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流天地外(江河日上) 第2章 消失的副市长

廖宇正和李子平求情不成,督察组不留情面地向上级移交了问题,齐江市市委书记廖宇正被责令向省委做深刻检查,市长李子平被约谈批评。H省省委派出巡视组进驻齐江市,进行深入调查并进行问责,廖、李二人一时仕途黯淡,前途难测。按照齐江市以往主要领导的成长惯例,市委书记一般能晋升副省长甚至省委常委,廖宇正在齐江市任市委书记已经快四年,齐江市的经济增速始终在全省数一数二,廖宇正上调省里的呼声一直居高不下,而市长李子平也踌躇满志,早就做好了接替市委书记的准备。督察组的一纸通报和牵扯出来的腐败问题,让踌躇满志的两人如坠冰窟,原来板子打在身上是这个滋味。

齐江市分管生态环境的副市长王武,很多人都奉承他面带佛相,一定长命百岁。被人奉承久了,王武自己都相信了这些拍马屁的话,慢慢觉得自己有佛光庇佑,佛法加持,他不仅在自己胸前暗暗佩戴一块价值不菲的冰种翡翠佛像,还偷偷在老母亲的房间里供奉了一尊弥勒佛佛像,经常去拜佛祈愿。王武的老母亲快八十岁了,双目失明瘫痪在床,王武是齐江市有名的大孝子,不管工作多忙,他每天晚上都回家给老母亲做饭、洗脚、擦拭身体,照顾完了老母亲,然后再去工作或者应酬。提及王武,熟悉的人都说他是孝心纯正才修得一脸佛相。

齐江市生态环境系统腐败窝案爆发以后,王武在自己办公室里整整闷坐了两天,烟灰缸堆满了烟头,把办公室熏得像桑拿房一样。傍晚时分,王武终于从烟雾弥漫的办公室里走出来,政府办公室的肖秘书拿着政务单子在走廊里向他汇报:“王副市长,明天早上九点有一个重要的会议,需要您主持。”

王武失魂落魄地摆摆手,根本没有心思听肖秘书的话:“明天再说吧。”

肖秘书一脸诧异:“王副市长,明天就来不及了。”

脸色蜡黄的王武梦游一样走了出去,根本不理会他。肖秘书只能呆呆地站在走廊里看着王武的背影踉踉跄跄地远去。

走出市政府大楼的王武,在暮色里回头看着政府大楼,那里是他工作了半生的地方,如今已是面目可憎,他心里一片凄凉:明天?我还有明天吗?

隆冬时节的齐江市,笼罩在令人窒息的阴冷灰暗之中,一条沉重喘息的大江缓缓东去,北岸的城市在阴云之下瑟瑟发抖。

“冻死了,我在齐江市读书的时候感觉也没这么冷啊!”从广州来到齐江的林寒江第一感觉就是寒气刺骨,他不由得裹紧了身上的衣服。突然改道齐江,林寒江还没有和妻子小雪打招呼呢。他住进宾馆以后,马上和小雪视频:“对不起老婆大人,王武突然说有重要的事找我,我现在刚到齐江,明天不能赶回去陪你体检了。”

视频中的小雪略微有些诧异,哼了一声:“王武这人平时还挺稳重的,这么着急找你应该是有要紧事,你忙去吧。”

林寒江充满歉意地说:“谢谢老婆大人理解,下次去医院我一定陪你去。”

小雪佯装嗔怒:“你才没事总去医院呢,你这人对我的许诺就和你演讲一样,没有一句实在话!我看了你在广州演讲的视频,华而不实,既像背课文的政治老师,又像卖不出票的单口相声,举办方还给你做成视频在网络上宣传,我担心你的领导看见了,还不批你不务正业啊?”小雪给林寒江发过去一个视频链接。

林寒江大笑:“知我者老婆大人也,我自己也觉得讲得别扭,以后一定改正。领导说我不务正业也无所谓,反正我早晚要和他们摊牌的,仕不成则学。”

