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苏娜把徐小飞接走了。留下一个信封,里面是几千块钱。

“前阵子的事,真是不好意思,你们给孩子的钱,我现在还给你们。还有你们送孩子的东西,我一时凑不齐,等过段时间就折成钱给你们。”

徐小飞黄黄的小脸,五官耷拉着。临走时,苏娜对他说:“跟爷爷奶奶叔叔婶婶再见!”

徐小飞便一个个地说再见。伏在妈妈背上,眼巴巴地朝他们看。

苏娜走后,陈也妈妈叹了口气,到厨房择菜去了。陈也爸爸手里摆弄着一副新的橡皮泥玩具,不住地摇头,道:“昨天买的,好几十块钱——现在派不上用场了。”

李招娣在一旁道:“爸,你要是没用,就给我吧。我拿去送给我外甥。他生日快到了,这样我就可以少花一笔钱——喏,你们讲的呀,钱要省着花。”

陈也爸爸说:“你拿去好了。也免得我看了伤心。”说罢又摇了摇头。

吃完饭,陈也和李招娣便回家了。自行车骑到半途,轮胎没气了,两人只好推着车走。李招娣说:“那个苏娜啊,我老早就看她不像好人。嘿,倒是没想到她这么阴险,还设个圈套让我们钻。”

陈也叹了口气,说:“一个女人带个孩子,也不容易。”

李招娣听了,朝他看:“你倒是蛮有同情心的——幸亏发现得早,要不然小赤佬换个肝,你爸妈的老底就要给他掏空了。”

陈也嘿了一声:“也没那么严重。”

两人穿过一条马路时,刚好从旁边饭店里出来一男一女。女的竟是苏娜,男的穿西装打领带,四十多岁。苏娜似是有些喝醉了,脚下打飘,男的一手拿包,另一手挽在她腰间,两人相偎依着,缓缓朝前走去。

李招娣一愣,说:“倒是蛮巧——这女的真不要脸,前脚刚被戳穿西洋镜,后脚就去陪男人喝酒。”

陈也说:“人家是做保险的,多做成一笔就是一笔收入——喝点酒也没什么,我听毛头讲,外面有些女人做保险,陪男的睡觉都有。”

正说话间,苏娜和那男人上了一辆出租,往前开一段,便转弯了。

李招娣奇道:“她不是住在徐家汇吗,车怎么朝北开?”

陈也说:“你管人家那么多闲事做什么?”

李招娣眼珠一转,说:“说不定真给你讲准了——为了拉业务,陪人家睡觉。”

陈也摇头道:“你们女人啊,讲起人家坏话来,劲头比什么都足。”

回到家,陈也洗完脚,躺在床上看晚报,一会儿,电话响了。

他接起来。“喂?”

“喂,是我。”电话那头是个女人的声音。很轻。

陈也愣了愣,这才听出是苏娜。

“有事吗?”陈也问她。

苏娜先是不说话,过了一会儿才道:“也没有什么事——就是有点想你,呃!很想你——”她似是大着舌头,声音有些含混不清。

陈也心里咯噔一下,手心的汗顿时便冒出来了。还没来得及说话,李招娣从卫生间走出来,看见他,便道:“谁的电话——咦,你的脸怎么这么红,发烧了?”

陈也便对着电话道:“嗯,这个——你打错了。”

他挂掉电话,对李招娣说:“不晓得是谁,打错电话了。我脸很红吗——我头好像是有点痛,我的喉咙也有点痛,我大概是感冒了。老婆,你去帮我冲点板蓝根好吗?”

陈也靠在床上,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他想:苏娜一定是刚才喝醉酒了,说胡话了。她说想我,其实就是想陈昆。她老是把我当成陈昆。

李招娣给陈也冲了杯板蓝根,陈也一边喝,一边朝电话看。他想,要是电话再响,李招娣就会拿起来听,她听到苏娜的声音,肯定会很想不通。那样事情就闹大了。陈也有些紧张,同时也觉得有些好笑——自己一点儿坏事也没干,竟然会有做贼心虚的感觉。

过了几天,苏娜又给陈也打了个电话。

“上次我喝多了,把你吓坏了是吧?”她在电话里咯咯的笑。

陈也说:“没关系——吓倒也没怎么吓。”

苏娜还是笑,忽道:“帮个忙行吗?”

陈也愣了愣,道:“你说。”

苏娜道:“最近有个男的,买了我两份保险,就整天缠着我,黏膏糖似的,怎么赶也赶不走。我跟他说,我已经有男朋友了。他就让我带出来看看,否则他绝不死心。嘿,怎么会有这种人!哎,你最近有空吗?”

