球赛

爱德华拐入我家所在的街道时,天刚刚下起毛毛雨。直到那一刻为止,我毫不怀疑当我在真实世界里度过中间的那几个小时的时候,他都会跟我在一起。

这时,我看见了那辆停泊在查理家私人车道上的黑色小轿车,那是一辆饱经风雨的福特牌汽车,我还听到爱德华沙哑着嗓子小声嘟囔了句什么,只是听不太清。

雅各布·布莱克站在他父亲的轮椅后面,在低矮的前廊下猫着身子躲着雨。爱德华把我的卡车靠着马路边停下来时,比利面色冷淡,跟块石头似的。雅各布瞪眼看着,表情压抑。

爱德华的声音很小,但火气很大:“这是在越界。”

“他是来警告查理的?”我猜测道,恐惧多于气愤。

爱德华只是点了点头,眯缝着眼睛,透过雨幕,对视着比利投过来的眼神。

让我略感宽慰的是查理还没回家。

“让我来对付这件事。”我建议道。爱德华怒气冲冲的眼神让我很担心。

没想到他居然同意了:“这可能是最好的办法了,不过要小心,那孩子不懂事儿。”

听了孩子这个词儿我有点儿不快。“雅各布比我小不了多少。”我提醒道。

然后他看着我,怒气顿时消失了。“哦,我知道。”他微微一笑,让我放了心。

我叹了口气,将手放在了车门拉手上。

“把他们带到屋里去,”他吩咐道,“这样我就可以走了,我黄昏时分再回来。”

“你要用我的卡车吗?”我问道,同时琢磨着到时候车子不在怎样跟查理解释。

他的眼睛转了几下:“我回去比开这辆卡车回去还要快一些。”

“你用不着离开。”我渴望地说道。

他见我一脸的闷闷不乐,冲我笑了一下。“不过,我还是得离开。你把他们打发走之后,”他怒气冲冲地朝布莱克父子方向瞥了一眼,“你还得让查理做好见你的新男朋友的思想准备。”他咧嘴大笑,牙齿全露出来了。

我哼哼唧唧地说了声“多谢”。

他一脸坏笑,而这正是我喜欢的。“我很快就会回来的。”他保证道。他的目光又敏捷地扫了前廊一眼,然后把身子迎过来迅速地吻了我的下巴边一下,吻得我的心儿怦怦乱跳,我也朝门廊瞟了一眼。比利的脸色已不再冷淡了,双手紧紧地抓着椅子的扶手。

早点儿。”我打开车门走进雨中时强调了一下。

绵绵细雨中,我半跑着朝门廊奔去,我能感觉到他在背后目送我的目光。

“嘿,比利,嗨,雅各布。”我尽可能高兴地跟他们打过招呼,“查理今天出去了——但愿你们没等太久。”

“没等多久,”比利压着嗓子说道,他的黑眼睛目光非常犀利,“我只是想把这个送过来。”他指了指搁在腿上的一个棕色纸袋。

“谢谢,”我说,虽然我不知道里面包的是什么东西,“干吗不进屋待会儿,擦一擦雨水呢?”

我假装没有看见他那锐利的目光,打开了房门,示意他们先请。

“来,我来吧。”说完,我转身关上了门。我最后又瞅了爱德华一眼。他等在那里,一动未动,眼神很严肃。

“你要把它放进冰箱,”比利把那包东西递给我时吩咐道,“是几条哈里·克里尔沃特家自制的炸鱼——查理的最爱。放在冰箱里,就不会回潮了。”他耸了耸肩。

“谢谢,”我又说了一遍,但这次是带着感情说的,“我已经想不出做鱼的新法子了,而且他今天肯定又钓了一些。”

“又钓鱼去了?”比利问道,眼里露出了一丝难以名状的目光,“又去老地方了?也许我会从那儿经过,见得到他的。”

“不,”我迅速地撒了个谎,脸一下子僵硬起来了,“他去了新的地方……不过我不清楚在哪儿。”

我表情的变化没能逃过他的眼睛,而且引起了他的沉思。

“杰克,”他说道,依然在打量着我,“你去把丽贝卡的那幅新画从车里拿来,我也要留给查理。”

“在哪儿?”雅各布问道,他的语气有些不悦。我瞅了他一眼,可他正盯着地板,眉毛蹙成了一团。

“我想我在后备厢里见过,”比利说,“你可能得翻一翻才能找到。”