小雪又叮嘱道:“到了齐江市,你、王武和耿正三个死党凑到一起肯定又要喝大酒,尤其耿正那个长发老怪嗜酒如命,你可别和他们拼酒。”

林寒江有些担忧:“最近国家督察组一直在齐江市,看这情况,我觉得王武可能有事,而且我这眼皮总跳,估计是不能喝酒了。”

小雪说:“你怎么和老妈一样,变得神神道道的。齐江那边阴冷,你这次出门没带厚衣服,别冻着了。”

失魂落魄回到家中的王武,第一件事就是去母亲房间里的弥勒佛佛像前点上一炷香,低声祈祷几句,然后到厨房焖上一锅小豆饭,又做了整整一锅土豆炖牛肉。老母亲牙口不好,却特别爱吃儿子做的这道菜,王武每次都把土豆做成糊糊状,用汤匙喂老母亲。伺候老母亲吃完饭,王武又给老母亲洗脚、擦身子,最后又用篦子给老母亲梳头发。王武轻声对老母亲说:“妈,我给您请个保姆服侍您吧?”老母亲虽然失明,却觉察到了儿子的异样,她摸索着儿子的手臂,问他怎么了。王武没有回答,两滴浑浊的泪水从他的眼角一直滚到肥硕的脖颈。

服侍老母亲睡下,王武悄悄从弥勒佛佛像里掏出几张银行卡和两串钥匙,默默揣进自己的口袋里,那是他多年来收受的贿赂,都存在母亲的名下。他来到女儿的房间坐了一会儿,掏出电话想给在国外留学的女儿打个电话,想了半天又放下了,他不想让女儿担心。为了避免成为裸官,王武和妻子早就离婚了,妻子在国外陪读,两人已经很少联系。王武把妻子和女儿的合照端详了半天,心中不知是悲是悔,最后长叹一声推门而去。

在楼下僻静处,王武拿出手机不知给什么人打电话:“希望您念在我帮过您的情分上,以后帮我照顾一下老母亲。我母亲又瞎又瘫,给您添麻烦了,老弟我给您磕头!……”举着手机的王武竟然真的跪在水泥地上使劲磕头,砰然有声。

王武开车去接林寒江,两人一见面,林寒江就说:“胖子,我想吃当年学校门口的烧烤了,不知道那家店还在不在。有时候半夜饿了,我就特想吃那个烧烤,老想起你我还有长发老怪一起撸串喝酒的日子。”

王武说:“看来你也老了,喜欢怀旧了。”

林寒江点头:“我是真老了,闲着没事的时候就老想起以前的日子,想念我们‘三剑客’在齐江大学的趣事。”

“三剑客?你还好意思提?”王武“嗤”一声,“你还算风采依旧,我可是快入土为安了……”

林寒江:“这话听着怎么这么不吉利呢?”

车子驶上高架桥,林寒江在车内贪婪地看着齐江的夜景。

林寒江满怀感慨:“胖子,你还记得不?当年我们三个夜游齐江,回去晚了,学校关了门,我们就想着翻墙进去,结果因为你爬不上去,最后我们仨只能在江边坐了一宿。”

王武似乎对这个话题没什么兴趣,他询问起林寒江的家庭情况:“你最近怎么样,还没把教书讲课的梦想扔下?小雪还好吗?”

林寒江苦笑,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有些无奈:“我已经准备申请去齐江大学了,王清源校长也希望我回去。至于组织上是否批准,我也不知道。”林寒江沉默了一会儿,又说,“小雪还是病恹恹的,呼吸系统老毛病了,对雾霾、灰尘都十分敏感,经常咳嗽,每一次流感都逃不过。医生建议我们去海南居住,说是对她的身体有好处。”

就在此时,林寒江的手机微信响起,他点开来看,发现是另一个同学耿正给他发来的,内容正是国家督察组对齐江市的通报。网络上的传播速度要快过正式文件传阅,林寒江这几天请假出差,听说齐江市出事了,但是一直没有见到正式文件。此时林寒江看着旁边开车的王武,隐约猜到了王武着急见他的原因。

