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天倾诉 第六章

这会儿,小鱼刚从院子外一家烧烤店填饱了肚子回来,仍是无精打采的,觉得这里很没意思,要玩没地方玩,要同学没同学,再这样下去非得忧郁症不可。

胡思乱想着,没注意后面有人跟着她。他主动和小鱼搭讪,小鱼才扭过头来看他。他个头一米八几,留着刺猬头,从头到脚全是“耐克”运动系列,看上去似乎很老练。

他主动“喂”了一声:你好!

小鱼对不认识的人,从不搭理。

还记得我吗?

我们认识吗?小鱼斜愣了他一眼。小鱼就烦这种主动搭讪的男生,继续自顾自地走。

刚从外面回来吧?

小鱼还是不理。

我也是从外面来。

他走到前面,用身子拦住了小鱼。

小鱼站住:那又咋样?

我猜得没错吧?

你怎么知道的?

从肤色就能看出来啊!

小鱼看着他,眼神里有一丝好奇。

这里人又黑又黄,没你白。

谢谢!

你知道为什么吗?

你真没劲!

我告诉你吧,是紫外线!我妈特恨这地方。她说来一次,就老一次,花多少钱都修补不回来。你可当心点,别晒出老年斑。

谢谢关心,不必了。小鱼说。

我可是为你好!他还在小鱼后面吼,但小鱼没回头,继续往坡上走。

我知道,你叫小鱼!他又在后面喊了一句。

小鱼心里咯噔一下,步子也慢了下来,随着那声喊叫,小鱼感到有一种熟悉的东西突然被唤醒。他是不是……然后,她回转身,又不敢那么肯定地问,只是看着他。

清理和重建工作告一段落,一切总算恢复正常。火箭专列明天进场,指挥部决定,明天除了跟专列相关的岗位继续工作外,其他单位放假一天。

苏晴是这天傍晚回家的。好长时间没干过重活,连续几天劳累,不仅是她身体吃不消,就是年富力强的小伙子们,都有累倒的。最要命的不是活儿重,是这鬼天气捣的乱,时阴时晴,时雨时风,身上湿了干,干了湿,稍不当心,就受凉感冒。还好,苏晴坚持下来了。回家时,只是身上的衣服和人脏得不成样子。进门后,看小鱼不在家,她没急着去弄晚饭,倒是先打理个人卫生。洗完澡,把脏衣服扔进洗衣机,这才去阳台找小鱼。因为,苏晴好几次都在阳台上看见小鱼在楼下小运动场上,小运动场上摆着许多运动器械,小鱼常一个人坐在那个供人们锻炼腿肌的椅子上,一坐就是大半天。

果然,从阳台上,一眼便看到小鱼在那里坐着。不过,不是小鱼自己,身旁还站着一男孩。是谁呢?苏晴瞪大了眼睛,把头探出窗外,从三楼往下看,天阴,傍晚的光线不怎么好,但她没怎么费力就把那男孩认了出来。准确地说,是猜出来了。他的神情和眉宇间那种感觉都太像他的父亲了,而眼睛、鼻子、嘴巴却和他的母亲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真想不到,他们俩会待在一起。他们什么时候认识的?就是苏晴自己,也有好几年没见这男孩了。这几年,他个子蹿得真快,比他父亲都要高了。小鱼和他站在一起,看上去还真有点般配。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跑到一起的。难道他们记得小时候的事?小时候,他们经常在一起玩。在他们还不懂事的时候,两家大人经常开玩笑,特别是凌立,看见小鱼,就搂进怀里:小鱼,长大后给我们做儿媳妇好不好?小鱼傻乎乎地点头说“好”,逗得大人们全笑起来。那几年的生活多有意思啊!凌立带着龙龙来基地探亲,炳华是最高兴的,他再忙,也要抽时间赶过去看他们母子。有时,苏晴跟着去,她要没时间,他就带着小鱼去。小鱼也特别兴奋,知道凌立会给她带好吃的,好玩的,还有龙龙哥哥。小鱼总是跟着龙龙屁股后面跑,手里抱着布娃娃,而龙龙身上挂的全是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玩具枪。看着两个孩子的玩具,苏晴第一次体会到男孩女孩之间的那样一种不同。现这两个孩子已长大,可两个家庭又成什么样子了?苏晴不敢往下想,眼睛却盯着他们,有点进入时光隧道的感觉,那一切仿佛离得那么近,就像在眼皮底下似的。