雅各布无精打采地回到了雨中。

比利和我面面相觑,一言不发。片刻之后,这种沉默开始显得有些尴尬了,于是我转身进了厨房。我能听见他湿漉漉的轮子轧得亚麻油地毡嘎吱作响,他尾随在我身后。

我把那个袋子塞进了冰箱已经满满当当的顶层,然后一个急转身,跟他来了个正面相对。他那沟壑纵横的脸叫人捉摸不透。

“查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我的语气近乎粗鲁。

他点了点头,表示认同,但嘴上什么也没说。

“再次谢谢那些炸鱼。”我暗示道。

他依旧不停地点头,我叹了口气,双臂交叉抱在了胸前。

他似乎嗅出了我已经放弃了拉家常的念头。“贝拉……”他欲言又止。

我等待着下文。

“贝拉,”他又开了口,“查理是我最要好的一个朋友。”

“对。”

他用低沉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注意到你跟卡伦家的一个孩子走得很近。”

“对。”我简短地说道。

他眯起了眼睛:“也许这不关我的事,可我认为这不是件好事。”

“您说得没错,”我同意道,“这的确不关您的事。”

听了我的语气,他竖起了灰白的眉毛:“你可能不知道,卡伦一家在保留区名声不怎么好。”

“实际上,这一点我知道,”我以生硬的口气告诉他,这令他吃了一惊,“可那名声不是他们应得的,对吧?因为卡伦一家从来都没到过保留区,是不是?”我看得出自己毫不隐讳地提到了那份既约束又保护其部族的协议,令他有点儿措手不及。

“此话不假,”他同意道,眼神很警惕,“你好像……很了解卡伦一家的情况,这超出了我的预料。”

我盯得他不敢对视了:“也许比您还了解呢。”

他噘起了厚厚的嘴唇,思考着我的话。“也许吧,”他承认道,但他的目光很敏锐,“查理也很了解吗?”

他找到了我防线中的薄弱之处,击中了我的软肋。

“查理很喜欢卡伦一家。”我没有正面回答。他显然很清楚我在顾左右而言他,他的表情很不高兴,但并不怎么惊讶。

“是不关我的事,”他说,“可关查理的事吧?”

“不过,那也将是我自己的事情,我不认为关查理的事,对吧?”

我不知道他听明白了我这颠三倒四的问题没有,我力图不说任何妥协的话,但他似乎听明白了。他思忖了一会儿,这时候雨又在屋顶上滴滴答答起来了,成了打破寂静的唯一一种声音。

“对,”他终于让步了,“我也认为那是你的事。”

我长舒了一口气:“谢谢,比利。”

“你还是好好想一下你所做的事情吧,贝拉。”他奉劝道。

“好的。”我迅速答应下来了。

他皱起了眉头:“我的意思是说,别做你正在做的事情了。”

我打量了一番他的眼神,里面除了对我的关心之外什么也没有,我无言以对。

就在这时,前门哐当一响,声音很大,吓了我一跳。

“车里根本就找不到什么画。”雅各布人还没到,抱怨倒先到了。等他到了眼前,只见衬衣的肩部让雨水打湿了,头发滴着水。

“嗯,”比利哼了一声,突然超脱起来了,把轮椅一转,朝着自己的儿子,“我想我把它落在家里了。”

雅各布夸张地转了转自己的眼珠:“好极了。”

“对了,贝拉,告诉查理……”比利顿了一下,接着说道,“我的意思是说,我们顺便来过了。”

“我会的。”我低声说道。

雅各布大吃了一惊,说道:“我们这就要走了?”

“查理要很晚才回来。”比利一边自己转着轮椅从雅各布身旁经过,一边解释说。

“哦,”雅各布看上去很失望,“那好吧,我猜想过些日子会再见到你的,贝拉。”

“肯定。”我赞同了他的说法。

“当心。”比利告诫我说。我没有回答。

雅各布帮着他父亲出了门,我简单地挥了挥手,迅速地瞅了一眼我那辆现在空空如也的卡车,然后还没等他们父子俩离去,就把门关上了。

我在过道里站了一分钟,侧耳倾听着他们的车倒出去开走的声音。我在原地待着,等待着愤怒和不安平息下去。等我的紧张终于缓解了一点儿之后,我便上楼去换掉了过于讲究的服装。

我试了好几款上衣,不知道今晚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由于一门心思想着即将到来的事情,刚刚过去的事情也就无足轻重了。失去了贾斯帕及爱德华的影响,我以前没有受到过惊吓的这一课要补上了。很快我就对挑选服装的事情心灰意冷了——随手穿上了一件旧法兰绒衬衣和一条牛仔裤——我知道反正整个晚上我都会穿着雨衣。

电话响了,我冲下楼去接。只有一个声音是我所想听到的,舍此,任何声音都会令我失望。可是我知道要是他想跟我说话的话,他很可能直接就出现在我房间里了。

“喂?”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

“贝拉?是我。”是杰西卡的声音。

“哦,嘿,杰西。”我愣了一会儿才回到现实中来。我好像有几个月而不是几天没跟杰西说过话了,“舞会怎么样啊?”

