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接下去的一段时间里,陈也家总是弥漫着一股浓重的中药味。早晚各一次。中药味透过排气管通到楼上楼下。左邻右舍闻到了,心里都晓得是怎么回事。几个多事的女人每次碰到李招娣,还要关切地问一声:“怎么样啊,有起色吗?”

李招娣摇摇头,一副浑身无力的模样。有时候她会反问这些人:“你们有什么认识的医生,或是晓得什么偏方吗?帮我留心留心,我是没法子了。”

一个信佛的女人告诉她:“把庙里的香灰,兑上童子尿,喝下去。”

李招娣睁大眼睛:“这不会喝出毛病来吧?”

那人说:“心诚则灵。你这样胡说八道,菩萨也不会保佑你的。”

李招娣便真的去静安寺里抓了一把香灰,临走时还捐了五十块香油钱。然后到李来娣家,对她说:“让你儿子尿一泡在瓶子里,我要带走。”

李来娣吃了一惊:“你要做啥?”

李招娣说:“人家说,童子尿加香灰,喝下去就能怀孕。”

李来娣张大了嘴巴,半天合不拢。她说:“李招娣你疯了,这种话你也相信?那么多医院都看不好,喝这个鬼东西会有用?你当心把隔夜饭都吐出来。”

李招娣说:“你也晓得看那么多医院都看不好?反正也没戏了,死马当活马医吧。说不定菩萨看见我这么诚心,连尿都吃,一显灵,就送个小囡给我了。”

李来娣朝她看看,叹了口气。

李招娣把小外甥赵明抱来,又拿了个矿泉水空瓶,掏出他那个小东西对着瓶里。“乖囡,尿一个,给姨妈尿一个,嘘——”李招娣一边嘘,一边觉得鼻子痒痒的,像有小虫在爬。她抽了抽鼻子,把头低下。

赵明咯咯笑着,尿徐徐而出,一泡黄黄的在瓶里。

晚上,陈也下班回家,李招娣把装着尿的瓶子拿出来,让他闻。陈也一闻,眉头就皱起来了。“一股臊臭,什么玩意儿?”

李招娣告诉他:“是尿。我小外甥的尿。”

陈也还来不及说话,李招娣又拿出那包香灰,放进尿里。“这是我上午到静安寺求来的香灰,掺在一起喝下去,菩萨就能保佑我怀孕。”

陈也惊诧地看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李招娣把瓶子拿起来晃了晃,仰起脖子便要喝。陈也先是一怔,随即抢上前,一把夺下瓶子。几滴尿抖出来,落在衣服上。

“你脑子是不是坏掉了!”陈也把瓶子扔进垃圾桶,转身又拉着李招娣到卫生间,“洗手!你给我把手洗干净!”

李招娣没说话,乖乖洗了手。两人走出来,陈也说:“你早点睡觉吧,脑子里七想八想不知想些什么!”

李招娣瞟他一眼,忽道:“我晓得你为什么不让我喝——因为你怕臭,你怕我喝了以后,嘴里一股尿臊味,以后就不敢和我亲嘴了。是不是?”她说完还笑了笑。

陈也朝她看。

李招娣还在笑,很快的,笑容戛然而止。

“你不要这样看着我,我也晓得自己现在的样子很不讨人喜欢,讲出来的话也傻乎乎的——我觉得我大概快要变成神经病了,天天喝中药,连打出来的嗝,放出来的屁都是一股中药味。都快一年了,我晓得我肯定是没治了,你快下决心吧——上个礼拜去你爸妈家,你爸妈看我的眼神像要吃了我似的,他们拉你说悄悄话,你以为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让你跟我离婚——算了算了,别说你烦,我也烦了,分开拉倒吧,我明天就回娘家去!”

毛头生了个儿子,办满月酒时,三宝和小陶都请了,就是没请陈也。陈也起初不知道,后来有一次,三宝不小心漏了出来。陈也没说什么,在老城隍庙买了一副小金木鱼,跑去找毛头。

“你小子,什么意思啊?”陈也笑骂。

毛头的女人刚哄孩子睡着,孩子粉粉白白的脸蛋,睫毛长长地披在眼睑上。毛头女人在街道工厂当会计,原先干干瘦瘦的一个人,出了月子,脸色倒变得红红润润,也丰满了。屋子里弥漫着淡淡的奶香。陈也和毛头怕吵着孩子,便出门到了附近的咖啡馆。两人相对坐着。毛头不吭声。陈也便又说了一遍:“你小子,什么意思?儿子满月也不叫我。”

毛头笑笑。“怕你花钱。”

陈也嘿的一声。“放屁!”

毛头又笑了笑。

陈也点上支烟,给毛头也点上一支。

“我晓得你的心思,”陈也吐了个烟圈,“你也是好心,怕我看了难过。”

毛头摇头。“不是不是,没那回事。”

陈也喝了口咖啡,有点苦。便多放了块糖。毛头朝他看,忍不住道:“怎么样,还有希望吗?”

陈也不语。半晌才摇了摇头。

毛头说:“那就领养一个吧。外面多得是。”

陈也说:“我爸妈说,领养的哪有自己生的好。他们劝我,趁年轻,早下决心。”他说完,不小心把烟呛进喉咙,咳嗽起来。

毛头嗯了一声。“老人有这种想法,也正常。你呢,怎么想?”

陈也没吭声。

毛头叹了口气,说:“这是中国人的死穴。要是碰到外国人就一点事没有了——我说,你们干脆移民到外国去算了。”

陈也笑笑:“少说这种没用的话——我也想移民啊,你给我钞票?”

