不让她搅了肖先生的清静了。”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秦月珠也无法再隐瞒下去,只好一五一十地跟常青说了:自己的身份,能从虚空中唤出实物的能力,据说拥有相似的能力,却在十几年前便神秘失踪的父亲。

“我娘说,他只留了一枚写着蜃字的玉牌给我。若我能去蜃楼阁,见到雪公子,必定能知道我爹的下落。”

她还以为常青会颇为惊讶,没想到他只是点点头。

“原来如此。不过……君子何辜,怀璧其罪,多加小心,不要在有心人面前显露得太多。”

常青说这话时颇为感慨,秦月珠联想起他袖中那支同样可以生花的笔,不由得猜测他是否有过类似的经历。这有心人三个字,多半指的便是肖珉然。其实根本不用提醒,在秦月珠眼里,肖珉然是个又恶心又恐怖的老怪物,尤其是,据朱成碧说,他其实已经有上百岁了。

“这一百多年来也不知让他吃了多少珍禽异兽,滋补到如今,浑身上下散发着的贪欲,竟连我都熏得头疼,胃口不好……”从花厅回来她便脸朝下趴进了软垫里,直哼哼。

“既然如此,当初又何必答应他相邀?”

朱成碧爬了起来,一双大眼一眨不眨地盯着秦月珠:“谁跟你说,邀请我的人是他来着?”她好笑地问,接着忽然转了调子,“等一下,从这个角度看,还真是长得有点儿像。”

像谁?秦月珠差点脱口而出。莫非你见过我爹?

谁知常青在旁边又打开了只食盒,问道:“好不容易央得梅氏糕点第十二代的石弈武做了天地同春,你既胃口不好……”

“吃!”朱成碧顿时忘记了要说的话,蹦跳着朝常青扑过去了。

那天夜里,秦月珠陷在了一个可怕的梦里。

她梦到了一处从未见过的繁华集市,车马穿梭,人语喧哗。她梦到自己在人群中行走,所接触到的人一个接着一个开始变得透明。到了最后,她甚至梦到自己召唤来了狂风和海潮,吞没了整个集市。

她在梦中挣扎、踢打,最终醒了过来,只觉得半身都是汗,躺在原地喘息了一阵,才慢慢地感觉到了冷。

时间已经是半夜。她将脸贴在船板上,听着海潮一下接着一下,拍打在船身上,忽然便痛哭失声。

她原以为,不顾一切地找到阿爹,便能解决一切问题。可这力量太可怕了,而且还在一分一秒地增长,越来越容易失控。万一,阿爹也没有办法呢?万一,他就是因为害怕这力量伤害到她跟她娘,才选择离开的呢?

怪物。那个生她养她的女人在说。

那一刻,秦月珠只觉得海浪之上,星空之下,只悬浮着她一个人。孤独得,刻骨铭心。

“阿爹,我好害怕……”她蒙着脸啜泣着,“为什么你不在这里?”

就在此刻,有人的手落到了她的手背上,温柔地引导她放下手来。她眨着泪水迷蒙的眼睛,望见舱室中不知何时布满了雾气,那位碧蓝头发的公子站在其中,关切地望着自己。这是她第一次离他这么近,能看清他澄澈双眼,犹如琉璃。

“哇啊啊啊啊,你又出现了!”秦月珠挣脱了他,整个人撞上了后面的舱壁,才想起来自己满脸是泪。她用手背胡乱地擦着,那珠贝里的公子却靠得更近了些,捧着她的脸,一点一点地将她的泪尽都拭了。

“……谢谢你。”秦月珠莫名其妙地有些脸红,想起来在码头上他的相助,连忙道,“那天要是没有你,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多谢你提点,你……”

眼前的人安静地看着她,没有流露出一点反应。

“你……你能听懂我的话吗?你叫什么名字?”

他缓慢地眨了眨眼睛,接着合拢了双手,再慢慢打开:一只黑尾凤蝶出现在他的掌心。

秦月珠又惊又喜:“你也会吗?你也能唤出蝴蝶?”

