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德拉卡是一名战士。在此之前,她一直都在与她的丈夫、酋长和最好的朋友并肩作战。他们还没有被命名的孩子也出生在这个富饶却又充满敌意的世界里,这改变了一切。这个婴儿并不只是她的孩子,也不只是酋长的儿子——他是氏族的孩子。他是最近很长一段时间内诞生的唯一一个霜狼后裔。尽管他的肤色令人不安,但他已经得到了全体族人的深爱。除了她以外,进入艾泽拉斯的兽人几乎都在整日进行战斗。

对于古尔丹,她有着和丈夫一样的看法。他们都反对那名术士的邪恶魔法,以及这场针对人类的不义之战。这更让他们分别的每时每刻都如同一种折磨。在战场中同生共死是一回事,而被留在后方等待,对未来全然不知的感觉实在是太可怕了。

仿佛是感觉到了母亲的磨难,她的孩子开始在篮子中踢蹬小腿,睁开那双美丽而特别的蓝色眼睛,向她伸出了细小的拳头。德拉卡轻轻握住他的一只小手,吻了一下。“这只手将来会掷出你父亲的长矛——雷击,或者也许你更喜欢用那把叫裂斩的大斧头,嗯?”

孩子发出“咯咯”的声音,似乎很高兴他在将来能使用那些强大的武器。德拉卡心中的忧惧稍稍缓和了一点。“我珍贵的小战士,”她喃喃说道,“你是一个真正的兽人,无论你的皮肤是什么颜色。我们会教导你明白这一点。”

就在德拉卡昏昏欲睡的时候,帐篷口的皮帘子被掀起来。是杜隆坦,浑身汗水,喘息不定。无需言语,杜隆坦身上的每一个地方都在告诉德拉卡,他们的计划破产了。

杜隆坦亲密地抱住德拉卡,沉默了片刻,然后将刚刚发生的一切简短地告诉了妻子。德拉卡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不停地摇着头。不,不,这不可能。奥格瑞姆不可能……他绝不会出卖他们。但丈夫的话不会有错。

“你和孩子必须离开。”杜隆坦最后说道。他向婴儿伸出手,虽然局势如此紧张,他却还是温柔又小心地将孩子抱起,“马上走!”

一个身影挡在门口。黑手!他的身上全是污血,但手中并没有武器。他已经不需要武器了,那只代替了他手臂的钢爪能轻易斩断任何敌人。他抓住杜隆坦的头发,把杜隆坦向后拽去。被捧在父亲手心里的孩子号啕大哭。

“你这个叛徒,杜隆坦!”黑手吼道。

德拉卡的心在向她呐喊,要她攻击敌人,但她只是注视着自己的丈夫。杜隆坦没有反击,没有拿起武器,自己的丈夫怎样做,她也只会怎样做。

“不。”杜隆坦平静地说道,一股安然笃定的气势从他内心中散发出来,“我们应该珍视我们的过去,就像你曾经的那样。”

“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了。”黑手愤怒地说道。然后,他放低了声音,“我们现在只不过是邪能的燃料。”酋长的脸上没有怒火,没有憎恨,只有颓然和悲戚。

德拉卡在惊讶中开口道:“我们不是燃料,你也不是。希望依然存在,黑手。我们不必再沿着这条道路走下去。”

黑手看着他,眯起眼睛,又转过头看着杜隆坦。在一片漫长压抑的沉默中,三个人只是站在帐篷里,听着孩子在哭泣。然后,黑手怒吼一声,放开杜隆坦,把他推到一旁。杜隆坦立刻走到德拉卡面前,把孩子交给她。德拉卡紧紧抱住他们的孩子。黑手说话了,他的声音中依然没有愤怒,但即使如此,德拉卡还是因为绝望而感到心痛难忍。“我不想再毁掉无辜的生命了,年轻的酋长。”

德拉卡还是紧紧抱着孩子,目光从黑手转向杜隆坦。杜隆坦挺起身子,站稳脚跟:“如果我交出自己……”

德拉卡伸出手,抓住丈夫的手臂,她的指甲深深扎进了杜隆坦的肉中。杜隆坦却只是看着酋长,继续说道:“……你能放过我的族人么?”

