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一九九五年的夏天,王晓溪来到上海。

陈娟在电话里详细说明了女儿的火车班次和衣着打扮。陈娟说:“我们晓溪长这么大,是第一次出远门,我和她爸爸本来想送她的,可一来没时间,二来你晓得,火车票也贵,这么一来一去的,又是几百块钱——”陈也说:“阿姐,晓溪是来上海又不是山沟沟,你就放心吧,绝对丢不了。”

火车预计早上八点半到,陈也请了半天假,早早地到了火车站。一看表,才八点不到。陈也赶着出门没吃早饭,便到旁边小摊上买了一副大饼油条,两块钱,比外面贵一倍。没办法,火车站附近就是斩人。陈也三口两口吃完,便来到大自鸣钟下等着。南边一共两个出口,陈也怕走失,说好在火车站中央的大自鸣钟等着,目标清晰,也容易找。

陈也看表,已经八点半了。他睁大眼睛,盯着来来往往的人,尤其是年轻小姑娘。王晓溪今年十六岁了,该是大姑娘模样了。陈也上次见到她还是六年前,扎两个小辫子,脸颊红红胖胖,鼻梁边几颗淡淡的雀斑。陈也忽然有些激动,倒不是为了外甥女,而是——姐姐的女儿回来了。姐姐离开上海二十年了,现在,她的女儿回来了,和她走的时候差不多年纪。

陈也等了一会儿,没见到人,便有些心焦,怕走失了。又不敢走开,正踌躇间,听见身后一个细细巧巧的声音:“舅舅!”

陈也回过头,一个竹竿般高瘦的女孩子站在面前,皮肤偏黑,扎个马尾,额头梳得光光的,肩上背个大包,手里还提个灰蓝色的旧旅行包。陈也一愣,停顿几秒钟,才从女孩脸上找到一丝相像。“晓溪!”

王晓溪嗯了一声。陈也取下她身上的包自己背着,又拿了她手里的提包。王晓溪说:“舅舅,我自己可以提。”

陈也笑了笑,说:“要是都让你自己提,那我来火车站干吗?”王晓溪也笑了笑。

两人朝车站走去。车站上排了长队。陈也和王晓溪站着,随着队伍慢慢地朝前挪。陈也朝王晓溪看看,说:“呵,长这么高了。”王晓溪嗯了一声。陈也又道:“累不累?”王晓溪说:“还可以。”她的上海话不是那么标准,夹了些杂音。

陈也点点头,脸朝前站着。一会儿,又问她:“早饭吃了吧?”

王晓溪说:“吃了。”

陈也问:“吃了什么?”

王晓溪答道:“茶叶蛋和面包。”

陈也哦了一声,又没话了,便又笑了笑。王晓溪见他笑,还当是笑自己的早饭,便问道:“上海人早饭吃什么?”

陈也说:“什么都吃。泡饭、小笼、生煎、蛋饼、粢饭。”

队伍排到了。过来一辆空车,人群不由自主地朝前挤去,王晓溪被挤得撞在陈也身上。陈也小声嘱咐一句:“当心钱包。”

王晓溪一愣,随即想到自己的钱临行前被妈妈缝在内裤上,怎么样也偷不掉。便心一宽。跟着陈也上了车,找了个一前一后的单人座。陈也坐前面,王晓溪坐后面。

车开了。王晓溪看窗外,高楼耸立,商店鳞次栉比,车水马龙,还有来来往往的人。王晓溪目不转睛地看,她看到一些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女孩,穿着很乖巧的泡泡袖衬衫,碎花的长裙,或是红底黑格的格子裙,辫子扎得高高的,走路胸挺得很直,辫子跟着左右摆动。王晓溪有些奇怪了,她只晓得将辫子上下摆动,怎么能够左右摆动呢?而且也没见那女孩晃头。王晓溪下意识地将辫子摆了摆。粗笨的辫子立刻打在她额头上。毛毛糙糙的,还有股淡淡的桐油的味道。

车子驶进一条隧道。陈也回头告诉她:“这是延安路隧道,通到浦东——这条隧道是造在江里的,不用摆渡就能过江。”

王晓溪暗暗惊奇,嘴上却只说了声:“嗯。”

陈也继续道:“现在上海大变样了吧,跟你上次来的时候完全不同了吧?”王晓溪又嗯了一声。

过了江,很快的,便下车了。陈也一一给王晓溪介绍:“这是浦东大道——这条是文登路,现在改叫东方路了——这个是证交所,证交所你晓得是什么吗?喏,就是买卖股票的,今天是星期六,休市,放到平常,那些老头老太全体出动,挤得里面就像菜市场一样——看见那幢楼了吗?那就是舅舅的家。你外公家离这儿也不远,坐公交车才两站路——”