他点了点头,放了蝴蝶,任它在室内一圈一圈地飞着。

“原来我不是一个人。”她看着那蝴蝶,喃喃。就像是,在原野上独自跋涉许久后,忽然望见,远方的地平线上,升起了一束摇曳的灯火。

“我们是一样的!我们是同类!你知道吗,我从来没有遇到过跟我一样的人,除了我爹,可我不记得他,只有我娘说他是怪物。可你不是怪物,不是吗?你处处帮我,待我这么的好——”

秦月珠情不自禁地拽他的手,他丝毫没有反抗,眼中甚至有一丝笑意。

“你不会说话吗?”她终于反应过来,“也没有名字吗?那,我给你取个名字吧。既然是从珠贝里来的,我叫你阿贝可好?”

自那之后,阿贝夜夜都会出现。为了逗她开心,他一只接一只地变出了蝴蝶、杜鹃、鸽子,甚至还有一只幼年的大象。虽然到了第一缕阳光透过舷窗的时候,它们全都会融化成水沫,但它们带给秦月珠的欢喜是不可计数的。她意识到,这种力量本身并没有坏处,甚至可以创造出美好之物——只要她将那狂暴而且不可控制的一面,牢牢地封锁在内心深处。

如此经过了七八天,他们终于来到了海市附近。

海市虽然半年一次,时间固定,但地点却经常变换。众人只知道是在东海的某处海域,船队到了附近,也只是逡巡等候。这一日一大清早,海上便起了云雾,将天地全都笼罩在其中。

秦月珠听经验丰富的水手说,这就是海市即将出现的征兆,因此屏息等待着。渐渐地,自那云雾之中,传来了一阵接一阵的喧嚣:是车轮碌碌,马匹嘶鸣,欢声笑语。

“海市开啦!”

也不知道是哪条船上的水手大喊。随着那喊声,雾气顷刻间尽皆散去,阳光轰然降临,照亮近在咫尺的一整块陆地:就在刚刚,那里还是一片海面,此刻却已经是楼房林立的繁华集市,酒旗错落招展。

秦月珠愣在原地。眼前的海市,与她在梦中毁灭的陌生集市一模一样。恍然间,她竟如那梦蝶的庄生一般,不晓得身在何处。还要举步向前吗?她踌躇起来。若是恶梦成真,该如何是好?

她腰间的水囊,像是感应到她的心意,竟然发起光来。一只黑尾凤蝶出现在她的手指上,扇动了两下翅膀,朝着海市的方向,径直飞过去了。

那是……阿贝给的鼓励吧?

她一路追寻阿爹的下落到此,眼看蜃楼阁就在眼前,哪里有中途折返的道理?

“等一下!”她朝着那蝴蝶喊,“我来了!”

一行人终于进入了海市。

朱成碧心心念念要逛街,肖珉然只想赶紧去蜃楼阁。双方商谈一阵,终于还是各退一步,说好半个时辰后在蜃楼阁入口处再聚。

秦月珠扮成了小厮,只得规规矩矩地跟着朱成碧。朱姑娘似乎对海市熟悉得很,熟门熟路地逛了一阵便找到了家卖烧饼的小店。店主是个蓝眼睛的胡姬,做好了烧饼,用精细的小竹筐子盛了,递来给她,她连忙道谢去接,手指却从她的袖子中间穿了过去,犹如穿过雾气一般。

她吓了一跳,盛着烧饼的竹筐掉入怀中,却是沉甸甸的真实。朱成碧过来取了一个,捧在手里嗅着。

“虽已熟了,可其中的樱桃馅儿,色泽犹存。这樱桃毕罗的技艺,自唐时至今,已经失传了。”

“可她分明会做,怎么能说失传?”秦月珠扭头看着蓝眼胡姬,她还在笑着跟他们招手。

朱成碧微笑不语,反倒是一旁的常青开了口:“你这一路过来,可听见酒馆里有人唱歌?”

秦月珠慢慢回想着:“咱们路过的那个酒馆?我听见里面有人像是喝醉了,一直在唱歌,唱得好像是,好像是……”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扶槛露华浓。’”朱成碧学着那调子哼起来,“那老家伙,自打叫高力士给脱了回靴子,得意得很,就醉得越发厉害了。”

秦月珠几乎跳了起来:“你是在说……不可能!”