黑手没有回答。德拉卡知道他无法回答。他是酋长,但他只是古尔丹的走狗。黑手也明白这一点。所以他只是掀开帐篷帘,等待着。

酋长必须竭尽全力做出对于氏族最好的决定,德拉卡回想起来。她拒绝哭泣,禁止让她破碎的心发出声音。她要让丈夫看到她的勇气。而且,她决绝地想道,我不会让这一切就此结束。

当她最亲爱的人转向她,凝视她的眼眸时,她只让他看到了自己眼中的决心和爱。他们是霜狼,他们深知对方的爱意。他们不会在黑手面前惺惺作态。

无论发生什么。

我已经想到了一个名字,她曾经这样对他说。

等我遇到他……或者是她的时候,我就会把那个名字告诉他。

那么如果我不在的话,强大的杜隆坦又会给他的儿子一个怎样的名字呢?

“我给儿子起个什么名字?”她问他,德拉卡颤抖的声音让自己感到懊恼,却丝毫不感到羞惭。杜隆坦低头看着自己的儿子,片刻之间,他的镇定沉着消失了,他只是用言语无法形容的温柔轻轻抚摸他的小额头,“古伊尔。”他说道。就在这一刻,德拉卡知道丈夫已经不相信自己还会回来。他用一根手指轻轻抚过德拉卡的下巴,然后转向黑手,大步向帐篷口走去,离开了妻子的人生,却永远不会离开她的心。

黑手看着德拉卡,迟疑了片刻,面容阴晴不定,然后才转身跟上杜隆坦。雷击,曾经属于杜隆坦、加拉德和杜高什的强大武器还躺在霜狼酋长放下它的硬土地面上。

***

麦迪文缓缓睁开眼睛,使劲眨了眨。他记得那场战斗,他与洛萨和莱恩并肩作战,就像以前那样。他记得那些兽人,还有那道闪电之墙。

但那时还有另一场战斗,一场他的朋友从未曾参与的战斗。在他援助他们之前,麦迪文被迫与一个戴着兜帽的人作战。那个人仿佛是由雷雨云凝聚而成,只有一双眼睛放射着灼灼绿光。

他竭力赶走脑海中的那个影像。他没有屈服,他和朋友们一起坚持到了最后。他意识到自己已经回到卡拉赞,却记不起是如何回来的。他转过头,看见了她。

“你。”

他的心中感到一阵温暖,不由得向迦罗娜露出微笑。看到他醒过来,兽人女孩微微叹了口气,显得放松了一些。麦迪文仔细端详她。她很强壮,很漂亮,尽管她经历过那么多,承受过那么多,却依然是如此骄傲。“那位老人在哪里?”

“他要我照看你。”迦罗娜回答。

“是吗?”谢谢,莫罗斯。但宽慰之情并没有持续多久,虽然几乎害怕知道答案,但他还是不得不问道:“国王呢?”

“他还活着。”迦罗娜向他保证。

感谢圣光。但兽人女孩随后的话彻底熄灭了他的喜悦。

“洛萨的儿子死了。”

不,凯兰。麦迪文闭起眼睛,叹了口气。他由衷地感到心痛。他对这个孩子了解不多。洛萨总是喜欢将自己的这个孩子藏起来,不仅是对他,对于其他所有人也都是这样。塔瑞亚王后出于关心,为凯兰在国王卫队中找到一个位置,洛萨自己肯定不会这么做。

“我不相信杜隆坦知道这场伏击。”迦罗娜激动地说。

麦迪文不假思索地说:“我同意。”但他现在只是担心随后的局势会怎样发展。

“是我坚持要进行这次会面,”迦罗娜继续说道,她深色的瞳孔里写满了憾恨,“洛萨一定会恨我。”

麦迪文根据自己的经历就能知道,六年时间足以改变一个人。他的确不知道洛萨是否会恨上坐在他身边的这个兽人女孩。所以对此他无话可说。

“这让你感到不安。”他只是说道。

“他是一位强大的战士,”迦罗娜的面色稍霁,“他能够很好地保卫他的人民。”