“好玩儿极了!”杰西卡夸张地说道。也就问了那么一句,她就滔滔不绝地把头天晚上的情形详尽地描述了一通。恰当的地方我就“嗯”两下,但很难不走神。杰西卡、迈克,舞会、学校——此刻说来也怪,似乎全都不相干。我的目光老是不停地投向窗户,想判断厚厚的云层后面光的亮度。

“你听见我说的了吗,贝拉?”杰西生气地问道。

“对不起,你说什么?”

“我说,迈克亲了我!你能相信吗?”

“那太好了,杰西。”我说。

“那昨天都做了些什么?”杰西卡问道,听上去仍然对我的心不在焉有些不高兴。要不,也许是因为我没有刨根问底,惹她生气了。

“什么也没做,真的,我只不过在外面转了转,晒了晒太阳罢了。”

我听见查理的车停进了车库。

“爱德华·卡伦后来又跟你说了什么没有?”

前门砰的一声关上了,我听见查理在楼下嘭嘭啪啪,在放他的钓具。

“呃。”我迟疑了一下,不知道接下去该怎么说了。

“嗨,你好,孩子!”查理进厨房时跟我打了声招呼,我冲他挥了挥手。

杰西听到了他的声音:“噢,你爸在呀,没关系——咱们明天聊,三角课上见。”

“再见,杰西。”我挂上了电话。

“嘿,爸,”我说,他在洗碗槽里洗手,“鱼呢?”

“我放到冰箱里去了。”

“趁还没冻住,我去拿几条来——比利今天下午给我们丢下了几条哈里·克里尔沃特家炸的鱼。”我努力让自己的话听上去热情一些。

“是吗?”查理两眼一亮,“那是我最爱吃的东西。”

我准备晚饭的时候,查理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了。没多大的工夫,我俩就坐在餐桌边,一言不发地吃上了。查理吃得有滋有味,我则在绞尽脑汁地想该如何完成自己的任务,争取想出一个引出话题的办法。

“你今天是怎么打发时间的?”他问了一句,打断了我的沉思。

“噢,今天下午我只是在房子周围转了转……”实际上,那只是刚刚过去的那么一会儿的事情。我极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很愉快,可我的心里很虚的:“上午我去了卡伦家。”

查理放下了手中的叉子。

“卡伦大夫家?”他惊讶地问道。

我假装没有注意到他的反应:“对呀。”

“你去那里干什么去了?”他没有把叉子拿起来。

“噢,我跟爱德华·卡伦今天晚上算是有个约会吧,他想把我介绍给他的父母……爸?”

查理好像长了动脉瘤似的。

“爸,你没事儿吧?”

“你要跟爱德华·卡伦交往?”他大声问道。

呜呼。“我还以为你喜欢卡伦一家呢。”

“他太大了,跟你不般配。”他嚷嚷道。

“我俩都念中学三年级。”我纠正说,虽然他说对了,比他想象的还要对。

“等等,”他停了一下,“哪个是埃德温?”

爱德华是最小的那个,一头红棕色头发的那个。”帅气的那个,天使般的那个……

“噢,哦,那……”他苦苦思索了一会儿,“那还差不多,我想。我不喜欢那个大个子的样子,我知道他是个很不错的孩子,可他看上去太……老成了,不适合你。这个埃德温是你男朋友吗?”

“是爱德华,爸。”

“他是吗?”

“算是吧,我想。”

“你昨天晚上不是说你对镇上的任何男孩子都不感兴趣的吗?”不过他重新拿起了叉子,所以我看得出最难的一关已经过去了。

“噢,爱德华不住镇上,爸。”

他嘴里嚼着东西,眼睛不以为然地瞅了我一眼。

“再说了,您又不是不晓得,”我继续说道,“您知道,我们才刚刚开始,您就别开口男朋友闭口男朋友的,让人家多难为情呀,好不好嘛?”

“他什么时候过来?”

“几分钟之后就会过来。”

“他要带你去哪儿?”

我大声抱怨道:“我希望您现在别老跟审犯人似的,我们要去跟他的家人一起打棒球。”

他皱起了脸,继而终于嘿嘿笑了:“你去打棒球?”

