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虑

醒来时,我的思绪模糊不清,我花了很长时间才弄清楚自己是在哪里。

这间屋子太普通了,除了旅馆,哪儿也不会有这样的房间了。铆在床头柜上的床头灯无意间泄露了屋子的身份,除此之外,还有那跟床单材质一模一样的长长的窗帘。

我试图回想自己是怎样来到这儿的,但一开始什么也没有想起来。

我确实记得那辆锃亮的黑色轿车,车窗玻璃比豪华房车上的玻璃还要暗。发动机几乎没有声音,尽管我们在夜色中的高速上奔驰的速度超了法定速度两倍还多。

我还记得亚奇没有坐副驾的位置,而是和我一起坐在后排座位上。那时我突然意识到他坐在这里好像我的保镖,副驾驶的位置显然离我并不太近。这似乎让危险显得更真实,但我还是觉得危险好像离我还有十万八千里远。我现在所处的危险并不是我所担心的那种。

我让亚奇一整晚都关注着未来发展的动向。任何细节我都不愿遗漏。他依次告诉我伊迪斯、卡琳和埃丽诺在森林中行进的路线,虽然他提到的路标我一个也不知道,但他说的每一个字我都集中注意力去听。然后,他会回头再按照同样的顺序换个方式再说一遍。这样一遍又一遍,我基本跟不上,但我不在乎。只要未来不把伊迪斯和乔斯放在同一位置,我就还可以正常地呼吸。

偶尔,亚奇会把话题转到欧内斯特。他说欧内斯特和罗伊尔正驾着我的车朝东面驶去。也就是说,那个红头发男人仍然在跟着他们。

至于查理,亚奇比较难看到他的未来。“预见人类的未来比吸血鬼的要难一些。”他这么告诉我。我记得伊迪斯有一次也这么跟我说过。那好像已是多年以前的事,其实只不过是几天前而已。我想起那种由于无法分清时间而失去方向的感觉。

加利福尼亚某处一座低矮的山峰上面出现一线曙光,阳光刺痛了我的眼,但我仍硬撑着不想闭起来。我一闭眼,各种画面就仿佛幻灯片一般浮现在我眼前。我宁愿眼睛睁着生疼,也不想再看到这样的画面。查理悲伤心碎的表情……伊迪斯裸露在外的牙齿……罗伊尔愤愤不平的眼神……追踪我们的那个人瞪着我时通红的双眼……伊迪斯离开我时呆滞无神的表情……

我强撑着双眼,而太阳也爬得更高了。

我记得,我们飞快地驶过一段狭长的山路,我感觉我的脑袋一会儿很轻,一会儿又很沉。太阳已经被我们甩在了身后,家乡倾斜的屋顶反射出阳光。我的激情已经所剩无几,我们一天跑了三天的路程也无法让我感到惊讶。我茫然地盯着逐渐展现在眼前的这座城市,这些似乎对我本应该有一些意义的。郁郁葱葱的三齿拉瑞阿灌木丛,高大的棕榈树,纵横交错的高速公路,绿茵茵的高尔夫球场,还有带着青苔的游泳池——我本应该熟悉这些才对。我本应该有种回家的感觉。

高速公路两旁的路灯在路上投下了一溜儿斜影,这些阴影的轮廓要比我记忆中的清晰分明,阴影并不深,下面什么也藏不住。

“去机场走哪条路?”杰萨敏的提问打断了我的思绪——这是她上车以后头一回开口。

“沿着10号州际高速一直走。”我本能地答道,“我们会从机场旁边经过。”

几秒钟后,我才理解她的问题。我的大脑由于缺少睡眠,完全处于云里雾里的状态。

“我们要飞到什么地方去吗?”我问亚奇。我不记得计划里有这么一部分。这听上去也不太可能。

“不是的,不过最好离机场近一点儿,以防万一。”

