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册 第八章 危机与绝境

宁檬回到路盟投资以后,直接奔到陆既明的办公室去和他通气。

她告诉陆既明,自己刚刚在电梯里遇到何岳峦了,并且给了他下马威。

她表示未来再遇到何岳峦她还会更加耀武扬威的。因为她越张扬,心虚就越会让何岳峦慌。她希望何岳峦越慌越好,最好慌到露出马脚来,说不定君子报仇就不用等到十年了呢。

陆既明撇嘴一笑,笑得蛮解气也蛮开怀。他表示他除了听懂宁檬这番话明面上的含义以外,也听懂了它明面以下的隐藏含义。

“放心,我们盯着何岳峦,何岳峦也会盯着我们,我会告诉下边的人打起精神,遇到来打听事儿的不明人等一律乱棍打走。”

宁檬笑起来,阳光透过窗口打在她脸上,把她勾勒得明眸皓齿。

陆既明恍了下神,不着痕迹地垂下了眼。

“早上出门前,你不是说有正事要过来和我商量吗。”

陆既明把话题引到了正事上,把情绪也顺便引渡到了正事上,然后他又抬起眼,问:“是什么事?”

宁檬说:“想和你商量一下,未来我们公司的主要业务方向偏重在哪些方面比较好。”

宁檬知道陆既明的人脉和资源都主要集中在上市公司方面,比如定向增发以及并购重组是他的资源强项。但这一两年来实体经济持续性的不太景气,捎带着二级市场的股价也跟着颠颠簸簸。眼下他们似乎应该把投资重点转转风向了。

所以当陆既明问她关于这个问题她自己有什么想法的时候,宁檬反问了陆既明一个问题:“去年前年是互联网和移动互联网产业最火最吸引投资,今年呢,今年你觉得什么最火?”

陆既明很确定地给了一个答案:“基于互联网的泛娱乐产业链。”

宁檬听了这个答案,情不自禁对着陆既明又笑。

从去年到今年年中,他父亲和他自己的那两场变故几乎让他荒掉了他的斗志和他的职业素养。但眼下当他从变故中走出来,他的职业敏锐度让他迅速填补了这近一年的缺失。

宁檬其实很想跟陆既明击下掌,以庆祝彼此的道相合以及英雄所见略同。可惜两人之间隔着张宽阔的办公桌。

这一年里,最火的的确莫过于泛娱乐。它以内容也就是俗称的IP为基础,通过开发其延展性,令它可以在文学、动漫、影视、游戏以及衍生品等这些泛娱乐产品之间互相转换,产生价值。

人们从前都低估了娱乐的能量,但在经济不景气的现在,谁也不再小觑这块回报丰厚的蛋糕。

宁檬笑着对陆既明细数了一下自己手里的娱乐资源:“我们现在,有直播平台的资源,有影视剧制作的资源,游戏公司我也深度接触过一家,老板虽然有点不靠谱但公司资质是好的,有用处时可以利用一下无妨。现在我们离泛娱乐链条,还差一家动漫公司,一家衍生品公司,一家ip孵化公司。”

陆既明接她的话:“所以接下来,我们就先把这个链条填满吧。”停了下,他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张名片,推给宁檬,“你说巧不巧,我约了这家公司老板下午见面。”

宁檬低头一看,是家衍生品生产及代理公司。她抬起头,忍不住了,伸出手臂招展手掌,等着陆既明向前探身送上一击。

啪的一声。

掌心微痛微痒,心里无比痛快酣畅。

他们这么的英雄所见略同,路盟想不发达都难。

自从在电梯里遇到何岳峦,一看到他过得那么滋润那么恬不知耻,宁檬就对尤琪更担心更替她不值了。

宁檬觉得人世间真是有太多不公平,其中最不公平之一就是总是负心的那一个过得好、总是深情的那一个苦痛多。她被尤琪和何岳峦这一段教科书般失败的感情刺激得快要不敢再放开心扉去试探爱情了。

宁檬不放心尤琪的状态,在晚上视频的时候催问尤琪采风还要多久才能结束。她得尽早把尤琪弄回身边来,弄哭她,必须哭,而且是大哭。她得让她彻底爆发出来才行。

尤琪回答说因为她拍的照片杂志社特别喜欢,读者也特别喜欢,所以她可能要把行程再延长几天。

宁檬问,那到底是几天。尤琪被问得噗噗笑:“好啦好啦,知道你是想我了。放心,真的没几天了!”

