饕餮记 第一部 第七章 双生菇

他在深夜的森林中奔逃,身后怪物紧紧追赶。

已是深秋,树林中弥漫着树脂和腐烂在枝头的果子的芳香,但这一切都无法盖过自他身后,朝他缓缓弥漫过来的脂粉香气。那香粉如此熟悉,是他曾亲手为她买来,又亲手为她涂上。

他两股战战,如今已经到了树林边缘,他拼尽力气,纵身一跃——

落地的时候,半只脚却踏入了虚空,只差半分,便要朝无尽的黑暗当中坠落下去。他吓得连连后退,忽然,黑暗中,射出了点点光芒。那是些细小的、不计其数的光点,散发着靛紫色的萤光。它们被落石所惊动,在水下四散逃离,却又撞亮了更多的光点。一层层由萤光组成的波浪沿着水面,朝着黑夜深处无边无际地铺展开去。这原是一处隐藏在山林深处的湖泊,犹如藏在匣内的璀璨宝珠,顷刻间叫人打开了匣盖,露出粼粼珠光。

瑶光海。

这个失魂落魄的男人陷入了短暂的失神。这等美景他只在书上读到过,但他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感叹,便有一只冰冷的手如有吸盘般附上了他的后脑,指尖根根雪白,指甲还用凤仙花染成了红色。

“段郎,”随着它开口,腐烂的脂粉味道萦绕而至,“找得奴家好苦。”

他全身僵直,拼命想要闭上眼睛,身体却完全不受控制,只得一寸寸地转过头去。

“你,你不是早就死了,我明明已经把你埋了!”

暴露在瑶光海的光芒之下的,依旧是他记忆中的美人脸,肌如凝脂,唇如樱桃,却只有半张。此刻朝他缓缓转过来的另外半张上面,腐烂发黑的肉块正在掉落。一只眼珠脱出了眼眶,左右晃动着。

他骇得手脚都冰凉了,想要逃走,却已经是不能。只能眼睁睁看着这女人外表的怪物从前额纵裂开一条口子,一条鲜红的长舌从其中弹了出来,舌身上翻卷着层层利齿。

惨叫声持续了很长的时间。

纪海茹猛地睁开了眼睛。

她翻身坐起,不自觉地打了个寒战,寻了件长袄披在肩上,便急忙撑开了窗。窗下是一层浮动的萤光,瑶光海正在用一种让人昏昏欲睡的轻柔拍打着浮鱼客栈的一侧。她没有听错。有人再一次惊动了瑶光海。

纪海茹迅速下了楼,自客栈一楼的柜台后面取出了一盏带灯罩的高枝双缠莲花灯,连鞋都没有顾上穿,便举着它走上了连接浮鱼和陆地的栈桥。

和往常一样,客栈里老迈的昆仑奴蜷缩在桥头,将满是白发的头枕在胳膊上。纪海茹经过的时候,他也不知道梦见了什么吃食,正在不安地嘟囔着:“还不够,远远不够。离熟还早得很……”

深夜的薄雾在林间蔓延,纪海茹举着灯,裹紧了身上的长袄,赤裸的脚趾陷在腐烂的树叶当中。她在一处明显的摔倒痕迹旁边停了一阵。判断着,这也应该是一只笨拙而且肥胖的野兽。因为它从泥潭中出来之后,直接逃往了瑶光海的方向。

她沿着泥水痕迹,走向了同样的方向。树木在她的两侧无声退却,她手中的灯光驱散了薄雾,将另一段瑶光海自黑暗之中拽了出来。有一个影子正立在湖水之中,搅动着水花。

吞咽和咀嚼的声音。腐烂的脂粉味道。纪海茹屏住了呼吸,将灯举得更高了些。那影子被她的灯光所惊动,猛地转过身来,长发上带着萤光的湖水飞溅,双臂挡在眼前。

一瞬间,她的耳边灌满了呼啸的风声,几乎让她摔掉了手中的灯,但她用尽力气将莲灯朝那影子高举。

风声在瞬间止歇了。

纪海茹再度睁眼的时候,齐腰深的湖水中站着个赤裸少女,有着跟她自己一模一样的晶莹大眼。唯一不同寻常的是少女的耳朵,就像两只巴掌大小的蘑菇,边缘是胭脂一般的红色,正在沮丧地微微下垂。

纪海茹眨了眨眼睛,才意识到自己满脸都是泪水。

“八年了,你这是去了哪里,如今才回来?”她开口,声音里满是哽咽,却忽然一下破泣为笑,只顾着脱下身上的长袄,披在少女赤裸的肩上。

“快出来吧,水里凉!”

谭一鹭离开无夏城,沿着驿路进入苍梧山,是在三日之前。

起初还有商队可以载他一程。他这人相貌儒雅,待人谦和本分,很快便跟他们称兄道弟起来,连带着听了不少山间特有的乡野传闻。他仔细听着,尤其将其中提到瑶光海的部分牢牢记了下来。

瑶光海是苍梧山中最大的湖泊,瑶光海上的浮鱼客栈,有着方圆百里最漂亮的老板娘。浮鱼客栈的虹鳟鱼汤是天底下最好喝的,这样寒冷的夜晚,如果能喝上一碗,便是皇帝老儿叫我去坐他的宝座,我也不去。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老行商补充。

谭一鹭跟他们一起哄笑起来。

“若在下叫大家说得心动,现在便想去寻那浮鱼客栈呢?可有人愿意带路?”

奇怪的是,这些粗豪的汉子们几乎在同时沉默了下来。“若是之前,我们回无夏的途中,无论如何也是要去一趟浮鱼的,”老行商嗫嚅,“可如今……”

他在行商们的眼中读到了重重惧怕,但这仍不足以阻挡他继续前行。离了商队之后,他按照行商们的描述,离开大路,转而沿着苍梧山的山脊走了足足两日,才终究叫他寻到了瑶光海。

若那些行商所言非虚,这瑶光海的湖水到了夜间,受到剧烈搅动,便会开始发光。有时甚至整个湖面,都会铺满细小的萤光。这是因为湖中生有一种独特的细藻。它们终日浮游,白日里吞吃了阳光,在夜间吐出来,等光亮熄灭的时候,它们的生命也会随之终止。

而浮鱼客栈,就在这会发出萤光的湖面之上,随波逐流。它靠着八根鲜红的长绳固定在岸边,那原本是一艘双桅的木船,经过改装,在甲板之上又加盖了三层小楼,临瑶光海的一面俱是雕花的木窗。飞檐下面鲤鱼含珠形状的风铃正在风中打转。

几乎就在同时,投影在瑶光海中的云影发生了变化。谭一鹭皱起眉头。苍梧山的气候总是变化多端,难保不会有突如其来的冰雹和暴雨,他迅速地沿着山坡跑了下去,山风猎猎,沉甸甸的背篓在他身后颠着。他转念一想,将背篓解下来抱在胸前。

