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指的标本 第二章

今天从一大早开始就特别闷热,就算我把接待室里的老式冷气机调到最强挡也没有什么作用。午休时买的冰激凌还没吃到一半就吧嗒吧嗒地直往下滴,记录簿上的蓝墨水字迹被汗水浸得都有些化开了。而且这个房间的日照条件简直好得过头,差不多每隔一小时我就要折腾着把桌椅挪到阳光晒不到的地方。

在这幢楼还作为女性单身公寓时期,这个房间被用作管理员室,里面至今还留有当时存放钥匙的保险箱、应急用的警灯警铃和楼内广播用的麦克风。每一样都像古董店里的商品一般,非常老旧。

今天的天气太过炎热,只来了一位客人,两通电话。而且电话的内容也没什么要紧,其中一通来自中年男子的骚扰:“我上次委托你们做过尿路结石的标本,不知小姐您能否赏脸一起吃个饭?”另外一通是一个老婆婆的热切要求:“有一个恶灵贴在你们玄关的玻璃上,让我帮你们驱魔吧。”不必说,两桩邀请都被我婉言谢绝了。

唯一上门的客人是位三十岁上下的漂亮女性,她带来一份乐谱。

我请她坐下。只见她坐在椅子上,双腿交叠,然后从公文包里抽出几张纸。

“像这样的东西也能做成标本吗?”

她的语调十分平静。

我接过纸,是份挺括考究的象牙纸乐谱。

“当然可以,完全没问题。”

刚开始的时候,我也觉得很困惑:这种没有生命的东西居然也能做成标本?在这里,很少能够看到像昆虫或植物那些常见的标本。顾客一般都带着令人意外的非生命体过来,比如发饰、响板、毛线团、袖扣、梳化披肩、歌剧望远镜等,净是些就算不经过标本处理也能自然保存很久的物品。

渐渐地,我意识到并习惯了这里的标本与外界不同,几乎已经不会再吃惊了。现在就算有人把精液盛在烧杯里递到我面前,也能这样淡定微笑着说“当然可以,完全没问题”。

“我听一个远房亲戚说在这里做过标本,就过来了。他说把东西做成标本之后,人会变得轻松起来……”

“嗯,的确是这样。依托标本获得救赎,这里就是这么个地方。”

“可我还是担心,这个材料会不会太特殊了?”

她指着乐谱问我,指甲油亮闪闪的。

或许是打了粉底的关系,她的脸颊看起来白净清透,散发着丝丝凉意,甚至能让人忘记室外的酷暑。衬衫袖子下露出的手臂也是干净清爽,没有一点汗意。

“算不上什么特殊的,请您放心。这份乐谱大概两天左右就能做成标本了哦。”

“可是我要拜托你们制作的并不是乐谱,而是上面记录的音乐,是声音。”

说完,她轻轻低下了头。

这还真是一个出人意料的要求!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手指摩挲着乐谱的边缘。我没有学过乐器,音乐课也上得不怎么样,完全不知道乐谱上写的到底是哪一种音乐。在我看来,五线谱上爬满的是一笔画出来的旋涡,是天使羽毛般的音符。

这份乐谱不是印刷上去的,而是用尖细的钢笔誊写成的。正因如此,对她来说才会尤为珍贵吧,我猜。

到底能不能把声音也做成标本呢?我在心里反复默念着“声音”这个暧昧的词。但如果思考太久,就可能会让客人感到不安。这可不行,有违标本室的服务理念。

“在这里就没有不能做成标本的东西。”

我说道,努力不让她发现自己的犹豫。

“是嘛。”

她似乎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微笑。

“每个人都是不安地带着自己的物品踏进这个标本室,而不安再正常不过。标本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封存这份不安。”

我原封不动地重复着弟子丸先生告诉过我的话。

“不过,为了制作标本,得向您借用一下乐谱。当然了,标本的实体还是声音。标本技师需要把这份乐谱当作传递声音的道具,您舍得吗?”

“可以。”

她点头答应。

“那我们来办一下手续,请稍等。”

我从抽屉里拿出记录簿,填入必填事项,给乐谱贴上编号。编号是“26GF30774”。然后,用日文打字机把要贴在标本上的标签打出来。

“后天中午之前就可以完成,成品必须经过您本人的确认。如果您觉得满意,到时再付清费用,整个流程就是这样。”

“费用大概是多少呢?”