“当然不可能,在想什么呢?”朱成碧白了她一眼。

“那并不是真正的李白,你所看见的,是蜃楼中的幻象。是几百年来,游历神州各地的蜃楼书吏所收集,并且呈现给雪公子的,关于李白的记忆叠加的结果。真正的李白早已死去,但属于他的幻象却还活着,依然天真烂漫,永远烂醉如泥。”常青解释道,“这便是,蜃楼阁和雪公子所保管的东西了。”

已经失传的技艺,已经死去的诗人,早已枯萎的花朵。然而在这海市蜃楼的幻象当中,他们被保存了下来,依然以为自己还活着,永远活着。

难怪蜃楼阁能回答任何问题,雪公子所看守的,分明是一所浩如烟海的图书馆。

他们三人正在这边说着话,周围的景象却一点一点地变了:眼前的店铺渐渐地透明,原本微笑着的胡姬姑娘,脸上还保持着原来的表情,可整个人从衣袖开始,也一点点地散成了雾气。

秦月珠大惊失色。可朱成碧像是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切似的,继续在往嘴里塞着樱桃毕罗:“这百十年来,蜃楼阁保管的东西越来越多,雪公子独力支撑,早就不堪重负了。”她半眯着金眼,分明别有用意地道,“若是有个人,也能有这能力,可自虚空中唤物,能帮上他一把……”

她话还未说完,秦月珠已经冲了过去,一把抓住了那蓝眼胡姬的袖子。她原本是要整个消逝的,却在秦月珠手中一点点地恢复了血肉和色彩,重新又眨了眨眼睛:“哎呀,也不知怎么回事,刚才竟然犯起困来?这位客人,可是还要再尝尝我家的毕罗?”

朱成碧踱过去时,秦月珠已经松开了手,盯着自己的手掌发呆。她刚才一时冲动,完全没有料到真能帮上忙,连原本在波动的店铺和街道,都一起恢复了正常。在他们身周的,又是当初那个繁华的集市了。

“你既有这种能力,有没有想过进入蜃楼阁做一名书吏?”朱成碧问她。

秦月珠恍然大悟,难怪阿爹会有蜃楼阁的玉牌!他必定是在这蜃楼中,找到了运用自己能力之处,也做了一名书吏!若是她也能——

“不过你可要想好了。入蜃楼阁者必须永远留在海市,除非奉雪公子之命,否则终生不得再归返陆地,你可割舍得下?”

终生不得归返。

她第一时间想起来的人,竟然是阿娘。阿娘会思念她吗?还是,只会惋惜损失的那些银子呢?

秦月珠原想,既然连这海市都是蜃楼阁的幻象,这蜃楼本身,不晓得又该是多么的辉煌。真到了眼前,才发现,挂着“蜃楼”两个字的牌匾的,不过是一处窄小的入口。

一名布衣装扮的中年人站在门口迎接他们,态度不卑不亢:“在下乃蜃楼阁书吏。几位客人如有要提的问题,可以告诉我,由我转告给主人即可。”

肖珉然自然不肯,只说这问题异常机密,必定要面见雪公子。中年人却说公子近来抱恙,不见海客,丝毫不肯松口。双方正在胶着,秦月珠瞧见了中年人腰间垂着的“蜃”字腰牌。

跟她父亲留给她的腰牌一样,只是,面前这人的腰牌是木质的。那是不是意味着,父亲也是蜃楼书吏,只是地位更高?

她将自己贴身带着的玉牌取了出来,低着头递给了中年人:“求见雪公子,有要事相询。”

中年人面上神色变幻,颇为精彩。他愣了一阵,才接了她的玉牌,重又走回门内。众人跟着他都进了蜃楼,见他将那玉牌往墙上一处凹下去的地方放了进去。他们脚下的整块地板都颤动起来,紧接着开始向下缓缓而落。

下降持续了很长时间,终于停止时,他们的面前出现了一处方方正正的入口,其内流转着光华。中年人侧了侧身,朝入口内做了个请的手势。

秦月珠跟着众人,进入了一座宽敞的厅堂。

厅堂的四壁都是玉石,其内不断有细小的光芒流过,犹如游动的细蛇。正对着他们的那面墙上,纵横交错地缠满雪白的长发,发梢深深地镶嵌在墙壁中。

而端坐在墙下,那些白发的主人是——阿贝?!

