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天倾诉 第四章

连续的大暴雨,没有一点想停的意思。到处都是湍急、混浊的水流,肆无忌惮,东奔西撞,不知要撞向哪里。河床满了,口吐白沬,喊着、叫着,那是没有容量后的喊叫,它每一次喊叫,都被倾盆而下的更大雨流镇压了下去。

老天爷简直是疯了。

小会议室里,常委们在开会。讨论发射场区一段道路的改建。这是个老问题了。说它“老”,是在保不保留小宾馆的问题上,常委们开了好多次会,总形不成共识。这条道路是技术阵地到发射阵地一条重要路段,每次火箭、卫星从技术阵地测试完后运往发射场时的必经之路。就是这条路,有个相当于九十度大转弯,每次大型运载车一到这里,总要被“卡”一下,特别费劲才能过来。有一次,运送卫星去发射场,就是转弯没转好,造成卫星天线和半空中的电线相刮,卫星天线多娇嫩,还能不刮坏吗?它带来的可不仅仅是经济损失,还带来一系列的麻烦,天线得送回厂里去维修,光时间上就耗掉一礼拜。要是这条道拉直一些,缓缓地拐弯,运载车到这里也就好走多了。可问题是,这样简单的事情,一旦实施起来就变得极其复杂,其原因不光是九十度角的问题,更因为这九十度上有只拦路虎:小宾馆。小宾馆正好不偏不倚地趴卧在道路口上,路要拉直,就得先考虑小宾馆的存留问题。

小宾馆是基地唯一一处集工作休息娱乐为一体的多功能活动场所,每次任务,上级首长带着工作组的同志们,吃、住、办公全在里面,偶尔还能活动活动,要多方便有多方便。道路一改建,这个小宾馆首当其冲,肯定留不住。在这一点上,常委们意见不统一,认为不该保留的一方,比主张保留的一方声音要弱,还不是弱一点点,几乎只有马邑龙一个声音。能摆上桌面谈的,好像就是一条:炸毁小宾馆太可惜,经济损失太大了,后续的服务条件一时半会跟不上,必定影响接待工作,还是暂缓吧。事实上,还有一个摆不上桌面大家心里又都清楚的原因。这幢小楼,是现任的一位总部首长在基地任职时一手筹建的。它复杂就复杂在这里,微妙也微妙在这里。

结果,总是举手表决。

然后总是少数服从多数。

这也是一次又一次上会的原因。

这次,马邑龙又将此问题提出,建议再上会讨论一次。炸毁小宾馆,道路拉直,他认为迫在眉睫,此方案要是通过,道路改建只要一星期便可搞定。他的立场是坚定的,也是积极主张的唯一一人。让马邑龙奇怪的倒不是基地副总师吕其又一次坚定地站在他的反方,坚决反对这么做。让他难过的是经过他私底下反复做工作,态度已有所松动的于发昌,到了会上又变成了态度暧昧。这也是马邑龙和他搭档这么多年,在同一个问题上意见不一致。于发昌下会时,特意对马邑龙解释说:老马,我是实在有些舍不得将它炸毁,那是钱盖起来的呀!心痛啊!在感情上接受不了啊!再说,只要我们运载车,小心再小心,谨慎再谨慎,还是能顺利地通过嘛,不是非要牺牲小宾馆作为代价嘛!

马邑龙看着于发昌,没说话,他能说什么呢?他心里明白,在场的每一个人,谁都知道他是对的,但就是没有一个人支持他,即使在会上一再表明态度,由他去向总部首长汇报说清楚,所有的责任也由他一人承担,即使首长怪罪,他一个人顶着,但还是没人投赞成票。这条路拉直,是迟早的事情,晚做不如早做,他们谁心里都明白着呢,但明白是一回事,赞不赞同又是另一回事了。对此,马邑龙是又气又急。每次,运载车经过那里时,他的心都悬在那个九十度角上,那么长那么宽的车,感觉就像从胸口碾过一样,没有一次不提心吊胆的。都说心疼国家财产嘛,一颗卫星,一枚火箭,是多少钱?那不也是国家财产,而且是更大一笔国家财产吗?他们能不明白这一点吗?想到这里,他突然觉得有些累,疲倦从很深的地方一嘟噜一嘟噜地冒上来,恨不得马上倒下,美美地打一顿呼噜。

司机小刘把车开过来接他的时候,他已经倦意浓浓,眼皮都快撑不住了。

但当车子驶过那座已经矗立了整整十三年零六个月十八天的发射塔架时,他的眼睛又突然睁大了。这很神奇。每次经过这座他亲手参与搭建的发射塔架,他都会目不转睛地凝视它,直到转过山去看不见为止。

算来,从它手上打出去的火箭少说也有四十多发,它可以算是基地的老功臣了,但前几天经过它手发射升空的“艾米莉亚号”——一颗外国卫星,一上天就找不着了。这跟它倒没什么关系,但想起来,却还是让人很郁闷。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呢?