上天使港国际机场环路的情形我还记得……但至于什么时候走完那段路就完全没有印象了。我的大脑肯定在那时短路了。

不过,重新整理一下记忆,我对下车确实还有点儿模糊的印象——太阳正要落入西边的地平线——我的胳膊松松垮垮地搭在亚奇的肩上,他则用胳膊紧紧地揽着我,拖着我踉踉跄跄地穿过一片温暖干爽的林荫道,来到一间屋子里。

而这间屋子,我一点儿印象都没有了。

我看了看床头柜上的数字闹钟,红色数字显示的时间是三点钟,但看不出来是白天还是夜里。厚厚的窗帘一点儿光都不透,但房间开着灯,还是很亮堂。

我费劲地起了床,晃晃悠悠地走到窗户边,撩起窗帘。

外面一片漆黑,看来像是凌晨三点钟。我的房间面对着一段废弃了的高速公路和机场新建的以备长期使用的多层停车场。能够确定时间和地点至少能让人获得些许宽慰。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还穿着欧内斯特的衬衣和对我来说过短的裤子。我环顾四周,高兴地发现自己的行李袋正放在梳妆台上。

这时突然传来的敲门声着实把我吓了一跳。

“我可以进来吗?”亚奇问道。

我深吸了一口气:“当然。”

他走了进来,从上到下把我打量了一番:“看上去你还可以多睡一会儿的。”

我摇了摇头。

他悄无声息地冲到窗前,拉上窗帘。

“我们需要待在里面。”他对我说。

“好的。”我的声音嘶哑了。

“渴吗?”他问。

我耸了耸肩:“我没事。你呢?”

他笑了:“没什么对付不了的。我给你订了饭,放在客厅了。伊迪斯提醒过我你吃饭的次数要比我们多得多。”

我立马警觉多了:“她来过电话了?”

“没有。”他看着我沉下脸来,“是我们离开之前她说的。她给我们留了一堆指示呢。来吃点东西吧。”

我还没来得及说我不饿,他已经走出了卧室。我能听见电视里传来的低沉的嗡嗡声。杰萨敏一动不动地坐在屋角的写字台后面,眼睛盯着电视上的新闻,但却显得丝毫不感兴趣。亚奇站到她旁边,用手指划过她金色的秀发。

“有新消息吗?”我问道。

“欧内斯特和罗伊尔回了福克斯,那个‘红头发’放弃追赶他们了。”

我刚要开口,亚奇却比我更快。

“他们守着你父亲。‘红头发’是过不了他们这一关的。”

“那他在做什么?”

“满城找你——他去了你的学校,在那里待了很久。”

我咬牙切齿道:“他伤害谁了吗?”

亚奇摇摇头:“他们似乎只一心投入在已经开始的狩猎游戏上。”

“伊迪斯呢?”

“似乎没什么进展。她们攻击了追踪的那个人,不过她已经逃跑了,她一直往北跑,她们在追她。”

我干站在那里,不知道该做什么。

伊迪斯在追赶乔斯。当然,她身边还有卡琳和埃丽诺,但是她速度最快……

“吃点东西吧,波。要是伊迪斯知道我们没有不折不扣地遵照她的指示完成任务,我们就不好过了。”

茶几上有个托盘,里面放着几个盘子,由不锈钢外罩扣着。除了照亚奇说的做,我也实在想不到能做些什么。我在茶几旁的地板上坐下,拿来一盘食物。我看也没看是什么,就抓起来吃了。我可能确实饿了,路上我们就没停下来吃过东西。

我吃东西的时候,他俩安静地待着,一动不动。我盯着电视,但是不知道里面在播什么。是新闻还是在直销产品?我不确定。不知不觉,我吃光了盘子里所有的食物,却食不甘味。

没有东西可吃了,我茫然地盯着墙壁。

我脑子里全是伊迪斯的影子。她在森林里奔跑,速度比猎豹还快——甚至比子弹还快,显然她会先追上那猎人。

劳伦的话在我脑海中回荡。你们奈何不了她的,跟她斗绝对只有送命的份儿。

突然,杰萨敏站到我旁边,离我的距离比平常都近。

“波,”她安慰我,“不要担心。你在这里绝对安全。”