齐江大学附近,王武领着林寒江走进一家“东北虎”烧烤店。林寒江大喜过望,在店里转着圈左看右看:“二十三年弃置身,二十三年转眼过去了,没想到这家店居然还在。这些年我来齐江大学讲过不少次课了,却没想到这家店一直还在营业。”

王武低头点菜:“老板换了几茬了,早就物是人非了。但是生意一直不错,铁打的烧烤店,流水的大学生。我偶尔也和朋友过来小酌。”

林寒江看着店里的几桌顾客,都是年轻青涩的面容,不禁感慨起来:“当年我们三个人厚着脸皮自封齐江大学‘三剑客’……岁月真是一把杀猪刀,这都把我们摧残成中年油腻大叔了。现在要是再提‘三剑客’,估计这些孩子都能笑掉大牙!”他看着靠窗的那张桌子,回忆起往事,“胖子,我们三个当年就喜欢坐那个位置,在那张桌子上干完了多少啤酒啊!尤其是你和耿正,每次喝完酒都是我左架一个右扶一个回宿舍。”

王武扔过来一句话:“你也没好到哪里去,喝多了去和女生表白,被人家男朋友追了半个校园,要不是我帮你拦住,你早就被扔进齐江喂鱼了,这事你没和小雪坦白过吧?”

林寒江一脸尴尬:“哎,胖子,赶紧打住,不说这个话题了。耿正家就在齐江大学附近吧!都到他地头了,不喊他出来摆酒迎客?”

王武:“毕业以后,我就很少见到他了,今晚是我有事求你,和他挨不着。”

林寒江低声道:“胖子,你说的急事到底是什么事?把我从广州直接拽到齐江。”

王武看看周边的几桌客人,面色沉重:“现在人多,一会儿再说吧。”

林寒江面色也凝重起来,他知道王武平时特别爱开玩笑,这么郑重其事,情况一定非同小可。

沉默了一会儿,林寒江打破尴尬,说:“胖子,你还为那件事记恨耿正?你这么大的肚子白长了,副市长的肚里撑不了船?别为当年的事耿耿于怀了。”

王武转头喊来服务员,要了几瓶啤酒,说:“那件事把我一生都改变了,我怎么可能会忘?”

林寒江劝他:“胖子,你这些年怎么只长酒量,不长心眼儿呢,要不是耿正顶替你留在了大学,哪有你现在这个八面威风的副市长啊?”

王武一仰脖干了一杯酒:“别和我提‘副市长’这三个字,当年如果我留在学校,就不会有今天的下场。我宁可蹲在烧烤炉子前面烤肉串,也好过现在当什么副市长,我这一生都被耿正给改变了!”

林寒江没想到王武对耿正如此怨恨,不由得愣在那里。王武只顾自己喝闷酒,左一杯右一杯地喝个不停。

林寒江终于忍不住,低声问王武:“我看到生态环境督察组对齐江市的通报了,省厅办公室也发给我了。胖子,你没有牵扯其中吧?”

王武的眼圈忽然红了起来,双手捂住自己的脸,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兄弟,我发现自己做人真是失败,大难临头才发现只有你这么一个可以托付后事的朋友。”

林寒江立即警觉起来,放下筷子和酒杯:“胖子,你到底出了什么事情?收钱了?”

王武沮丧地看了一下,见左右没人才掏出几张银行卡和两串钥匙,推到林寒江面前。林寒江吃惊地看着卡和钥匙。

王武:“我这一辈子,富贵和享受在这上面,最后厄运和报应也在这上面。兄弟,我完蛋了!”

林寒江有些发蒙:“胖子,你的意思是……?”

王武痛苦地闭上双眼,一仰头干了一杯酒。他喝得很快,啤酒沫子从嘴边一直淌到胸前:“兄弟,不瞒你说,这些都是我给企业审批开绿灯,他们逢年过节孝敬我的,现在都是我的催命钱!”