苏晴对龙龙的熟悉程度,几乎不亚于小鱼。龙龙比小鱼早到两年。

就是她第一次回家探亲,也是第一次去见凌立,正巧赶上凌立妊娠反应。现在想起来,她仍感觉被一种羞愧包围。这种羞愧她无法向别人坦白,也无法向别人诉说,像亚娟这样的朋友都不行,那是她心中最隐秘的东西,只能把它们搁在心里像只虫子一样慢慢啃啮自己。她也不知道当时为什么会变得如此复杂,那一切是明摆着的,也是不可逆转的,她应该明智地往后退,不再往前走了,也不要抱任何非分之想,应该清楚那条路是走不通的,是死胡同,不会有出路。可是她就是固执己见,就是要试试看。她给自己找了一个合情合理的理由,那就是把司炳华捎的东西给那个女人送去,这个女人不会有感觉的。她要看看这个女人生活的环境,不,是他们俩共同的生活环境,她要看一看。至于看过后,会怎么样,她从没想过。那会儿,她就是被这样一个想法怂恿着往前走,想停都停不下来。

那是一幢古老的楼房,有一面墙,整个被爬墙虎染成了绿色,呈现出旺盛又蓬勃的生命力。那天,外面热烘烘的,但一进楼道,感觉有一丝凉意扑面而来。是房子自身的阴凉。地是木地板,紫红的油漆早被踩踏得斑斑驳驳,木板的纹路也裸露在外面。房顶很高,走廊光线不好,白天也需照明的那种,但它还是给人一种贵气,就像文物,好像待在这里有上千年似的。

他的女人把她让进屋后,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说,我们这是第二次见面了。

苏晴知道,她没忘记第一次在军人服务社擦肩而过的匆匆一面。苏晴还知道,这女人叫凌立。

凌立又笑道:那次见你,我心想,这是谁啊,这么漂亮。后来,又听说你就是“基地之花”。的确,他们冠于你的是名副其实的头衔。

要是别人这么赞美她,早起鸡皮疙瘩了,但听这女人赞美,她却坦然受之。她是想告诉他的女人,我比你一点也不差。可问题是,谁跟你比外表了?这有可比性吗?你这是什么心理,直到二十多年后的今天,她都没想通,自己当时为何这么浅薄。但她有一点是清楚的,如果这个女人不是他的女人,她们有可能会成为好朋友,就像她和亚娟这样的朋友。但,这不可能了。原因就是她是他的女人。她们只能成为对手。这也是她自己心里想的。人家可没说要跟你较量。你也没资格跟人家较量,想到这一点,她心里又像虫咬般难受。

是两间房,但中间隔一个过道,是单位给的。凌立在建筑设计院工作。

家,布置得简单大方,一看就是女主人的风格。没一点多余的东西,很清爽又很温馨,到处摆放着很艺术的雕塑呀花瓶什么的,花瓶也是个摆设,没有鲜花。那个年代,街上看不见一家花店。墙壁上挂着素描,画画是这女人的业余爱好。再就是照片。书柜里,桌子上,都摆着相框,里面全镶着两人的合影。苏晴在一张照片前站住,看得有点儿发呆。照片上的人臂膀相搂,对着什么东西开心地笑。这也是苏晴第一次看见他笑成这个样子。是什么事让他笑得这么开心?她这样想着,凌立端着泡好的茶进来了,便给她讲解这张照片的来由:是在香山,我们比赛看谁最先爬上山顶。是炳华抓拍的!我这里的照片,基本上都是他拍的。我和炳华是同班同学,清华大学建筑系的。

司炳华学建筑的,怎么也到了基地?该不会又是他鼓动去的吧?那他为什么没把自己的女人也鼓动去呢?这样的话,他们用不着分居两地。哦,分居好!当然要分居。正这样想着,心咚地一跳,很突然,就像那次上山砍柴脖子被刺扎了一下,但又不完全像。她真后悔到这里来,更后悔站在这地方。她不是有意的,她是为了看那张照片。看完后便一低头,结果就看到她不想看的东西:摆在她跟前的是一张坚实的双人床,上面罩着如油画般色彩的花布床罩,但床头的那边,明显地鼓了起来,不是鼓一个,是两个,也就是说,床头并排放着两个枕头,而不是一个。这说明什么?不用说,三岁小孩也知道它们是干什么用的。这样一琢磨更了不得,眼前一晃,仿佛那个咧开嘴大笑的人,从墙上走下来,躺倒在这张床上。她闭上眼睛,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额头上马上沁出汗珠,把干净的脸都渗湿了。

凌立看了她一眼,问是否这屋里热,要不要开电风扇?