蜃楼阁的主人雪公子人如起名,连睫毛都是雪白的,年轻俊美,宛如谪仙,凛然不可亲近。但他生得跟阿贝一模一样。这是怎么回事?秦月珠咬住了下唇,抓住腰间的水囊,轻轻叩了叩里面的珠贝,却没有任何响动传来。

就在这一刻,雪公子睁开了眼睛。

犹如兜头一桶冰水泼了下来:那双眼通透犹如琉璃,却什么都没有。没有流露出认识秦月珠的样子,甚至没有一丝感情。

又是你。雪公子盯着朱成碧时,有墨迹凭空浮现,出现在他头顶的空中,组成了这样三个字。

“是我。”朱成碧懒洋洋回答,“还是上次那个问题:我能吃你吗?”

尊驾每年都要问一遍。答案还是不能。我背上背着整个蜃楼。

朱成碧耸了耸肩,将位置让给了肖珉然。

你要问什么?墨迹重新组成了疑问。

“先不忙问问题。还是请公子看看今次肖某带来的酬谢吧。”

妙妙离开了肖珉然的身侧,朝前走去。她已经换上了舞蹈时的盛装,腰间和腕上系着一串串雪亮的铃铛,随着她妙曼的步伐,响动不已。

胡旋?雪公子略微点头,更多的文字浮现出来:只可惜我这里已经有了。

仿佛是为了证明这句话一般,另一个与妙妙一模一样的舞姬忽然出现在她身边,立刻开始舞蹈,旋转得像是一朵盛开中的牡丹花。

“不愧是雪公子!”肖珉然抚掌笑道,“我来时便想,雪公子拥有如此浩瀚的记忆,还有什么是能让你动心的——普通的胡旋怎么敢拿得出手?妙妙所会的,是沙漠民族独有的一种胡旋,公子需要靠近一些,方能看出区别来。”

妙妙应声而舞。和她那影子一般的模仿者不同,她扬手的姿态如此决绝,而弯下腰去的时候又如此悲伤,就像是在和情人分手。

雪公子看着她。他琉璃一般的眼中,是她跳动的影子。

若我吸干她的记忆,她将永远不能再像这样舞蹈。

“她心甘情愿。”肖珉然得意地笑起来。

雪公子终于像是被他说动了,那些缠绕着墙壁的白发开始缓缓松解,让他从原地站了起来,朝妙妙靠得更近了些。妙妙还在舞蹈,但她的动作越发激烈,双眼只望着肖珉然一个人。

不!不对!

秦月珠心中警铃大作。肖珉然不怀好意,而妙妙的神情如此悲伤,是在跟他做最后的诀别。

“别靠近她!”

话音未落,雪公子的身体忽然一颤。肖珉然身边等待多时的杀手立刻有了动作。几乎就在眨眼之间,肖大高高跃起,在空中朝雪公子挥起了手中的刀。而肖二的刀已经抵破了秦月珠后背的衣裳,眨眼间,便能刺穿她的心脏。

秦月珠的耳中,瞬时灌满了来自体内海洋的喧嚣。

只要眨眼之间,她便能召唤来毁灭的狂风,或者是呼啸的海潮,撕裂眼前这些令她颤栗、令她厌恶的恶人——可如果是那样,整座海市便会如她梦中所见的那般,被她毁灭殆尽。

这是,眼前这位雪公子的创造。她亲手参与了一点点,才知道这是多么困难的事情。要让胡姬姑娘的脸上重回红晕,几乎耗尽了她最后一丝力量。

创造是多么艰难,而毁灭又是如此容易。

这电光火石般的一刹那犹豫,带来的后果是贯穿后背的寒意。

真糟糕。到最后,还是没能见到父亲。

秦月珠这样想着,朝前一头栽倒。

秦月珠撞进了厚厚的雪层。

原以为会贯穿后背的疼痛并没有降临,她皱着鼻子等了一阵,只感到沾了整脸满手的雪带来的寒意。她爬起来,茫然四顾:玉石厅堂已经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蛮荒的雪原,一直延伸到视野的尽头。