林寒江被震惊得说不出话,呆呆地看着王武。王武摇摇头,又倒上一杯酒:“我跟老婆早离了,为了脸面和孩子,这些年一直没有公开。离婚以后,我所有的合法收入都给她娘俩了,我还给孩子买了一份保险,保证她没有工作的时候还能有块面包吃。我知道这些钱烧手,一直没敢让她们沾边,这些钱我都存在我老娘的名下,现在我把这些交给你,你帮我交给纪委吧。我这次肯定是完蛋了……”

说到此处,声音颤抖的王武已是声泪俱下。

店里剩下的一桌客人,看见王武失态痛哭,以为遇见了醉酒闹事的酒鬼,赶紧结账离开,店里只剩下王武和林寒江两人。

林寒江的担心变成了事实,他恨恨地用手指着王武,抬起又放下,涌到嘴边的骂人话最后还是咽了下去:“胖子,你早干什么去了,现在才想起交给纪委,是不是人家已经开始查你了?数额很大吗?”

王武痛苦地点点头,泪水滚进了酒杯。林寒江长叹一声,靠在椅子上:“胖子,你就没想过你的老母亲,你要是出事了,她能承受这个打击吗?”

王武泪流满面,就着泪水大口吞咽啤酒,面前的酒瓶子已经堆了五六个,他说:“兄弟,我现在好后悔啊!后悔收了这么多钱,后悔来当这个官。我现在感觉最对不起的就是我的老母亲,她又瘫痪又失明,我要是不在了谁来照顾她啊?”

林寒江无限惋惜:“你这些年辛苦挣来的孝子名声,辛苦打拼来的地位,算是彻底被这些钱给葬送了!”

王武哭了一会儿,抹抹脸上的泪水,又给自己起开一瓶酒。

“别喝了。”林寒江拦住他,“你听我说,只要不到最后一刻,都还有回头路,赶紧向纪委自首吧。”

王武推开他的手,坚持要喝:“我真的很后悔走上仕途。当年我本来想争取留校,却因为抄袭了一篇论文,被耿正举报了,结果耿正留校了,你林寒江去了环境研究院,后来考进了省厅,而我……阴差阳错入了官场,总想着要证明自己不比你们差。是,我是当上了副市长,我也以为自己出人头地了,可是现在来看,我走的根本就是一条绝路!我为什么要当这个官啊?”

林寒江替耿正抱屈:“你冤枉‘长发老怪’了,当年真不是耿正举报的,我曾经问过他,他向天发誓没做过这事。”

王武:“这孙子肯定没和你说实话,我当时只跟他开玩笑说过抄论文的事。天知地知我知他知,他就是为了争取留校的名额,才使出这种龌龊招数把我挤走的。”

林寒江见他成见如此之深,只能苦笑摇头。王武叹息一声,说:“脚上的泡是自己踩的,我虽然怨恨是因为耿正走错了路,但是这些年收了这么多钱,却是我自己的错,怨不得别人。兄弟,不瞒你说,这些年来我偷偷拜佛,每天烧香祷告,是因为我经常被噩梦惊醒,度日如年。我一方面担心自己出事被抓进去,潜意识里却又盼着有一天能一了百了,解脱了,就再也不用担惊受怕了。现在这一天终于来了……兄弟,你帮我拿个主意吧。”王武又将卡和钥匙推到林寒江面前。

林寒江问他:“你将这些东西交给我,那接下来打算做什么?”