陈也又愣了愣。“有空——怎么?”

“有空就帮个忙,冒充一下我的男朋友。放心,只是吃一顿饭,说两句话,什么事也没有——你肯不肯?”

陈也犹豫了一下。“这个,不大好吧?”

“有什么不大好?又不是让你真的当我男朋友——算了算了,你要是不肯就算了,是我不好,不该为难你这样的老实人——也无所谓,那个瘟生愿意缠就缠吧,反正我也不会少块肉。”

苏娜正要挂电话,陈也问她:“小昆——嗯,孩子最近好吗?”

苏娜说:“蛮好,我给他找了个二十四小时全托班,每个礼拜接回来一次。”

陈也又问:“他的病怎么样?”

苏娜嘿的一声:“还能怎么样,就是那副样子——我现在什么也不想,就想多赚点钱,把他的病给治好。你不晓得我现在急吼吼的样子。谁买我的保险,谁就是我的衣食父母,谁要是现在一口气买个一百份保险,就算让我陪他睡觉也可以——嘿,是不是又把你吓坏了?”

陈也忙道:“没有没有——我也不是这么容易吓坏的。其实,我吓不吓坏都没什么,最主要是你自己。你——也别太心急了,有些东西急也急不来——你不晓得,你这个样子,我听了心里不大好受。”

苏娜嘻地一笑:“你为什么要不好受?我又不是你的什么人。”

陈也摇头说:“我也不晓得为什么,反正就是不好受——你不要误会,我没有别的意思,我、我是实话实说——我希望你能过得好一点,孩子也过得好一点。”

苏娜飞快地道:“那容易,给钱哪——你肯吗?”

陈也一怔,结结巴巴地道:“这个,嗯,这个——”

苏娜笑起来:“我跟你开玩笑的,就算你给我,我也不会要的。我已经丢过一次人了,不能再丢人了。”

陈也嗯了一声,老老实实地说:“小昆——孩子要是我的亲侄子,我肯定把钱给你,就算倾家荡产也无所谓,可他——这个,我要是把钱给你,人家会骂我是戆大、是冲头,我老婆肯定也不会答应的。”

苏娜愣了愣,随即咯咯直笑,说道:“陈也,你怎么会这么可爱呢——你你你,简直是太可爱了!”

星期六,陈也陪着苏娜来到一家西餐厅,服务生把他们带到一张靠窗的桌子。已经有人先到了——一个男人头发梳得光光的,齐齐地向后捋去,西装笔挺。陈也看见他,便觉得自己穿得有些寒酸了。虽然是做戏,但也不应该让苏娜丢面子。

苏娜挽着陈也的胳膊,亲亲热热地坐下,朝男人打招呼:“你好呀,蒋先生——这是我男朋友,这是蒋先生,陈也我常跟你提起的,平常老照顾我的那位蒋先生。”

陈也说:“你好。”朝他伸出手。蒋先生也说了声“你好”,两人握了手。

蒋先生把菜单给陈也。“吃什么?”

陈也说:“我无所谓的,随便好了——其实应该女士点菜才对。”又把菜单给苏娜。蒋先生笑了笑,说:“吃西餐都是自己点自己的,不用客气。”

陈也哦了一声,便凑近苏娜,问:“亲爱的,你吃什么——你吃什么我也吃什么。”

苏娜一笑,嗲嗲地说:“好的呀。”

一会儿菜上来,陈也和苏娜是牛排,蒋先生是鱼排。陈也把盘子端到面前,拿起刀叉。他不大会吃西餐,一刀下去,牛排顿时飞了出去,不偏不倚,刚好跌进蒋先生盘里,溅起几滴酱汁,落到蒋先生脸上。

陈也暗叫一声“糟糕”,蒋先生朝他看看,拿纸巾擦了擦脸,没说话。

陈也脸有些发烧。讪讪地站起来,把那块牛排拿起来,放进自己盘里。“不好意思,”他对蒋先生道,“这个,手有点滑。”

“没关系。”蒋先生一边说,一边朝苏娜看了一眼。

苏娜放下刀叉,搂住陈也的胳膊:“亲爱的,都是我不好,刚才非要让你抱我走那么长的路,对不起哦,害你连刀叉都不能用——这样吧,我喂你吃,”她说着,便切下一块牛排,“张嘴,啊——”

陈也一愣,只得张开嘴,咬住牛排。

“好乖,来,再来一口——”苏娜又切下一块牛排,笑吟吟地对蒋先生说,“不好意思哦,我们俩一直是这样喂来喂去的,自己不觉得什么,我晓得旁边人看了肯定挺别扭。影响你吃饭了,是吧——乖囡,来,张嘴,再一口。”

蒋先生勉强笑笑:“没关系。”

陈也对苏娜说:“亲爱的,你把你的给我了,那你吃什么?”