“我知道。”

“那你为什么害怕呢?”她看上去很困惑。她也许可以感知我的情感,却没办法理解这背后的原因。

“你听劳伦说过吧,跟乔斯斗只有送命的份儿。要是出了什么事,她们走散了怎么办?要是有什么闪失,卡琳、埃丽诺或者伊迪斯,”我的声音断断续续,“要是那个疯狂的‘红头发’伤害了欧内斯特,这都是我的错,我怎能心安理得地活下去啊?你们不该拿自己的命冒险,就为了……”

“够了,波,够了。”她打断我,她的话像连珠炮似的,太快了,我一时反应不过来。“你全都是在瞎担心,波。相信我——我们谁都没有危险。你已经承受太大的压力了,别再用那些完全不必要的忧虑给自己加压了。听我说——”她命令道,我避开她的目光。“我们一家很强大。我们唯一担心的就是失去你。”

“可你们干吗要……”

这次是亚奇打断了我的话,他揽过杰萨敏的腰。“伊迪斯孤零零的一个人已经快一个世纪了。现在她遇到了你。我们跟她在一起这么久了,我们看到她身上的种种变化,你没有看到。要是她失去了你,你觉得我们当中有任何人还想在下一个一百年里看她的眼色吗?”

我的内疚感略微减轻了些。可是,即使我完全冷静下来,我也知道我不能相信自己的感觉,对此我是再清楚不过的了。

“你知道吗,我肯定会这么做的。”亚奇补充道,“即使伊迪斯没有要求我。”

“为什么?”

“这个太难解释了,可能你会觉得很癫狂。”他咧嘴笑了,“时间对你来说,和对我或者杰斯还有其他人来说,是不一样的。”杰萨敏咧嘴一笑,扭着他的耳朵,“所以虽然你可能不理解,但是对我来说,我们好像已经成为朋友很久了,波。从你成为伊迪斯生命的一部分的那一刻起,对我来说,就像我们已经在一起度过了很多时光。我们一起嘲笑伊迪斯的过激反应,我们一起把罗伊尔气走,我们整夜整夜谈论卡琳……”

我盯着他,他耸耸肩:“这就是我体验世界的方式。”

“我们是朋友?”我的语气中充满了惊喜。

“会成为最好的朋友。”他说道,“总有这么一天的。我最疼爱的妹妹爱上了我最好的朋友,你不觉得这很美好吗?我欠她一个好朋友。”

“噢。”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亚奇哈哈大笑。

杰萨敏翻翻眼睛:“真是要谢谢你啊,亚奇,我可刚让他冷静下来。”

“没事,我挺好的。”我保证道。亚奇也许是为了让我好受一点才编了这些,但不管怎样,效果达到了。亚奇想帮助我也不是件坏事,如果他不仅仅是为了伊迪斯的话。

这一天真是漫长。

我们待在屋子里。亚奇给前台打了个电话,请他们暂时不用整理房间。窗帘依然拉得严严实实的,电视开着,虽然没人看。每隔一定时间,就有饭菜给我送来。

真有意思啊,和亚奇在一起突然变得很舒服,好像他关于我们友情的想法,自打他说出来以后,就变成现实了。我躺在沙发上,问各种各样之前因为太紧张而不敢问的问题,他坐在沙发旁的椅子上一一回答。有时,在我提问之前,他已经回答了。这样的感觉有点奇怪,不过我想他们和伊迪斯在一起的时候就会是这样的感觉吧。

“没错。”还没等我问出口,他就回答了,“完全一样。她试着不去讨厌它。”

他跟我说到了苏醒的问题。

“我只记得一件事了,不过我还不确定那是不是记忆。我好像记得有人叫我的名字——叫我亚奇。不过也有可能这些并没有发生——或许只是我预见到有人将会叫我亚奇。”看到我脸上的表情,他笑了,“我知道的,这是个死循环,对吧?”