妙妙纱裙之下的蝎尾已经伸出,但在半空中便寸寸结冰,肖二仍在秦月珠身后,保持着当初持刀抵着她后背的姿势,刀锋之上布满蓝色的寒霜。

秦月珠大着胆子过去将他轻轻一戳,他便硬邦邦地倒在了雪地里。

雪公子站立在雪原之上,低着头,看着倒在他脚下——全身披挂着冰棱的肖大和肖珉然,他们二人都睁着大眼,仿佛还在盯着半空中浮现着的十个墨迹淋漓的大字: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好可怕的幻境成真之力。秦月珠缩了缩脖子,与之相比,她那点儿微末的力量简直是班门弄斧。

“哎呀呀,不枉我们布了这么长时间的局,可算是将这贪得无厌的恶人一网打尽。这招请君入瓮,雪公子可还满意?”

原先朱成碧所在之处,如今是一只秦月珠从来没有见过的妖兽,生着山羊般的长角,眼中燃着金焰。它用少女的娇媚嗓音懒散地说着,抖了抖身上的雪,露出护在怀里的常青。

“原来真正邀请你出海的人,是雪公子!”秦月珠这才明白过来。

她这么一喊,三双眼睛都转了过来,一起盯着她。

你要问什么?空中墨迹变幻,出现了新的文字。

“我……”

雪公子琉璃般的大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你救了我,你可以问一个问题。你的问题是什么?

为什么你跟阿贝会如此相像?不不不,在那之前,还有更重要的问题——“我爹在哪里?”

有风吹过,他们身边的碎雪随风飞扬。但雪公子的面上依然没有任何变化,他眼中只有一片澄澈。

“他是不是,不肯见我?”秦月珠颤抖着声音问,忽然觉得疲惫异常。她离开家乡,跨过了重重大洋,为的是能够来到他的面前,向他提出这个问题。但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背后,可能根本就没有答案。十几年音讯全无,要么是他已经不在人世,要么,是他根本就已经将母女俩忘得一干二净。

雪公子头顶的墨迹变幻不止,却始终没有固定的形状。

秦月珠蹲了下来,用双臂环着自己:“我走了很远的路到这里来,不是想要带他回去,也不是想给他添什么麻烦,我就是想看看他是个什么样子的人。我想确认一下,这个世界上,还有跟我一样的人。”

她嘟囔起来,更像是在对着面前的雪地自言自语:“我跟我爹一样,也能从虚空中召唤出实物。可这力量不受我的控制,险些伤害了别人,我想问问我爹,这力量既能创造,也能摧毁——我该怎么办?”

雪公子靠得更近了些,眨眼间,一只脆弱而美丽的黑尾凤蝶凭空出现,停在了他的手指上。

接着,他向秦月珠伸出了另一只手,那只手的掌心,浮现出袖珍的雪暴,闪过细小的雷霆。蝴蝶与雷霆之间,是雪公子澄澈的双眼,无悲无喜。

一手创造,一手毁灭。不过是,一念之间的事情。

秦月珠的内心微微触动,若有所悟,却并不是十分清晰。她抬头去望雪公子。正好他也在低头望着她,嘴角甚至微微牵动,神情之间,竟然与阿贝惊人相似。

但他随之朝后退了一步,缓缓闭上了眼睛。幻境消散,他们重又回到了玉石厅堂之中。无论她再提出怎样的问题,他都不肯再给出任何答复了。

她一路寻来,满心以为能寻到阿爹的下落,结果却是这样的结局。

刚出了蜃楼入口的大门,人声喧嚣,海市依旧。可无论是楼房还是行人,都在渐渐地转为透明,似乎要重新回到雾气中去。

发生了什么事?朱成碧曾说雪公子独力支撑多年,已经不堪重负——莫非,他出了什么事?这个念头才刚刚形成,秦月珠便感到一阵熟悉的恶寒。

“啊,原来你在这里。”肖珉然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秦月珠刚想跑,就让他一把抓住了头发,挣扎之中,一头黑发披散下来。

