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这是一场危险的赌博。洛萨和塔瑞亚离开王座大厅之后,莱恩就一直处在焦虑之中。但他也感觉到这个决定是正确的——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他一直在这样告诉自己。他此时正站在王城的阳台上,俯瞰黑暗的城市,心绪也同样黑暗阴沉。就在这时,塔瑞亚回来了。

王后挽住国王的手臂,对他说:“你是对的,这样的场合需要女人来处理。她会带洛萨去他们的营地,那个可怜的女孩。”

“谢谢。”国王握住她的手,吻了一下。

“你怎么知道我能让她开口?”

这种感觉很难表达。迦罗娜是一名成年女性,根据报告,她也是一名凶猛的战士。“柔弱”这样的字眼很难被用在这样的人身上。但莱恩感觉到这个兽人女孩的警惕并非是因为仇恨或残忍。迦罗娜身上的某些特质让莱恩想起了曾经在孤儿院见到的孩子——狂野、凶猛,却渴望着有人能透过表面看到真实的他们。

“她需要母亲的关怀,”莱恩最后说道。他捏了一下妻子的手,把她拽进怀里,“在这件事上,我不知道有谁能比你做得更好。”

“你真会奉承人。”妻子开着玩笑,亲吻了丈夫。

这支骑兵侦察队由五个人组成:洛萨,迦罗娜,卡德加,克洛斯和瓦利斯。队伍中的三名军人经常在暴风城以外的区域活动,不过对于迦罗娜而言,这里的一切都是新鲜的。她一直保持着高度警惕,一双深黑色的眼睛不放过任何一样东西,并对它们逐一进行评估。她在找什么?洛萨心中暗想,藏身之地?武器?逃脱——或者进攻的路径?

现在迦罗娜穿着联盟的铠甲。洛萨注意到,兽人女孩的手不时会摸一摸胸甲,似乎她对胸甲上的那颗黄金狮头感到很惊讶。洛萨觉得自己注意这个兽人女孩的时间也许有些太久了。今天早晨,他亲自帮助迦罗娜穿上铠甲。迦罗娜要求得到武器,洛萨只是在勒紧她的皮衬甲时说:“你由我来亲自保护。”

“我不需要别人的保护。”迦罗娜坚决地说。洛萨愣了一下。他们四目相对,已经到了唇边的嘲讽被洛萨咽了回去。看着这个近在咫尺的兽人女孩,洛萨几乎立刻就意识到,尽管她有獠牙,皮肤还是绿色的,但她非常美丽,而且她的动人之处远不止容貌和身材。她说得对,她的确不需要别人的保护。她就像洛萨一样强壮,甚至比洛萨看起来更强壮。但看到她身上的一道道伤痕,洛萨还是想要保护她的安全,毕竟这是他作为军人的职责。这种感觉有些滑稽,甚至可以说是对她的一种侮辱……但这种心情是真实的。

“你在看什么?”迦罗娜问道。

洛萨自己也无法确定。

洛萨的心思回到了现在。他注意到卡德加也在随着迦罗娜四处乱看,不由得暗自笑了笑。他会想念这段还处在艾尔文森林中安全区域的欢愉时光,也是这次远行中唯一让人感到愉悦的一段路。直到绿色植被被山岩取代,他们才稍作休息。回头眺望,艾尔文森林在他们脚下铺展开来,如同一片郁郁葱葱的织锦。更远处,暴风城的白色高塔刺向天空,看上去就好像莱恩国王作战地图上的小模型。就连卡德加也由衷地对这番美景感到赞叹。

再向前就是逆风小径了,这个名字很适合这个令人胆寒的地方——一条小路旁只有高耸的悬崖和凄厉呼啸的强风。小径的一条岔路一直通到峭壁的一座岩架上。洛萨宣布,他们今晚在这里宿营。这里只有一个方向需要守卫,是一个理想的营地。他们很想尽快赶到目的地,但逆风小径就算是在白天也相当艰险难行。洛萨不能冒险让马匹在愈发浓重的夜幕中打滑失足。