王晓溪一边走,一边看,见到那几排青灰色外墙的楼房。阳光好,许多人家都把被子拿到阳台上来晒,用根竹竿挑着,两头再拿绳子一绑,沉甸甸地垂下来,一家家的,看着像给大楼贴上了许多伤筋膏药。

陈也妈妈在阳台上张望着,老远便叫起来:“来啦,来啦,晓溪——”手不停地挥动。

陈也见了,对王晓溪笑道:“你外婆在叫你呢。”

王晓溪朝上看了看,因为是近视眼,所以看不甚清,嘴角一咧,挤出笑容,算是回答。陈也带着她,上了楼。

陈也爸妈都在门外迎着。笑眯眯地,脸上抑制不住的激动。王晓溪叫了声:“外公,外婆!”

两个老人答应着,忙不迭地把王晓溪迎进屋去。李招娣从厨房出来,手里还拿着一根黄瓜。陈也说:“晓溪,这是你舅妈。”王晓溪依言叫了声“舅妈”。

李招娣朝她打量一番,笑道:“跟照片上不大一样了嘛,个子这么高,成大姑娘了。”

陈也妈妈说:“老早是大姑娘了。”

王晓溪有些不自然地站着。

陈也说:“坐呀——别拘束,这里就是你的家了。”

李招娣从电视柜下面掏出零食罐,拿了些巧克力、话梅什么的:“吃呀,坐着吃。”

王晓溪在沙发上坐了下来。陈也妈妈也坐下来,笑眯眯地看了她一会儿,问她:“眼圈有点黑——火车上睡了没有?”王晓溪说:“睡了两三个小时。”陈也妈妈点头说:“那待会儿吃完饭再睡一会儿。”

李招娣倒了半杯雪碧,又从冰箱里挖了两勺“加仑”,放在雪碧里。端到王晓溪面前,说:“天气热,吃点冷饮。”

王晓溪说了声“谢谢”,看着杯里那两块白白的东西渐渐向下沉去,又有无数气泡浮了上来。李招娣说:“上海都流行这么吃法,加仑配雪碧——你们云南没有吧?”

王晓溪轻轻嗯了一声,舀了一勺放进嘴里。陈也妈妈在一旁看着她吃,看着看着,眼泪就掉了下来,落到王晓溪腿上。王晓溪抬头看她,有些错愕的。

陈也说:“妈你也真是的,今天这么开心——”

陈也妈妈忙擦了泪,说:“就是就是,我这个人就是——年纪大了,变傻了。”

吃饭时,陈也不停地往王晓溪碗里搛菜。红烧鸭块、河鳗、糖醋排骨,炸鸡翅,堆得她碗里像小山一样高。王晓溪轻声说:“我自己来。”

陈也爸爸说:“晓溪啊,从今天开始,你就和我们住在一起了。刚刚上来肯定有点不习惯,不过没关系,都是一家人,外公外婆,还有娘舅舅妈,都是亲得不能再亲的人了,对吧?你要是有什么要求,或者有什么想法,都可以跟我们说。”

王晓溪在啃一块糖醋排骨,抬起头,嘴边一圈都是酱汁。

“知道了。”她道。排骨有点老,一块肉放在嘴里怎么也嚼不烂。她想吐掉,朝旁边的陈也和李招娣瞥了一眼,迟疑着,硬生生吞了下去。囫囵吞枣一般。喉咙那儿顿时便有些不舒服,呛得咳嗽起来。“咳——咳——”

“慢点吃、慢点吃,”陈也妈妈拍着她的后背,“招娣,去倒杯水来,哦不,倒杯饮料来——乖囡,喝什么饮料,外婆这里有可乐、雪碧、粒粒橙、芬达——”

王晓溪瞥见外婆那张嘴不停地张合着,声音是那么陌生,再望向旁边——陈也、李招娣,还有陈也爸爸,都是一张张陌生的脸,虽然是关切的,却好像离自己那么远。王晓溪在那一瞬想到了爸爸妈妈,不知怎的,被一种莫名的情绪充斥着,突然间,眼泪夺眶而出。无声无息,流满了整张脸。

不待众人说话,王晓溪站起来,飞快地冲向卫生间,关上门。

九月,王晓溪在就近的高中办了入学手续。这所学校的教导主任是三宝的表哥的连襟,陈也托了这层关系,送了点礼物,拜托他多多照顾。教导主任说:“云南那边的课程可能跟上海有点区别,同样是高一,进度就不一样了。尤其是英语,你晓得的,外地的英语水平跟上海根本不能比——”

陈也连连点头:“我晓得,我晓得。”

教导主任问:“小姑娘的基础怎么样?”