“噢,我可能大部分时间是当观众。”

“你肯定真喜欢上这个小伙子了。”他一脸狐疑地说道。

我叹了口气,善意地冲他翻了翻眼睛。

听见房子前面响起了引擎的声音,我赶紧跳起来,开始收拾餐具。

“餐具你就甭管了,今天晚上我来收拾。你也太把我当小孩子了。”

门铃响了,查理迈开了大步前去开门,我慢了半步。

我没想到外面下那么大的雨,爱德华站在门廊的灯光下,就像雨衣广告上的模特。

“进来吧,爱德华。”

我长舒了一口气,查理没把他的名字念错。

“谢谢,斯旺警长。”爱德华毕恭毕敬地说道。

“就叫我查理吧。来,上衣给我拿着吧。”

“谢谢,长官。”

“坐那儿吧,爱德华。”

我做了个鬼脸。

爱德华优雅自然地坐在了唯一的一把椅子上,我只好挨着斯旺警长坐在沙发上了。我狠狠地扫了他一眼,他在查理的背后眨了几下眼睛。

“我听说你要带我女儿去看棒球。”也只有在华盛顿州,下着倾盆大雨这样的事实才不会对户外活动有丝毫影响。

“是的,长官,我们是这么计划的。”他并未因我跟父亲讲了实话而显得吃惊。不过,他说不定一直在听我们的谈话。

“噢,祝你好运,我想。”

查理笑了,爱德华也跟着笑了。

“好了,”我站了起来,“别拿我寻开心了,咱们走吧。”我回到门厅穿上了上衣,他俩跟了过来。

“别太晚了,贝儿。”

“别担心,查理,我会把她早点儿带回来的。”爱德华保证道。

“照顾好我女儿,没问题吧?”

我哼了一声,但他俩都没理我。

“她跟我在一起会很安全的,我保证,长官。”

查理不可能怀疑爱德华的真挚,因为字字听上去都是那么情真意切。

我大步出了门。他俩都笑了,爱德华跟着我出来了。

我在门廊里突然停下了,只见我的卡车后面停着一辆特大的吉普车,车胎比我的腰还高。前灯和尾灯上面都有金属灯罩,防撞杆上安着四只大探路灯。车子的硬顶盖儿是鲜红色的。

查理轻轻地吹了一声口哨。

“系好安全带。”他从嘴巴里挤出这几个字。

爱德华尾随着来到了我这一边,打开了车门。我估计了一下到座位上去的距离,准备跳上去。他叹了一口气,然后单手把我举到了车里,但愿查理没有看到。

他以正常的、人类的速度走到司机那一侧的时候,我试图系上安全带,可搭扣太多了。

“这都是些什么呀?”他开门的时候我问道。

“是越野时的安全带。”

“哎哟。”

我试图找到扣这些搭扣的地方,但想快却快不起来。他又叹了一口气,然后手够过来帮我。令我高兴的是雨下得很大,看不清站在门口的查理,这也就意味着他也看不见爱德华的双手在我脖子上缠绵,拂弄我锁骨的情形。我放弃了想帮他一把的念头,而是集中精力让自己别呼吸得过于急促。

爱德华转动钥匙,发动了引擎,我们的车从房前开走了。

“这辆……呃……吉普是你的?”

“是埃美特的。我想你大概不希望一路上都跑吧。”

“这东西你放在哪里?”

“我们把一间附属建筑改成了车库。”

“你不系安全带?”

他不信任地看了我一眼。

这时我领会了一些意思。

“一路上跑?照此说来,我们还是有一段路要跑?”我的声音陡升了几个八度。

他抿着嘴笑了:“你不用跑。”

会恶心的。”

“闭上眼睛,就没事儿了。”

我咬紧了嘴唇,克服恐惧感。

他侧过身来吻了吻我的头顶,然后轻声哼了一下。我看着他,大惑不解。

“你在雨中的味道真好闻。”他解释说。

“那是好呢,还是坏?”我谨慎地问道。

他叹息道:“兼而有之,凡事都是有好有坏。”

我不知道他在黑暗和倾盆大雨中是如何认路的,但不知怎的他找到了一条侧路,与其说是一条马路,还不如说是一条山路。有好久根本就没法交谈,因为我就像风钻一样在座位上颠上簸下。不过,他似乎很喜欢这样的颠簸,一路上都笑得合不拢嘴。

然后,我们来到了路的尽头,树木在吉普的三面形成了三道绿色的屏障。雨不大,一点儿毛毛细雨而已,一刻比一刻小,云层上面的天空越来越亮了。

“对不起,贝拉,从这里开始我们就得步行了。”

“你听我说,我就在这儿等。”

“你的勇气都跑哪儿去了?今天上午你还特别勇敢的。”

“我还没忘记上次的情形。”不就是昨天的事情?

眨眼间他已经来到了我这边,他动手给我解安全带。

“我自己来,你接着赶路吧。”我抗议说。

“哼……”他三下五除二就解开了,若有所思地说道,“看来我得再改变一下你的记忆。”

没等我来得及反应,他就把我从吉普上拉出来,立在地上了。此时仅仅是一点儿雾雨了,看来要让爱丽丝说对了。

“改变一下我的记忆?”我忐忑不安地问道。

“差不多吧。”他目不转睛、聚精会神地看着我,但他的眼神里藏着幽默。他把双手放在了我脑袋两边的吉普车上,身子前倾,害得我只好紧紧地背靠车门。他又朝前倾了倾,他的脸离我的脸差点儿就挨着了,我没有退路了。

“现在,”他低声说,而正是他的气味儿搅乱了我的思绪,“你究竟在担心什么?”