这举动非常明智,因为下一个瞬间,豆大的雨点便追着他的脚后跟砸了下来。他用袖子遮着背篓,跑上了栈桥。一个皮肤黝黑的昆仑老奴站在甲板上。雨点同样也砸在了他的身上,但他浑然不觉。

他望着谭一鹭狼狈地朝自己跑过来,嘴角咧开。谭一鹭顾不上跟他寒暄,只拖着背篓,急着去掀客栈门口垂下的棉布门帘。

“还差五个。现在还不熟。”

谭一鹭猛地回头。门帘外是那昆仑老奴意味深长的笑容。谭一鹭觉得自己在哪里见过这个全身黝黑的老头,但无论如何都无法再进一步回想下去。不准备再继续深究,只转身便进了浮鱼。

客栈内光线昏暗,跟无夏城内大多数客栈一样,一楼是兼供吃食的厅堂,摆了几张八仙桌,中央的方形火塘里烧着明亮的炭火。谭一鹭刚进去,首先跳入眼帘的便是地上那团明红的火焰,他一转眼,只见角落中一张凶恶的兽脸,怒目圆睁,双眼通红。

谭一鹭心中一惊,伸手便去取藏在背篓里的乌鹫刀,眼睛却已经逐渐适应了室内的光线,再看时,坐在角落里的,只是个梳着双髻的少女,着石榴红对襟短袄,杏黄色百鸟翎裙。那件短袄的双袖都绣的是缠枝芙蓉牡丹,却偏偏在当胸绣了张凶兽饕餮的脸,兽眼处镶着一对鸽血红的宝石,湛湛生光。此刻她已经移开了打量谭一鹭的目光,正跟身边一个年轻俊俏的公子低了头,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后者带着笑望着她,眼神中三分懒散,却有七分温柔。

他松了口气,缓缓放开了刀柄,掌心中竟微微出汗。一回头,一个盘腿坐在火塘旁边的光头大汉正挑衅地盯着他,左手若有若无地摸着腰间一柄弯刀。

谭一鹭心中叫苦,赶紧高举双手,抱着他的背篓就想坐到火塘边去。

“嗯?”光头大汉的眉毛竖了起来,将弯刀缓缓抽出,刀背朝前,朝他当胸一送。谭一鹭瞬间明白,这火眼看不是白烤的。他从袖子里摸出十几文来,摆在那刀身上。那刀抖了抖,却只是不撤。

他哭丧着脸,将剩下的十几文慢吞吞地攥在手心里,朝刀身上闭眼一放。大汉这才满意地转过刀身,朝火塘对面点了点下巴:“喏。”

谭一鹭如得大赦,赶紧搬了背篓坐过去,将篓里之物一样样货取出来摆在火塘旁边的地上晾晒。他没有忘记自己的行商身份,这一路跟山民换了不少山货,甚至几朵罕见的天白花菇,足有碗口那么大,雪白耀眼,叫他珍惜地放在了中央。火塘的温度一烤,顿时鲜香四溢。

那个梳双髻的小姑娘遥遥地“咦”了一声,自语道:“好香的花菇”。

谭一鹭低了头,就当没有听见。无风,火塘里的火苗却忽然蹿了蹿,再平静下来时,那娇媚的少女声音就已经到了他的身后,带着笑缓慢重复:“好香……”

谭一鹭硬着头皮回头,只见她一双大眼映着火光,便如融化的黄金。随之而来浓郁的芙蓉熏香甚至盖过了花菇的香味。他只得拱手:“见过朱掌柜。”

小姑娘朝一侧歪了歪头:“你认得我?”

“这世上统共就一座天香楼,无夏城中哪个不晓得朱成碧掌柜?”他语调轻松,半是说笑,“朱掌柜厨艺之精,当世罕见。上个月的芙蓉焰,小人蒙朋友相邀,有幸尝过那么一勺,至今犹有余味。那边那位,想必便是常青公子了。”

“我瞧你却面生得很?”

谭一鹭失笑:“谭某一个小小的行脚商人,朱掌柜的哪里能记得?”

“行脚商人?”常青却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他的背篓旁边,低着头似笑非笑,“带刀的却是少见。”

“带着防身罢了。”谭一鹭叹一口气,将那朵天白花菇小心翼翼地捧起来,“二位想必也知道,最近这苍梧山中,不算太平。无夏城里,这一朵花菇,要卖到五十文了。倒是二位,凑的是什么热闹?”

“跟你一样。”朱成碧蹲在一旁回答。她早将他摆在地上的山货嗅了个七七八八,此刻点头道,“不错不错。唯有这苍梧山顶的花菇,叫夜间的寒冷冻裂了,又在第二日晴朗的阳光中愈合,如此重复上七七四十九个日夜,十朵之中方能成上这一朵天白。不过,却依旧不是我想要的。”

“连朱掌柜都想要的,必定是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奇珍了?”他恭维道。“却是何物?”

朱成碧注视他良久,忽然露出虎牙,莞尔一笑:“来早了!没想到等了那么久,却还是不够成熟。”她两手一拍,站了起来,“罢了!再呆一个晚上便回去罢。”

此刻,从楼上飘下来一阵笑声,犹如银铃相击。

“怎么,姑娘这便要走?不再多住些时日了?”

带着笑从通往二楼客房的楼梯上走下来的,正是浮鱼客栈的老板娘纪海茹。

纪老板娘一身素色,挽的是少妇的发髻。弯着对细细的柳叶眉,明眸流转时,却有十分的风情。

照那些行商的说法,八年前,她的双胞胎妹妹纪海蓉,眼看就要出嫁,却不知怎地溺死在了瑶光海里。纪老爷子悲伤过度,也跟着一起去了,将浮鱼留给了她一个弱女子。那时纪海茹不过只有十八岁。却拿出了男子一般的气魄,自梳了头发,立下誓言终生不嫁,继承了客栈。浮鱼从此便靠她跟一个昆仑老奴撑着,居然没有倒闭,生意反而越发红火,光凭这点,眼前这年轻的老板娘便不容小觑。

眼下她柔若无骨地靠在栏杆上,朝楼下的诸位甩了甩手绢:“可巧我正跟这位渊玄道长说,虽然确实并非我邀请他前来,但他既然都来了,便当替我看一看这浮鱼的风水,他告诉我,浮鱼的风水可是再好不过了,姑娘不再多住几日吗?”

谭一鹭这才注意到,在纪海茹后面还跟了个花白头发的道士,看起来倒也仙风道骨,只可惜前襟却油腻腻的,像是吃完了鸡腿之后,随手便往上抹的结果。

这道士一边下楼,一边忧心忡忡地说:“这风水是好,但也难敌妖鱼作孽啊!这瑶光海中便有吃人的妖鱼,那请我来此的人说得千真万确,说不定,此刻便在浮鱼客栈附近!”