“书虫,”他对刚刚下了马,面色很不好看的卡德加说,“你站第一班岗。”

迦罗娜轻盈地跳到地上。听到洛萨对卡德加的称呼,她似乎觉得很有趣,又有些不明所以,只是看着卡德加,观察他的反应。

男孩将一本书塞进裤袋里,伸手去拿铺盖卷。不过他看着洛萨的眼神可没有半点愉悦。当然,他注意到了迦罗娜正在看着自己。“尊敬的指挥官,我的名字是卡德加。”他说道。

洛萨伸手捂住胸口,装出害怕的样子。“请原谅,卡德加。我以为没有因为你擅闯皇家军营而把你关进监狱,我们已经熟识了。”他们两个都瞪视着对方,“现在,去站第一班岗。”

卡德加抿起嘴唇,但还是点点头,“是,指挥官。”

他们的晚餐很简单——面包,鸡肉,苹果还有热茶,没有葡萄酒在众人手中传递。他们的人数太少,面对的危险又太过巨大,容不得半点酒精的麻痹。谢天谢地,哭嚎的强风终于停住了,但取而代之的寂静却更让人感到不安。他们填饱肚子,简单地洗漱之后便铺开被褥。卡德加闷闷不乐地用斗篷裹紧身体,坐到一块大石头上,看着他们走过来的道路。

洛萨依然在想着各种事情,一时间还无法入睡。所以他一边嚼着一块剩下的鸡肉,一边看着为他们守夜的哨兵。让他放心的是,那个男孩似乎在很认真地对待这个任务。洛萨本以为卡德加会偷偷拿出书本来,趁着月光或火光看书——或者他还会用跳动在指尖的蓝色火焰照明?谁知道法师能干出什么事情。

但那个年轻人只是偶尔会有些害羞地扭过头,朝迦罗娜那里看上一眼。兽人女孩背对着他躺倒在褥子上,曲线柔美的身体就像是艾尔文的绿色山丘。洛萨感到很有趣——但他并不喜欢这样。

“哈啊,”他打破了寂静,“至少你没有在看书。”

卡德加猛地向小径这边转回头。洛萨正在冲他微笑。

“他想要和我睡觉。”迦罗娜冷冷地说。卡德加打了个哆嗦,因为羞窘而挪动了一下身子。迦罗娜用一只手臂撑起身子,看着他们两个。

“请问你是什么意思?”卡德加竭力表现出困惑和指责的意思,但他的声音显得有些过于高亢,不太像是在交谈。

“你会受伤的。”迦罗娜语气淡然。

“我可不想和你睡觉!”

洛萨只能竭力让自己不大声笑起来。迦罗娜只是耸耸肩,“很好,你不可能成为一个有用的配偶。”

这一次,洛萨实在是忍不住了。笑声从他的嘴里冒了出来。“为什么你要笑?”迦罗娜问。这次轮到洛萨感到尴尬了。“我不知道你们人类是如何生存的,还有其他许多事也会要你们的命。你们没有肌肉保护自己,纤细的骨头也很容易折断。”

“你看上去和我们没什么区别。你又是怎么活下来的?”

迦罗娜沉默了片刻。当她回答的时候,声音中不再有任何嘲讽的意味,而是变得谨慎、冷静:“骨头断后再愈合会变得更坚硬,我骨子里就非常坚强。”

洛萨心中的幽默感也荡然无存。他想到了兽人女孩的绿色皮肤,就像人类女子一样柔软,却被铐在手腕和咽喉上的铁链磨出许多伤口。他又想到那些高大的男性兽人,他们粗壮的双手、躯干和獠牙,还有那些可能和洛萨身体一样重的武器。迦罗娜的话让他的心绪回到了那些黑暗的地方,那些让他愤怒又哀痛的地方。

“抱歉。”这是洛萨唯一能想到的词。

“不必。”营地中又恢复了寂静,只有篝火在哔啵作响。

“我的名字‘迦罗娜’,”兽人女孩在许久之后又开了口,“在兽人语中的意思是‘诅咒’。为了生下我,我的母亲被活活烧死了。”

洛萨的双手感到疼痛。他低下头,惊讶地发现自己已经攥紧了拳头。怪物。

“但他们让你活了下来。”洛萨说道。为什么?他很想知道。他们到底怎样伤害过你?我该怎样做才能帮助你?