“噢,呃,撞到树上……”我支支吾吾地说道,“给撞死了,还有就是恶心。”

他忍住了没笑,然后弯下头,将冰冷的嘴唇轻轻地贴住了我的喉咙窝。

“你现在还担心吗?”他贴着我的皮肤轻轻说道。

“嗯,”我努力集中精力,“担心撞树和恶心。”

他的鼻子顺着我喉咙的皮肤往上画了一道线,一直画到了我的下巴边上。他呼出的凉气弄得我的皮肤直痒痒。

“那现在呢?”他用嘴唇贴着我的下巴低声说道。

“树,”我喘着气说道,“运动病。”

他抬起脸,吻了吻我的眼睑:“贝拉,你并不真的认为我会撞到树上去,对吧?”

“对,可有可能呀。”我的声音缺乏信心。他闻到了轻易获胜的味道。

他缓缓地沿着我的脸往下吻,吻到我的嘴角时停下了。

“我会让树伤到你吗?”他的嘴唇稍稍蹭了蹭我颤抖不已的下嘴唇。

“不会。”我低语道。我知道要回答好,还要补上半句,可我就是不太补得上来。

“你瞧,”他说,嘴唇在我的嘴唇上滑动,“没什么可怕的,对吧?”

“对。”我叹了一口气,投降了。

接着他双手几乎是粗鲁地捧起了我的脸,热切地吻起来,他那咬定青山不放松的嘴唇贴着我的嘴唇不停地移动。

我的行为真说不出任何理由来。显然,到目前为止我也算明些事理了,可我似乎还是不能不做出完全像第一次那样的反应。我没有稳重地无动于衷,而是伸出胳膊,紧紧地绕住了他的脖子,突然,他石头般的身子把我牢牢粘住了。我叹了一口气,双唇分开了。

他摇摇晃晃地往后退,不费吹灰之力就把紧紧绕着的胳膊挣开了。

“该死,贝拉!”他挣脱了,嘴里喘着粗气,“我会死在你手里的,我发誓。”

我身子往前一歪,双手撑在了膝盖上。

“没人能置你于死地。”我咕哝道,想歇口气。

“没遇见之前我也许会信,现在,趁我还没做出什么真正的蠢事来,咱们离开这里。”他咆哮道。

他像以前一样把我往背上一扔,我看得出为了和过去一样温柔,他格外费了点儿劲。我双腿夹着他的腰,双臂牢牢地抓着他的脖子。

“别忘了闭上眼睛。”他严肃地警告说。

我赶紧把脸缩到了他的肩胛骨下,我自己的胳膊下面,并使劲儿地闭上了双眼。

我几乎不知道我们在动。我能感觉到他在我下面滑行,不过他可能是在顺着人行道溜达,动作是那样平缓。我很想偷看一眼,也就是看看他是不是真的像以前那样在森林中飞行,但我还是忍住了。弄得那样头晕目眩不值得,能听着他均匀的呼吸我就很知足了。

直到他把手伸到背后摸了摸我的头发,我才确定我们已经停下来了。

“结束了,贝拉。”

我大着胆子睁开了眼睛,果然,我们停下来了。我僵硬地从他身上松开滑下来,仰面朝天地摔在了地上。

“哎哟!”我触到湿漉漉的地面时,气喘吁吁地喊了一声。

他以怀疑的目光盯着我,显然不能确定他是不是仍旧气得不行,不觉得我很好笑。可是我困惑的表情快把他逼疯了,他突然哈哈大笑了起来。

我从地上站了起来,没有理睬他,掸去上衣后面的泥和蕨类植物,而这只是使他笑得越发厉害了。一气之下,我迈开大步,朝森林里走去。

我发现他的手放在我的腰际。

“你要去哪儿,贝拉?”

“去看棒球比赛。你好像对打棒球没什么兴趣了,可我确信没有你别人照样会很开心的。”

“你走错了。”

我转过身来,没有看他,大步朝相反的方向走去,他又追上了我。

“别生气,我也是情不自禁。你应该看看你的脸。”他还没说完就忍不住嘿嘿笑了。

“噢,就允许你生气?”我问道,竖起了眉毛。

“我没生你的气。”

“‘贝拉,我会死在你手里的。’”我酸酸地把他刚才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

不过是陈述一个事实。”

我试图再次从他身边走开,可他把我拽得紧紧的。

“你就是生气了。”我不依不饶。

“没错。”

“可你刚才说——”

“我是说没生你的气。难道你不清楚吗,贝拉?”他突然认真起来了,丝毫不见戏弄的踪影了,“你难道不明白吗?”

