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伏

参星在西,商星在东,永不相见。——引

贞观十九年。

长安十月,正是士子云集的月份,科举刚刚结束,士子们结伴而游。

城南的慈恩寺附近有大片枫树林和杏林,这个季节,放眼望去漫山尽是火红明黄,此等美景,令人心胸开阔,于是这附近便成为近段时日士子们最爱停留之处。

“博士才华高博,若是参加科举,定能一举夺魁,博士再赋一诗吧!”一群年纪参差不齐的人举盏纷纷敬酒。

不远处聚集的另外一群士子中有人不屑道,“你是谁啊,桑随远?不过是技流,居然敢放此大话!我等将如何自处!”

这些人一辈子皓首穷经,很多人最高的志向也不过是能考中进士,一群太医署的学生居然敢在他们面前言一举中魁!

“青松博士,他们瞧不起咱们!”有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怒道。

刘青松从枯叶堆里爬出来,看着对面那个出言不逊的士子,“有种报上名来!”

“在下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姓陈名晖,字明耀!”那人道。

刘青松抚掌一笑,“太好了,给位太医署的同学们,仔细看着这个人,记住他的长相和名字。”

陈晖毫不畏缩,坦然接受众人目光。

“记住没有!以后太医署拒绝医治此人,此人侮辱医生,咱们医生也是有尊严的,绝不低三下四,老子今天就去长安城宣布,哪家医馆以后敢为此人医病,永远没有机会参加交流会!”刘青松叉腰吼道。

陈晖一听,脸都绿了,这是绝他的后路啊!众人也都后怕起来,还好方才没说什么过分的话。

全长安没有不知道“医学交流会”的这个会由献梁夫人提议,太医署发起,每年邀请全大唐有名望的医生赴太医署交流医术。

这一创举,完全打破了大唐医生爱收集药方、私藏医术的风气。

参加交流会的医生必须奉献出一份有价值的药方、理论或者医疗经验,刚开那些被邀的医生是冲着华佗医术去的,所以一咬牙就忍痛割舍了一个珍藏的药方,结果会议结束以后,发现那些药方都被整理成册,分发到每个人的手里,他们不仅学习了“华佗医术”,还得到了更多药。

之后太医署又将所有药方集中汇总,由献梁夫人编纂成书,其中去芜存菁,留下的全部都是众多经验丰富的医生行医生涯中,所得到的正确的有用的理论、经验、药方。这本书存放在太医署中,每到会议期间,便会加印,只要受邀参加交流会,便可以借阅但不可带走亦不可抄录。

不仅如此,他们还可以参观太医署中神秘的法医类目。

而且医生们还明显感觉到,病人对参加过交流会的医生,更加信任各个医馆不仅仅没有因为自家药方被别人得知而减少生意,反而更加红火。

因此交流会才举办了三届,便成为大唐医学盛会,所有医生都以能参加会议为目标,不断提高自身的医术、医德,以求来年能被邀请。

这个医学交流会的所有规则都公诸于众,并不是被邀请过一次,次年就会继续被邀请。医术、医德、人品兼具的医生,则会成为会员,太医署将把会员之前所有的成就、擅长的方面都写下来贴满大街小巷,并分发到医生所在的道、城,使之成为真正名满天下的名医。

迄今为止,太医署一共下发了八位会员文件,两名太医署医令,吴修和,冉颜,刘青松,一名长安医生,一名淮南道医生,还有药圣孙思邈。

孙思邈是隐居的世外高人,从未参加过医学交流会,但其神医名声在外,太医署商议为他永久保留位置,并且也派人四处寻找他,递出邀请。

“欺人太甚!以势压人,我不服!我不信这大唐没有说理的地方了!”陈晖脸色发黑。人一生哪有没个小病小灾的?以后他生病怎么办

刘青松还未说话,便有人道,“便是讲理,理也是在我们这边!谁让你先出言不逊!”