陈也忙道:“蛮好,在以前的学校里,每次都是年级前几名,连续几年都评上了三好学生。”

教导主任说:“那就好——你们做家长的要多配合学校,关键也要看小姑娘自身的素质,你晓得的,许多转校生一时间会不适应——”

陈也打了个电话给三宝,谢谢他帮忙。三宝最近不大顺,锅炉厂效益一年不如一年,隔几个月就有人下岗,三宝文凭低,脾气又倔,不大讨领导喜欢,属于高危人群。他一直在愁这个,头上都长出白头发了。陈也在电话里劝他想开点。

“你操什么心呀?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真轮到你头上,你再操心也没用,白白多长几根白头发。我跟你讲,我头上也有白头发了。像我们这种年纪的,一定要当心,没事弄点黑芝麻核桃什么来吃,补一补——”

三宝打断他道:“去你的,都是废话。”

陈也说:“不是废话,是实在话。我跟你讲,我要是江泽民,肯定把你提拔当厂长,谁都不敢欺负你。可我呢,屁都不是,做兄弟的无权无势,除了说几句话安慰你,还能干什么?想开点,车到山前必有路。”

三宝叹了口气,说:“我不像你,还晓得炒炒股票赚几个钱,我是傻人一个,什么都不懂。我老婆也是个小工人。要是真的下了岗,这个家就完蛋了。算了,不说不开心的事了——你外甥女真的住在你家里?你老婆不会有意见?”

陈也说:“她敢?她要是敢作怪,我就休了她!”

三宝嘿嘿笑起来:“嘴硬骨头酥。你这种人啊,我老早看穿了,在我面前撑强,到老婆面前,就抢着去倒洗脚水。嘿!”

陈也笑骂:“放你的狗臭屁。”

陈也下了中班,在路上买了半只电烤鸡,兴冲冲地回到家。门一开,便叫:“老婆,我回来了。”

却无人应声。陈也在客厅里灯关着,便走进房间,见李招娣倚在床上看报纸,一张脸气呼呼的。陈也问:“叫你怎么不回答——晓溪呢?”

李招娣啪的一下把报纸扔了,随即瞪着陈也:“去你爸妈家了。”

陈也吃了一惊:“怎么了,为什么去我爸妈家?你惹她了?”

“我就晓得你会这么说!”李招娣一咕噜坐了起来,“我惹她什么了?她放学回来,我问她课上得怎么样,她说还行。我又问她老师讲的东西懂不懂,她就白我一眼,反问我,怎么会不懂呢——你也晓得你外甥女那副死样活气的腔调,让人看了就不舒服。后来我在厨房烧菜,她在客厅写作业,本来好好的,吃饭的时候她盛了两碗饭,我随口说了句你胃口倒蛮好的,她就脸色变了。过了一会儿,她说想到你爸妈那儿去。我问她这么晚了去干什么,她说她想外婆了。我觉得好笑,就说你这个时候回去,你外婆还当我欺负你了呢。她硬是要走,我拦也拦不住她——你说,这小姑娘是不是有点怪?”

陈也沉吟了一会儿,拿起钥匙放进裤袋,说:“我到我妈那儿去一趟,你先睡吧。”

李招娣恨恨地躺下来,把被子蒙住头,大声说:“你要去就快去,见了你妈千万要告诉她,我可没招惹你外甥女。”

陈也说:“你别这么快撇清——你讲话的腔调我会不知道?恶声恶气的,好话也被你说成歹话了——睡吧睡吧,我走了。”

陈也骑着自行车,很快便到爸妈家。陈也爸妈还没睡。王晓溪也没睡,趴在案头写东西。陈也瞥了瞥父母的脸色,笑着对王晓溪道:“晓溪,这么晚了跑到外婆家干什么呀,明天还要上学呢。”

陈也爸爸瓮声瓮气地说:“晓溪在给她爸妈写信。”

陈也一惊,嘴上道:“哦,写信啊,写了什么,能给舅舅看看吗?”说着凑过头去看。王晓溪把纸一抽,说:“舅舅,不好随便看人家的信的。”

陈也笑着说:“是啊是啊,舅舅是跟你闹着玩儿呢。”

陈也妈妈说:“晓溪跟我说,她想搬到这里来住。”陈也哦了一声,问王晓溪:“为什么要搬过来啊,住得好好的——”陈也爸爸说:“晓溪说她住不惯。”