各项数据表明“艾米莉亚号”发射已经成功,当时,CCTV还向全世界转播了发射实况,不知有多少眼睛目睹了火箭从它这里点火起飞的壮丽景象。卫星的各项初始轨道根数符合要求;某大国反馈外测信息:“艾米莉亚号”卫星已进入轨道。总指挥袁绍正走上讲台,宣布“艾米莉亚号”卫星发射成功;保险公司的老总和那位满头银发戴金丝边眼镜的外国专家为合作成功而热烈地拥抱在一起。

但是,接下来这颗有着一个美妙的西方女性名字的卫星就在太空中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音讯全无,任凭你怎样搜索,也找不到一点儿它的影子。一时间,这消息被各国的媒体炒得满天飞。各种说法都有:卫星拥有者说,我们尚未找到它,未能和它建立联系;西方一家大报纸说,由于发动机故障,它未能到达轨道。有报道说,中国的捆绑火箭有一个助推器掉了;还有不知情者说:中国的火箭在半空中就爆炸了。有人则更可笑,几乎是不懂常识,说卫星根本没上天,发射前就被中国人卸走了。

那个长着一双灰蓝眼睛的专家,阴沉着脸,离开了基地。他上飞机前,给袁总和马邑龙留下一句话:我们将会考虑“柯莉丝蒂号”的合同问题,回国后我会尽快给你们一个书面的答复。“艾米莉亚号”和“柯莉丝蒂号”是两颗姊妹星,发射合同是同一时间签订的。原打算“艾米莉亚号”上天后,接下来就忙“柯莉丝蒂号”。他的话,让袁总和马邑龙心里都“咯噔”了一下。

没过两天,袁绍正、于发昌、马邑龙就被召进京,去参加各大系统联合召开的任务协调会,其实是领受新的任务去了。

会上,季永年——任务总指挥,对这颗卫星蹊跷失踪和外界一些失实的报道,拍起了桌子。说:荒唐!太荒唐了!不过,我们已经通过新闻手段,对全世界郑重声明:根据我们掌握的数据,充分证明,运载火箭全过程飞行正常,所有参数符合要求。至于为什么会收不到卫星信号,我们相信该公司会尽快查明原因告知世人。说到这,他话锋转到另一个问题上: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还不仅是这些,而是另一张合同。该公司如果对我们的运载工具不信任的话,那么,这张合同就有可能飞掉!它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大家心里不会不清楚。在国际航天市场上,我们今后有可能会直不起腰杆来说话。为证明我们的运载工具的可靠性,总部决定,在“柯莉丝蒂号”前,再插一发任务……

“太白一号”就这么来了。

几乎不让人喘息休整,任务就硬压了下来。这么一个庞大的工程,在这么短的时间,要把它弄上天,听起来都是天方夜谭。更何况还撞在雨季里,谁敢说没压力?

这个晚上,也就是常委们开会的这个晚上,小宾馆总台墙上的时钟,不管电闪雷鸣还是暴雨铺天盖地,以沉稳的步履不急不慢向前走着,就在它指针到达凌晨五点时分时,发射塔架脚下的大地开始轻微地颤动,小宾馆的墙壁也在轻声地呻吟,但它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睡在总值班室里那个长得白白净净模样像个中学生似的小中士,因被尿憋醒,正睡眼惺忪地往厕所走。他被觉睡迷瞪了,脑子还沉浸在睡梦里,不是尿把他憋醒,他根本不会醒来。所以,他一边撒尿一边打盹。一泡尿还没撒完,就听他大喊一声“妈呀”,提起裤子就往门外跑。

事实上,他什么都没看见。只是听见从远处传来的像兽群逼迫一样的隆隆声。这可怕的声音就像从脚底下传出来,让人觉得整个大地在晃动。他以为是地震了。他第一个反应就是往外面跑。

黑呷山左侧的菠萝山,无论从哪个角度眺望,它都呈现出大山的壮美。根据不同的季节,它会像爱美的女人一样,用五颜六色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在这个雨水丰润的时节,菠萝山就像一个还没熟透的菠萝,被绿色的植物包裹得结结实实、郁郁葱葱,看不出一点不祥的征兆。

谁能料到,就在天将亮的时候,厚厚的山皮,忽然被凶猛的暴雨撕开一大块皮。菠萝山痛得咝咝地叫,挣扎着想锁住伤口,不让泥石喷涌出来。它哪里锁得住,暴雨以更快更猛的速度,将缝隙撑开,再撑开,一点一点地往下剥,剥出了一个大口子,更大的口子……菠萝山开始咳喘了,吐出浑黄的泥浆,呼噜呼噜地连皮带肉地翻卷开来。

暴雨又用魔爪般的手,把肉乎乎的山皮,像卷地毯似的,一下,又一下地往下翻。不,是一块又一块地撕扯下来。菠萝山先是忍着,硬撑着不让自己往下滑。但那股力量太大,它哪能撑得住?慢慢地力气用尽了,终于不由自主地失控了!轰隆轰隆地惨叫着,向山脚下垮塌下来……