“你言他博学,若是参加科举,必可一举夺魁,将我等皓首穷经之辈置于何地!倘若今日他能作出令我等服气的文章,我陈明耀今日向他磕头请罪!”陈晖怒道。

刘青松道,“时文什么的我不喜欢,不如吟一首诗吧。你若说作诗不算才,那我便没话说了。”

没有满腹诗书,很难做出令人惊艳的好诗,因此难度一点也不亚于写时文,写一篇时文动辄就要好几个时辰,所以众人纷纷觉得作诗也不错。

陈晖便定下题目,以周围的人或景致为诗。

刘青松环望四周,一边回忆脑海里有哪些关于枫树、寺庙的诗词,却喈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驱马前行。

众人见刘青松看的专注,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林荫道上,银杏叶纷纷旋落,一挺拔的男子骑着一匹黑马在前,身后跟着一辆没有车夫的马车。

刘青松忽然一喜,对着那人大声吟诵起来: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

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

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

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

怡然敬父执,问我来何方。

问答未及已,儿女罗酒浆。

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

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

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这首诗一点都不华丽,但是平易真切,久别重逢的悲喜交加,生死离别的感慨,句句是景,却句句苍凉中含着真情。

众人先是被这诗震撼,反应过来之后又觉得这诗与目下的景、人没有什么关系。

林荫道中驱马的人却停住,转头向这边看过来。刘青松将手中的酒盏一扔,拔腿奔了过去,边跑边道,“苏大侠,好久不见,喝一杯去?”

“喂!他怎么走了,这究竟算是谁赢!”陈晖急道。

太医署的人却都习以为常,跟刘青松说话,千万不能太认真,因为你永远也猜不到他的侧重点在哪里。

刘青松奔到苏伏面前,雀跃道,“你可回来了,冉颜想死你了。”

苏伏面色微松,虽然他心里知道这不是真的,但听着感觉还不错。他与刘青松说熟悉却很少说过话,说不熟悉,算起来认识也有七八年了,从萧颂开始追捕他之时,两人便打过交道,其中有一次若不是刘青松太不靠谱,干了件跑偏的事,萧颂说不定就真的抓到他了。

想着,苏伏下了马。

“苏大侠,你还是这么酷。你不知道,你不在的日子我的人生多枯燥,九郎没有强劲的情敌了,两人日子过得太顺当,我有点不太习惯,你这次回来是来见冉颜的吗?”刘青松一边说话,一边往车里张望。

苏伏道,“我送兕子回家。”

刘青松哈哈一笑道,猛点头道,“没想到你这么个冰块,居然很有情趣,连带公主私奔这样的事情都做的出,圣上家那么多公主,你还劫了一个幼齿,真是跟我一样有品位啊!”

苏伏冷冷的看了他一眼。

刘青松缩了缩脖子,小声道,“不八卦不疯魔,不疯魔不成活。这是人之本性,连冉颜都问过,更何况我?”

“她问过?”苏伏道。

刘青松眼睛一亮,心道,有门!连忙道,“当然,她知道你走了,痛哭流涕。”

“她不会哭。”苏伏毫不犹豫的戳穿他。

“对,她流血不流泪,你也知道她在那场宫变里差点被人砍死吧,我说你怎么见死不救,原来带着公主……”刘青松感觉苏伏冰冷的气息,以为他介意八卦的事情,连忙改口道,“带着公主出远门了。”

苏伏是在八月十五那天,百官与命妇都在参加宴会的时候,带着晋阳公主离开。后来李世民焦头烂额,雷霆之怒让众宫婢胆颤,他们不敢去禀报,反正丢了公主都是死罪,他们便冒险串通供词,等李世民火气稍降,才去禀报公主不见了。

这帮人自作聪明自然没有好下场,但正好让苏伏轻轻松松的离开了长安。

“她……”苏伏想问什么,却终究没有问出口。

看冉颜与萧颂婚后的日子,苏伏忽然明白,冉颜追求的安稳,并非是安稳的生活,而是一个能让她的心安稳下来的人。

在这一点上,苏伏知道自己比不上萧颂,因为萧颂能够给她想要的,而他却只能给他认为最好的东西。

“刘医丞。”车内传来一个虚弱的声音。

刘青松怔了一下,“晋阳公主?”