王武下定决心,长叹一声:“我准备明天就去纪委投案自首。”

林寒江神色黯然地拍拍王武的肩膀,说:“你总算迷途知返。这么做是对的,尽力争取一个宽大处理吧。”他端起酒杯敬王武,两人的酒杯轻轻一碰,多少旧日情谊和今日悔恨,尽在不言中。

林寒江把那几张卡和钥匙推还给王武,说:“你去纪委自首交代问题,这些东西还是你亲自上交为好,坦白从宽,悔过自新,如果由我转交性质就不一样了。”

“我现在心里很乱,想要去自首,但是又担心自己后半辈子都出不来了,所以把你喊来,想听听你的意见。”

“如果不去自首,你还有别的办法吗?”林寒江问他。

王武沉吟一会儿,低声说:“有一个朋友劝我离开,他可以安排我出去。”

“你要学电视剧里的丁义珍?”林寒江使劲摇头,力劝王武道,“我不赞成你走这条路,想想红色通缉令上的那些逃犯,出了国门你一无所有,只能听人摆布,能不能活着都是问题,人没了都不知道是怎么没的,就算是活着早晚还得被遣送回来。那些红通逃犯,哪一个能有好下场?”

王武默不作声,用牙又咬开一瓶啤酒,给林寒江和自己倒满。

“胖子,赶紧打消这个念头,这是死路一条啊!你还是抓紧时间去纪委自首交代问题,争取宽大处理,即便最后判了,至少人安稳啊。”

“我把你从广州喊回来,就是想听听你的意见。在这世界上我只有你这一个朋友可以讨论生死,托付后事了。”王武闭上眼睛长叹一声,“好吧,我听你的话,明天一早就去纪委!”他一仰头,把一瓶啤酒灌下去,点滴不剩。他举着空瓶子端详半天,说:“从今以后,我就是这个破瓶子了!”说完抓起瓶子就要摔,林寒江一把夺了过去。

王武说:“我专门把你从广州喊过来,听听你的意见只是其一,其实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想求你。”说着他推开桌椅,“扑通”一声跪在林寒江面前。林寒江吓了一跳,赶紧去拽王武,王武说:“兄弟,我把老母亲托付给你了!我另外还求了一个人帮我照顾老母亲,可是我不敢完全相信他啊。寒江,我没有别的人可以托付了,求你答应我吧!”

林寒江使劲去拽王武:“你这是干吗,起来再说。”但是王武的体重让林寒江感觉自己是在倒拔垂杨柳。王武坚持向他磕了三个头,“砰砰”作响,林寒江只好答应道:“胖子,你放心吧!以后我会尽全力照顾你的母亲。”

王武如释重负,瘫坐在地上,泪水滚滚而落。

林寒江和王武喝到半夜才分开,回到宾馆他想给小雪打电话,看看时间已近凌晨一点,只好作罢。王武的事情,让林寒江心生波澜,久久不能入睡。他想起在齐江大学读书时三个好朋友的快乐时光,王武外表憨厚、随和,内心却很要强,一脸佛相却没有悟透“贪”字;耿正潇洒浪漫,艺术气息浓厚却内心精明,在自我的小圈子里活得怡然自得。

“王武像佛,却是一个假佛;耿正像仙,不过是一个野仙。我像啥,总不会像怪物吧?”林寒江吐着酒气问自己,“我在他俩心目中是什么样的人,他俩又该如何形容我?”辗转难眠的林寒江一直到凌晨四五点才睡去。

王武在办公室里忙了半宿,凌晨五点就把肖秘书从被窝里喊到办公室,他将一沓自首材料和银行卡、钥匙都交给肖秘书,叮嘱他务必亲自交给纪委主要领导:“这是我的身家性命,一定要亲手交给纪委严哲书记。严书记如果不在,你就交给市委廖宇正书记!我还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去办,办完了我会亲自去纪委报到。”

睡眼惺忪的肖秘书一脸惊恐,没想到领导把这么重要的东西交给自己,手都有点哆嗦了。他战战兢兢地问王武:“领导,您要去哪里?上午还有会呢。”王武没有回答他,开车一溜烟走了。