一场百年罕见的泥石流。

当泥石流像千万头凶恶的猛兽准备吞食小宾馆的时候,那小中士已跑上了公路。他被吓着了。撒开脚丫疯跑,拼命地跑,边跑边喊。那天崩地裂的声音,几乎要撵上他。还有闪电加雷声。那情景跟动画片里的世界末日一模一样。“妈哎——”在家的时候,他心里只要害怕,就喊“妈”。其实,他还未成年,脸上的男人标志都还不明显。家人为了让他当兵,特地在户口本上改了一个数,他才获得入伍的资格。事实上他只有十六岁,嗓音还未完全变过来,还带着童声。他边喊边跑。边跑又边回头。突然,他站住了,惊呆了:咆哮的泥石流,正对着小楼撞去,小楼摇晃了一下,坚持住了!更多的沙石泥浆冲了过来。小楼又摇晃了几下,又一次顶住了。眼看着终于要站稳脚跟时,更大的一股力量从另一方向冲撞过来,拦腰将它折断。小宾馆一屁股坐到地上,而房顶好端端地盖在上面,高昂着头,一副决不认输的样子。泥石流还不放过它,又伸出无数只手臂,将它拖拽出几百米远的地方,这才停下来。

停下的这地方,原来是个山窝窝。泥石流到这里后,刚好形成一个巨大的旋涡。旋涡紧紧地把房顶搂抱住,不让它再动了。在山窝的巨大凹陷里,泥石流止住了疯狂的脚步。

小中士看着坍塌的小楼,又看着挪了位的房顶,看着那面目全非的世界,放声大哭起来。

那只挂钟,被沙石吞噬的时候,短针指着五,长针指着四。成为漫漫历史长河中一个小小的碎片。而大自然,就这样轻轻松松,把基地常委会屡议不决的难题给解决了。

所有的人都说他是标准的军人,但没有一个人能准确地说出他标准在哪儿,只有凌立一句话点破:他是个醒在起床号声之前的人。

无论睡多晚,他准能在起床号响前一秒钟睁开眼睛。他的眼睛已经习惯和嘹亮的军号一起迎来崭新的一天。快速翻身下床,穿好衣服,双脚落地第一件事,便是拉开窗帘。外面的天空还是灰蒙蒙的,路灯昏黄地亮着,一副困倦的样子。这时,起床号到了尾声,开始放雄壮的军歌。如果心情好,他会跟着哼几句,一边哼唱,一边来到厨房,倒上一杯凉白开,再放进一勺蜂蜜,搅和均匀,一口气喝进肚子里。以前,他由于作息不规律,经常便秘。自从于发昌给了他这个小秘方后,收到了效果,便一直坚持下来。

如果按正常的生活节奏,喝完水之后,他会换运动鞋,出去跑步。这时候,世界已经显现出分明的轮廓。部队出操队列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会撞到礼堂高大的墙面上震荡回来,连地面都在微微地颤动。他喜欢这声音,这声音似乎能穿过脚心,渐渐上传,注入到身体各个部位,让他感到力量无穷,四肢都灵活起来。跑操的部队,还会边跑边呼口号,他也跟他们一起呼,好像要把闷在胸腔一夜的浊气,统统排出来。

但雨季除外。特殊情况除外。所谓的特殊情况,就像今早,不是自然醒,是刺耳的电话铃声硬把眼皮拨开的。这是最令他恼火的事情。也是令他心里最容易发慌的事情。他最怕这种时候接电话,睡得好好的,电话铃声尖叫起来,决不会是什么好事。

路,路冲了……小宾馆……泥……泥……

没等对方“泥”出来,他已掀开被子,从床上“咚”地弹到硬邦邦的地上,这才听到那小子把“泥石流”三个字说完。他真想朝他大吼一声:你慌什么?会不会说话?参谋的素质呢?但他还是把话压在嗓子眼里,没让它们蹦出来。

打电话的是基地值班室的一个值班参谋。他也是睡梦中被下面一级的值班员电话打醒的,人还没新鲜过来,脑子还迷迷瞪瞪的,来不及把下面报告上来的情况拟成完整的句子,马上向当班的首长报告了。尽管马邑龙没怎么听明白他说什么,但关键的词句都有了,也听清了,再加上他的判断,大概的内容已掌握住了。他十分冷静地又询问了值班员几个重要问题,其一,也是最最重要的一点是,部队有没有出现人员伤亡。对方回答:暂……暂时没有。他稍微松口气。然后,又镇静自若地给值班员下达一、二、三条命令,要他马上打电话通知各单位去落实。

放下电话,他坐下来,吐了一口气,又拿起电话。他这是打给于发昌、吕其等人的,内容和通话时间都简短得不能再简短。准备出门时,他听到不远处警卫连、汽车连紧急集合的哨声骤然响起,短而急促的哨声,划破厚厚的雨幕,刺痛那些正沉睡着的耳鼓,就像八分钟前那个电话铃声刺痛他的耳鼓一样。他重重地在自己腿上砸了一拳,对自己说,你该镇定一些,再镇定一些,后面不知有多少事等着你去处理呢!