“你上车来说话。”晋阳公主道。

苏伏闻言,将马车停了一下,刘青松爬上马车,进去便看见一个容貌绝美的少女,只是她的脸色发白,略显病态。

晋阳公主微微笑道,“请坐。”

“刘医丞,我父皇……身体康健否?”晋阳公主问道。

晋阳公主身子骨弱,看起来比同龄人要娇小许多,刘青松记得她已经没有多少时日可活了,心中不禁怜悯,“好,就是常常会想念殿下,殿下这次回来,圣上定然很高兴。”

晋阳公主面上浮起一抹笑意,但很快又黯淡下去,“我的任性伤了父皇的心,现在的我生命危浅,朝不虑夕,不知道哪天便没了,本来走了便不应该再回来,可我实在想念父皇。”

“殿下是近乡情怯,殿下能回来,圣上比什么都高兴。”刘青松心底暗暗叹了口气。

晋阳公主笑笑,揶揄道,“几年不见,刘医丞变得正经了呢,现在没有骗过其他小娘子的糖了吧?”

晋阳公主以前之所以讨厌刘青松却喜欢苏伏和冉颜,正是因为这个原因。

刘青松哈哈一笑,凑近晋阳公主,一脸八卦的道,“殿下和苏大侠……”

“这几年子期哥哥带我走过很多地方,外面真美。”晋阳公主全然还是个小女孩,根本不了解刘青松话中的意思。很多智商高的人,情商都低,晋阳公主并非不懂人情世故,只是她是李世民带大的,没有为她启蒙这方面的事情。

“苏大侠带你出去看风景?!”刘青松惊愕道。

按照他的思维来想,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但苏伏就是这样一个人。

以苏伏的医术,自然知道晋阳公主已经没有多少时日了,她自出生,从来没有离开过皇宫半步,晋阳公主渴望看见外面的世界,但李世民绝对不会放心让她离开长安太远,苏伏是个沉默寡言之人,不会绘声绘色的给她描绘外面的景色所以便直接带着她去感受一番。

刘青松想,这的确是苏伏能做出来的事情。无关风月。

“那你回宫之后,就再也见不到苏大侠了,就不想他?”刘青松显然对这个结果不满意准备给这小姑娘启蒙启蒙。

他话音方落,脸侧划过一缕冷风,嘭的一声,一把唐刀插在了他身后的车壁上,随着马车摇晃的刀柄有一下没一下的砸着他的脑袋。

刘青松满脑门的冷汗,片刻才干笑道,“苏大侠你还是这么残暴。”

外面,苏伏在马背上,手中还握着刀鞘。这是一管长箫,曾经给过冉颜的那个。

晋阳公主不知道刘青松这句话有什么不妥,被突如其来的一刀吓了一跳。

刘青松知道苏伏杀人是绝对不会留手,给个警告已经很是容情了,因此不敢再胡乱说话,憋着满肚子的八卦痛苦的将嘴捂上。

不知行了多久,马车缓缓停下来,刘青松想窗外望了望发现到了朱雀门附近,便道,“苏大侠你如今正被通缉,不如我替你把公主送入宫内吧。

苏伏顺手用长箫挑开车连,看了晋阳公主一眼。

晋阳公主点了点头,“子期哥哥,我请父皇不再通缉你,你还能来宫里看我吗?”

刘青松满心兴奋,双手捂着嘴,一双眼睛闪亮亮的盯着苏伏比晋阳公主的眼神还期待。他近看着逆光而立的苏伏,才发觉这个男人生的真好看,轮廓分明,目光深邃,下颚上短短的胡须都比一般男人好看,所以便是这样面无表情的样子怕是女人多看一眼也会沦陷。

刘青松暗暗道,要不是冉颜那厮和九郎生了三个娃,他都怀疑她不是女人了,居然对这样的绝色美男也有免疫力?太不符合人类发展规律了!

“总要分别的。”苏伏从袖中掏出一只小瓶递到晋阳公主面前,“努力活下去。”

晋阳公主眼眶微湿,仲手接过小瓶,重重的点头。

苏伏取下车壁上的刀,放下车帘。晋阳公主急急问道,“我若是能活到十六岁你会来见我吗?”