此话一出,厅堂里的客人们都静默了。纪海茹用手绢拍着胸口:“哎呀呀,吓死咯!既是如此,便请道长捉妖如何?”她眼珠转了转,“不过,道长若能捉到,自当有谢礼,若是捉不到妖鱼,可得替我广而告之。否则我这浮鱼的生意,还要不要做了?”

那道士正待开口,一个锦衣的公子哥裹着雨点闯进了客栈,一叠声地喊着阿茹。纪海茹抬了抬眼:“柳公子?这么大的雨,你这是——”

这姓柳的公子原本装束精致,此刻却有些狼狈,半边身子都湿淋淋的,但他毫不在意,朝前走了几步,满面欢喜:“还不是为了过来见你?”

他这一走,露出原本躲在他身后的另一个人,却是个单薄的女子,眼下乌青,瘦得两颊都凹了下去。她手中拿着把油纸伞,不知为何,湿得比那公子还要厉害,浑身的水都在往下滴着。

纪海茹赶紧从楼上下来:“柳夫人?我的九娘哎,你也来了?这如何使得,一会儿又要咳起来了,赶紧在火边烤烤!”

那女子只是不动,拿眼睛去望柳公子。

“你还是赶紧去烤火。”柳公子连忙摆手,“省得一会儿烧起来又来缠我。”

九娘得了这话,哆嗦着凑去火塘旁边。谭一鹭挪开了背篓,好叫她能坐下。柳仲仙立刻凑去纪海茹旁边,将一个层层包裹的小纸袋从怀里取了出来:“阿茹,我一收到你的信——”

“嗯?”纪海茹一拖长声音,他立刻改口。

“不,不是,是我自己相思如焚,一刻也不能耽搁,特地给你送无夏城里春熙楼新出的甜嘴儿来。我知你最爱吃这个。”

纪海茹朝纸袋里扫了一眼,道:“我近日胃口不太好,这蜜渍乌梅还是给了九娘吧。”

柳公子连续遭到拒绝,面上有些发僵。纪海茹便靠过去,将手绢下的两根手指在他腕上一抹,他的骨头又有些轻了起来,笑眯眯地过去蹲在九娘旁边,将纸袋扔给她。

“吃吗?”

火塘光芒照耀下,纸袋中的乌梅干瘪,颜色犹如凝固的鲜血。

九娘一低头,竟然捂住嘴,跑到床边干呕起来,柳仲仙不慌不忙地蹲在原地,将那纸袋重新捡了起来,一点点地包好。此刻他身边只剩谭一鹭跟那光头汉子,便再不肯掩饰面上的嫌恶表情。谭一鹭在旁边,瞧了个一清二楚。

正在这时,九娘却指着窗外的瑶光海喊起来:

“妖怪!水里面有妖怪!”

她只喊了这一声便昏过去了。柳公子好歹还有些为人丈夫的自觉,赶过去接住了她,谭一鹭一听到她喊,拔腿便朝窗户跑,那光头汉子跟他几乎同时到了窗边。两人抬头望去,暮色中一片茫茫水面,却不知妖兽何在。此时忽觉有人踩上了自己肩膀,头顶有衣袖作响,那人朝空中一个飞纵,落向水面,竟然稳稳地站住了。

却是渊玄道长。

水花四溅,波浪翻动,隐约可见真的有一条鱼尾上下翻卷,跟道士斗成一团。

天香楼的那两人此刻也不慌不忙地朝窗边踱了过来。谭一鹭只听得他俩低声交谈。

“水底下必事先埋有木桩,呆会儿他还会抓条鱼回来,说那便是鱼妖。”

“嘘!”常青的声调里带着笑意,“你若不肯好好看戏,岂不是枉费道长一场辛苦。”

这边话音未落,渊玄便自水面上又平平地掠了回来,手里拎了只金红鳞片的虹鳟鱼:“这便是那妖鱼了。它夜晚能化人形,专门吸人精气,最近瑶光海旁边常有山民无故失踪,便是它做的了。”

天香楼的两人都笑而不语。那光头的汉子却信以为真,一面翻检着那鱼,嘴里啧啧有声。纪海茹的脸色不太好,她说请这神棍道人捕妖,原是想要激他一下,没想到对方有备而来。但她见多识广,经验老到,很快便调整了脸色,笑吟吟地迎了过来。

“却是我不识泰山,没瞧出道长果真身怀绝技!黎伯?过来将这鱼收拾收拾,今晚给大家做汤喝!”

谭一鹭早听说浮鱼的虹鳟鱼汤相当有名,因此心中存了些期待。那昆仑老奴不一会儿便做得了鱼汤,用一只粗砺的青花大碗盛了上来,纪海茹又给在场的人,连同那终于悠悠醒来的九娘,都各自分了一小碗。但见汤色雪白,肉质鲜嫩,除了一把粗盐外,并无别的调料,只浮了两三颗碧绿的香葱。谭一鹭尝了一口,并没觉得特别,但他本就不擅品菜,却知道朱成碧是出了名的刁钻舌头,一般的吃食根本就懒得动筷。因此朝她笑道:“朱掌柜的以为如何?”

“这个嘛……”她将筷子尖在汤里搅了搅,滴在舌头中央,“略烫了些……”她正待要继续说下去,那光头的汉子却沿着二楼的楼梯冲了下来。

“别喝了!”光头大喊。他额上满是冷汗,肩膀微微颤抖,眼中俱是惊惶不定。

“还喝!那道士已经叫妖鱼给杀了!”

谭一鹭在渊玄的尸体一侧蹲了下来。

此刻他终于知道,为何光头这样的粗汉,也能被吓成那个样子,而他又为何要强调是“妖鱼”所为。浮鱼的二楼是成排的客房,渊玄没有死在房内,却是靠在正对着自己房间的走道上,保持着朝前伸出一只手的姿势。谭一鹭赶到的时候,那只手已经干瘪了,手背上密密麻麻,尽是些成对儿的褐色蘑菇。

谭一鹭掀开渊玄的衣服,确认他全身都被这种诡异的蘑菇所覆盖。他甚至还挑起了一片蘑菇,它牢牢地附着在皮肤上,无法轻易被摘下来。就在他做这些的时候,渊玄的脸还在继续干瘪下去,而新的蘑菇正从他的两颊地冒出。

一个惊恐万状的表情凝固在他的脸上。

干呕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柳仲仙哆嗦着问:“这,这是为何?”

“不知。”谭一鹭站起来,干脆利落地回答,“柳公子,还请你替我们照看一楼的女眷,别让她们上楼来受了惊吓。”

柳仲仙下楼去了,旁边的光头还在跟常青絮絮叨叨地讲着:“我本是想让这道士教我功夫的,可他不肯,只推说要回房梳洗,谁知道他忽然撞在门上就退了出来,一面喊着什么都是他的错,一面将怀里的银票拿出来乱撒。我还以为他发了失心疯,岂不正是我捡银票的好机会?谁知道他倒在地上,便成了这个样子。”

“他喊了些什么?”常青听到这里,忽然问。

光头想了想,捏着嗓子学起来:“是我错!我不知你病得如此严重,只说多拖得几日,可以多赚些银两——都拿去,都拿去!”