两分钟后,他坐上车,“进沟”去了。

发射场区那一片统称为“沟”。“进沟”是从基地机关办公地点、生活区,人们也叫它首区进到山里面,也就是发射场那一片。“沟”和“沟外”的界线从那条叫安分河开始划分。只要跨上架在安分河上的“长征桥”,就算是进入基地的专用通道,里面那一大片,统称为“沟里”。

“长征桥”,是基地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到这里安营扎寨后干起来的头号工程。据说,老一代创业者把大桥看成是他们心中的发射塔架。马邑龙没赶上那个热火朝天建设基地的年代。他1975年从清华大学自动化控制系毕业后,才参军入伍。那年,他24岁。当时,基地的建设已初具规模。他一到基地就被分到机关业务处任参谋,享受副连级待遇。但有规定,“学生兵”进机关要去基层连队锻炼一年。他便下放到“沟里”发射站地面营“当兵”锻炼。那可是真正的叫锻炼,发射场区的建设正轰轰烈烈,没有一天嘴里不填满泥土,没有一天浑身不感到筋骨酸痛的,好在他有本钱,年富力强,累趴下了,睡一觉力气又回来了,整个一条累不垮的汉子。他对“沟里”的感情就那时候渐渐培养的,就像对养育他的故乡一样亲。他一直把出生地当成他的故乡。那里也是一片山沟,它靠近云南大理,是一家兵工厂。他的父母都是建设三线时从部队转业直接搬迁过去的老革命。那家工厂,也是军事化管理,上下班全都吹军号。但工厂里的工人不是军人,是一批“土八路”。在当时,他们这批爱穿军装的孩子们,都这么称呼自己的父辈。在他们眼里,只有军代表是真正的军人。所以,他那时候就立志,长大后一定要像那些军代表一样,当一回“正规军”。这不,从大学毕业到现在,就像那座发射塔架一样,认准一个地,一蹲就是几十年,没挪过窝,看来以后也挪不了了,一辈子就扎在这里了……前妻凌立最想不通的就是这一点,说他整个是一座水泥建筑,几十年都不带动一动的。其实,他自己有时也觉得好像是在跟谁较劲。

跟谁较劲?

应该说,跟自己,也跟别人。别人是谁?每每想到这里,那位外国人,瘦高的影子,便会浮上脑际。是白人,瘦高个,栗色的头发灰蓝的眼睛,高鼻梁上永远架着一副没边的眼镜,眉宇间总是透着一副盎格鲁?撒克逊人的大派头。他是一位航天专家,来自号称世界卫星之父的那家公司。第一次见面是基地刚刚揭开神秘的面纱对外开放的时候。基地一对外开放,自然引起国外同行的浓厚兴趣。那次,他们是前来基地参观考察。当时,马邑龙的职务是发射站的总师,也是接待外国专家组的成员。

那时候,新的发射工位正在建设中,工地上一派热火朝天。外国专家的参观团一边看一边提问。这位灰蓝色眼睛,问马邑龙工期多长时间完成。马邑龙告诉他两年。两年?他先是一愣,马上耸耸肩摇着头表示完全不相信:NO!NO!NO!伸出毛茸茸的三个指头:三年!用你们现在的手段三年时间建成一个像样的发射场,已经是奇迹了,除非上帝像关照我们一样关照你们,但上帝总是站在我们这一边。他说完,还哈哈地笑了笑。

马邑龙冷静地回答他:不,我们有我们的上帝。

他问:你们的上帝是谁?

马邑龙说:人民。

他不解地重复“人民”两个字。

马邑龙又用英语说:PEOPLE。

他还是不能理解,又耸了耸肩:这不是科学和技术的概念。

马邑龙不再说了,心想,你懂个屁!

招待晚宴是在基地宾馆里进行。季永年是当时的接待办主任。晚宴开始后,季永年致完欢迎词,又增添一项内容,说这个建议是我们基地最年轻的也是最有潜力的发射专家提议的,并向马邑龙招招手,请他上前台来。

坐在马邑龙对面的吕其用异样的眼光扫了马邑龙一眼,意思是这小子又想出风头了。马邑龙马上从吕其的目光中读出了这层含意,他想,是的,是想出风头,但不是为我个人。他想完成一个小心愿:祭奠为这个人类的伟大事业献出宝贵生命的美国同行。当时,“挑战者号”失事不久,阴影并未消逝。这一不幸,不仅是美国的,也是全人类的。作为中国的航天人不会对此无动于衷。他想借此机会,把第一杯酒敬献给“挑战者号”牺牲的英雄们,愿他们的灵魂永远安息!当他虔诚地以中国最古老的方式把酒洒到地上时,他听到胸腔“扑腾扑腾”地跳。在他的带动下,所有的人都神色庄严,面西而立,宴会厅里一片安静。接着,他倒上第二杯酒,说这杯酒我敬那些为人类的包括中国的航天事业默默奋斗的人们!他将酒一饮而尽;当倒第三杯酒时,他才献给远道而来的客人们。他朝大家举了举酒杯,先干为敬,赢得了一片掌声。