“嗯。”外面传来一声应答。

晋阳公主眼泪掉落,哭的无声无息,白皙的小脸宛若梨花沾清雨。

刘青松抹了抹眼角,往前凑了凑道,“你应该问,如果活到十六岁他会不会娶你为妻。”

晋阳公主怔了片刻,忽然急急的下了马车。

站在枯叶飘零的道上,看向两端,却早已没有苏伏的影子。

刘青松跟着下了马车,“没关系,等十六岁的时候再问他。”

晋阳公主重重的喘息着,从苏伏给的瓶子里倒出一粒药丸放入口

刘青松心中微紧,道了一声,“冒犯殿下了。”伸手将她抱了起来,放到车中的软榻上。

他正要退出去,却听见晋阳公主夹杂在喘息中的微弱声音,“我知道自己活不了那么久,只是想知道……”

想知道他会不会肯。

刘青松头一次后悔自己多嘴,顿了片刻,道,“我知道他会去哪里,回头帮你问问。”

晋阳公主满是痛苦的脸上绽开一抹浅浅微笑,“谢谢。”

刘青松从车辕上解下马鞭,挥鞭往宫门驶去。

结为夫妻就是永远会在一起吗?晋阳公主苍白的面上带着微笑,缓缓闭上眼睛。其实,就算他不愿意娶她又能如何?他还是那个肯为一句话,带她去云游四海的子期哥哥。她的父皇和母后,纵使结为夫妻,不还是没有到白首?

所经历的一切,于她短暂的一生来说,已是永远。

一袭黑衣轻轻落下,目送马车离开,而后转身往平康坊去。

果决如他,每一步却都是犹豫。

别后四年,他平淡如水的心绪里,有一份想念,越积越深。所以他来了,仅仅想暗中见她一面,就像四年之前的每一天。

苏伏从来不懂什么男女之间的情爱,只是觉得冉颜身上与自己太过相类的气息,让他感觉到安全,能够让他安心。

还记得在苏州时的那座山上,他从未想过,那个柔弱的娘子会说出那样令人震惊的话语——她说,要看他的身体。

还能清楚的回忆那时的感受,从来未开过玩笑的他,却起了戏谑的心思。

安静的林荫道上,一个俊美无匹的冷酷男人,面上露出一丝融冰的微笑,惊艳如凤凰乍然挥翅。

遗憾的是,却没有人看见。

隐蔽的街巷之间,一袭黑衣无声无息的立在墙头上的阴影即便道路上偶有人往来,却没有丝毫感觉。

良久,道路上没有行人时,苏伏从墙上跃下,缓缓朝萧府走去。

这一次,他打算光明正大的见她一回,就当拜会一个多年不见的老朋友,哪怕被拒之门外也罢。

门房看见一个黑袍男子立在门外,却并不上前敲门,虽然只是穿着布袍,但通身气度不凡,便走出来,拱手问道,“贵客是来寻我家郎君还是夫人?”

近两年来,也有不少人是专程来拜访冉颜,或求医,或是因为医术交流会的事情。

“在下前来拜访献梁夫人。”苏伏道。

门房问道,“不知贵客高姓大名?我好禀报我家夫人。”

苏伏沉吟一下,转身离开。他忽然想到自己现在还是被通缉的身份,这样上门拜访有些不妥。

门房奇怪的看着他的背影,一个小小的人儿从门缝里挤了出来,奶声奶气的问道,“他也是找母亲求医的吗?”

听着这个声音,苏伏顿下脚步,回头看过去。只见一个丁点大的小娃娃,穿着鹅黄色的襦裙,脑袋两边窝着丫髻,圆溜溜的眼睛,小小的鼻子,像个小仙童。

晋阳公主已经是苏伏见过最小只的孩子了,没想到竟还有这么小的小家伙,个头大概只到他膝盖上方一点点吧!

“小娘子,您如何又跑出来了。”门房吓了一跳。

苏伏看见在又有两个白白嫩嫩的男孩从门里挤出来,面朝着门慢慢一边挪,动作笨拙可爱,苏伏禁不住嘴角微微上翘。

虽然是极为细微的表情,但他柔和下来的样子让弱弱颇有些好感,迈着小步子走到苏伏面前,垫着脚想拉他的手,却有些吃力。

苏伏微微弯腰将手垂了下去。

弱弱肉肉的小手只能抓住他的一根食指,“不要怕,我带你去看病。”

说着便拉着苏伏往家里走。

门房满脸诧异,小娘子胆子小一般见了陌生人都会怯怯的躲在人身后,今日却莫名其妙的如此大胆,难道小小年纪就喜欢俊美的郎君?

想着,门房一转身又看见两个贴墙挪动的小家伙,连忙道,“两位小郎君怎么也跑出来了?”