“明白什么?”我问,他情绪的突然变化和他的话一样,弄得我莫名其妙。

“我从来都不生你的气——我怎么会生你的气呢?你勇敢、热情……深信不疑。”

“那是为什么呢?”我低声道,回忆着那把他从我身边拽开的愤怒情绪,我一直把这种愤怒情绪理解为合情合理的绝望——对我的虚弱、迟钝和难以控制的人类反应……的绝望。

他把双手小心翼翼地放在我的脸两边。“我是生我自己的气,”他温柔地说道,“气我老是把你置于危险的境地,恰恰是我的存在给你带来了危险,有时候我真的恨我自己。我应该更强壮一些,应该能够——”

我把手放在了他嘴上:“别说了。”

他拿起了我的手,从他的嘴唇上拿开,紧贴在了他的脸上。

“我爱你,”他说,“这是我这么做的一个蹩脚的理由,但却是真的。”

这是他第一次说他爱我——说了这么一大串。他也许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我无疑意识到了。

“好了,听话点儿。”他继续说道,然后弯下头,轻轻地用嘴唇蹭着我的嘴唇。

我老老实实地一动未动,然后我叹了一口气。

“你答应斯旺警长早点儿送我回家的,记得不?我们最好动身了。”

“是,小姐。”

他露出了微笑,有点儿意犹未尽的意思,松开了我,就剩一只手没松开了。他领着我在高高的、湿湿的蕨类植物和垂着的苔藓中穿行了几步,绕过一棵粗大的铁杉,我们就来到了奥林匹克山群峰之间的那片洼地中的一片巨大的空地边上。这块地有任何一个棒球场的两个大。

我看见其余的人全来了:埃斯梅、埃美特、罗莎莉,他们坐在一块露出地表的、光秃秃的岩石上,离我们最近,或许只有一百码远。在远出许多的地方,我可以看见贾斯帕和爱丽丝,俩人少说也相隔有四分之一英里,好像是在把一个什么东西扔来扔去,可我就是没看到球。好像是卡莱尔在标各垒的位置,可垒与垒之间真的能隔那么远吗?

我们走进他们的视野之后,坐在岩石上的三个人站了起来。埃斯梅开始朝我们这边走来。埃美特久久地看了罗莎莉的背影一眼后也跟过来了;罗莎莉优雅地站起来后,大步朝那块场地走去,瞅都没瞅我们这个方向一眼。我的胃顿时不舒服地抽搐起来。

“我们刚才听到的是你们吗,爱德华?”埃斯梅快走到我们跟前时问道。

“像是一头熊让什么东西给呛住了。”埃美特做了清楚的补充。

我犹犹豫豫地冲埃斯梅笑了笑:“那是他。”

“当时贝拉无意之中显得很好笑。”爱德华解释道,迅速报了一箭之仇。

爱丽丝已经离开了自己的位置,在朝我们这边跑来,或者说是舞来。她一个急停,优美自然地停在了我们的跟前。“是时候了。”她宣布道。

她话音一落,就听一声闷雷,把我们远处的森林都震动了,然后哗啦一声向西划向了镇里。

“很恐怖,是吧?”埃美特亲切自如地说道,还朝我眨了眨眼。

“咱们走吧。”爱丽丝伸手抓起了埃美特的手,接着他俩朝那块超大的场地冲去。爱丽丝跑起来就像瞪羚一般。埃美特的姿势几乎同样优雅,速度也一样快——不过,怎么也不能与瞪羚相提并论。

“你想不想打两下?”爱德华问,两眼炯炯有神,充满了期盼。

我努力让自己听上去热情得恰到好处:“加加油吧!”

他暗笑了一会儿,把我的头发弄了个乱七八糟,然后就跟在另外两人后面飞奔而去了。他跑起来更猛,像一只非洲猎豹,而不是瞪羚,很快就超过了他俩。那优雅和力量令我目瞪口呆。

“咱们过去吗?”埃斯梅用她那柔和、动听的声音问道,我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呆呆地盯着他的背影,于是赶紧重新调整好自己的表情并点了点头。埃斯梅和我始终保持着几英尺的距离,我不知道她是不是依然很小心,怕吓着我。她让自己的步伐跟我的保持一致,丝毫没有显得不耐烦。

“你不跟他们一起打球?”我腼腆地问道。

“对,我宁愿当裁判——我想让他们老老实实地比赛。”她解释说。

“就是说他们喜欢搞小动作喽?”