他声音嘶哑,却将那惊惶绝望学了个七八分,叫人毛骨悚然。

“难道不是,这道士杀了妖鱼,如今湖内还有同伙,找他报仇来了?”

“却也未必。”谭一鹭插话道,“可没有人能够证明你所说的一切。这些银票,也完全可能是你杀死他之后再布置的,然后再将一切都推给妖鱼。”

光头愣了一下,然后爆发起来:“奶奶的,你刚才说爷爷什么?”他抓起身侧的腰刀,立时便要抽将出来,常青在旁边长叹一声:“别打了。他额头上有遭啃噬痕迹,伤口虽小,但足以致命。更何况房间地板上有湿漉漉的水渍——是妖兽所为。”

此话一出,他们三个同时听见了细小的啃噬声,犹如有细小的牙齿,在坚持不懈地啃咬着他们脚下的船板,一时间,却无法分辨究竟是从何处传来。

光头最先忍耐不住,拔腿就跑:“奶奶的,这鬼客栈爷爷不呆了!”

谭一鹭跟常青追了过去。厅里的女眷们围着桌子,柳仲仙正在纪海茹身边温言细语地安慰着,见光头跑下楼来,站起来问:“刚才那啃噬声,却是何物?”

光头充耳不闻,只朝门口扑去,那叫做黎伯的昆仑奴也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伸着两只手臂就要拦住他,却被他掀到一边。眼看他推了门,掀开门帘就要往外冲。一脚却踏在了空中。

“小心!”黎伯喊着,一把抓住他的背心,竟如同拎一只小鸡一般,将他拽了回来。光头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跟厅里所有的人一起,望着门外。

竟是黑黝黝一片湖面,无边无际。整座浮鱼客栈在不知不觉中,已经离了栈桥,在瑶光海中浮沉。

“怎会!”纪海茹冲了上来,伸手去摸门外一侧固定的红绳,可握在她手中的只剩红绳的一截,她脚下不稳,差点摔在地上。

“这是被人用利器削断的。”

光头惊觉到众人的注视,大声嚷嚷起来:“还在怀疑我?若是我做的,怎么会将自己也一并困在这有妖鱼的船上?”

“或许你还另有所图,那道士虽为妖兽所杀,也无法完全洗清你的嫌疑。”

光头咬牙切齿:“总之,此事与我无关,今晚谁也不要来烦爷爷,否则刀可不长眼睛!”

谭一鹭望着他跑上楼去,随即传来摔门声。常青之前站得远,等到此刻,才慢条斯理地朝他踱了过来。

“不是他。”他低声说。

“自然不是。这家伙外强中干,真要杀人,也绝想不到这样诡异的法子。”

“既是如此,谭兄又为何要激他?”

“他太吵了。”谭一鹭转身要走,常青却继续说着:“这里有刀能割断绳索的,也不止光头一人。”

他失笑。“原来常公子在怀疑在下?”

“无夏城中,认得我的人并不少。”常青面上一点笑意也无,“但见过朱姑娘的,总共不到一二十人,且都叫那芙蓉熏香搅浑了记忆,无法回忆起她的确切相貌。而你,你一眼便认出了她,这是其一。其二,作为一名进山收香菇的行商,眼见同伴离奇死亡,不担心自己的货物,反倒头头是道分析起案情来,常某再驽钝,也该有所察觉。”

谭一鹭伸手入怀,却叫他死死按住了。

“我说得可对,羿师大人?”

他俩同时低头,谭一鹭握在手中,尚未掏出来的,是一枚写着羿字的乌木腰牌。

“但凡巡猎司内的羿师,没有我跟掌柜的不熟悉的,但谭兄却真是面生得很,想必是琅琊王麾下的暗羿了?”

“公子果真明察秋毫……”谭一鹭点了点头,“我却也知道,天香楼的常青公子,有一只可以妙笔生花的神笔,兼有白泽精怪图在手,可瞬间唤出上千种妖兽。如今我们一起被困在此,何不画一道桥梁出来,好让大家回到岸边?”

没想到的是,对方露出了尴尬之色:“这个……”

“他的笔叫我玩儿坏了,眼下耳鼠尽都冬眠了,寻不到可供修补的毛。”朱成碧的声音从桌边含糊地传来。她坐在桌上,翘着条腿,嘴里叼着筷子。“你们不吃吗?这鱼汤好不容易凉到这个最佳温度,再凉些就不好吃了。”她见剩下的人都望着她,不解地问。

“既是如此,只好明早再做打算了。”谭一鹭将乌鹫刀握在手里,“今晚我就歇在大堂吧,各位安心。”

那天夜里,谭一鹭做了一个梦。

他梦到自己独自躺在单薄的木板上,在瑶光海上随波漂浮。湖面上挤挤挨挨,尽是骷髅,正在一点点啃食着他身下的木板。每当风起,那些骷髅都会彼此碰撞,下颌骨颤抖着,玲玲作响。

惊醒时,窗外的鲤鱼形状的风铃还在响着。瑶光海中荧光汹涌,照得他面前一张黝黑脸庞犹如鬼怪般狰狞。谭一鹭吓了一跳,将乌鹫刀举在胸前,才认出是那叫做黎伯的昆仑老奴。

还差四个。那老奴低下头,朝他喃喃。还差四个才会熟。

再惊醒时,已经是第二日清晨。

客栈周遭的景象渐渐显露出来,日光中一片波光粼粼,离岸怕没有十几里。人们陆陆续续地下了楼,神色间多少都有些疲惫。纪海茹更是面露愁容,少了平日欢声笑语的样子,眼角竟也显露出皱纹来。柳仲仙得了这个机会,绕着她大献殷勤,再次拿出了那包蜜渍乌梅。这次纪海茹没有拒绝,将纸包抓在手里只是发愣。九娘缩在一旁角落里,用袖子掩着脸,只露出一只眼睛,死死地盯着她家相公。

谭一鹭一个接一个地看过去,发现唯独缺了光头。

那头脑简单的家伙昨日叫他一吓,不会不敢出房门了吧?谭一鹭正在揣摩,黎伯却出现了,他胳膊上挎了个食盒,站在堂中,浑身筛糠一般地抖着。

“咋了?你倒是说话啊?”