郊外的齐江岸边,王武站在堤岸上看着江水发呆,堤岸上一团一团奔涌的晨雾把他包裹其中,让他一会儿阴阳莫测,一会儿缥缈无踪。他对眼前这条大江充满恐惧,因为小时候有一次他差点被淹死在这条江里,所以半辈子怕水,从来不敢像别的孩子那样在江里游泳。他之所以一大早来到这里,是因为有一个人答应帮他照顾老母亲,此刻他按照约定在这里等对方出现。眼前的滚滚江水让他头晕目眩,但他还是耐着性子等。虽然林寒江也答应帮他照顾母亲,但是林寒江终究不过是个工薪族,能力有限,而这个人手眼通天,一定会让他母亲衣食无忧、安享晚年。为了让母亲有个舒心的地方养老,王武可以舍弃一切。办完这件事,他才能了无牵挂地去纪委。

江边雾气越来越浓,冬季的时候,齐江的雾经常八九点钟也不愿散去,搞得整个城市都半睡半醒的。此时浓雾另一端隐隐有车灯闪亮,传来几声鸣笛,王武把烟头踩灭,向车灯奔去,车里应该就是他要等的人。

车门慢慢打开,一个头戴棒球帽的精悍人影破开晨雾站在王武的面前,并不是他想见的人。

王武突然感到浑身发冷,那个人影仿佛是一把锋利的尖刀,寒气逼人。

“你是……”王武有些警惕,脚步不自主地后退。

“是这个人让我来帮你的。”对方冲王武晃晃手机上的一串号码。

“我的事,他答应了?”王武又燃起了希望。

那个人盯着雾气萦绕的江面,嘿嘿笑了一声,又重重叹了一口气,好像在惋惜什么:“‘老中青’让我向你问好!”

“老中青?”王武满面惊恐地看着对方,浑身冰冷。

齐江上的雾越来越浓了……

九点钟准时上班的纪委书记严哲,还没进办公室就被肖秘书堵住了。严哲只看了一眼王武的自首材料,就被上面的数字震惊了——王武坦白自己这些年累计收受企业贿赂5300余万元,这个数字已经破了齐江市官员受贿纪录了!材料中还交代,那两把钥匙分别是一座海南豪华海景别墅的钥匙,以及别墅中一辆玛莎拉蒂SUV的车钥匙。

“王武他人在哪里?”平时慢条斯理的严哲感觉到自己的语气变得急迫。

肖秘书不知所措,说:“我也不知道,五点左右他就自己开车出去了。”

严哲看一下手表,已经快过去四个小时了,他立刻警觉起来,王武会不会已经潜逃了?严哲马上掏出手机向廖宇正汇报。

不到十分钟,齐江市公安局院内一片忙乱,数辆警车拉响警笛,呼啸着冲向机场和车站等地。

副市长兼公安局局长的赵驰身材魁梧,似乎有几分军人气质,却是一个出了名的滑头,一听说王武可能潜逃了,立刻警觉这是一个棘手的案子,可能还会牵连方方面面的利益,他可不想卷入其中。赵驰准备让主管刑侦的副局长金波去处理,廖宇正在电话里对他一阵咆哮:“赵驰,你不要再当缩头乌龟了!这个案子必须由你亲自主抓,我限你十分钟内赶到我的办公室!”赵驰只好铁青着脸匆匆下楼,临上车还是把金波喊着一起过去接受任务。

睡梦中的林寒江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他迷迷糊糊地开门。两名西装笔挺、胸口佩戴党徽的男子站在门口,语气严肃:“请问是林寒江同志吗?”

林寒江一脸惊诧:“我是林寒江,你们是?”

领头的人说:“我们是齐江市纪委的,王武失踪了,我们需要请您配合调查。”

林寒江被这个消息吓了一跳,昨夜王武不是说好了要去纪委自首的吗?他一边抓紧穿外套一边在思索王武为什么会突然失踪,他问纪委的人:“王武会不会和他老母亲在一起?”纪委的人摇头:“我们能找到您,说明该找的地方全都找遍了。”

齐江市纪委谈话室内,林寒江对面坐着齐江市纪委书记严哲和公安局局长赵驰。严哲打破僵局:“林副厅长,实在抱歉,刚才省纪委的领导也给您打过电话了,因为您是省管干部,我提前请示了省纪委主要领导。我们找您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根据我们掌握的情况,王武失踪前曾和您在一起,对吧?”