陈也又哦了一声,笑了笑,说:“一开始肯定会不习惯,时间长了就惯了呀——晓溪,走,跟舅舅回去,明天还要上课呢。以后到外婆这里玩,要早一点,晓得吗?这个,太晚了女孩子走在路上不安全。”

王晓溪望了外公外婆一眼。陈也妈妈拍拍她的肩膀,说:“乖囡,回去吧,下次再来玩。”陈也爸爸也说:“跟舅舅回去,好好读书。”王晓溪便站了起来,收拾好东西,背起书包,走到门口。陈也妈妈推了陈也一下,在他耳朵轻声道:“让招娣讲话注意点,到底不是自己的女儿,不能想什么就说什么。”

陈也瞥见王晓溪眼角的泪痕,嗯了一声,出门了。

陈也骑着自行车,王晓溪坐在书包架上。舅甥俩一路上都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眼看着快到家了。陈也忽道:“晓溪。”

王晓溪说:“嗯?”

陈也一边骑,一边缓缓地道:“你舅妈那个人,你不大熟悉,样子长得有点凶相,这个,怎么说呢——其实她心地还是很好的,一根肠子通到底,讲话不会拐弯抹角,时间长了你就习惯了。你不要放在心上——”

王晓溪嘴一撇,轻声道:“我又没有生舅妈的气。”

陈也点头道:“我晓得我晓得,我只是随便说说,怕你误会——晓溪啊,你外公外婆身体不好,所以就让你和我们一起住。既然住在一起了,就是一家人了。我和你舅妈呢,把你当成自己女儿一样,该说的时候说,该骂的时候骂,你呢,也要把我们当成亲生爸妈一样,有什么想法,开心的也好,不开心的也好,要及时沟通,千万不要存在心里头。晓得吗?”

王晓溪说:“我晓得。”

陈也说:“这样就对了——舅舅家里还买了半只电烤鸡呢,回去热一热就能吃了。舅舅晓得你最喜欢吃烤鸡,专门绕了个圈去买的。”

王晓溪说:“舅舅,下次别买了,浪费钱。”

陈也嘿的一声:“有什么浪费不浪费的——我刚刚说了,一家人就别客气,有好吃的多吃一点,如果哪天不想烧菜了,吃泡饭萝卜干你也不要有意见,这样才是一家人嘛,对吧?”

王晓溪嗯了一声。

一会儿,到了家。刚打开门,李招娣立即便从房间里噔噔噔跑出来,见到王晓溪,道:“回来啦?”

王晓溪叫了声“舅妈”。

李招娣说:“热不热?快点先去洗个澡,已经十一点多了。”

王晓溪应了一声,拿好换洗衣服到卫生间去。李招娣对着陈也,朝他瞪了一眼。陈也等王晓溪进了卫生间,轻声对妻子道:“你还好意思朝我瞪眼,我没对你瞪眼算好的了——我跟你讲,以后讲话当心点,晓溪要是你亲生女儿,你怎么说都没关系,可她不是。你不要十三点兮兮的,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李招娣斜眼问他:“这话是你妈说的?”

“不是我妈——是我说的,”陈也道,“你记住了没有?”

李招娣又瞪了他一眼:“记住了——真是的,话都不能讲,请了个祖宗回来。”

陈也皱眉道:“你又来了。你自己想一想,要是你妹妹的儿子到我们家来,吃了一碗饭,再添一碗,我对他说,哎哟,你胃口倒是蛮好的——你听了舒服吗?”

李招娣说:“我不在乎。我外甥也不会在乎的。”

陈也说:“你是马大哈,你外甥也是马大哈。再说,男孩和女孩能一样吗?晓溪这个年纪,是最敏感的年纪,讲话一定要当心——”

“所以呀,”李招娣叫起来,“我没说错——真的是请了个祖宗回来。”

“嘘——”陈也急得朝她做手势,“轻点轻点,你这个人真是的——”

“你说老实话,”李招娣咬着嘴唇看他,“我是不是个不错的人?换了别的女人,听见老公的外甥要住在自己家里,一住就是好几年,十个有九个都是不会同意的——你说,像我这种舅妈是不是很难得?”

“难得,难得,”陈也使劲地点头,“你最好了,好的没话说。”

李招娣朝他看:“我怎么觉得你在讽刺我?”

陈也说:“没有,是真的,我没有讽刺你。你真的蛮好,真的——不好我能找你当老婆?”

李招娣轻轻哼了一声,瞟着他,说:“你晓得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