毛头也笑笑,又道:“其实小孩也没多大意思,烦起来的时候,恨不得扇他两巴掌,再把他卖到乡下去。真的——我可不是安慰你,是真的。”

陈也朝他看看,狠狠地吸了口烟,整张脸都皱了起来。

陈也爸妈包了些虾仁馄饨,装了两袋让陈也送到苏娜那里。

“让我孙子好好尝尝。”陈也妈妈着重加了这句。

陈也没说话,上班前到苏娜那里转了一圈,敲了半天门,没人在。陈也想馄饨在常温下放久了不好,便准备拜托隔壁邻居转交给苏娜。正要敲门,听见楼梯上有脚步声,一看,苏娜正慢慢地走上来。

苏娜的冰箱里空空荡荡,只有冷冻室里放着几包速冻水饺。陈也在一旁见了,便道:“老是吃这些不好。”

苏娜点头,说:“我晓得,可我哪来时间烧饭?”

陈也见到她发青的眼圈,问:“昨晚没睡好?”

苏娜嗯了一声。

陈也又问:“孩子呢?”

苏娜说:“放在我妈那儿——我又要跑业务,又要照顾孩子,哪有这么多精力——哎,你坐呀!”

陈也朝她看看,发觉她心情似乎不好。苏娜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扔给陈也一支。

“你怎么——抽烟对小孩不好。”陈也劝她。

苏娜有些不耐烦地道:“我晓得。当着他的面,我不常抽。”

陈也摸摸头,站起来,说:“我要上班了——这个,那些虾肉馄饨是我妈亲自包的,一个个虾仁拆出来的,比外面买的好多了。”

苏娜说了声“谢谢”,送他到门口。她说:“再见。”

陈也也说:“再见。”与此同时,他闻到她嘴里有一股浓重的酒味。并且看清了她那两排被烟熏得有些发黄的牙齿。

周末,李招娣的妈妈让陈也夫妻过去吃饭。李招娣先过去了,陈也下了班直接过去,在小区门口买了一串香蕉,正要进楼洞时碰到赵强。赵强见到陈也,立刻打招呼:“嗨!陈也!”

陈也便也打了个招呼。“你好。”

赵强边走边道:“听来娣讲,妈今天烧了许多好吃的小菜,猪头肉,红烧猪爪,清炒腰花——都是你喜欢的。”

陈也哦了一声。

赵强朝他看看,说:“脸色不大好,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陈也说:“没有。上早班,起得太早了,没睡好。”

到了家门口,赵强敲门。一会儿门开了,李招娣妈妈“哟”的一声:“陈也来了啊!”殷勤地把陈也迎进去。

李来娣也早到了,和李招娣两个人在厨房帮忙。李招娣爸爸亲自给陈也泡了杯茶,端上来。李招娣妈妈剥了根香蕉,送到陈也嘴边。赵强掏出烟,先给李招娣爸爸一根,再给陈也一根。李招娣爸爸忙不迭地拿出打火机,给陈也点上火。

一会儿菜做好了,端上了。三个女人摆碗筷,李招娣爸爸和赵强搬凳子。陈也要帮忙,被李招娣妈妈死死拦住。“你管你坐,你管你坐——”

陈也只好坐下。李招娣在他旁边坐下。倒上酒和饮料。还没吃几口,李招娣妈妈便把陈也面前的小碟堆满了菜。

“多吃点多吃点——都是你喜欢的。”

陈也点头,说:“我自己来,姆妈你们自己吃呀。”

李来娣说:“陈也——”话音未落,便给李招娣爸爸喝住,“搞什么,叫姐夫!你这个小姑娘一点规矩也不懂。”

李来娣哧的一声:“我一直叫他名字的,又不是第一次。”

李招娣爸爸说:“以前错了,就要一直错下去?姐姐的老公当然是叫姐夫了,你姐夫不跟你计较,你别把客气当福气——叫姐夫,以后一定要叫姐夫!”

李招娣爸爸说完,竟还朝陈也笑了笑。陈也看出他这笑里有讨好的意味,心里忽然有些难受,一下子连胃口也没了。又不能表现出来,只好慢慢地吃。

一时间,便没有人说话了。过了一会儿,李招娣问陈也:“我帮你舀点汤好吗——是老鸭汤,放了虫草的。”

陈也说:“好——我自己舀。”

李招娣没说话,一把将他的碗拿去,走到厨房,舀了碗汤过来。陈也喝了两口,觉得很咸。不好说什么,便一口一口喝下去。

李来娣也舀了碗汤,一喝,便叫起来:“要死了,打翻盐钵斗啦?”

李招娣妈妈连忙舀了勺喝,慌慌张张地道:“怎么会咸的呢,怎么会咸的呢,我放盐一向很准的——哎哟,陈也,你咸了是吧,哎哟,真是的真是的——”

陈也忙道:“没事的。也不是很咸。”

这时,李招娣爸爸张口结舌起来:“要死了,你放过盐啦?我以为你没放,所以刚才又放了两勺盐——”

李招娣妈妈恨恨地朝他男人发火:“你不会先尝尝味道啊?再说了,放盐平常都是我的事,你多什么手,真是的——哎哟,陈也,这可怎么办啊,来,多吃点糖藕,这汤不要喝了,我帮你倒掉它——”

陈也还来不及说话,李招娣妈妈便已冲到面前,将他的汤碗飞也似的撤走。

她一边撤,一边叫:“老李,你帮陈也再去泡杯茶,啧,真是要命,这么咸的汤喝下去,嘴巴肯定干死了,作孽啊。招娣你要不切个西瓜?来娣你帮我到冰箱里拿个番茄,再拿两个鸡蛋,我烧个番茄蛋汤算了,汤总是要喝的——陈也,不好意思哦,把你咸死了是吧?你这孩子也是的,咸你就说嘛,这么不声不响喝下半碗,可怎么得了——对了,这个猪爪不错,我炖了半天了,你尝尝,看味道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