林寒江:“他是什么时间失踪的?”

赵驰:“今天早晨五点十分,他把自首材料和银行卡交给秘书,而后他本人就失踪了。”

严哲:“我们请公安的同志调取了王武的行动轨迹,发现他五点多就开车出了市区,现在下落不明。不知您这里是不是有什么线索?”

林寒江:“昨晚我们确实在一起喝酒,但是分开后,就没有再见过了。”

赵驰虽然有些滑头,但是很有职业敏感性,他问林寒江:“林副厅长,能否告诉我们王武为什么要见您?您和他见面交谈了什么?”

“他约我见面,就是想听听我的意见。我得知他牵扯进齐江市的环保案件,劝他赶紧向纪委自首,他也答应我今天一早就去纪委。”林寒江把他和王武的见面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严哲和赵驰,但是看这二人的神情有些半信半疑。

赵驰又问:“林副厅长,您是从广州专门赶来和王武见面,昨晚又一起在齐江大学附近的烧烤店喝的酒?”很明显,赵驰已经调查了林寒江的行程。

莫名其妙被警察调查一番,让林寒江有些不高兴,他反问赵驰:“赵局长,我利用休假时间参加广州的学术论坛,然后到齐江和同学见面喝酒,没有违规犯法吧?”

赵驰嘿嘿一笑:“您说的这些肯定没有问题,但如果是您促使了王武出逃,那就要请您好好解释清楚了。”

林寒江登时就火冒三丈:“赵局长,您说是我让王武出逃的?请您拿出证据来!”

“王武为什么见的是您,而不是别人,您能给我们解释一下吗?”

“因为我们是关系很好的同学,他在向纪委自首之前想听听我的意见,而且想让我以后帮他照顾他母亲。”

“可是王武本人并没有去自首,他金蝉脱壳,没影了,您怎么解释?”赵驰依然咄咄逼人。

严哲赶紧打圆场:“林副厅长,您别介意,赵局长是着急想尽快找到王武,如果您想到什么线索,请一定及时告诉我们。”

“对不起二位,我和王武分开以后,就一直在酒店睡觉,你们可以查看酒店的监控,后来王武的行踪我确实不知道。”林寒江无奈地摊开双手。

赵驰说:“我们已经在机场、高铁车站等地布了警力,全力寻找王武的下落。根据我们的判断,王武应该是畏罪潜逃了,我们已经向省厅发出了协查通报。林副厅长,对不住了,在找到王武之前要委屈您留在这里了。”

门口出现两名纪委工作人员,旁边还站着两名警察,林寒江震惊万分:“你们这是把我监禁了?”

赵驰面沉似水,严哲倒是赔着笑脸说:“林副厅长,您别着急,事情很快就会有答案的……”

齐江市委廖宇正办公室内,严哲和赵驰向廖宇正汇报情况。

严哲说:“根据我们查看的昨晚烧烤店的监控录像以及询问服务员,当时林寒江确实是劝说王武向纪委自首,他回到酒店后也确实没有外出。”

赵驰却不同意:“严书记,现在的犯罪分子可是诡计多端,表里不一,监控里看到的往往都是烟幕弹。林寒江完全可以说一套做一套,他躺在酒店的床上也能指使王武出逃。”

廖宇正把手里的茶杯往桌子上重重一顿,杯中的水溅了出来,他有些焦躁:“现在最重要的问题不是这个从天上掉下来的林寒江,而是王武!王武到底在哪里?是藏起来了还是跑出去了?赵驰,你要给我一个准确的答案!”