“这个要由标本技师来决定,所以我现在没法明确回答您。一般来说,相当于一人份法国料理的价格。”

我收好乐谱,连同记录簿一起放进抽屉里。

“比想象的要简单得多啊。”

她低头看着空空如也的桌面,说道。

“是啊,很简单的。”

我微笑着说。

之后,我们喝着加了很多冰块的冰红茶,聊了很长时间。她把关于乐谱的回忆娓娓道来。

“我的前男友是个作曲家,这首曲子是他送给我的生日礼物。曲子非常温柔,听着听着,就感觉自己被天鹅绒包裹住了身体。圣诞节的时候,他送我水彩颜料;旅行回来,他送我在当地买的浮雕心形别针。分手后,我把水彩颜料倒进了洗脸盆,把心形别针埋到了地底下。可是只有声音,只有这首曲子,不管怎么做都始终无法忘记……”

这是多么常见的分手故事,听起来却着实让人神伤。

讲完事情的来龙去脉,她把剩余的冰红茶一饮而尽,说了声“多谢款待”就起身出门,消失在了夏日的阳光中。

转眼到了下班时间,我正在整理东西准备下班。这时,弟子丸先生从地下室走了上来。

“楼上好热啊,改天请电器行的师傅来修一下冷气机吧。”

他一边说一边靠坐在桌子一角,从抽屉里拿出今天收到的委托物品。

“今天只有这一样东西?”

“是的,客人希望能把乐谱上写的音乐做成标本。”

“这样啊,那明天请309室的老太太用钢琴弹一下吧。”

这个309室的老太太,就是从女性单身公寓时期遗留下来的两位老人中的一位。当年似乎是一个钢琴家,现在房间里还有一架很高级的钢琴。

一开始我还担心,弟子丸先生会觉得声音标本什么的太不靠谱。不过,从他现在的反应来看,似乎和以往任何的委托没有什么差别,我多少松了口气。

“对了,能不能占用你一点时间?有些事情想跟你谈谈。”

他一边用鞋跟嗒嗒地叩着桌脚,一边看着我问道。他每次跟我说话的时候,都是这样直直地盯着我,让我不知道该把视线往哪里放才好。想说的话堵在胸口,我几乎快要窒息了。

“好的。”

我轻声回答。

弟子丸先生什么都没有解释,只是说了句“跟我来”。他带我去的是位于一楼最里面的浴室。我知道那是女性单身公寓时期遗留下来的澡堂,不过从来没有进去一探究竟过。

弟子丸先生拉开镶着磨砂玻璃的拉门。拉门不太好开,好像是哪里卡住了,咔咔作响。

“请进。”

他请我进去。

里面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破败。更衣室里的体重秤、带锁的置物柜、藤编的箱子都保存完好,澡堂的镜子、水龙头、蓝瓷砖都还十分洁净。这里的所有看起来仿佛随时都可以使用,只是彻底干透、像扑了一层白粉般的浴池底部空空荡荡,特别冷清。

我们两人在浴池边并排坐下。瓷砖阴凉,再加上从天窗缝隙吹进来的风,这里要比接待室凉快得多。

“这里是我的秘密休息室,请女孩子一起来还是第一次哦。”

他的话带着回响,在天花板上游荡了许久。

“我真荣幸。”

我的话紧随其后,在天花板的一角与他的重叠。

“我常常下班后来这里坐着发呆,一坐能坐很久。做标本是件很伤神的工作啊。”

“是啊,特别细密琐碎的工作呢。”

“你不觉得这里是约会的最佳地点吗?不会有任何人来打扰,地方也干净,又因为有回音所以必须像这样挨得很近地、小声地说话。”

弟子丸先生故意在我耳边吹气,吓得我差点滑到浴池里去。他大笑着扶住我的肩膀。

两边的墙壁上,等距离排列着水龙头、莲蓬头和香皂盒。我数了一下,一共有十五组。它们都特别干燥,已经不像是浴室设备,倒像是某种前卫的艺术装饰了。

蓝色瓷砖铺满墙面,颜色有深有浅,仔细一看,原来里面藏着蝴蝶图案。为什么澡堂这样的地方会选择蝴蝶呢,真是让人不可思议。不过,深深浅浅的蓝色搭配得淡雅大气,倒也不显得突兀。蝴蝶们出没在各个角落,排水口上方、浴池的侧壁、换气扇附近……

“你今年多大了?”

他收起笑容,突然问道。

“二十一岁。”

我答道。

“之前就注意到了,对于二十一岁这个年纪来说,你脚上的鞋子有点太幼稚了。”

我不禁低头看向自己正在浴池边来回晃荡的脚。脚上的鞋子还是在饮料厂上班时,在村子里的鞋店买的便宜货。那是一双棕色的塑料鞋,鞋跟很低,已经磨损掉了大半。

“是哦,真的挺老土的。”

“每次看到你的脚我都会想,换一种风格的鞋子会更适合吧。”

“是吗?”