他对纪海茹的问话充耳不闻,只是打开食盒,将里面的粥碗一个接一个地捧出来放在桌上。手抖得粥都叫他洒了一半。谭一鹭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黎伯抬眼望见是他,便咧嘴一笑,伸出三根手指头来。

只差三个了。

谭一鹭脑子里嗡地一声,拔腿便朝楼上冲去,却在光头的房间门口停住了脚步。其余人跟在他后面,只见房门大开,屋内空空如也,只有同样湿漉漉的痕迹,沿着走廊一路拖了下去。谭一鹭将乌鹫刀拔了出来,小心地沿着那痕迹开始搜寻。

楼板上原有一处暗门,水渍到了暗门里,便消失了踪迹。谭一鹭朝暗门里望了望,只觉得水汽翻涌,另有一股酒曲暗暗发酵的酸味。问过纪海茹,才知这里原本是船上的舱室,浮鱼建成后,便用来做储藏用,放的都是些酒坛、腌菜、醋坛之类。他又跟她要了火折子来,朝里面扔了一个。火折子掉在中央,照亮了周围,果然尽是些大大小小的坛子,随着火光跳动,将影子投在四面墙上。

“那是谁?”柳仲仙眼尖,率先叫起来。

谭一鹭随之也望见,一人倒在酒坛之间,双臂交叉掩面,大刀落在身旁,双脚还在动弹。正是那光头。

“他还活着!”谭一鹭心中大喜。

此刻,光头身后的墙上却缓缓升起来另一个庞大的影子,似人非人。

谭一鹭一生之中,从未见过这样的怪物。明明是鱼形,却在身体两侧长出了属于少女的雪白的手脚,此刻正用那人形的手脚在酒坛之间爬行着。圆鼓鼓的鱼眼两侧,各生了一只蘑菇形状的耳朵,从边缘起有一半都是胭脂红色。它甩了甩尾巴,一侧的酒坛上顿时出现一道湿漉漉的痕迹。

“师弟,师弟!”光头在一旁颠三倒四地喊着,“我不该诬你偷牛,我只是害怕师傅会将他的绝活儿传给你!但我真不知道你会病死在狱中……”

眼看那怪物越来越近,谭一鹭大急:“快跑!它根本不是你师弟——”

这一声惊动了那怪物。它原本已经裂开了前额,伸出一条两尺多长的鲜红舌头来,要舔光头,被谭一鹭一吓,收回了舌头,却朝他的方向望了过来。刹那间,谭一鹭只觉得呼吸困难,视野边缘所及,全都微微变形,双耳中嗡嗡作响。此刻站在储藏室内的,再不是那相貌可怖的怪鱼,而是那个披散着如鸦长发的人,一双桃花眼,正朝他微微地笑着。

却是琅琊王。

谭一鹭只觉得冷汗涔涔,视线却像是胶着在那人身上一般,他眼睁睁地看着王爷雪白的前额从中裂开,带利齿的舌头朝自己卷来,仍无法移动分毫。

多亏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肩膀,将他往后一扯。暗门被迅速地合上,那舌头击打在门上,发出砰的一声。光头的惨叫声声传来。在场的人默不作声地听着,只觉得骨头缝里都灌满了寒风。

谭一鹭喘了一阵,低声朝出手相救的常青道了谢,勉强站了起来:“得去寻些重物来将这门堵上,别让那怪鱼再爬上来。”

纪海茹苍白着脸,摇头道:“当初改成客栈时需得考虑船身吃重,楼板全都用的是最薄的。这鱼必定已啃出了通道,进入上两层,只怕是朝夕之间了。”

谭一鹭恍然,原来昨夜梦中的啃噬之声,竟是这怪鱼在啃咬楼板。一夜之间,便有两人丧命在妖兽手中,他心中正在愤懑不已,一回头却望见黎伯站在众人背后,双手都揣在袖子里,朝着他嘿嘿地笑着。

谭一鹭只觉得怒火中烧,分开众人,过去一把抓住他的衣襟:“好老头,你笑什么?什么三个四个,究竟是何意?难不成,是你故意放那妖兽进来?”

纪海茹过来劝阻:“谭大人,黎伯是看着我长大的,在浮鱼也有二三十年了,绝不可能……”

“若他真是黎伯,自然不可能。”

娇媚的女声遥遥传来,谭一鹭方才注意到,朱成碧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跟常青形影不离,而是直到现在,才从走道的尽头出现。

“你们跟踪地上的水渍之时,我去翻了翻这昆仑奴的住所,瞧我发现了什么?”她举在前面的,是半张檀木制成的面具,用粗糙的手法勉强刻着眉眼。

“这下你有何话好说?檀,先,生?”

那黎伯见了面具,顿时变了脸色:“还……给……我……”他喉咙中嚯嚯作响,连谭一鹭揪着的衣襟都给扯碎了,露出的半边胸膛却并非血肉,而是同样的檀木质地。这黎伯自脖子以下,竟都是木制的!他在空中,双手十指箕张,便朝朱成碧扑了过去。

“来得好!”朱成碧冷笑,双眼间透出熔金般的通红,唇边的虎牙寸寸生长。

“不可!这是在船上!”

常青一喊,她一愣。黎伯却已经扑到了她面前,伸手将面具一夺,翻身朝窗外跃了出去。人们再追过去时,瑶光海上只剩水花四溅,很快便重新归于平静。

“朱掌柜的,可是认得这个叫做檀先生的?”

谭一鹭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他们已经回到了浮鱼一楼的厅堂。二楼的暗门已经被严实地堵上了,但门内再无动静传来,也不知道那妖鱼去了何处。没了黎伯照看,火塘里的火尽都熄了,一时间寒意彻骨。谭一鹭打起精神来,去寻了些炭火,将火重新生起来。九娘刚才也上了楼,瞧见了那怪鱼,受了惊吓,在一旁哀哀哭泣,抓着柳仲仙的袖子不放。被柳公子不耐烦地训了,她的哭声才因此小了些。

朱成碧蹲在火塘旁边,伸出一双小手正在烤,闻言白了他一眼:“怎么?如今连我也疑起来?”

“不敢。只是常公子的笔,坏得也太凑巧了些。”

她鼓起了脸颊:“你不信我。我不告诉你。”

还是常青苦笑着过来解释:“那檀先生之前与我俩有过一面之缘,只知道他是名傀儡师,能驱使机关傀儡。这人一侧面上覆有檀木面具,想来该是容貌有损。除此之外,便再不知其他了。”

“也该是开诚布公的时候了。”谭一鹭点了点头,自腰间将那枚沉甸甸的羿字腰牌取了出来,放在桌面上,提高音量道,“不瞒诸位,谭某并非普通行商,乃是无夏城中的羿师。任务在身,原本不该揭穿身份,但这妖兽凶险万分,既能化为人形,也能惑人心智,唯有大家同仇敌忾,方能有一条生路。”

他见众人都点头称是,便取了一旁的背篓,从最深处掏出一个包裹来。那是一只骷髅,从头顶到脸颊,都覆盖着密密麻麻的蘑菇。

“今年入秋以来,瑶光海附近便总有人失踪,苍梧山中本来便有猛兽,就算是吃掉几人,也在情理当中。但这些失踪的人,无一例外,都变成了这副模样。这就是路过的商队宁愿绕远路,也不敢再来浮鱼的原因,也是谭某来这里的真正目的。”

他却忽然恍惚起来,忆起自己跪在纱帐之外,帐内人影模糊,垂着长发。那时他立下了怎样的誓言?他将手放在胸口说,属下定不辱使命,为王爷带回……

带回什么?