苏娜说:“我吃你的呀,傻瓜!”她笑着把陈也那盘牛排端到自己面前,“牛排味道不错,对吧,亲爱的?”她问陈也。

陈也嗯了一声。

苏娜拿起自己的纸巾,给陈也嘴边擦了擦。“你呀,老是忘了擦嘴,说了一万遍,还是改不掉,像小孩一样。”

这时,蒋先生似是被鱼卡了喉咙,咳嗽起来,“咳——咳——”

陈也说:“蒋先生,你要不要紧?快,喝口水。”

蒋先生喝了水,然而还是咳个不停,脸涨得通红,死命地咳。陈也把服务生叫来,问:“这里有饭团吗?”服务生一愣:“饭团?”

陈也说:“这位先生喉咙被鱼刺卡住了,你拿点饭团过来,咽下去就好了。”

服务生说:“饭团没有,只有饭。”

陈也说:“那你就拿点饭过来吧。”

服务生哦了一声,又问:“请问是咖喱饭、芝士饭,还是海鲜饭?”

陈也有些火了:“你这人怎么回事——不管什么饭,只要是饭都可以!”

一会儿,服务生拿了一大盘饭过来,陈也用叉子挑起一大块,让蒋先生咽下去。“不要嚼,整块地咽下去。”蒋先生依言咽了下去,刺还是卡着。陈也又挑了一块更大的饭团,“咽下去——”

几个饭团下去,蒋先生的刺总算是咽了下去。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脸色也由红转白,“老天,”他道,“半条命都去掉了。”

从西餐馆出来,陈也和苏娜送蒋先生上了车。临走前,蒋先生一再地对陈也说:“苏娜是个不错的女人,你要好好待她。”

陈也嗯了一声,说:“我晓得了——这个,你好走。”

蒋先生又朝苏娜看了一眼,眼里满是不舍。苏娜嗲嗲地笑道:“蒋先生你放心好了,他一定会对我好的——还有,你以后要是想买保险,千万别忘了来找我。我给你优惠,长期优惠。”

蒋先生说:“好。”关上车门。车随即启动了。陈也和苏娜朝他招了招手。

车子转弯了。苏娜嘿的一声,挽住陈也的胳膊。“看不出你老老实实一个人,戏倒演得不错,可以打一百分。”

陈也忙不迭地甩掉。“现在没事了,我可以走了吧?你这个人啊,好不容易把人家给弄死心了,临走了又去招惹人家——”

苏娜嘴一撇:“我招惹他什么了?”

陈也说:“你要是不想招惹他,又何必让他以后再来买你的保险?你这个人啊,讲得好听点,叫头子活络,讲得不好听,就是‘百搭’。我跟你讲,以后再惹上这种麻烦,别来找我。我最怕你这种人了。”说着摇了摇头,转身要走。

苏娜又是一笑。

“我倒是蛮喜欢和你在一起的,”她搭住他的肩,“干脆你做我男人算了。”

陈也跳起来。

“你不要瞎三话四。给我老婆听见就讨厌了。”

苏娜笑道:“你慌什么,你老婆又不在——嘿,你干吗这么怕老婆?你老婆很凶吗,我看也还可以呀。是不是男人找个漂亮的老婆,就会得妻管严?”

陈也摇头说:“你别讲得这么难听。什么妻管严?对老婆好就叫妻管严?我不跟你多说了,我真的要回家了。你自己保重吧,多关心你儿子的身体,要是有事就——呃,不说了,走了。”刚走出两步,听苏娜在后面叫道:“喂!”

陈也回头看她。苏娜嘴巴一动,似是想说什么。半晌,才轻声说了句:“这次谢谢你了哦。”

陈也瞥见她额头一绺头发被风吹得轻轻扬起,脸颊那儿削下去,显得颧骨很凸出——她是比以前瘦多了。眼窝那儿有些陷,脸色很黄,涂了粉也遮不住,反倒显得更干了,鼻子上粉没涂均匀,一块一块的。陈也看着看着,不知怎的,心头竟涌上一阵怜惜。他朝她挥了挥手,一句话从嘴里飞快地蹦出来:“有事就找我。”

说完,急急地转过头,暗骂自己:“陈也啊陈也,你这个十三点,你还真的想当冲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