赵驰不敢对视廖宇正喷着怒火的眼睛,低声说:“廖书记,我们已经出动了全部的警力,向省厅和周边各市发出了协查通报,搜查半径已经遍及全省。目前,目前还没有发现王武的踪迹。”

廖宇正看看手表,已经是上午十点,他越发焦急:“距离王武失踪已经快五个小时,如果他坐飞机出逃,现在已经在太平洋上空了。”

严哲和赵驰面面相觑,却无计可施。廖宇正叹了口气,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焦急失态:“如今我们齐江市已经是全国焦点,这次又出了一个外逃贪官,肯定要再次成为全国口诛笔伐的靶子了,祸不单行啊!”

严哲问:“廖书记,现在是不是要上报?”

“事情既然发生了,我们就要给上级和齐江百姓一个交代,我马上给省委汇报,严书记你也要向省纪委汇报。你们赶紧研究弥补的措施,看看有什么建议。”

严哲说:“当务之急当然是找到王武的踪迹,我建议为了避免类似事件发生,涉案人员应该由纪委和公安部门严密监控,对几名证据确凿的重点涉案人员应该抓紧时间进行抓捕,避免再有涉案人员外逃。”

廖宇正:“事态紧急,我同意严书记的建议,你们这就去执行,绝不能再发生外逃事件。赵局长,你们要想方设法找到王武的下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们齐江市生态环境被通报,又爆发腐败窝案,再出一个外逃贪官,我们还有脸坐在这里吗?”

赵驰立刻表态:“请书记放心,我们已经做了周密安排,一定在最短时间内找到王武的下落。我也有一个建议,我们想继续监视林寒江,他是王武最后联系的人,可能知道王武的下落,我们要看看王武会不会再联系他。”

廖宇正抱着胳膊在屋子里转了一圈,一时间有些犹豫,最后终于下定决心:“赵局长,林寒江毕竟是省里的干部,是否涉案还没有证据,你们只能秘密监视,不能冤枉无辜。严书记,你要稳住他,做好和省里的沟通解释工作。”

严哲和赵驰急匆匆出去,廖宇正颓然地坐在椅子上,看着外面渐渐消散的雾气。雾气深处隐约传来警车的呼啸声,像锥子一样刺进廖宇正的心里,让他备感焦躁。

“这个死胖子,把齐江全毁了!”廖宇正狠狠地骂了一句。

尖锐的警笛声撕碎了齐江这座城市的平静,街头巷尾变得骚动不安,一些真假难辨的消息在坊间迅速传播。有的说副市长王武携带巨额资金潜逃东南亚,他老母亲房间里的佛像都是用纯金打造的,连地板下面都铺满了钱,和电视剧里的情节一模一样;有的说王武比电视里的丁义珍厉害,背后有关系,海外有接应,一见风声不妙立刻化装易容,机场有人接应,直接飞走了……还有人仿佛亲身经历,有鼻子有眼地讲一些涉案的官员和老板的下场:某局的局长像小鸡崽一样被警察拎着从办公室塞进警车,一位老板登上了飞机又被警察请回。估计齐江官场要空出好多位子,一些挣昧心钱的企业也要凉了……

天气愈加阴冷,齐江城上空一大片阴云正在聚集,看来又将迎来一场大雪。

齐江市纪委谈话室内,被关了快一天的林寒江已经有些着急。他对纪委工作人员说:“小同志,我和王武只是同学关系,昨天晚上我是和他一起吃饭喝酒了,但是这不应该成为你们监禁我的理由,我要见你们的领导!”

工作人员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以沉默代替回答。

林寒江无奈地在房间里转圈,工作人员被他转得眼晕,干脆不去瞅他。

林寒江开始软磨硬泡:“小同志,放我出去,我可以帮你们去找王武,我知道他的家庭和同学关系,也许能帮上忙呢。”

工作人员不为所动,林寒江又开始和他套近乎。

就在此时,严哲推门进来了。林寒江大喜过望:“严书记,王武找到了?”

严哲点点头:“确实找到了。”

林寒江大喜,激动地抓住严哲的胳膊:“这个死胖子现在到底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