他没有来得及想清这个问题,常青已经在对面点头:“如此看来,谭兄要追捕的妖兽,跟如今闯入浮鱼的,是同一只。”

“为何?”纪海茹忽然叫起来,“浮鱼在瑶光海开了二十多年了,从未受过妖兽侵扰,如今却是为何?”

“自然是有人故意安排的。”谭一鹭斩钉截铁,甩出两封信来,“这人故意设计,将诸位聚在一起。渊玄死后,我在他的房间里发现了这封信,刚才追踪光头时,走道里掉落着另外一封,也叫我拣了起来。这两封信的字迹都是一样的,一封是邀请那神棍前来捉妖,另一封却是跟光头打了个赌,若他能在浮鱼住上一晚,便可赢五十两银子。”

谭一鹭忽然问:“柳公子,你又是为何来到此处?”

“我?”柳仲仙显然是没有料到自己会被点名,偷偷看了看纪海茹。“是阿茹写信约我来——”

“我没有!”

柳仲仙委屈地从怀里取出一张纸:“我都贴身带着,不信我念给你听:天不老,情难绝,心如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纪海茹过去一把给他夺了过来,抖着手打开:“这分明不是我的字迹!”她将信纸摊开给其他几人看了看,信纸上笔力遒劲,气势不凡,确实不像是女子所写,倒像是出自男子的手笔。

“会不会是黎……不,是那檀先生所为?他究竟意欲何为?”纪海茹攥着手绢问。

“不知。”谭一鹭在厅中踱着,“可为何是渊玄和光头?为何这檀先生没有选中其他人,偏偏选中了他们?渊玄是个神棍,从他身上携带的银票之多,可见没少干坑蒙拐骗之事,光头死前也连喊师弟,想来是害了他师弟的性命。”他忽然停住了脚步:“原来,吸引那妖兽的是——”

“是‘愧疚’啊。”朱成碧拖长了声音,“刚才听汤包形容,那妖兽该是这瑶光海中的横公鱼。这种鱼善感应人心,可在夜间化为人形,但并不喜伤人,如今却不知道怎么的,叫它尝到了人类所独有的‘愧疚’的美味。”火塘之下,她双眼闪动,两侧眼角都是诡异红妆,“这可真是无法抗拒啊。只要呈现出猎物所愧对之人的相貌,便能有火焰般耀眼的愧疚可吃。”

她将一根指头放在嘴唇上。

“各位,从现在开始可要千万小心,别露出一丝愧疚来。”

此话一出,其余人的神情都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九娘原本呜呜的哭声停顿了一下,接着为了补偿似的,变得更响亮了些。柳仲仙翻了翻眼睛,望着空无一物的空中。纪海茹盯着桌面,绞着手中的手绢。谭一鹭注意到,甚至连常青的眼神都暗淡了下去。唯有朱成碧仍是兴致勃勃,与他对视。

“我刚才却忘了问,朱掌柜的是为何到此?也是收到一封信?”

“之前不是说过吗?我在等一样珍稀的食材慢慢成熟,这样东西,我已经等了很长时间了。”

“可曾等到?”

她露出一对儿虎牙,它们细小闪耀,如同碎掉的琉璃:“快了。”

正在此时,一旁的九娘和柳仲仙却争吵起来。

原来九娘自从淋了雨,便一直断断续续地发着烧,又兼受了惊吓,哭了一阵,却开始说起胡话来,一会儿说听到窗外有人在喊妈妈,一会儿又说那妖鱼要上来吃人。柳仲仙心中正七上八下,听了这些胡言乱语更是恼怒。九娘伸手缠在他腰间,他抓开几次,都又被缠了上来,终于发火道:“总是吊着人不放!也不看看你现在丑成什么模样!”

九娘不敢置信地抬头:“你明明曾夸过我花容月貌……”

“那是在无夏城的平乐坊里!你还是当红歌姬的时候!如今是你自己吃不下,睡不好,半夜里总是惊醒,说有一双婴儿的手在被子里抓你的脚——生生把自己糟践成这个样子!”

“柳仲仙!是你山盟海誓,说要与我白头到老,为了你,我连戏也不唱了,功夫也荒废了,连不满三岁的女儿也……”

“是你自己抛她在乡下不管不顾,只想着要进我柳家的门,她才活活饿死——便是有饿鬼来索命,也该来找你,与我无关!”

九娘整个人都晃了一晃。她放开了柳仲仙,朝旁边踏了一步,竟然抖了抖袖子,摆出做歌姬时的身法来。人虽已是消瘦不堪,但这一步走得,依旧是袅袅婷婷,如柳如烟。她抬了右手,举着柄不存在的扇子,一点点地弯下腰去,嘴里断断续续,竟是在哼唱。

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需啼。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有那么短短的一刻,柳仲仙的面上逐渐软了,眼神迷离,像是也忆起了当初。他甚至还朝九娘走了几步,伸出手去,要拉她一把。

谭一鹭的耳朵里响起了嗡嗡声,就像他对视着那只横公鱼的时一样。愧疚。这两个字在他的脑子里疯狂地盘旋着。朱成碧是怎么说的?对它来说,这可是难以抗拒的美味。

“快躲开!”谭一鹭大喊。

他们脚底的船板轰然开裂。在犹如巨兽交错的犬牙般翘起的木板断端之间,谭一鹭又一次望见了那只生着蘑菇的横公鱼,它看起来比之前身形更加庞大了。

谭一鹭冲了过去,拔出乌鹫刀,朝着横公鱼的脖子便是狠狠一刀。刀锋撞击在鳞片上,发出清脆响声。

结果那横公鱼竟毫发无伤,已经将舌头缠在了柳仲仙的脸上,柳仲仙晃了晃,颓然而倒。

九娘尖叫起来,扑上去,便开始揪他身上正在一层层冒出来的那些蘑菇,全然不顾妖兽的舌头就悬在她的脑后。谭一鹭想将她拖出来,一抬头,站在那里的又是琅琊王了,与平日不同,却是笑嘻嘻的样子。

“你可带回了我想要之物?”琅琊王问,两侧的袖子上都是血迹斑斑。

完全靠着本能,谭一鹭将握着乌鹫刀的手往自己前额一挡,顿时手上一阵剧痛传来,却是那舌头贯穿了手掌,鲜血滚滚而下。他忍着痛,另一手将九娘托着,回身朝常青跟朱成碧喊:“往楼上退!”