“是个姑娘?倒是正好。女孩子的血,向来味道便是极好的,例如妙妙,只可惜刚够帮老朽离开那冰天雪地。不晓得你的血味道又如何?”他已经老态毕现,嘴角开裂,咧着尖利的牙便向她的脖子咬了下去。

尖叫声中,黑暗降临。

再度聚焦起来的视野中央,跳动着一团篝火。

肖珉然坐在篝火旁,肩上停着一只海鸥,正慢条斯理地在火焰上烤着一把锐利的刀。

见秦月珠醒来,他像是欢喜得很,凑过来跟她说:“慢点慢点,是不是觉得头昏眼花?刚才老朽咬错了人,多亏家里养的孩子机灵,过来提醒,否则便要将你吸干了,那可不是铸下大错?”他抚着海鸥的羽毛,那鸟头顶着鲜红的翎羽,与她冷冷对视。

“老朽方才已经将你随身的水囊送去给那雪公子。有你在手中,他一定会心甘情愿地吐出明珠,那才是真正的滋补良品。”

“怎么可能?”秦月珠喊,“我跟他非亲非故!”

“是吗?可你跟雪公子一样,也有能幻物成真之力,可自虚空中唤来蝴蝶和狂风。”

“我不过是,不过是他手底下书吏的女儿——”

“书吏?”肖珉然冷笑,“连老朽都注意到了,你所拿出来的玉牌,跟雪公子藏身之处四壁上的玉石是同样质地,你可在别的地方见过那样的玉石?”

秦月珠哑口无言。

“当然没有,因为那是他坚硬外壳的内壁!长久以来,他盘踞东海,吞吐蜃楼,甚至还化为人形——这也掩盖不了,他是只贝的事实!老朽曾听说他早年曾恋上过人类女子,甚至还有过一个女儿。沧海明珠又算得了什么,只要有你在老朽手里,他一定会来的!”

“不对,不对!”秦月珠先是被这消息震得睁大了眼睛,接着转念一想,奋力挣扎起来,“就算他是我爹,他也不会来的!他抛下我们十几年,根本不会——”

她猛然住了口。

有短短的一瞬,她只觉得幻觉如潮水般涌来:雪公子跪在玉石厅堂之中,盯着原本属于她的那只水囊。朱成碧和常青在一旁也不知劝些什么。可雪公子最后还是幻化出把匕首来,眼也不眨一下,就朝自己满头发丝割了下去。每割一刀,断端都是鲜血淋漓。他却毫不犹豫,终于割断了全部长发,从那面缠满白发的墙下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幻觉中断时,秦月珠正在地上翻滚,满眼是泪。

“这就是血缘了吧。你的痛楚会传给他,他的痛楚,也同样开始传给你。”肖珉然在一旁看着,砸吧着嘴,“仔细想想,老朽倒还真的想再尝尝,半人半妖的娇嫩少女的血的滋味——”

不!不!

秦月珠颤抖起来,想要重新召唤出狂风,可她太过于惧怕了。她的头发一阵转为雪白,一阵又恢复成黑色,她体内的海洋兀自喧嚣,却没能唤出任何事物。

然而天地之间忽然起了浪涛,将他们围在中央,从空中砸了下来,几乎要将他们灭顶。肖珉然将刀刃放到了秦月珠的颈项之上,那浪涛便忽然凝固了。站在波涛顶端的,是半身浴血的雪公子。

放她走。我任你处置。

他沾着自己的血,在半空中一笔一画地写道。

秦月珠看不见,也听不见,她甚至哭不出来,也喊不出来。

只有剧烈的痛楚,以血缘为依凭,寸寸逼来。犹如此刻,被肖珉然放在火焰上炙烤的人不是雪公子,而是她。痛楚辗转,无声呼号,一点一点地蜷缩起来的那个人是她。不,他应该比她还要更加痛苦一些吧,痛到终于张开了口,吐出口中光彩四射的明珠。

那珍珠掉落在地,朝秦月珠的方向滚了过来。她条件反射地伸手去抓,珍珠却忽然放射出耀眼的光泽——瞬间,她望见雪公子站在齐膝深的海水里,面前是年轻时的母亲,怀抱着女儿,正在对他苦苦哀求:“求你,离我们远一点!别将她变成跟你一样的怪物!”