想不到的是,宴会结束后,那位傲慢的专家詹金斯特意找到马邑龙,对他说了一番友好善意的话。这番善意,马邑龙接受了,并对他表示感谢。詹金斯的意思是让他有机会,一定到美国、欧洲去转一转,告诉他眼界会大开的。詹金斯表达完这番意思后,马邑龙能从他那双灰蓝色的眼睛里感觉到一丝温暖。但这丝温暖,只停留了一小会儿,又倏而不见了,不知是那双眼睛又回到寒冷的北极去了,还是后来的冷冰冰的言语没有了温度。这让马邑龙又一次感到不舒服。马邑龙心里不是不明白,按基地当时的发射设施、技术标准,的确只能达到他们六七十年代的水平,有些方面甚至还要落后一些,这是事实,詹金斯说得没错,我们就是他说的那个水准,可怎么就觉得詹金斯的话钻进耳朵时,那么让人不舒服?刺激,一种强烈的刺激!刺得胸口发痛,像锯齿拉过去一样:詹金斯,你别瞧不起人,你也别太牛逼,眼下我们是落在你们的后面,甚至很后面,但我们一定会赶上的!中国人向来善于创造奇迹。你等着瞧吧!

没过多久,就在詹金斯一行考察过后的十四个月,奇迹,第一个奇迹诞生了:新的发射工位竣工!那位詹金斯先生说至少用三年时间才能建成的新型发射场,就在这偏僻的大山沟里,以一种崭新的面貌出现在世人的面前,仅用了一年多一点的时间。这时的马邑龙真想把那位詹金斯先生再请到中国来,当面问问他有何感想,看他还会不会再耸耸肩,摇摇头?

两年后,马邑龙从一个团站总师的位置挪到发射站站长的位置上,与此同时,他也让凌立失望了,因为凌立一直希望他转业回北京,结束两地分居的生活,一家人永远挤拥在一个屋檐下,过一种完整的甜美的小日子。他曾答应过凌立,不是明年就是后年,一定满足她的愿望。这下,他变卦了。只有他自己知道变卦的原因,这原因里真的有詹金斯的影子。他真的想在这里干出一番大事业给詹金斯看,让他那无边眼镜过不了几年就大跌一次。凌立伤心了,说他野心大,官瘾更大。他承认他有野心,有官瘾,他还想拥有更大的权力。因为他知道,只有手中有权,权力愈大,就能干愈多的事情,许多难事都可能迎刃而解,才能实现自己的理想,否则,有可能寸步难行。就是你再有想法,也不行。就像小宾馆那件事……但他更知道,他想要这一切,决不是为他自己,起码主要不是为他自己。

绕远了。他提醒自己赶紧把思绪收回来。

这时候,手机响了。是发射站站长打来的。他报告说,他们已到现场,具体情况还没完全摸清楚。

电话挂断了。从发射站长的报告中,他一时还想象不出泥石流会惹出多少祸?但一切一定已是面目全非了。

黑色“尼桑”在大雨中穿行,雨刷晃动的节奏跟心跳的速度一样。车速已经快得不能再快,他不能再催小刘了。当兵就是锻炼人,小刘比儿子龙龙大两岁,已有三年兵龄。他看上去可要比龙龙成熟一大截,懂事,从不乱说话,做事也稳妥。对了,出门时,怎么忘了看一眼龙龙?

龙龙是在北京参加完高考后来这里的。他没上成本科第一志愿,第二志愿又没填。在第一志愿补报时,不是专业不喜欢,就是嫌那所大学不怎么样,挑来挑去,高考录取结束,他哪个学也没上成。

这段时间自己一直忙,龙龙到这里这么多天,还没找机会好好跟他谈一谈。究竟是复读还是……现在的孩子,除了继续读“高四”,还有什么出路?龙龙已经明确表示,不去找他妈妈。凌立原本想让他出去读大本,他想都没想,就顶了回去,说我们同学没有一个去国外上大学的,除非成绩一般在国内混不下去了,家里又有几个闲钱的主儿。我,还是免了吧,也给你们省点学费,等上研究生时再说。凌立在电话那边直摇头,儿子大了,翅膀硬了,由不得爹妈了。他听了倒笑了,想这小子还挺狂的,说得倒也不是没一点道理。那时候,他和凌立已经分手。为了儿子高考,他抽空回了一趟北京,待了三天,又匆匆返回基地。他知道,在他和凌立之间,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可怜的也是最后的一点亲情了。想起这些,他心里难免凄凉。