一直等视频结束,宁檬才发现自己让尤琪用笑容给忽悠了,她到最后也没跟她说明白,到底还有几天。

陆既明跟衍生品公司的老板接洽得很好,他放下身段洗练了逼格后,简直就是职场上别人最愿意与之合作的那种人——帅气,睿智,讲话犀利的同时又晓得恰到好处地关照对方的感受。

宁檬觉得陆既明快进化成职场万人迷了。

和衍生品公司接洽后,陆既明和宁檬商量了一下对该公司进行A轮融资的初步方案。两人最后商定,投资款他们以自有资金出三分之一,由LP出三分之二。

路盟投资靠着这单项目稳稳地打开了新局面。公司正一步步上了正轨,一步步有了新起色。

宁檬私下估算了一下,这样一步步稳扎稳打,路盟用不了几年就能壮大起来了。到那时陆既明想先下手收拾谁,她就陪着他去收拾谁,权当是给尤琪出气了。

宁檬私底下一直没忘了打听Jason王这号人。很多事都有他在里面搅和,她直觉Jason王会是撬松何岳峦和彩凰资本的关键点。找到这个人,打垮这个人,或者何岳峦、双勋和彩凰资本的利益联盟就会土崩瓦解了。可她陆续问了很多圈内的人,大家却都表示对这一位Jason王先生不熟不了解。宁檬想也许自己的江湖地位还是没到达顶级、接触的人还是不够金字塔尖吧,所以没什么人知道这个塔尖上的Jason王。但没关系,她不着急,何岳峦的一笔笔账她都记着呢,那些给他助纣为虐的人,那些有罪的人,她不会因为时间而忘记他们的罪过。

几天后宁檬在仁通大厦大堂等电梯的时候,居然遇到了苏维然。

苏维然看到她时,很明显的一怔。而一怔之后是无法掩饰的惊喜。

宁檬先出声打了招呼:“学长,好久不见,还好吗?”

苏维然忙点头说了声:“挺好的。”说完后,又立马摇头,“刚才只是客套话,其实一点都不好。”

宁檬没有顺着苏维然的期待往下问他为什么一点都不好。因为他将给出的答案她猜得到。

他会说些“和你分手后我就不再快乐”之类的话。而这些话,挽不回他们之间的关系,只能徒增尴尬而已。

宁檬尽量从容地笑一笑,岔开话题问苏维然:“学长,你怎么到这来了?”

苏维然回答她:“我到上面仁宁保险去一趟,约了何总谈点事。”

宁檬维持不下去笑容的从容了,她敛了笑,对苏维然说:“学长,按说公事上你找他谈什么,是你们之间的事,我不该多嘴。但之前他怎么对待尤琪的,怎么做套吃掉钦和的,你也都看到了。说实话他不是什么好人,学长你最好别和他有什么瓜葛,免得以后要吃了亏才会发现原来是上了当。”

苏维然看她脸色变得不好,立刻说:“好,如果能让你开心一点,我都听你的,我不上去了!”

停了一下,他也问宁檬同样的问题:“你呢?你怎么也在这?”

宁檬斟酌着告诉他:“我和朋友在这里合开了家投资公司。”

苏维然眼神偏了一偏,越过她肩膀向她身后看了一下,说了声:“那不是陆总吗?怎么看到我们扭头就走了,也不打个招呼?”

宁檬循声回头看,什么也没看到。她想陆既明可能已经乘着另一区的电梯上楼去了。

她再转回头来时,苏维然的脸色已经起了变化。他脸上浮起了温柔微笑:“你说和朋友一起开了家公司,这个朋友是指陆既明吗?”