她又咯噔一下,马上说不用,我是赶路赶的,一会儿就凉下来了。她担心生怕被人看出来,赶紧没话找话说:你和马队长是上大学时认识的吗?但问了之后,又立马后悔。后悔的原因是,她根本不该问这句话,也不该知道他们的故事。

凌立很自然地讲起了他们上大学时的情景。他们都是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经常在一起活动。邑龙会拉手风琴,私下里偷偷地拉《马刀进行曲》、《花儿与少年》;炳华会吹箫,《苏武牧羊》被他吹得极其伤感。

苏晴轻吟一声。这让她想起前不久的一个夜晚。那个晚上,月亮出奇的圆润,隔着窗帘都能感觉到它的清澈、明媚,这样的夜,怎么能躺在床上呢?她就起来去外面散步,沿着门口清晰的像铺了一条绸缎带的小路朝前走,突然间,她听见清越如水的箫声从高高的山坡往下飘。苏晴想,这是谁?为什么这么晚不睡觉?他和我一样被月光撩拨得睡不着吗?那一个个时而起时而落时而又跳跃的音符,很难听得出吹箫的人忧愁还是高兴,她很想随着那箫声去找吹箫的人问一问。可她没有,只是慢慢地往前走,让箫声像月亮旁丝丝缕缕的浮云一样,环绕在她的身边。这之前,她一直不知道那晚上吹箫的人是谁。没想到,在这里找到答案。

凌立心情不错,一直不停地说他们当年的事情。她说她当年偷偷地唱《红莓花儿开》、《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山楂树》这些那个年代迷倒了一代人的歌,为这还差点出危险。有一个追求我的小男生,没达到目的,去学校革委会那里告我们唱黄色歌曲,搞封资修地下小俱乐部。她说,那一年,她才十七岁。

苏晴推算,凌立大概就比自己大个四五岁的样子。但从她脸上看不像有这么大。

我是悄悄地迷上他的,迷上他很长时间,他都不知道。凌立圆圆的脸上露出初恋少女般的笑容。

苏晴心里又“咯噔”一下,觉得凌立话里有话。

你觉得炳华怎么样?凌立往她杯子里续水时,突然又来这么一句,让她防不胜防。因为,苏晴从没想过这件事,只能不置可否地笑一笑。

这人啊,要慢慢地接触。凌立以大姐身份自居。不过,我了解我这个小老弟,他是个非常非常好的人。

苏晴没说话。心想,他好与不好跟我没关系。

凌立也意味深长地看着她笑。

苏晴仍不说话。虽然听清凌立在说什么,但她脑子老在走神。那两只枕头似乎老来纠缠她。她很是一根筋,怎么也想不通,他不回家,床上为啥要摆两只枕头。后来,她自己结婚后,才找到答案。在双人床上,摆放两只枕头,即使一个人睡觉,也意味着期待和预留给你的另一半。自司炳华走后,她仍然没撤走另一个枕头。她知道,她可能永远期待不到另一个人来枕它,把头靠在它上面,和她并肩躺着,但她心里永远没放弃这种期待。她仍怀着梦想。可在当时,她没有这种体验,也体会不到凌立心里的期待。

这时候,她要是拔腿离开就好了,就不会知道后面的事情了。可她没有,她坐在那里很舒适的样子。

气氛有点尴尬,两个人都感觉到了。凌立把水果盘和冰糕往苏晴面前推了推,见苏晴没动,她自己先捡了一枚青杏放进嘴里。苏晴怕酸吃不了。凌立说,有一天,你也会像我一样爱吃的。苏晴没听懂她的话,说我从小就怕酸。凌立便笑了,说我以前也怕酸,现在却馋酸的,想吃你们基地食堂里泡的泡菜,要是知道你来,我就让你给我带了。你知道吗,我怀孕了。

是吗?苏晴不知道自己吃了多大的一惊,只感觉头皮麻了一下,像挨了一棍子,把她心里的东西,也一棍子打扁了。好在她没完全失去理性,还记得恭喜凌立要当妈妈了。但恭喜完后,马上又憎恨自己的虚伪,自己的言不由衷,恨不得把胃里的东西全吐出来。她真的觉得胃里一阵阵地不舒服,像中暑一样,冷汗又开始往出冒,看凌立的影子,都是虚的,觉得自己两只鼻孔火烧一般。凌立问她是不是不舒服?她强忍着,说没有啊!可能是吃了冰糕,胃有点不舒服。凌立又问要不要吃点药。她说不用不用我该走了。她从那房子走出来的时候,很恍惚,也很忧伤,脑子里塞满了凌立的一句话:“我怀孕了。”而她的视线早离开凌立了,可仍觉得还盯在凌立的肚子上,没拔出来。她看到的也不是什么宝宝,而是一枚钉子,是板上钉钉的那枚钉子。如果以前还抱着一线希望的话,那么,它在凌立宣布怀孕的这一刻彻底地破灭了。他们有了爱情的结晶,凌立要为他生孩子,生一个他们俩的宝宝……凌立要当妈妈,他自然要当爸爸。爸爸!妈妈!苏晴仿佛是第一次明白一个人要当爸爸意味着什么。