雪公子伸了手,原本是要放到那女孩头顶的,听了这句话,那手便悬在了空中,再也没能落下去。

这是……雪公子的回忆?他一直含在口中,一直不肯放手的明珠,却原来,是关于母女俩的回忆?

沧海月明珠有泪,当初他是怀抱着怎样的心情,才会给她起这样的名字呢?又是怀抱着怎样的心情,即使面对就在眼前的她,也不能相认?

“月……珠……”

谁在唤她?在长久的沉默之后,在生命终结之前,谁在唤她的名字?

“阿爹。”她轻声应和。

同一个瞬间,雷霆自天而降,将肖珉然整个贯穿,死死地钉在了地上。电光之中,少女满头长发皆被刷为雪白。

狂风和巨浪,从她的身侧汹涌而出。那是她与生俱来的威力,无所畏惧,势不可挡——就算令整个世界尽皆毁灭,也不过是一念之间的事情。

“被你称为阿贝的,是雪公子的分身。”

朱成碧将珠贝从水囊中取出来,捧在手上,对秦月珠道。她们所站之处,正是那面缠满白发的墙壁。

“雪公子独自支撑,日渐虚弱,本来就需要重新换一副身体,再加上肖老头子对他的明珠觊觎已久,我们便联手做了这个局。他创造了阿贝,再传承给他关于蜃楼的大部分记忆,这样,就算他有个万一,蜃楼也依然可以传承下去。”

朱成碧将珠贝放到了断发之前。那些还在流淌着鲜血的白发忽然犹如得了生命一般,朝贝壳之内争先恐后地钻了进去。

“谁晓得造到一半,阿贝忽然自己逃了,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可肖老头子已经上了钩,这计划就算没有阿贝也得执行下去——就在这个时候,你竟然带着阿贝,上了天香楼。”

白发纠缠一阵,又退了下去。出现在原地的,依然是闭着眼睛的年轻公子,仿佛从未离开过。

“到了现在,我终于晓得,为何阿贝会出现在你附近的海域,又会心甘情愿被你捕获。他虽然记忆不全,但仍牵挂着你,本能地想要关照你,谁叫你,是他唯一的明珠呢?”

“可是……我爹已经死了……就在我眼前……”秦月珠喃喃。

“你没明白我说的话吗?蜃楼在,雪公子就在,而且这一次,他不再是独力支撑,他身边有你。”

年轻的公子睁开了眼睛,依然是一片澄澈。

“好了,来跟他自我介绍一下吧?”朱成碧微笑着,露出一侧的虎牙。

我认得你。他们头顶的墨迹缓缓汇聚,组成新的句子。我第一眼看见的人,就是你。你跃入海里来,将我带了出去。你将我养在水囊里,没有让他们吃掉我。你还给我起了一个名字……

“阿贝,”秦月珠微笑着,任凭热泪滚滚而下,“我是——我是蜃楼阁中新任的书吏,从今往后,你再也不用独力肩负整个蜃楼了,我会陪在你身边。”

她倾身向前,伸出合拢的双手,再缓缓打开。

一只新生的蝴蝶扑扇着翅膀,从她手中飞出,洒下一串串晶莹的水沫。

夫海市者,为蜃楼贝吞吐雾气所生,楼台宫阁,人马喧嚣,皆如真实。东南渔民多有驾船与之相交者,曾言其间诸多奇珍异宝,非凡间所有,然不可妄取。曾有贪婪之辈暗怀珍宝,待海市关闭,取而视之,皆化为水沫。绍兴十四年夏,海市陡生异象,楼阁倾颓,为狂风巨浪所袭。次日云开日明,原处再生新城,市集依旧,行人皆面有喜色。询之,曰蜃楼阁阁主遗失明珠多年,终于寻回,是以重开海市,以为庆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