近一个月来,三个小主子越发聪明也导致他这个门房的任务越发艰巨,三个小家伙三天两头的换着花样想往外跑。

萧老二抬起小脑袋,皱起眉头,揪着嘴道,“你没看见,不行吗?”

“哎呦,我的小祖宗,今儿我没看见您,明儿您可就看不见我了。”门房一阵头疼,要是把孩子给看丢了,萧府还能容得下他?

“小郎君,小娘子。”三个侍婢匆匆跑出来。

门房松了口气道,也不再管两个小家伙,转身连忙去将苏伏应进门房里坐下,上了茶后,道,“贵客请稍后,我这就让人去禀报夫

“小娘子,跟奴婢回去吧。”一名侍婢哄着弱弱。

弱弱却不理她,只歪着脑袋问苏伏道,“你哪里不舒服呢?”

另外两个小家伙见妹妹还在门房里立刻要求也去门房,萧老二已经扯着嗓子嚎了起来,萧老大眼眶红红的,眼看山雨欲来,两名侍婢吓的不敢不从,连忙抱着他们进了门房。

“贵客请见谅小郎君们许是跟您很有眼缘,非要进来寻您玩。”其中一名侍婢躬身请罪。

“无碍。”苏伏道。

三名侍婢跪坐在一边,时不时的偷眼瞧苏伏,除了郎君,她们当真还未曾见过如此俊美的男人。

“你会抓小青蛙吗?”萧老二迈着小腿儿走到苏伏面前,在他身边盘腿坐下,仰着脑袋问道。

苏伏犹豫一下,点了点头。

“那你是来寻我母亲看病的么?”萧老二继续问。

苏伏不善于交流,更何况面前是几个问题多多的小娃娃,只好应了一声,“嗯。”

“你哪里不舒服呢?”弱弱道。话题终于又回到原点上。

一旁一直没说话的萧老大,转头问一旁的侍婢道,“他长得好看,还是我阿耶长得好?”

当着苏伏的面,侍婢说这样也不是,那样也不是,支吾了半晌,只得道,“各有各的好。”

萧老大眉头纠结起来,看着苏伏,眼中水盈盈的几欲落泪,扁了扁嘴道,“你喜欢我们吗?”

面对三个粉雕玉琢的小可爱,苏伏能说不吗?他只能点了点头。

“青松叔说,母亲在等着一个比阿耶长得好的郎君,然后带着我们改嫁。”萧老大一名惊人,吓得三名侍婢脸色发白。

其中一名侍婢连忙上前向苏伏解释,“贵客见谅.童言无忌,童言无忌……”转而又乞求萧老大,“大郎君,咱们回去吧……”

弱弱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望着苏伏道,“我不喜欢你了,呜呜,哥哥,我们以后再也见不到耶耶了吗?”

萧老二揉了揉肉肉的包子脸,迷茫的问道,“什么是改嫁?”

苏伏十分窘迫,他以前与晋阳公主相处的时候很轻松,因为当时晋阳公主的年龄比他们三个现在稍微大点,而且本身是个很文静懂事的小姑娘,哪里会有这么多奇奇怪怪的想法。

“改嫁就是……以后他就是我们的阿耶了。”萧老大自己似乎也不是特别明白改嫁的含义,以为改嫁就是换爹。

萧老二了然的点了点头,转向苏伏问道,“那你喜欢母亲吗?”

“小郎君,求您跟奴婢回后院吧。”侍婢忍不住哭了。

这分分钟就换了个爹,不知道待会还会扯出多少事情来,到时候她们的好日子就到头了,她们能不哭吗。

看着几个侍婢梨花带雨的哭了半晌,萧老大才点了点他矜贵的脑袋,爬起来拉着弱弱的小手道,“妹妹不哭,以后哥哥给你抓小青蛙。”

弱弱抽抽噎噎的跟着他往外走,呜咽道,“可我还是想要耶耶。”

萧老二忙忙跟上去,抓住萧老大另外一只手,道,“哥哥,不管我们新阿耶了?”

苏伏面上的千年寒冰破裂,神情万分精彩,这三个……当真是孩子吗?小小年纪知道的多也就算了,可这都什么跟什么!