“是古尔丹干的。”迦罗娜翻身躺平。在闪烁的火光中,洛萨看到了她手中的东西:一根细绳,上面挂着一枚精致的长牙,大约只有迦罗娜的小手指那么大。“古尔丹给了我这个,作为对母亲的纪念。”

洛萨看着挂在细绳上的那只长牙来回晃动,仿佛被它催眠了。它让洛萨感到害怕,却又吸引着洛萨。很显然,迦罗娜非常珍惜它。最后洛萨意识到,这枚牙齿和被珍藏在首饰匣里的一缕逝去亲人的头发没有任何区别。当莱恩纵容塔瑞亚去和这名兽人交谈的时候,他曾经竭力反对过。现在,听到迦罗娜如此坦诚地讲述自己的过去,洛萨才明白他的朋友有着他不具备的真知灼见。这个兽人女孩很美丽,也很强壮,但就像莱恩感觉到的那样,她一直在渴望着温柔的关爱,她心中的伤口远比她的身体上更多,更深。

“我六岁的时候,父母把我送到肯瑞托。”卡德加的声音很轻,更像是某种告解。就像迦罗娜的话语一样,夜幕的遮蔽仿佛很适合他的讲述。“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们,还有我的兄弟姐妹们。能够将一个孩子送到肯瑞托对于整个家族都是一种荣誉——他们的一个儿子将在那座达拉然的飘浮城市中,接受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法师的训练。”他看着迦罗娜,自嘲地笑了笑,“那座城市在半空中,这样被送上去的孩子就无法逃走了。”

兽人女孩看着他的眼睛,点点头。

“好吧,”洛萨说,“和你们交谈很愉快。”

他躺倒在自己的褥子上,听到另外两个人在移动身体。洛萨闭起眼睛,在闭上眼后,脑海中不断浮现那枚火光照着的兽人牙齿,还有握住它的那只强壮、美丽的绿色小手。

夜晚被火焰照亮,被鲜血染红,所有歌声都在颂扬着屠杀。

古尔丹在愉悦的平静中看着这一切。他的身边站着他的导师,他的智囊,那个让他能实现承诺的人。如果没有他,这样的夜晚永远都不会出现。

“北,南,东,西,”他向眼前的情景一挥手,如同吟诵般说道,“一切都将是我们的。”

他的眼睛捕捉到一丝动静。他微微一皱眉。有人类要逃走,就像是蚂蚁想要逃离大火。他们肩头扛着各种物品,沿着蜿蜒曲折的道路向远处奔逃。“告诉我,导师,”他问道,“他们要跑去哪里?”

“暴风城。”站在他身边的人说道。他的声音如同锉刀一般刺耳,但非常有力,如同烈焰在燃烧,仿佛说话的人心中只有烈火。“他们最大的城市。”如此轻蔑,仿佛早已确信人类的逃亡终归是徒劳无益。当然,他的导师不会有错。没有任何力量能对抗部落……还有邪能。

“那里,”古尔丹说道,“就是迦罗娜逃去的地方。”现在时机已到。他转向他的导师,“我把她带到这里,都是为了您。”

当然,他的导师会很高兴,会对这名忠诚的学生大加褒奖,毕竟他学得是这样好。但导师没有半点反应,没有喜悦,没有气恼……只有沉默。兜帽中的阴影深不可测。古尔丹感到一阵失望——以及内心不安的躁动。

他不知自己是否犯下了什么错误,但他要争取导师更多的宠信。“等到传送门开启,我们首先要占领那座城市。”他直视着身边的人说,“我们会……以您的名字为它命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