宁檬在心里轻轻叹一口气。

她没有骗苏维然,对他点点头,说:“是的。”

苏维然的笑容变得惨淡起来,看得宁檬有些于心不忍。

苏维然像是克服了自己内心一场很激烈的角逐,一场关于问还是不问的角逐。然后他选择了问:“你和他在一起了吗?”

宁檬看着苏维然垂在身侧紧握着的、微抖着的拳头,摇摇头:“没有,学长,我们没有在一起。经过那么多事,又还有那么多事等着去做,大家恐怕都已经没有谈情说爱那份心思了。”

苏维然忍不住继续追问:“没在一起,那你为什么肯来帮他做公司?”

宁檬叹口气,告诉苏维然:“学长,因为我心里有愧。虽然我是无心的,但我毕竟在客观上是助何岳峦为虐了。他回来就是冲着恶意收购来的,我跟他接触那么多,却没能及时洞察他的野心,而最终那场恶意收购导致了陆天行脑中风去世,我觉得这里面有我的罪过。”

苏维然惨惨淡淡地一笑:“你要这么说,那我也是有罪过的,当时你问我可以去帮陆既明联系何岳峦吗,我不想表现得小气,就同意了。如果那时我能遵从本心不去故作大方,不让你去帮陆既明牵线,也许一切就不是现在这个局面了。所以,我也是有罪过的吧。”苏维然的拳头松开了,他语调颓然,“那我今天就先走了,改天再来时你请我上去喝杯茶吧!”

宁檬说好的。

苏维然转身离开了仁通大厦。宁檬看着他的背影,觉得他的脚步拖得有点沉重。

她心里不好受,收回了目光。

走进电梯后她收到一条信息。是苏维然发来的。

“你答应我不交男朋友的。”

宁檬叹气。刚刚看到苏维然背影的那点难受渐渐飘走了。

她忍住了没心软答应他复合是对的,苏维然目前的心理状态是不适合谈恋爱的,不管是和谁。

宁檬回复他:“学长,我没骗你,我没交男朋友。”

手机安静下来。

宁檬想着,如果自己提出建议,让苏维然去看下心理医生,不知道他会不会觉得自己是在讽刺他有病。

宁檬想了想,叹着气,锁了手机屏幕。

还是算了,不说了吧。

宁檬上楼到了公司后的一整天里,都没怎么和陆既明照上面,他这一天倒比从前每一天都显得更加忙忙叨叨。

到了下午,不光陆既明宁檬抓不着他人,连杨小扬都不见了。

一直到快下班的时候,宁檬才成功把陆既明堵在办公室,告诉他,她又拉到了两个优质LP。没等仔细说上两句话,杨小扬就敲门进来了,告诉陆既明:“陆总,房子给您租好了,这是钥匙,地址等会我发您手机上。精装修,三环里,随时拎包入住!”

杨小扬交完钥匙,功成身退。

宁檬挑着眉看着陆既明。

陆既明撇着嘴角笑了下,说:“我膨胀了,现在那一间屋子住不下我了,我得搬到个大点的地方去。”

宁檬也笑了笑,说:“那你开心就好。”

晚上曾宇航帮陆既明搬完东西,有点不太理解,问陆既明:“和她同一屋檐下难道不是你梦寐以求的吗?”

陆既明苦笑一声。

“今天我看到苏维然来找她了。人家是堂堂苏总,鲜衣怒马,豪宅轿车。我呢?我有什么?我除了倾家荡产家破人亡,还有一屁股债。”

“现在的我,有仇没钱。放着仇欠着钱,我有什么资格去谈恋爱?”