“头发?”他一只手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头。从短短的发茬儿可以看出他的头发应该是深褐色,近乎黑色,和他的眉毛一样的颜色。“这副扮相在十九世纪二十年代算是挺极端的,对我来说留平头似乎有点过早,谢天谢地。我猜要么是因为疾病,要么是因为行为不端。”

“行为不端?”我问道。

他耸耸肩:“我可能坐过牢。”

“你的年纪不可能比我大。”我抗议道。

他指尖交错,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如果我曾经确实是个罪犯,那我希望自己既是足智多谋的智多星,又是天资聪颖的奇才——我喜欢这么想。”回到桌边的杰萨敏虽然大部分时间都保持沉默,这会儿也和我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当我问到亚奇第一个预见到的景象是什么样子时,他说:“本应该很让人困惑才对,但不是这样的。它好像很自然——我自己清楚地知道我看见的事情并没有发生。我想我被变成吸血鬼之前就可以预见未来,也可能是我适应得太快了。”他笑了,他已经知道我接下来要问什么了。“杰斯,她是我第一次看到的异象。”接着,他又补充道,“在这之后很久我才亲眼见到她本人。”

他的语气让我很好奇:“多久?”

“二十八年之后。”

“二十八……你要等二十八?但是你就不能……”

他点点头。“我确实可以早点找到她。我知道她在哪里,但她并没有准备好遇见我。如果我出现得太早,她很可能会杀了我。”

我倒吸一口气,扭头看看杰萨敏。她冲我扬扬眉毛,我又看看亚奇。他笑了起来。

“但是伊迪斯说你是唯一可以和她势均力敌的……”

杰萨敏发出嘘声——她并不是生气,也不是恼怒。我又看看她,她翻了个白眼。

“谁也说不准呢,”亚奇说道,“如果杰斯真的想干掉伊迪斯,而不只是跟她玩玩而已……这么说吧,杰斯的阅历很丰富。预见未来并不是我和伊迪斯不相上下的唯一原因——还有一个原因在于,是杰斯教我如何应战。劳伦那帮子人都盯着埃丽诺——她的确是引人注目,我赞同。但如果真要打起来,埃丽诺不会是他们的对手。如果他们仔细看看我亲爱的姑娘,”他献上了一个吻,“他们立马就会忘掉那个强健的姑娘。”

我还记得第一次见杰萨敏的时候,当时是在餐厅,她和她的家人在一起。她也令人惊艳,就像她家其他人一样,但是举止中却显露着锋芒。在我把脑中的想法转换成言语之前,我已经觉察到她身上所具有的亚奇所说的特质。我看着亚奇。

“你可以自己问她,”他说,“不过她不会说的。”

“他想听听我的故事?”杰萨敏猜道。

她笑了几声,声音深沉。“你还没准备好,波。相信我。”

虽然我还是很好奇,但是我还是相信她的话。

“你不是说预见人的未来更难吗?但是你好像能很清楚地看懂我的心思。”我提醒道。

“我集中注意力在你身上,而且你就在这儿。”亚奇回答,“就是提前两三秒钟的事情,比预测天气还简单。但是长远的事情就没那么准了。一个小时这么长的时间也会影响准确性。”

亚奇及时更新着其他人的情况——也基本没什么新状况。乔斯很擅长逃跑。亚奇说,有一些窍门。譬如说,气味通过水路是无法追踪到的。乔斯似乎知道这些窍门。好多次伊迪斯她们俩被误导朝着回福克斯的路追赶下去,然后又匆忙掉头。有两次亚奇打电话给卡琳给予指导,其中一次是要告诉她们乔斯从悬崖飞跃而下后逃跑的方向,另外一次是要告诉她们到河对岸什么地方寻到乔斯的气味。从亚奇描述的方式来看,他没有预见那个追捕者的踪迹,而是预见伊迪斯和卡琳的行动。我猜他看得最清楚的是他的家人。我想找他要手机,但我知道,没有时间留给我来听伊迪斯的声音。她们正在围捕乔斯。