他们跟着纪海茹,一路跌跌撞撞地进了二楼最大的一间客房。

“这里是我用来存放账本跟银两的。四壁、楼板都特殊加固过,那妖鱼只凭一口牙,断然闯不进这里。”

纪海茹的解说,谭一鹭却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他亲眼看见那横公鱼吃掉柳仲仙之后,耳朵上的胭脂红色又增加了一层,如今只差根部的一小段还是褐色。

“可恶!”他捶在地上,常青过来蹲在他旁边,看着他将衣裳用刀割开,将布条一层层缠在手掌上。

“不如我们就守在此处?”常青将头靠过来,低声言道,“再过几个时辰便要天黑,谭兄的手又受了伤,无法与那妖鱼正面相抗……”

“不可!”谭一鹭忽然激动起来,“虽不便明言,但谭某有非捉住那妖鱼不可的理由!”

常青点了点头:“其实在下也一样,此地如此凶险,不宜久留。”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望向一旁。在那个方向,九娘已经昏了过去,朱成碧正蹲在她的身边。

那一眼,透着难以抑制的悲哀温柔。

但他嘴里说出来的话,却与此毫不相干:“既然如此,咱们便来寻个法子,叫那妖鱼自投罗网!”他用手指在地板上画着,一边解说。谭一鹭之前对常青了解不深,只道他全仗着那只笔的神通,才有恃无恐,如今见他身临险境,依旧心思缜密从容不迫,当下心中也有几分敬意,一边听着,一边点着头。听到最后,谭一鹭皱起了眉头。

“计策倒是不错,不过,却是要麻烦常公子做诱饵?”

常青苦笑:“总是要有人做诱饵的,更何况,要论起愧疚来,没人比我更合适了。”

常青原本的计划,是等到天黑,便由他一人留在房中,留一扇的窗给那横公鱼,待它从窄窗中钻入,必会变形成他所愧疚的人的样子。这时,谭一鹭便将准备好的重物投入瑶光海中,激起荧光,由纪海茹操纵原本梳妆用的铜镜,将光芒反射到这鱼身上。妖鱼为光芒所耀,一时间分不清白昼黑夜,会下意识地想要变回鱼形。横公鱼刀刺不入,唯有变形却未成形的一刻,是它能被杀死之时。

“那时,便要仰仗谭兄的乌鹫刀了。”

“好说。”谭一鹭将刀举在眼前,刀身如一面镜子,叫他忽然望见,一时无人照管的九娘晃晃悠悠地站在了窗边。

“万万不可!”

已经晚了,九娘刚将窗打开一条缝,一根鲜红的舌头便游蛇般钻了进来,寻着她的额头咬了上去。谭一鹭眼看着九娘伸出双手,像是要将那妖兽抱在怀中。

“乖女儿,妈妈再也不丢下你了……”层层蘑菇疯长出来,盖住了那个欣慰的笑容。

谭一鹭刚冲到窗边左肩便传来一阵疼痛——一只干枯的手,生生扣入了他的血肉。他一回头,望见黎伯蹲在窗边,衣衫尽都碎了,只剩半边木制的身体。这傀儡力道巨大,竟然将他整个人都拉出了窄窗。

“谭兄!”

“我没事!”他回应着常青,染血的手紧抓着窗边,脚下便是起伏不定的瑶光海。他紧握着手中的乌鹫刀,头顶,传来黎伯嘿嘿的笑声。

常青脚下踉跄,几乎站立不稳。

尽管早就知道横公鱼将会变化出的形体,但当对面真的出现了双髻的少女,连眼角的红妆都一模一样的时候,他心中,还是涌上来万般苦楚。

他双耳轰鸣,视野边缘尽都模糊了,却还是听见真正的朱成碧在他身后,冲着纪海茹喊着:“那包蜜渍乌梅呢?柳仲仙给你的那包!”

纪海茹惶恐地回应:“没,没带在身上,想,想是忘在楼下了!”

接着,他便再也听不见任何其他声音了。他的眼中,只有朝自己一步步迈过来的朱成碧,那形体还在隐隐变化,竟然当胸出现了一个血洞。

他心痛如绞,便如那血洞是在自己身上,听她声声质问。

“我是如何待你?你却如此待我?”

少女朝他走得更近了,前额裂开,鲜红的舌头伸出。常青却忽然笑了起来,朝她伸出一只手,想要触摸她的脸颊。

“阿碧……”他低声喃喃。

下一刻,狭小的舱室内顿时灌满了野兽的咆哮,常青身边扬起了炽烈的带着火星的风,他微微闭了眼,再睁开时,已经有另一个朱成碧挡在了自己和横公鱼之间。她自袖中掏出一物,举在那鲜红的舌头前方。

却是两只乌梅。

“刀枪水火皆不入,以乌梅二枚煮之即死!”她双眼灼灼,犹如黄金,正在咬牙切齿,“小小一只横公鱼,如此放肆!”

乌鹫刀从谭一鹭的手中坠入瑶光海中。此刻天光已经完全消失,瑶光海被刀所惊动,顿时发出汹涌的荧光。那干枯的猴子一般的木制傀儡,狠狠地踩在他受伤的手上,顶着黎伯的笑容,朝他低下头来。谭一鹭连连喘息,只道是终不能幸免,不由得闭上了眼睛。

那傀儡却将他嗅了又嗅,嘿嘿一笑。

“主人,”它唤道,“如今还差最后一人,双生菇便可熟了。”

它举在他眼前的,是那只半边的檀木面具。

朱成碧一将乌梅拿出来,鲜红的长舌瞬时朝后方倒卷起来,嘶嘶作响。

“纪老板娘!”

一道靛蓝色的萤光穿过了整个房间,直直地聚集在妖鱼身上,是纪海茹用铜镜将瑶光海的光反射过来。妖鱼用少女的胳膊挡住了眼睛,形体飞速地变化着,渐渐地连半身都开始融化,萤光照耀中,看不真切,只知道那是半边人形,还在继续咆哮。

“姐姐!你还要再杀我一次吗?”

哐当一声,是纪海茹手中的铜镜坠落在地上。她用手绢捂住了嘴:“阿蓉……”

“主人之前曾经说过,此次任务不比往常。横公鱼有读心之能,若叫它察觉主人是为双生菇而来,必定会逃入湖底深处。又兼有那凶兽饕餮在侧,对这双生菇也觊觎已久。所以主人服了药,连自己的真实身份都忘记了。只道自己是个普通羿师。”

那檀木面具就悬在谭一鹭的脸上方。

“主人还说,只要重新看见这面具,戴上它,就能想起一切。不这样,如何能带回王爷想要之物?”

王爷。琅琊王。袖子上的斑斑血迹,桃花眼。即使忘记自己的真实身份,他也没有忘记那个人,他在等他带一样非常非常重要的东西回去,但那是什么?