三个闹腾的孩子一离开,屋里顿时显得异常寂静。

苏伏垂眸盯着面前已经渐渐不再冒热气的水,伸出手端了起来。他不知从多久以前,就再也不吃别人经手的东西,不喝别人递过来的水……开始只是小心自己有一天被过河拆桥,直到现在已经变成一种无意识的习惯。

他逼着自己抿了一口。

忽然耳朵微微一动,听见了那个熟悉的脚步声,端着盏的手微微一抖,洒出了几滴。

那个脚步,太熟悉了,以前他每天靠在萧府的墙外,听见一遍才能安心。

脚步声在门房前停下。

“苏药师。”声音清冷,一如从前。

苏伏忽然觉得自己心中的空缺的部分填满了,离开这几年,仿佛缺的,只是她轻声唤出的这三个字。

逆着光,苏伏看见了一个成熟美丽的妇人,她比以前更加动人,面上的表情依旧不丰富,但她浅浅的笑,那样能够撩拨他的心弦。

“献梁夫人。”苏伏起身,微微拱手。

冉颜面上笑容更盛了一些,“刚刚整治了那两个小子,来迟了,到厅中说话吧?”

苏伏点头。

园子里的道路狭窄,他与她相距不过一尺,能嗅到她身上混合着淡淡奶味的佩兰香气。

“听说你那年受伤了,可严重?”苏伏难得主动开口挑起话题。

冉颜道,“不是什么大伤,而且我阴差阳错的救了当年的九皇子,如今他成了太子,我也颇受照拂。”

苏伏没有义务一定要保护她,冉颜知道如果说实情,他一定会内疚,所以便隐去了一些事情。与萧颂在一起久了,她也渐渐学会该如何处事。

两人一路无话,还是如从前一样,安静却不尴尬。

在厅中坐下,冉颜问道,“听说你与晋阳公主……”

“我今日将她送回来了,我只是见她时日不多,带她去看看名山大川。”苏伏打断冉颜的话。冉颜已经为人妇,他也不知道解释这些有什么用处,只是单纯不想让她误会。

两人的对话再次静默下来。

从前,苏伏很喜欢这样安静且安心的感觉,现在也喜欢,只是不知为什么,总想同她说些什么。然而想来想去,却只有沉默。

冉颜看了看天色,道,“快午时了,以前吃了你的烤肉,你还没有吃过我做的饭菜吧?许多年不见,就容我招待一回。”

苏伏见她起身,亦起身阻止道,“不用了,我有些急事。”

冉颜那一双沉静的眼睛仿佛顷刻便洞悉了他的谎言。

她走近苏伏,“你似乎一直都不曾变,可我这些年却变了很多,你还是不会撒谎,可是我会了。”

苏伏盯着近在咫尺的脸庞,除了在苏州影梅庵中有一次如此靠近,便再也没有了,他觉得自己心跳声如雷,轰的脑海中一片空白。

他堪堪才将自己的神思拉回,紧接着腰上便多了一双手。他眼眶微睁,不可置信的低头看着抱住他的冉颜,微微迟疑了一下,伸出微颤的手轻轻搭在她背上。

这是个并不暧昧的拥抱,持续的时间也不长,只轻轻的一下,那么自然,仿佛只是许多年不见的老友,见面互相抱了一下。

“谢谢你,阿颜。”苏伏声音低哑动听。

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圆满了。她还是在这里,还是那个冉十七。他忽然也明白,自己与冉颜不仅仅气息相似,连追寻都那样相似。

此心安处是吾乡。

只是苏伏从来不懂得自己的心,而冉颜目标明确罢了。

“不管你在哪里,我都在长安。”冉颜眼眶微酸,面上却冲苏伏微微一笑。这是朋友之间的承诺和约定。

苏伏听得懂,心中一半空,一半满。

出了萧府,苏伏第一次散步一半的速度缓缓向城郊走去,他又何尝不想留下来吃冉颜亲手做的一顿饭,可是他不敢,怕留恋,怕惦念。

这轻轻的一个拥抱,和那句话,是冉颜能够给他最多的东西了。他忽然想起来时在林间听见刘青松所吟的那首诗。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人生别离,你我啊,便如那参行与商星,一东一西,此出彼没,不能相见。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今日一别,又将被山高水远所隔,世事茫茫,未来不知能如何。

无论世事如何变化,纵使山高水远,永不相逢,可是阿颜,有你那句话,我心安矣!

苏伏上了马,缓缓出城。

回望一眼长安高大的城楼,面上绽开一抹璀璨的笑容,策马飘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