我也知道,我本该为伊迪斯和其他队友呐喊助威,但是,我总是觉得,伊迪斯和乔斯离得越远,我反而越放心,尽管有亚奇在这头相助。即使这样意味着我要一辈子被困在这旅馆的小屋里,我也心甘情愿。只要她是安全的。

还有一个问题,我比任何人都好奇,但我有些犹豫。我想要是杰萨敏不在场,我可能早就问出口了。和她相处并没有和亚奇在一起那样自在,或许这只是因为她并没有试着让我自在一些。

吃饭的时候——可能是晚饭吧?我已经记不得自己吃过多少顿饭了,我正想着到底怎么开口。这时,我看到了亚奇脸上的表情,看来他已经知道我想开口发问了,但其他问题他都一一作答,至于这个问题,他选择闭口不言。我眯起了眼睛。

“难道这个也是伊迪斯给你的指示中的一条吗?”我酸溜溜地问道。

我好像听到角落里的杰萨敏轻声叹了口气。对话总是只听到一半,也许挺让人恼火的。不过她应该早已习惯了吧。我敢说,伊迪斯和亚奇对话时根本就不用说出口。

“她暗示过。”亚奇答道。

我想起他们在吉普上的争斗,难道是因为这个?

“我想,难道我们未来的友谊不足以改变你对她的忠诚吗?”

他皱了皱眉:“伊迪斯是我妹妹。”

“即使你不认同她?”

我们对视了一分钟。

“你预见过这些。”我恍然大悟,瞪大了眼睛,“然后她很不开心。你已经预见到了,对吧?”

“那不过是未来多种可能之一,我还预见到你死了。”他提醒我。

“但是你看见了,这也是有可能发生的。”

他耸耸肩,不置可否的样子。

“那你不觉得我有权知道吗?即使可能性微乎其微。”

他看着我,仔仔细细地想了想。

“嗯。”他终于开口了,“你有权知道。”

我等着他回答。

“你不知道伊迪斯该有多恼火。”他警告我。

“跟她没关系,这是我俩之间的事。作为朋友,我求你了。”

他顿了顿,做出了选择。“我会告诉你其中的技术性细节,但是我自己是怎么变成这样的我记不得了,而且我既没干过,也没见过,所以记住了,我只能告诉你理论。”

“人是怎么变成吸血鬼的?”

“哦,就这个问题?”杰萨敏在我后面嘟哝着,我都忘了她也在听。

我等待着。

“我们以捕食其他动物为生,”亚奇开始说道,“我们的身体就是一个武器库,里面的武器取之不尽——远远超过了实际需要,譬如猎杀人类,是很容易的。力量、速度、敏锐的官能,更不用说像伊迪斯、杰萨敏和我这样的了,我们还有超常的官能。还有,就像食肉的鲜花一样,我们的外表对猎物而言就很有诱惑力。”

我的脑海里又浮现出那时的场景,当时伊迪斯在那片草地上曾经多么直截了当地给我演示过这一概念。

他咧着嘴笑了,露出了寒光闪闪的牙齿。“我们还有另外一种完全多余的武器。我们还能分泌毒液,这毒液并不致命——只能致残,而且它见效慢,慢慢扩散到血液中,所以,一旦猎物被咬,就会疼得动弹不得,只能乖乖儿地束手就擒。当然啦,除非我们放他走。”

“卡琳。”我轻声说。这样,伊迪斯告诉我的故事当中漏掉的,就自然填上了。“这么说……要是毒液继续扩散……”

“转变过程要几天才能完成,这要看有多少毒液进入了血液循环,以及毒液距离心脏的远近——改变卡琳的那个人故意咬在她手上,这样就更糟了。只要心脏还在跳动,毒液就会扩散,并在扩散的过程中对身体进行医治和改变。最终心脏停止了跳动,转变也就完成了。不过在整个过程中,受害者每分钟都生不如死——他们会尖叫着求死。”

我浑身直哆嗦。

“听了不是很舒服吧。”

“伊迪斯说挺难的……但是听上去够简单的了。”