高速路走完了,汽车驶入真正的发射场区。车拐弯后,又下了一个坡,车速慢慢地减下来——

前方,路段已被管制,立起了禁行标志,有人站在雨中,拿着蒙上红布的手电在晃动,提醒司机,前方危险,不许车辆过去。

靠边!他命令道。

小刘将车慢慢停靠在路边。

他下车时,天已大亮。

雨,还在下着。

泥石流是从菠萝山半腰呈扇形冲泻下来。它毁掉了修理营的仓库、通信总站机关半边办公楼;还有一截专用铁路;从指挥控制站去发射场的路也严重受损;最惨的还是那栋小宾馆,整栋建筑只剩下顶西头的一个小角;那条从技术阵地到发射阵地九十度拐弯处,被沙石堆成了一座小山。

谁也没想到,特大暴雨会带来这么大的灾祸。造成的经济损失就不谈了,可时间的损失是怎么也抢不回来的,它们把“太白一号”挤对得更没空隙了。

基地指挥部在现场召开紧急会议。

最迫切的是抢修道路。“太白一号”启动后,运输卫星、火箭的两个专列,已分别从上海、北京出发。如果铁路不通,就会影响专列进入场区,时间一旦延误,后面的各个环节将全跟着后延。抢修铁路的任务就成了眼下的重中之重。袁总征询后勤部长的意见,问他需要多长时间能恢复通车?后勤部长伸出五个手指:五天。袁总说:不行!三天,最多三天。后勤部长虽面露难色,但他没再吭声。这种时候,谁还敢讨价还价。

再就是去发射阵地那条道,整个被堵死,搬走那堆山一样的沙石,再把路开辟出来,没有一定的时间和人力,是折腾不出名堂来的。

这之前,为弯道拉不拉直,常委们一次一次开会讨论。现在再也不用为这个问题费什么口舌了,老天爷已经一劳永逸地解决了这道难题,不过它留下的难题可一点也不比原来小。所幸的是,袁总说,老天还算长眼,发射阵地安然无恙。它只要稍稍朝东南移几百米,情况可就大不一样。袁总把目光投向马邑龙:老马,老天爷的屁股坐到你这边来了,把修路改道任务交给你,让吕其配合,基地机关和各部站的所有兵力全归你们管,怎么样?马邑龙想说什么,但想想还是压住了,现在说什么都是虚的,只有加紧甩开膀子干才是实的。他除了服从,其他没有多一个字。

常委各有各的分工。于发昌去了通信总站,那里损失也不小。

最后,袁总还要求各单位组织好人员,没有特殊情况,一律不准请假。

接下来,会是一场什么样的恶战?谁都可以想象得出来。

所有的部队已经出发,向“沟里”集结。

马邑龙和吕其身穿雨衣,不约而同地来到那片废墟前,两人隔着两米远的距离,就那样沉默不语地站在雨里。

这是天意!这四个字,又一次在吕其的耳边响了起来。

会议结束后,吕其找了一个没人的地方,和总部首长季永年通了两分钟电话,泛泛地汇报泥石流的大致情况,重点却落到小宾馆被毁这件事上。当话说到这里时,吕其颇有些动情,说小宾馆凝聚着首长的心血,每次看到小宾馆,就想到了首长。这些年,也因为这个原因,有人(他把这两个字咬得很重,他知道季永年猜得出他在说谁)想炸毁小宾馆的主张,始终没能如愿。这也是因为大家对首长有感情,才不忍心这么做,好不容易才将它保留下来的呀。没想到这可恶的泥石流……

季永年在那边握着话筒,一直没说话。直到放下,才说了四个字:这是天意!

的确是天意啊!小楼被冲得片瓦不剩。倒是让泥石流托举到远处山脚下的房顶,依然完好。更巧的是,山脚那片地基,就打算用它盖新的服务楼,也就是把小宾馆挪到那里去。这是巧合还是天意?好像就是有人事先安排好似的。难道冥冥中真有天意这种东西存在吗?要不怎么让对面这位老兄一次次遂心如意呢?

唉,吕其在心里重重叹了口气,瞟一眼马邑龙。马邑龙目光死死地盯在废墟上,并没留意他在想什么。

这让吕其又想起两个月前的另一件事。

“艾米莉亚号”升空前,总部季永年中将率工作组亲临现场指导发射。吕其找机会见了季副部长一面。他想搭一搭首长的脉,他七弯八拐地把话题引到马邑龙非要把那个九十度拐角拉直的问题上,并补充说,常委们持反对意见的居多(特别是他),认为小楼还是保住得好,从感情上讲,确实是舍不得。因为,这是老首长的心血,何况这座小楼见证了整个基地从无到有、发展壮大的历史变迁,也算得上文物级的建筑了。首长一直面带笑容地听着,两手放在沙发扶手上,手指轻轻地点着,不发一言。从头至尾首长都显得格外有耐心,中途不插话,不打断,也不把话题叉开,认真地听你讲完。等你讲完了,他该说话说话。但说的是和你前面话题无相关的话,他关心你的家庭:孩子学习怎么样?上几年级了?知道他的老岳父一直跟着他们,又问老岳父身体如何?还说了老岳父爱喝酒的事,问他现在的酒量如何?每到这时候,也就意味着首长接见结束,你就是跟首长再熟,屁股再沉,也不敢再坐下去了。该告辞了,首长该休息了。

但吕其知道,首长肯定是听进去了。但听进去后会怎么样,吕其还是吃不准。首长该不会是认为我还在为十几年前的事耿耿于怀,想借小宾馆的事,给他姓马的暗中使绊子吧?