啊,麦迪文想到。安杜因,原来如此。他又仔细思考了一下自己的感受,做了一个结论,并小心地说:“也能够成为一个兽人的好丈夫。”

迦罗娜皱起眉,摇了摇头。“我不是兽人,我也不是人类,我是诅咒,我是迦罗娜。”

她声音中的自我厌恶和绝望让麦迪文感到心痛。他为这个女孩遗憾了很长时间,然后做出一个决定。

“我年轻时,”麦迪文任由自己的心意变成话语流淌出来,“我经常会感觉到与亲人的分离之苦。”他是肯瑞托的一部分,实际上,他是他们的设计品,是他们的宠物。他被迫离开至亲家人,直到两个无法无天的家伙成为他新的“家人”。在他们的一场场精彩冒险之后……

“我去过很多地方,寻找智慧,与我发誓要保护的所有生命建立联系。”迦罗娜专注地倾听着,双眼大睁,鼻翼微微翕动。兽人也会这样专心吗,麦迪文心中想道,一种他多年不曾感觉到的苦甜参半的痛楚攫住了他的心。

“在旅途中,我遇到过一个强大而且高贵的种族,他们之中有一位女性。她接受了我,只是将我看做我。她爱我。”

麦迪文有些不想继续下去,这是他的重担,他强烈的喜悦和秘密,只是他一个人的。但他不能这样。无论过去,现在还是将来,这都不应该只是他自己的秘密。他停顿了一下,稳稳地看着兽人女孩的眼睛,继续下去。

“那不是我命中注定的人生,但它教会了我很多。如果你需要的是爱,”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你就必须心甘情愿地一直走到世界尽头去寻找它。甚至要走出这个世界。”

迦罗娜看着守护者,各种情绪在她的脸上冲突、拼争。生活中有一些事总是这样相似。“你离开了你的爱人?”

“去找洛萨吧。”麦迪文用力说出这句话,就转过了头。即使是现在,即使只是和这样一个兽人女孩,有些事他还是无法说出口。麦迪文有很多话想告诉这个女孩,但现在不是时候。也许等以后吧,如果还有以后的话。

“我必须留下来照看你。”荣誉、忠诚,她曾经那样热爱这些东西……

麦迪文拍了拍她的肩膀,“这是莫罗斯的工作。”

麦迪文还很虚弱,但还是有力气做他现在要做的事。他从软椅上坐起身,晃动灵巧的手指,毫不费力地为迦罗娜召唤出一个圆环。此时洛萨会在什么地方对他而言绝不是秘密。当然,施展这个魔法的力量,一部分来自于正在对他进行治疗的魔法之泉,但依然有一部分力量来自于他自己几近耗竭的身体。这是他的选择,也是他的决定,在那么多错误和灾难毁灭了那么多人生之后,他要让一些美好变为现实,做一些对的事情。很久以前,他爱过,所以他知道这是真实的,是值得去为之付出努力的。他爱过,失去过,但从没有忘记过,一天,一刻,一秒钟也不曾忘记过。

为了他正在做的这件事,他会付出沉重的代价,但这没有关系。有些事情,值得为之付出代价。

这是为了你,亲爱的。

兽人女孩瞪大了眼睛,看着闪闪发亮的圆环凭空出现,脉动着一阵阵蓝色的光辉。麦迪文伸出手,让一点魔法能量凝聚在手中,幻化出一朵完美的小花。这朵花精致又美丽,是凝聚成实体的光。它的色彩不断变幻,就像蓝色火焰中的一点明炭。迦罗娜见过麦迪文施展魔法——危险的魔法,目的只是为了造成杀伤性的攻击。只有这一次,这一点魔法是为了治愈,为了希望。迦罗娜懂得这一点,兽人女孩和守护者在此刻心意相通。她的大眼睛里充满了温柔和惊奇。

“到圆环里去。”麦迪文命令道。迦罗娜看看他,又看看圆环,仿佛被催眠一样,慢慢站起身,以任何兽人都不会有的柔美身姿迈动轻盈的脚步向前走去。

“这,”麦迪文的声音因为充满感情而略显沙哑,他来到迦罗娜面前,举起那朵小花,“是我给你的礼物。”他放任自己享受这个时刻,同时又竭力不让兽人女孩看出这样做对他造成了怎样的消耗。迦罗娜接过小花,绿色的手指轻柔地拢住魔法花朵,看着它,又看着麦迪文。