“我们从某方面来说也有点儿像鲨鱼。一旦我们吸了血,或者说哪怕是闻到了血腥味,要想不把猎物吃掉是很难做到的。甚至可以说,根本就不可能做到。这下你明白了吧,要真去咬人吮血,就会疯狂得一发不可收拾。双方都很难——一方是杀戮欲,另一方是惊人的疼痛。”

“听上去你好像记得似的。”

“对于其他人而言,转变过程中的疼痛是他们人生中最刻骨铭心的记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就这么与众不同。”

亚奇避开我的目光,目不转睛地盯着别处。我很好奇这种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感受。看着镜子,可是却不识镜中人。

不过,我很难相信亚奇曾经会是罪犯,从他的脸上可以看出他的本质是善良的。罗伊尔是那种比较引人注目的,在学校里常常吸引着女孩子们的目光。然而,亚奇的脸上展现出一种比完美还要好的特质,一种纯粹的干净的感觉。

“与众不同也挺好的。”亚奇突然开口道,“想不起做人类时的任何人,也就免去了那种痛苦。”他看着我,略微眯起眼,“卡琳、伊迪斯还有欧内斯特,他们都在变成吸血鬼之后失去了身边所有对他们来说非常重要的人。所以,我伤心,但却不后悔。这与其他人不同。相比之下,身体上的痛苦很快就过去了,波。还有一些是漫长的煎熬……

“罗伊尔有一双深爱着他,对他充满期待的父母,还有一对他很宠爱的小妹妹。他变成吸血鬼以后,就再也没能与他们相见。然后,他们相继离世,只剩下他继续活着。这样的痛苦是极其漫长的。”

我不知道亚奇是不是故意要使我对罗伊尔多些同情——好让我不要对他耿耿于怀,虽然他很恨我。好吧……这招奏效了。

他摇摇头,好像他已经知道我并没有理解他的意思。

“那是过程中的一部分,波。我从未体验过。我没办法告诉你到底是怎样的感觉,但那是过程中的一部分。”

这下我明白他要说什么了。

他又一动不动了。我把胳膊垫在脑后,仰头盯着天花板。

如果……如果有一天,伊迪斯想把我变成吸血鬼……那这对妈妈来说意味着什么?对查理来说呢?

有太多事情要考虑,多得连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想下去的事情。

不过有些东西是显而易见的。不论出于何种目的,伊迪斯都不想让我想这些。究竟是为什么呢?我一要尝试回答这个问题,我的胃就痛。

这时,亚奇忽然跳了起来。我吓了一跳,抬起头,一看到他的脸,我就又慌了。他完全面无表情,嘴半张着。

杰萨敏过来轻轻把他推到椅子上坐下。

“你看到什么了?”她用低低的使人镇定的声音问道。

“情况有变。”亚奇用更低的声音回答道。

我身体凑得更近了。

“看到什么了?”

“一间屋子。很狭长,到处都是镜子,地上铺的是木地板。追我们的那个人在屋子里,在等待着什么,镜子上有一道金色的条纹。”

“屋子在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少了某样东西——另一个决定还没做出来。”

“还有多久?”

“快了。她今天就会到这间有镜子的屋子里来,也许是明天。得看情况。她在等待着什么,现在她在暗处了。”

杰萨敏老练而富有技巧地问道:“她在干什么?”

“在看电视……不,是在放录像。在暗处,在另一个地方。”

“你能看见她在什么位置吗?”

“看不见,太暗了。”

“有镜子的屋子,还有别的东西吗?”

“只有镜子,还有那金色的条纹。是一根带子,绕了屋子一圈。还有一张黑色的桌子,上面放着一台很大的立体声唱机和一台电视机。她在那儿摆弄录像机,但和在黑屋子里看录像的方式不一样。这是她在里面等的那间屋子。”他目光一转,全神贯注地盯着杰萨敏的脸。

“没别的东西了?”

他摇了摇头。他俩面面相觑,一动不动。

“这是什么意思?”我问。

他俩谁都没有立刻回答,过了一会儿杰萨敏看了看我。

“这意味着追踪我们的那个人计划改变了。她做出了到那间有镜子的屋子和那间黑屋子的决定。”

“可我们不清楚那两间屋子的位置呀?”