那件事,吕其可能真的这辈子都忘不了,包括它的每一个细节。

那是一次发射任务前的例行检查。当时,吕其是某系统指挥员。当程序走到各系统检查时,吕其一昏头,就跳过一道口令,跃过一个中间环节,在本不该打开阀门时,提前下达了打开的指令。这时候,假如操作手头脑清醒,听出是误口令,他有责任及时提醒指挥员,把错误的口令纠正过来。但操作手也在那一刻昏了头,没有发现误口令,手就摁在了电钮上,将不该脱落的阀门真的让它提前脱落了,不偏不倚打在火箭发动机的大喷管上,砸了一个很深的坑。这件事被定性为一起重大事故。按理说,事故的责任应由两个人共同承担:指挥员和操作手。但处理的结果却不是这样,板子只打在吕其一个人身上,让他独自背了一个警告处分。

事后,马邑龙告诉说,这次处理意见是我提议的,也是我坚持要给你处分的。我认为你的责任比操作手大;一个指挥员,不该有这种失误,不然就不配当指挥员。

这家伙倒是直来直去。

可吕其不明白,马邑龙干吗要跟自己说这些,而且还说得这么清楚,是想让人心里记恨他吗?吕其没把这些话说出来,他说出来是另外一番话:马总师,你说的对,我接受处分,吸取教训。

马邑龙说,这个态度好,别背包袱,好好干,不要因为这件事影响后续工作。

吕其点点头。他想,我不好好干,还能破罐子破摔吗?何况我这罐子还没摔破呢!咱们走着瞧吧。

事实上,吕其的确没有因为处分影响了后续工作。他仍然十分努力。但是,如果不受这个处分,按正常走的话,吕其到年底时该调副团,衔、职、级全套“班子”跟着一起进。现在,这一切全没了他的份。

他心里的滋味可想而知。但他没让自己的情绪有一丁点的流露,而是咬紧牙关去干,并时时告诫自己别再出一点儿纰漏。这样到年底年终总结时,又是马邑龙提议,给他记三等功一次。这算什么?这不是打一巴掌又给一颗糖豆吗?立一次三等功奖一床毛巾被,能弥补受一次处分的损失吗?差远了。吕其没法领马邑龙这份情,他硬忍着没当场把毛巾被扔到垃圾桶里去。拿回家后,随手就让老婆送到街道去当救济品了。

这就是吕其和马邑龙当年的故事。

当推土机的引擎吃力地轰鸣和大呼小叫的人声混成一片时,吕其才发现自己走神了。

定睛望去,是一台推土机陷进了泥潭里,干吼着,在泥石里打滑,进不能进,退不能退,所有人都在一边呼着喊着,干着急,使不上劲。大家你一句我一句的,反倒让推土机手没了主意,眼看着机身在泥石中越陷越深,这把开推土机的小伙子吓得不敢动了。他正愣着不知怎么办的时候,车门打开了,有人朝他吼道:下来!就你这点尿水,你给我下来!

小伙子脸色蜡白地推开门,还有点犹豫下还是不下,结果被朝他吼叫的人一把拽了下来。

上去的是马邑龙。只见他握紧操纵杆,脚轰油门,先往左冲,不行;又往右突,还不行;便干脆来了个以退为进,挂起倒挡连退几米,然后停下来,运足气,铆足劲,一脚狠踩下去猛轰油门,只见推土机的巨铲卷地毯似的把半潭泥石卷起来,怒吼着向前拱去……

围观的众人像在礼堂里看演出似的鼓起掌来。

这小子,真有他的!问题是他什么时候学会开推土机的?吕其心里涌起一丝酸意。

袁总来了。他是从铁路那边过来的,气还没喘匀,就让吕其把苏晴找来。又朝四周看了看,问吕其:马邑龙人呢?

他呀,正在那边开推土机呢。吕其话里有话。

乱弹琴,这里是缺推土机手还是缺指挥员?

这……吕其还想说什么,却看见苏晴到了,他便把话咽了回去。

袁总,您找我吗?苏晴问。

瞅着苏晴一副小泥人的样子,又穿了件大雨衣,袁总禁不住又想笑,苏晴呀苏晴,你干脆改叫苏雨算了。

苏晴倒也大方:如果叫苏雨,能让老天爷放晴,我个人没意见!

吕其也跟着开起玩笑来:我看苏晴苏雨都不合适,该叫苏泥。

苏晴说:今天怎么了?我是得罪哪位首长了,怎么都看我不顺眼?

袁总说,我们这是惭愧啊,这么大雨天,还让你们这些女同志跟着来遭罪,于心不忍哪!

吕其也跟上一句说,是的是的。要不是人手紧缺,决不会让你们跟男同志一样累死累活。

苏晴说:首长有这份心,我们女同志就很感动了。首长,找我有什么指示?