“哦,没错——你会听到他们争争吵吵的。其实,我并不希望你听到,你会以为他们是由一群狼养大的。”

“你说话的语气像我妈。”我大笑道,很惊讶。

她也笑了。“噢,我确实在很多方面把他们当作我的孩子看。我永远也改不了我做母亲的天性,爱德华跟你说过我失去过一个孩子的事儿吗?”

“没说过。”我含糊不清地说道,有点儿不知所措,竭力想弄明白她想起了什么样的一生。

“噢,那是我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孩子。他生下来只有几天就夭折了,可怜的小家伙呀,”她叹息道,“我的心都碎了——那正是我跳崖的原因,你知道的。”她就事论事地补充道。

“爱德华只说过你跳……跳崖的事儿。”我结结巴巴地说道。

“他总是很绅士,”她微笑道,“爱德华是我后来的第一个儿子。我一直都是这么看他的,尽管他的年龄比我大,至少从一个方面来说是这样的。”她热情地冲我笑了笑,“这正是为什么他找到了你我这么高兴的原因,宝贝儿。”她这番亲热的话听上去非常自然,“他很久都没有合得来的人了,看见他形单影只,真的让人很难受。”

“这么说,你不介意?”我问道,又有点儿犹豫不决了,“不介意我……完全不适合他吗?”

“不。”她若有所思了一会儿,“你就是他想要的人。不管怎样,会有好结局的。”她说,虽然担心地皱起了额头。又响起了一阵隆隆的雷声。

这时,埃斯梅停下了脚步,显然,我们已经来到了场地边上。他们好像已经分了队。爱德华在远远的左半场,卡莱尔站在一垒和二垒之间,爱丽丝拿着球,站在肯定是投手的位置上。

埃美特挥舞着一根铝制的球棒,球棒在空中呼呼作响,几乎辨不清它的路线。我等待着他走上本垒,但接着我就发现,就在他摆出姿势时,他已经上了本垒——距投手的位置很远,大大超出了我的想象。贾斯帕站在他后面几英尺远的地方,准备接球。当然啦,谁都没有戴手套。

“好啦,”埃斯梅清晰地喊了一嗓子,这一嗓子我知道就连爱德华也会听见,尽管他离得老远,“击球员就位。”

爱丽丝站得直直的,给人以一动不动的假象。她的样子更像是做贼似的,而不像是有威慑力的挥臂动作。她双手握球,放在腰间,然后恰如眼镜蛇出击一般,她右手急速挥出,球啪的一声飞进了贾斯帕的手中。

“那是不是一击?”我低声问埃斯梅。

“如果他们没击打,就是一击。”她告诉我。

贾斯帕把球扔回到爱丽丝早已等候着的手里,她破例地咧嘴笑了笑,然后她的手又转着挥了出去。

这一次,球棒不知怎的赶上了点儿,成功地击中了那快得都看不见的球。击打声大得跟雷鸣似的,震耳欲聋,响彻了群山——我马上明白了雷暴的必要性。

球像一颗流星一样划过场地上空,飞进了紧挨着这里的那片森林深处。

“本垒打。”我咕哝道。

“别急。”埃斯梅告诫道,她举着手,聚精会神地听着。埃美特在垒周围看不太清楚,卡莱尔把他遮蔽住了。我发现爱德华不见了。

“出局!”埃斯梅清晰地喊道。我难以置信地看到爱德华从树林边一跃而出,高高举起手里握着的球,他那合不拢嘴的笑容连我都看得清清楚楚。

“埃美特击球力气最大,”埃斯梅解释说,“但爱德华跑得最快。”

这一局还在我眼前难以置信地继续,球速以及他们在球场上奔跑的速度,我的眼睛根本就看不过来。

贾斯帕为了避开爱德华那万无一失的外场防守,朝卡莱尔打出了一记地滚球,这时我了解了他们等待雷暴的另外一个原因。卡莱尔跑上接球,然后把贾斯帕送上了一垒。他俩相撞时,声音就像两块下落的巨石发出的撞击声。我担心地跳了起来,可他俩不知怎的居然毫发无损。

“安全上垒。”埃斯梅冷静地喊道。

埃美特这一方领先一分——罗莎莉在埃美特打出的一记长长的腾空球被接住后返回触垒,然后设法围着垒飞快地跑动——这时爱德华接住了第三个界外球。他冲到了我身边,流露着兴奋之情。

“你觉得怎样?”他问。

“有一点可以肯定,陈旧乏味的大联盟的比赛,我以后一次也无法耐着性子看完了。”

“听起来你以前没少看嘛。”他大笑道。

“我有点儿失望。”我打趣道。

“为什么?”他不解地问道。

“嗯,要是我能找到一样事情你技不如人就好了,哪怕能赢过你的是这个星球上的任何人。”