但苏晴不愿相信,她宁可相信,这是凌立在骗她……可她知道,凌立没骗她。凌立确实怀了宝宝……她不知道是嫉妒还是羡慕凌立。她说不清楚,也许两者并存,互相推挤,把她心里一堆复复杂杂的东西推挤着,比来之前更乱更堵更难清理。她都不知道怎么走出那个家的,凌立送没送她,又对她说了些什么,她全记不得了。她迷迷糊糊的,以至于下车后,怎么回家都不知道……

这一切过去多少年了?苏晴盯着楼下待在小鱼身旁那个从小宝宝变成大男孩的龙龙,这样问自己。

没叫小鱼回家,是想让他们多玩会儿。苏晴想,等饭做好,让龙龙也一起上来吃一点。他父亲肯定还在“沟里”忙着,哪顾得上他。苏晴心里又感叹起来,觉得像自己这种家庭的孩子,真是难为他们,连肚子都是饥一顿饱一顿。她真想好好地为两个孩子做顿饭。等她走进厨房,打开冰箱一看,冰箱差不多都空的,有两根黄瓜,因时间过长也坏掉了,还剩下两个西红柿和三个鸡蛋,倒有不少冻鱼冻肉,但化起冰来又是件麻烦事,没一小时折腾不出来。她手拿着西红柿犹豫起来:要不到外面去吃?对,这样好,想吃什么吃什么。

正这样想着,电话铃响了。是乔亚娟打来的,她让苏晴赶紧带着小鱼下楼。

你要干吗?

还能干吗。快点,车到你楼下了。

我还饿着肚子,上哪儿去?

知道你没吃的,才来接你。

哦,你真神啊,是你要请客?

王子萌请客,快下楼。

那我这里可不是两个人……

怎么?哦,我看到他们了,是不是还有马晓龙?我去叫他们。

苏晴换好衣服下楼时,亚娟已从运动场回来了,说是叫不动他们,都说不饿,不肯去。现在的孩子,根本不愿跟咱们吃什么饭,要吃只跟同学吃,我们家王童也这样。

可不是。苏晴嘴里答应着,眼睛却看着运动场那边,牵肠挂肚的样子。乔亚娟看她放不下,说那你再去请请看吧,说不定你面子大。

苏晴知道,小鱼对亚娟倒比自己亲热多了。连亚娟都喊不动,她就更别想了。她只是心痛他们,希望他们跟着去吃点好吃的、有营养的东西。人家不想去也没办法。算了,我们走吧。

车一直开到城里最好的一家饭店门口才停下来。苏晴奇怪地看了看亚娟,说,这么隆重,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乔亚娟看她一眼,有意轻描淡写地说,这几天干活不是累嘛,子萌想犒劳我们一下。

苏晴说好啊,咱们狠宰他一下,让他掏腰包时手都发抖。

行啊!乔亚娟很配合地拍了一巴掌。

在一个大包间里,王子萌和另外两家人,苏晴跟他们都很熟悉,也是过年过节时常聚一起吃饭热闹的朋友。

大家都落座后,苏晴挨着亚娟,亚娟左手是王子萌。王子萌又让两个男老乡坐在一起,说是好喝酒。

这一情景,让苏晴突然想到二十年前的这一天。也就是苏晴探亲回基地的第二个礼拜天,乔亚娟和王子萌在基地俱乐部举行婚礼的情景。

苏晴现仍记得,婚礼上,乔亚娟和王子萌穿了一身崭新的军装,胸前戴着红花,完完全全一个部队式的革命婚礼。桌子上摆着糖果、瓜子、花生、烟什么的,就像现在的座谈会一样朴素、简单。

只是婚礼结束后,他们借医院的小食堂摆了四桌喜宴才稍稍有些铺张。参加的人员大多是他们这批同学。马邑龙去了。他是他们的队长,当然得去。对,司炳华也在。婚礼上,司炳华还为他们拍照来的。就是吃喜宴的时候,苏晴和司炳华不知怎么坐在了一起,是一条长板凳上。当时苏晴并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妥,更没想到有人会过来开他们的玩笑。