“是不清楚。”

“不过我们清楚一点,那就是她不会在华盛顿州以北的大山里等着被猎杀,她将会摆脱她们。”亚奇的声音很凄凉。

在手机振动的同时,他拿起了电话。

“卡琳,”他应道,同时瞥了我一眼,“对,”他又听了很久,然后说道,“我刚刚看见了她。”他把刚刚跟杰萨敏描述的情形又重复了一遍,“不管是什么让她上了那架飞机……目的地肯定是那几间屋子。”他顿了一下,“对。”

亚奇把手机递给我:“波?”

我迫不及待地从他手上抢过手机。“喂?”

“波。”伊迪斯的声音。

“噢,伊迪斯。”我说道,“你在哪儿?”

“我们在温哥华郊区。波,真抱歉——我们让她给溜了。她似乎对我们心存疑虑——她很小心,跟我们保持着足够的距离,刚好让我听不见她在想什么。可现在她已经跑了——好像是偷了一架小飞机。我们认为她是回福克斯准备卷土重来了。”

我听见亚奇也加入了杰萨敏,站在了我后面。

“我知道,亚奇看见她跑掉了。”

“不过,你用不着担心。她不会找到接近你的线索的。你只要和亚奇待在一起,等我们重新找到她就行了。亚奇很快就会寻到她的踪迹。”

“我不会有事的,欧内斯特跟查理在一起吗?”

“对,那个男人已经在城里了。他去了你家,但查理正好在上班。他还没有接近你父亲,所以别担心。有欧内斯特和罗伊尔在,他安全着呢。”

不知怎么回事,有罗伊尔在并不能让我安心多少。

“你觉得维克托在干什么?”

“很可能在试图找点儿蛛丝马迹。他夜里把整个城里都找遍了。罗伊尔从天使港机场就开始跟踪他了,经过城里、学校,一路上都跟着他……他在费劲儿地找呢,波,不过他找不到什么的。”

“你确定查理是安全的?”

“确定,欧内斯特不会让他离开自己视线的,而且我很快就会到那儿。要是追踪我们的人到了福克斯附近,我们会逮住他的。”

我咽了咽口水:“你要当心,和卡琳还有埃丽诺待在一起。”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想你。”我说道。

“我知道,相信我,我知道。好像你把我的一半给带走了似的。”

“那你来取呀?”

“快了,我会尽快的,可我要先把这些搞定。”她的声音更加肯定了。

“我爱你。”

“虽然我让你受了这么多罪,你能相信我也爱你吗?”

“信,我信。”

“我会很快来找你的。”

“我等你。”

电话一断,压抑的阴云又把我罩住了。杰萨敏朝我望望,压抑感就消失了。杰萨敏又把目光转向在沙发上坐着的亚奇,他正伏在桌子上,手里拿着旅馆送的笔。我走过去看他到底在做什么。原来他正在一张旅馆信笺上画着什么东西。我斜靠在长沙发的靠背上,从他的肩头看了过去。

他画了一间屋子:长方形的,后面有一块薄一些的四四方方的区域。木地板是纵向铺设的,所用的木板都足够长,不用拼接。顺着四面墙下来有若干条线,这些线标明了镜子与镜子之间的接合处。之前我脑中想象的并不是这样——不是像这样布满了整个房间。然后,四面墙上齐腰处缠着一根长带子。这根带子,亚奇说是金色的。

“这是一间芭蕾舞排练室。”我突然认出了这熟悉的形状,说道。

他俩都把目光投向了我,很惊讶。

“你认识这间屋子?”杰萨敏的声音听上去很镇静,但是里面潜藏着某种我难以确定的东西。亚奇把头俯到了自己的作品上,他的手此时正在纸上走笔如飞,后墙上紧急出口的形状已经出来了——我已经知道那儿有紧急出口——立体声唱机和电视机摆放在右边靠前的角落里。