袁总仰起脸问道,你看看老天爷什么时候能把这漏洞给我堵住啊?

苏晴也故意仰起头,十分认真地说:袁总,我可不是故意要给您泼冷水啊,这老天爷八成是睡着了,指望不上了!

袁总眉头拧成一个小疙瘩,看着苏晴不再说话。

首长,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袁总朝她挥挥手,让她走。

苏晴正要转过身离去时,差点迎面跟一个人撞个满怀:马邑龙。她几乎没认出他来,此时的他已经完全成了个泥人——一尊刚刚从模子中倒出来的泥塑!要不是他朝她一笑,露出一口她所熟悉并暗暗欣赏过多次的整齐的白齿,她简直会吓得跳起来。事实上,在四目相对时,苏晴愣怔片刻后,侧身从他身旁走过后许久,她的心都在怦怦乱跳,血呼呼地涌上面颊,心跳得快要蹦出来。有股熟悉的气味一下环绕过来,这让她想起最初一次接触这气味的时候。那时,军训还没结束,有一天,伙房断了煤,队里组织他们到一个深山老林去捡柴火救急。她捡了一大捆干柴火,硬是从山上背下来。她的肩从来没扛过东西,真不知那会儿哪来的力气。回来洗澡时,看见肩膀又红又肿,当时浑然不觉,后来却痛了好几天。就是那天上山,因不小心,脖子上扎了一枚刺,痛得她眼泪都出来了。乔亚娟搞了半天也没把刺弄出来。队长看见后,让乔亚娟给他胶布。他用胶布往她脖子上一粘,用力一拽,就给它拽出来了,只流了一点血。他问她疼不疼,她说不疼。是的,是不疼了。那是她第一次和他挨得那么近,身上的气味都嗅到了。她还记得那是一种很特殊的草香,也是一种让人嗅过后头会晕的气味。姚一平身上怎么没这种气味?不,我怎么能拿他和姚一平比呢?姚一平曾是你的准男朋友,而他呢?她意识到这一点后,脸“哗”地烧起来,心怦怦乱跳。她当时也这么下意识地把手摁在了胸口上,仿佛不摁住,心就要扒开胸门往外跳了。不过,让她想不通的是,那特殊的草香,一起停在鼻窦旁,只要她深深地吸一口,便能嗅到它。她不得不奇怪:气味还能像刺一样,黏在人的皮肤上,随着人走吗?她甚至还有个傻念头:如果可以,她愿意再被刺扎一下……当时,她还被自己这个傻念头弄得非常恼火,问自己说,你这是怎么了?怎么老想着他呢?不,不能!她明白地告诉自己……

刚才,他把推土机手吼下来那一幕,她也看在了眼里。真的,她没法不欣赏他做事的果断,好像什么事到他手里,都那么举重若轻,迎刃而解,轻而易举。从来没有他不敢做的事,也从来没有他做不到的事。不管她怎么不欣赏吕其,但刚才她脑子里闪过的念头,却与吕其想到的丝毫不差:这家伙什么时候学会开推土机的?你真的没法不欣赏他。

苏晴就这么心怦怦跳着走过那座已不复存在的小楼,不,走过那堆泥石覆盖的废墟,不知怎么,她突然为这座建筑感到惋惜,因为眼前这堆湿淋淋的泥石下,埋藏着她难忘的记忆!她不止一次,去过那里面。记忆深刻的那次是在一次庆功宴后吧,他就在那里邀请她跳舞,她拒绝了。她不是不会跳,过去她很喜欢跳舞,让自己的脚尖踩在音乐的节拍上,那是一种享受。她已经很多年不跳了。当然不是怕自己跳不好。是怕另一种东西,是的,另一种东西。究竟是什么,她心里很清楚。被她拒绝后,他脸上出现一丝的尴尬,是另一个年轻的女中尉主动走到他面前替他解了围。她看见他一只手拉着中尉的手,另一只手扶住中尉的腰……

想到这,苏晴恨自己一味地拿着劲,不肯给自己也不肯给他这样一个机会。为此,她恨自己的矜持,也恨他为什么在她拒绝的时候不强行或是命令呢?他是男人,为什么就不能再主动一点?她心里是愿意的,是渴望的,难道他一点看不出来?不,不能怪他,是你自己不好,你拿捏什么?矜持什么?大大方方就是了,跳舞又不是不会,你跟多少人跳过舞?怎么就不能跟他跳呢?她真的生气了,是生自己的气。

苏晴的视线不敢再盯那只手了。可奇怪的是,她把眼睛挪开,依然感觉那只手在自己的眼前舞动,一直舞着,就是闭着眼睛也能看见。她记得那天晚上是耐着性子将一首曲子听完才悄然地离开。后来,她又去过多次,只是再没碰见过他,她一人只能静静地坐在一个角落里享受那里面的音乐,让音乐从心里一遍一遍地搓过来揉过去,有时,竟把眼泪也搓了出来……现在,在她的脚下,这一切都不复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