他脸上掠过一丝他那特有的坏笑,气喘吁吁地离开了。

“我来了。”他说着朝本垒板走去。

他打得很聪明,球的线路很低,外场的罗莎莉虽然伸着手,时刻准备着,但还是没够着,于是他闪电般地跑了两垒,埃美特才把球传回。卡莱尔击出了一记飞出场外很远的球——隆隆的响声把我的耳朵都震疼了——结果他和爱德华双双上垒。爱丽丝跟他俩优雅地来了个击掌相贺。

随着比赛的继续,比分不停地变化,他们交替领先时都会像街头球员一样相互嘲笑。偶尔,埃斯梅会叫他们遵守秩序。雷还在打,但正如爱丽丝所预见的一样,我们并未淋雨。

该卡莱尔击球,爱德华接球了,这时爱丽丝突然喘了一口气。我的目光和往常一样放在爱德华身上,只见他猛地抬起头来,把目光投向了爱丽丝。他俩四目相遇,很快迸出了某样东西。别人还没来得及问爱丽丝有什么不对劲,爱德华就已经在我的身边了。

“爱丽丝?”埃斯梅的声音很紧张。

“我没看见——我不清楚。”她小声说道。

这时所有其他的人都围拢来了。

“怎么回事,爱丽丝?”卡莱尔用权威的语气冷静地问道。

“他们移动的速度比我想象的快多了,我发现我以前看错了。”她咕哝道。

贾斯帕俯身其上,摆出了一个保护的姿势。“什么不同了?”他问。

“他们听见我们在打球,于是改了道。”她说时一副后悔的样子,好像觉得要对吓着了自己的东西负责似的。

七双眼睛迅速地扫了我的脸一眼,然后移开了。

“还有多大一会儿?”卡莱尔问爱德华。

他一脸精力高度集中的神情。

“不到五分钟。他们在跑——他们想赌一把。”他愁眉苦脸地说道。

“你能行吗?”卡莱尔问他,他又瞅了我一眼。

“不,背着……”他打住了,“而且,我们最需要的就是不让他们闻到味儿然后穷追不舍。”

“几个?”埃美特问爱丽丝。

“三个。”她回答得很简短。

“三个!”他不以为意地说道,“让他们来好了。”他粗壮的胳膊上钢筋铁骨般的肌肉绷得紧紧的。

卡莱尔沉思了片刻,这一片刻似乎比它实际上长了很多。只有埃美特看上去泰然自若,其余的人全都焦急地盯着卡莱尔。

“咱们接着比赛好了,”卡莱尔终于拿定了主意。他的声音很冷静,“爱丽丝说他们不过是好奇罢了。”

这番话说得很忙乱,只几秒钟就过去了。我听得很仔细,而且听到了一多半,不过此刻埃斯梅问了爱德华一句什么我没能听清楚,她只是嘴在悄无声息地动。我只看见了他的手在微微发抖和她脸上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你来接球,埃斯梅,”他说,“现在我来当裁判。”说完,他站在了我前面。

其余的人回到了场上,每个人都拿自己锐利的目光把那黑压压的森林警惕地扫视了一遍。爱丽丝和埃斯梅似乎站在我的周围。

“把你的头发放下来。”爱德华低声平静地说道。

我顺从地把头上的橡皮筋取了,让头发散落了下来。

我说了一件明摆着的事:“有人要到了。”

“对,待着别动,别出声,而且别离开我身边。”他巧妙地掩饰着自己的紧张,但我还是听出来了。他把我的长发朝前拉,遮住了我的脸。

“那不管用,”爱丽丝轻轻地说道,“我在场子那头都能闻到她的气味。”

“我知道。”他的语调中染上了一丝绝望的色彩。

卡莱尔站在本垒板上,其余的人三心二意地投入了比赛。

“埃斯梅刚才问你什么来着?”我低声问道。

他犹豫了片刻才回答。“他们是不是渴了。”他不情愿地咕哝道。

时间一秒一秒过去了,比赛在心灰意懒地进行。谁都只敢轻打了,埃美特、罗莎莉和贾斯帕在内场徘徊。尽管我的脑子都吓木了,但我还是能不时地觉察到罗莎莉在看我,她的目光毫无表情,但她的口型还是让我觉得她在生气。

爱德华的注意力丝毫没放在比赛上,他的眼睛瞄着那片森林,心也系着那片森林。

“我很抱歉,贝拉,”他感情强烈地低声说道,“我真蠢,太不负责任了,居然让你面临这样的危险,真是抱歉。”

我听见他屏住了呼吸,只见他两眼瞄向了右半场。他迈了半步,夹在了我和来者之间。

卡莱尔、埃美特和其余的人也都转向了同一个方向,凝神静听着穿行的声音,这些声音太轻了,我根本听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