那也是苏晴第一次认识于发昌。

当时,新郎新娘敬酒的高潮已过去,开始桌与桌互敬的时候,马邑龙和于发昌端着酒杯从主桌走过来,跟他们这一桌碰杯。大家都礼貌地站起来。突然,于发昌像发现了什么新奇的事,眉一挑,眨了眨眼,一会儿盯着司炳华,一会儿又把视线往苏晴身上移,说:什么时候喝你们的喜酒?苏晴知道他误会了,脸“腾”地红了,从面颊一直红到耳根,感觉于发昌那句话里,含着浓度很高的酒精,喷了她一脸,让她感到火辣辣地烧着一样。她本来不善言辞,这会儿显得更笨嘴笨舌了。而且,于发昌的话问得又这么含糊,究竟是问她,还是问他们两个?如果问她一个人,她就好回答,她的准男朋友姚一平已经吹了,新男朋友还没找到,一时半会也不可能找到,从何来的喜酒?于发昌看她窘成这样,倒没为难她,马上去拍司炳华的肩膀,说:小伙子,你要加油了!你在我们基地什么都是先进,就是这一步落到后面了!

当时,司炳华倒是大方,连连点头说要努力要努力!司炳华这么回答,也没什么错。可苏晴听起来怎么那么别扭?而大家的目光,全都聚集在他们身上,好像她跟司炳华就是一对恋人。

苏晴真的傻眼了。但站在那里还算镇静,只是不敢看司炳华一眼。她知道,哪怕瞟他一眼,可能还会造成司炳华对她的误会,以为她默认他们的关系,那时候,再长一张嘴也说不清了。这种事,是不能去多解释的,愈解释愈糟糕。想来想去,索性拿定主意认吃哑巴亏,让大家误会去好了,反正自己没那个意思。

让苏晴生气的是,马邑龙就站在一边,微微地看着他们笑,他明明知道大家误会了,也不帮她说句解围的话。他太清楚她跟这个姓司的什么关系,应该帮她澄清一下事实嘛,没必要站在一旁看笑话。

苏晴也生司炳华的气。你站在我的旁边,别人说什么,你不吭气就是了,你“是是是”什么呀?

苏晴还生自己的气。说真的,这也不能全怪别人,是你自己不长眼睛,谁让你一进来,看见有个空位,就一屁股扎了下去,也不看看旁边坐的是谁?

当然,最令苏晴生气的还是新娘乔亚娟。苏晴当时向她求援,使劲给她递眼色,希望她在这关键时刻替自己说句公道话。可亚娟不动声色,先是远远地看着她出洋相,后来,又过来咬她的耳朵:怎么样,他挺不错的吧?苏晴说,你是当新娘当昏了头吧,胡说八道什么呀!你以为你姓乔,你就可以像乔太守那样乱点鸳鸯谱吗?乔亚娟说:怎么叫乱点?不是挺般配的!

苏晴的手伸过去,狠狠地在她腰上掐了一把。亚娟没料到她来这一手,痛得直歪嘴。事后,亚娟告诉她,身上的肉都被她掐青了,王子萌还心疼来的。苏晴说,好啊,有人心疼下次可以下手再重一点。亚娟说,我有人心疼,你难道没人心疼吗?说着说着,又往那方向扯,苏晴赶紧摆手,让她打住,嘴上没说,眼里含着却是这样一句话:亚娟呀,你是真傻还是装傻,别人不知道也就罢了,可你该知道,我在感情上是个瞎凑合的人吗?!

万万没想到,后来,这一玩笑,竟成了事实。这当然是很久以后的事。

苏晴一直沉湎在回忆中,乔亚娟凑过来问她愣什么神?苏晴只好说:想你和子萌今晚该重温交杯酒。

说完,苏晴立即向众人宣布今天是乔亚娟和王子萌结婚二十周年的纪念日,无论怎么着,我们都该向他们表示祝贺!我提议,让他们一年喝一小杯如何?

乔亚娟瞪着苏晴,说你得替我喝啊!

苏晴说,别的酒可以替,这个酒替不了,要替你也得找子萌。

另一个朋友说:二十年,醉一次也值啊。我看还是这样吧,就喝两杯如何?但你们俩得喝交杯酒:一个小交杯,一个大交杯,你们同意吗?

同意!大家同声齐喊,还鼓掌。提议的人,让服务员找两只大一点的杯子来,要把二十小杯的酒倒进大杯子里,让他们分两次喝下去。包间的气氛突然空前地活跃。苏晴觉得很开心,她好久没这样开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