他心中一片混乱,有一句话却渐渐浮现出来,清晰无比。世间万物都可以背叛摧毁,却唯独只有那个人,是万万不能放弃的。

谭一鹭忽然呵呵大笑,一把抓住那面具,朝脸上狠狠地按了下去。皮肉烧焦的味道弥漫开来时,他也没有放手。

纪海茹手中的铜镜砸在了地上。

她一步一步,朝着正在地上挣扎的形体走了过去。它的整个下半身都已经融化了,是个赤裸的少女,垂着湿漉漉的长发,两只耳朵都是蘑菇的形状。

“原来如此。”朱成碧抱了胳膊站在一旁,“我说横公鱼怎么会转了性子。却原来是吃了你妹妹的血肉。它袭击浮鱼的客人,恐怕也是在你默许当中吧?小心你也被她吃了。”

纪海茹充耳不闻,她跪在少女旁边,脱下外衣,披在她身上:“我早知道会有今日,它胃口越吃越大,终有一日,会来吃我。”她将少女湿透的长发一点点拨到脑后,露出跟自己一模一样的一张脸来。

少女的一对乌黑大眼,愣愣地望着她。

“我悔了,阿蓉。可我当年真的不是故意。我只是气,明明是我先遇到那少年公子,为何要嫁给他的却是你。”纪海茹俯下身去,将前额抵在少女额上。“我推你下海时就悔了……这么些年来,我欠你一句话,却从来没有机会说给你听。姐姐悔了,姐姐真的悔了。”

利器贯穿血肉的声音瞬间响起。

纪海茹的尸体倒向一侧。那少女外表的横公鱼无声地张了张嘴,身躯彻底融化成液体,只有头颅还保持着纪海蓉的样子,面上甚至还带着微笑,发间的一对儿蘑菇,已经通体都是胭脂红色,犹如陈旧的血迹。

朱成碧轻叹一声,上前一步,伸手去拽她的头发,却忽然缩回了手,常青抢过去看她的手背,上面一道细细的血痕。

一根细得几乎看不见的丝线,此刻正弹跳着回到主人手中。瑶光海的光芒中,一个人影出现在窗前,他将脸微微地偏转向一侧,脸上的檀木面具之下,尽是烧灼的痕迹蔓延。声调却是无比熟悉。

“朱掌柜的,还请将双生菇递给在下。”

“……原来你才是真正的檀先生。”朱成碧慢吞吞地将那横公鱼的头颅拎了起来,“上次在阳澄府的账还没有算,你便自己找上门来了。没有人告诉过你,从来没有人能从我口中抢食的吗?”

“抢是抢不过,不过,可以拿你家宝贝的账房先生来换。”常青一愣,便听得戴着面具的谭一鹭继续说着,“上次在阳澄府,我抓住他的时候,便在他的背上埋下了一根傀儡丝,如今只要我一个动作,这丝便会朝他脑中爬去,转眼之间,便如那老昆仑奴一般,从此成为我的傀儡。”

“……空口胡言,我却信得?”

“朱掌柜的若是不信,尽可以一试。”谭一鹭低沉着声音。他晃了晃手指,常青只觉得脊背中央传来一阵难以忍受的疼痛,不由得叫了一声。那疼痛渐渐向上,竟然真的是朝后脑的方向而去了。

朱成碧二话不说,将横公鱼的头颅朝谭一鹭的方向一甩,回身便将常青扯了过来。他还没反应过来,便有更大的痛楚贯穿了后颈,在血肉中搅动,他闷哼了一声,只觉得淋漓的液体沿着双肩淌了下来,眼前一阵发白,几乎昏了过去。

渐渐醒来时,朱成碧跪在他面前,满是鲜血的手中捏着根银白的细丝。

“没事了。”她见他醒过来,急忙说。

“……多谢你。只是叫他逃了。”

“那混蛋!下次别再让我遇上!”朱成碧恨恨地道,“不过,他也没那么称心如意就是了。”她摊开另一只手,掌心中,是一朵胭脂红色的蘑菇。

朱成碧立在帐外,手中端着只梨花木的案几,上面摆了只绘着彩枫的漆碗,其上蒸汽袅袅。她絮絮叨叨地,正在解说:“这双生菇历来只寄生妖兽,需吸取天地灵气,花上六十年,慢慢成熟,那檀先生为了催熟,替横公鱼约来了更多的猎物,反倒帮了我一把。我将它切碎了,加上凤鸟的蛋,蜃贝的肉,炖了四个时辰,十碗汤水浓缩出这一碗。你喝了吧。”

帐内一片沉默。

朱成碧顿了顿,接着温言软语:“这次是我不好,害得你也受了伤,我答应你,下不为例便是了。”

她向来飞扬跋扈惯了,何时这样低声下气过,越想心中越是委屈,不由得伸手抓住床帐。帐内之人相貌模糊,正在叹气。

“上次我俩一起去阳澄府,你在那细腰女的雾镜中,见着了什么,哭得那般伤心?

“也没有什么。”朱成碧的手指缓缓收紧,“还是汤包你说得对,那不过是些幻象,做不得准的。”她将案几放下,只取了那碗汤端在手里:“来,趁热喝了吧。”

“……你早知道。”

“……”

“从一开始,你就是为了这双生菇而去。你早知道瑶光海中有横公鱼会食人来养蘑菇,你甚至连乌梅都早备下了。”常青一连串地说,“你袖手旁观,等着这菇一点点成熟了,却不肯出手相救。为了确保我也不能阻挠,你甚至还弄坏了我的笔!”

“那些人若不是自己做了亏心事,又怎会被横公鱼给盯上?他们本来就死有余辜!”

朱成碧说完,便后悔地咬住了嘴唇。

“说得对。”常青点头,“你从来都是这样性子。人类的性命,在你眼中犹如蝼蚁。我还以为这么些年来,你或许也能稍有改变……”

“可唯你不同——”她急急地说。

“只我一人不同?”

朱成碧语塞起来,只将那床帐在手中越绞越紧。

“那么,还请掌柜的示下,若凡人喝下这汤,会如何?”

“……延寿一甲子。”

“原,来,如,此。”常青慢慢地说。“这二十多条人命,却原来,该着落在常某身上。”

朱成碧忽然惶惑起来,他从未用过这种语气跟她说话,就像他虽近在咫尺,却即将不知道要远去何处。常青在帐内挣扎着起身,郑重其事地跪坐在床上,整了整袖子,朝她拜了下去。

“蒙尊驾厚爱,常某只觉惶恐不已。然区区人类,不足挂念。这碗汤,不饮也罢。”

她气结,望着那汤渐渐凉了,只觉得心底也一片寒凉。半晌才重新开口:“如此一来,七十年后,我又到哪里去寻你?”

许久之后,她依然记得,那一日他的回答。

若还有来世,该相逢时,自然会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