“看上去像我母亲教舞蹈课的地方——她并没有坚持教很久。不过这房间的形状与那里一模一样。”我摸了一下纸上那块方方正正的部分。这块地方是突出来的,把房间的后半部分都变窄了。“这个位置是卫生间——进出得走另外一个舞池。可是带立体声的音箱是在这儿的,”我指了指左边的角落,“而且要旧一些,没有电视机的。等候室里有个窗户——透过这个窗户,可以从这个角度看见那间屋子。”

亚奇和杰萨敏盯着我。

“你能肯定是同一间屋子吗?”杰萨敏问,仍然很冷静。

“不,一点儿都不能肯定——我想多数舞蹈房样子看上去都会一样的——镜子、把杆。”我的手指沿着贴在镜子上的芭蕾练功用的沿壁把杆走了一圈,“只是形状看上去熟悉。”

“你现在有要去那儿的理由吗?”亚奇问道。

“没有,自从我妈妈不在那里教舞蹈以后,我就没有去过那里了——大概有十年了。”

“这么说,应该不可能跟你有任何联系喽?”亚奇急切地问道。

我摇摇头:“我甚至认为主人都换了。我肯定这只是某个地方的另一个舞蹈排练教室。”

“你妈妈去的那个舞蹈排练教室在哪里?”杰萨敏问道,她的语气听起来比亚奇更漫不经心。

“就在我们家附近。这也是她去那里工作的原因——我放学后走回家可以和她在那儿碰头……”看到他俩交换了眼色,我的声音逐渐变轻了。

“那么,是在凤凰城这儿?”杰萨敏依然用漫不经心的语气问道。

“对。”我低声说道,“第五十八街和仙人掌街交汇的地方。”

我们仨都默默地坐着,盯着那幅画。

“亚奇,这手机安全吗?”

“这手机是华盛顿州的号。”亚奇答道。

“那我可以用它给我妈打个电话。”

“她在佛罗里达对吧?她在那儿应该很安全。”

“她是在那儿——但是很快就会回来,她不能回到那个房子去……”我的声音发抖了。我想到维克托搜了查理的房子,想到他去了福克斯的学校,那里存放着我的档案。

“她的电话号码是多少?”亚奇问道,他手里拿着手机。

“他们除了家里的座机外没有固定号码——按理说她会定期查看电话留言。”

“杰萨敏,你的意见呢?”亚奇问道。

她想了想:“我觉得应该不要紧吧——当然,记住别说你在哪儿。”

我急不可耐地接过手机,拨了那个熟悉的号码。响了四遍,然后我听见了我妈妈轻松活泼的声音,让我留言。

“妈妈,”我听见嘟了一声后说,“是我。听我说,我需要您做一件事,这件事很重要。您听到这个留言后,马上给我这个号码回个电话。”亚奇已经在我身边了,他把号码写在了他那幅画的底端。我仔细地把号码念了两遍,“跟我通话之前,请哪儿也别去。别担心,我很好,但是我得马上跟您通话,不管您多晚听到这个留言,好吗?我爱您,妈妈。再见。”我闭上了眼睛,祈祷着,但愿没有什么意料之外的计划变动,使得她在接到我的留言之前就回到了家里。

接着,我们继续等待着。我想过给查理打电话,可是我不确定该说什么。我把注意力集中到了电视新闻上,留意着佛罗里达的消息,或者棒球队春季训练的消息——还有罢工啦,飓风啦,恐怖袭击啦——任何可能让他们提前回家的消息。

似乎永生也赋予了人无尽的耐心,杰萨敏和亚奇好像都没觉得需要做点儿什么。亚奇画了一会儿速写,画的是他那个角度看到的那间黑屋子的模糊轮廓图,他把借着电视那点儿亮光所能看到的都画下来了。可画完之后,他就只是坐在那儿,看着光秃秃的四壁。杰萨敏似乎也不想走动走动,不想偷看一眼窗帘外的情况,也没有想在墙上凿个洞的冲动,不像我一样。

在等待手机再次响起的时候,我不知不觉在沙发上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