“当然啦,就让我送你一双新鞋子吧。”

他语气干脆地说,然后拿起身边的一个纸袋,从里面抽出一只纸盒递到我手上。

纸盒里躺着一双黑色皮鞋。在他的催促下,我取出鞋子拿在手上。鞋子的设计简洁流畅,做工非常精细。鞋尖有一道优美的弧度,鞋面上点缀着黑色的小蝴蝶结,鞋跟又细又硬,大约有五厘米高。

“为什么要送我这么贵的鞋子?”

“这一年里,你为标本室做了很多事情。之前也有过好几个事务员,但没有一个像你这么认真勤劳。这帮了我很大的忙。所以,作为感谢,特地为你挑选了这双鞋,希望你能穿上。怎么,不喜欢吗?”

“不不不!这双鞋子太漂亮了,给我穿简直就是浪费。”

“那就好,来,赶紧穿上看看。”

说着,他站到浴池池底,俯身帮我脱下旧鞋。

只见他用左手抓住我的小腿,右手抓住旧鞋子将它从脚后跟脱出。鞋子轻易地从我的脚上滑落,几乎没有什么感觉。

然后,我赤裸的脚就乖乖地躺在了他的手中。因为小腿被紧紧抓住,我几乎无法动弹,只好用指尖紧紧扣住瓷砖的接缝,一边直直地盯着掉落在池底的旧鞋子。一只鞋翻转了过来,鞋面朝上,另一只则侧躺在池底,它们看过去就像两具被拔掉羽毛的小鸟的尸体。

接着,他先为我的右脚穿上新鞋子。抓住脚后跟,再一口气把脚尖滑进鞋子,直到抵住鞋尖。我的脚后跟可以感受到他的手指又冷又硬,但鞋子里面却温暖光滑。他的动作流畅而迅速,就像在进行某种既定的仪式一般,使得我连小拇指都无法自由动弹了。

新鞋子温柔地包裹住我的脚,没有一丝缝隙,合脚得惊人。

“哇,刚刚好呢。”

我惊讶地说。

他一语不发,仍然抓着我的脚不放。然后,轻轻抚摸着鞋面,把上面的蝴蝶结重新系紧。

“简直就像是为我量身定做的鞋子,可是你怎么知道我穿什么尺码呢?”

“我可是标本技师啊,猜鞋码完全是小菜一碟,看一眼就知道了。”

他终于放开我的脚。我转了转脚踝,动了动脚尖,体会着新鞋子的触感。

“怎么样,旧鞋子可以扔了吧?”

他用一只手抓起躺在地上的旧鞋子,紧紧捏住,几乎快要把鞋子捏碎。于是,鞋子变成了一堆破旧的塑料块。事情发生在一瞬间,我都来不及阻止。

“能走两步给我看看吗?”

他扶着我下到池底,然后自己坐回到浴池沿上。

“转两圈看看!”

我抬头望着他许久,手足无措。稍稍变换一下角度,整个浴室的感觉就完全不同了。视线平行处,正好是被他抓在手里的我的塑料鞋。他的背后是映射着夕阳的天窗。从白大褂底下露出的是他的双腿,平日里看起来明明挺纤细,此刻却显得结实粗壮。浴室里的光线慢慢昏暗起来。

“嘿,快点!”

我实在想不出拒绝的理由。鞋子是他送的,我穿上走两步给他看,完全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可是,在浴池池底这样的环境中,实在太过诡异。

就这样一直僵持着,他似乎没有要放弃的意思。于是,我只好顺时针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走起来。鞋跟笃笃地敲打着地面,声音在浴室里回响。

平日里最习以为常的走路动作此时变得异常艰难:浴池的底部朝排水口的方向缓缓倾斜,地面不平,瓷砖缺损的地方又容易钩住鞋跟,最要命的是他的视线一刻不离地盯着我。我紧张得全身失去平衡,每一步都走得笨拙而僵硬。

不过,新鞋子倒是一点都不挤也不松,走起路来柔软又轻便。我长这么大,还真没有穿过如此合脚的鞋子。

我低头看着鞋面上的蝴蝶结,一边数着步子一边尽可能专心地走着。走完二十三步刚好绕了一圈,再走二十三步走完了第二圈。中途,我四次踩到蝴蝶结系带。

“希望你以后能每天都穿这双鞋。”

当我走到第三圈的第十四步时,他开口说道。我继续往前走,默默地点点头。

“以后,不管是上班还是下班,不管是工作还是休息,不管我看不看得到,都要一直穿着这双鞋,知道吗?”

他挥动右手,把塑料鞋甩到瓷砖上,响起仿佛空气被撕裂了一般的声音。但是,他的动作看起来一点都不粗暴,白大褂下的手臂甩起一个大弧度,看起来甚至是优美的。我把这个声音当作是让我继续走下去的信号,不敢停下脚步。

浴池的底部已经完全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