麦迪文向后退去,心中无比平静。圆环向上放射出白色的光芒,变成一个光球,将迦罗娜安全地包裹在其中。白光越来越亮,几乎让人无法直视。然后,它消失了,连同迦罗娜一起。

麦迪文瘫倒在地上。

艾泽拉斯的雄狮一直在喝酒。

他倒卧在狮王之傲旅店的吧台上,周围全是空酒瓶。一只空酒杯挂在他的手指间。他的眼睛紧闭着,迦罗娜有些怀疑他已经晕过去了。

兽人女孩向前迈步,尽量不发出声音,但洛萨还是听见她的到来,睁开了双眼。他没有看迦罗娜,只是盯着天花板。迦罗娜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来,也许麦迪文还是错了,也许这样做很愚蠢。一个人类怎么可能喜欢一个兽人,尤其是一个要为他的独子之死负责的兽人。

但迦罗娜想起了守护者的话。她就在这里,她要和他谈谈。至少她能知道,她已经努力过了。

“我很抱歉。”

洛萨没有回答。迦罗娜几乎要转身离开的时候,终于听到了他的声音。

“凯兰的母亲在生他的时候去世了,这么多年了,我一直为此而责怪他。我不应该再责怪你了。”

他的声音比迦罗娜预料的要清楚得多。迦罗娜能听出来,他在努力装出轻松平静的口吻,但有过许多痛苦经历的女孩轻易就能感觉到那声音中锥心的痛楚。

这番话更让兽人女孩睁大了眼睛,洛萨原来背负着这样的重担……她向洛萨走过去。洛萨坐起身,滑下吧台,在迦罗娜面前向后退去。迦罗娜停住脚步,他的样子看上去就像麦迪文一样糟糕:肤色苍白,只有双颊被酒精烧得通红,一双眼睛充血肿胀,身上的肌肉在不断抽搐。他突然转过身,将酒杯狠狠砸在墙上,酒杯在巨大的碎裂声中变成了一千片。

迦罗娜懂得他的心。愤怒、哀伤和负疚感正绞缠着他的心,凶残地折磨着他。现在,在她面前的他是一个失去了铠甲的士兵,满身伤痕,痛苦不堪,却又无法掩藏。迦罗娜又向前迈出一步,抚摸他的脸,想要竭尽全力抚慰正在将他撕碎的痛苦。

“他还那么年轻。”洛萨悄声说道。他的眼睛因为哭泣而变得血红。迦罗娜用温润的双唇轻抚他满是胡须的面颊,一边小心地让锋利的獠牙避开他。然后,兽人女孩向后退去,凝视着他。“我一生里,”他还在继续说着,“都没有这样痛过……”

洛萨的最后一句话让迦罗娜的心也碎了。他悄声说道:“我只想更痛……”

迦罗娜立刻明白了。这个名为“诅咒”的兽人女孩一生都遭到诅咒,充满了痛苦。但无论是骨头折断,皮肉撕裂,都不是最痛的。最大的痛楚是无法被缝合,无法用药膏救治的——来自灵魂的,来自内心的痛。不止一次,迦罗娜发现,肉体的痛苦至少能够稍稍分散心灵遭受的折磨,让自己的心能够安静下来,舔一舔自己的伤口。这样做有时没什么用处,但有时的确会有效。

他向她抬起眼睛。一切关于爱的迟疑和犹豫都像阳光下的晨雾一样,从她的心中消散干净。她属于这里,属于这个时刻。

她向他伸出手,轻柔地抚摸他的面颊。他合上眼睛,温热潮湿的泪水从紧闭的眼睑下滑落。她的动作非常缓慢,如果他不愿意,她就会停下来,但她的指甲还是慢慢刺进了他的肌肤。

他睁开双眼,在那双蓝色眼眸的深处,迦罗娜看到了欲望。洛萨伸出手,将她抱进怀里,吻上她的双唇。

然后,再没有任何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