曾宇航不说话了。

陆既明搬走了,也不过只是空出一个房间而已,宁檬却有种错觉,仿佛整个房子都空荡荡了。

早上刷牙时,冷丁一抬头,她仿佛又看到早早收拾立整西装革履的陆既明正准备出门。可是定定睛再一看,又什么都没有了。

她觉得当陪伴悄悄变成习惯可真可怕,简直能让人产生幻觉。

宁檬忽然发现自己在刷牙的时候产生过很多次和陆既明有关的念头。最印象深刻的那一次,是她抽了自己一嘴巴,然后把他给狠狠地放下了。

她吐了嘴里的牙膏沫子,开了水龙头把它们冲走,顺便冲走因习惯产生的幻觉,像个仪式一样。

然后她无声笑一笑。

还不是时候。

白天宁檬先到了鹰石那边。荟影视正在运作二轮融资,宁檬要和石英商量一下,她们要不要借着这次机会退出。

刚和石英商量完后续的具体事宜,杨小扬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宁檬把电话接通,听到杨小扬把声音压得很低很急地说:“宁总,快来!我们不知道被谁给使坏了,现在来了两拨人,正把陆总堵截在会议室里要钱呢!”

宁檬放下电话连忙打车直奔仁通大厦。

宁檬很快到了路盟投资。杨小扬用最快的语速在去往会议室的路上把她看到听到的,以最极限的输出功率讲给宁檬听。

宁檬于是大致了解了,这两伙人是受到别人鼓动赶来要钱的。

推开会议室门的时候,宁檬已经猜出这两伙人分别的来历——一定是陆既明欠着钱的银行和资管机构了。

她推开门进了会议室,才发现陆既明所处的形势有多被动。他一个人陷入了另外两方人马的讨债包围圈里,故作镇定,孤军奋战。

看到她推门进来时,虽然他还是一副镇定的样子,但宁檬却把他眼底一闪而过的光捕捉得清清楚楚。

那一瞬她像从天而降拯救他于水火的女大侠——这是她从他眼中闪过的那道光里,所攫取到的信息。

宁檬笑吟吟地和两方人马打招呼,自我介绍的同时给大家派发着名片,又喊来杨小扬:“快给各位老板续点热茶!”又转头问来讨债的人们,“我们这除了茶还有自己现磨的咖啡,哪位老板要是不想喝茶想喝咖啡尽管说,我亲自去磨!”

她的好态度让两方来人的紧绷都松懈出一道裂口来。顺着那道裂口,宁檬摸到了一切都好商量的契机。

来人之一跟宁檬客套了两句宁总年轻有为人美能力强之类的场面话后,开始转入正题:“其实我们和陆总也都是老熟人了,所以也就不拐弯抹角了,有什么就说什么。有人跟我们说,陆总在这又开了家公司,势头还挺好,风生水起的。那我们就过来坐坐看,看陆总既然有钱开公司,怎么会没钱还我们呢。”

那人说着又转头看向陆既明,说:“陆总,大家都是熟人,当初我领导也是因为觉得您这人守信可靠,好几倍杠杆的资金说配给您就配给您了,连个犹豫都没有,您可不能有钱不还,让我领导在里边难做人啊,这样可就太不仗义了!”

另外一伙人也出声附和。

陆既明无言以对,一脸抱歉神色。他不为自己的做法做任何辩解,哪怕这做法其实是对所有人最优化的一种选择——他先用钱生钱,这样可以还掉所有债。他先用现有这点钱还债,那他也只能还这点的债了。

宁檬赶紧出声解围:“各位老板,给个面子,听我说两句,好吗?”

宁檬走到陆既明身旁。她从前给他做秘书那会,也是这样,开会时就站在他座位旁。不必他开口时,就由她来为与会者传达老板的意图。她现在又站在他身旁,但不再是他的秘书,而是他的同盟军。

宁檬不着痕迹地抬手往陆既明肩膀上按了一下,把力量透过掌心传递给他。

然后她笑吟吟地对两方人马说:“各位老板,是这样的,陆总他没骗你们,他真没钱,这家公司其实他也没出钱,不信你们现在就用手机查下我们公司的工商信息。这公司其实是我和另外一个股东出钱成立的,陆总就是我们请回来帮忙管理公司运营的。我也不瞒大家,我和另外一个股东都是陆总的朋友,陆总着急挣钱还钱,我们着急有个明白人来管理运作公司,所以就把他请来了。”

那些人里有人默默掏出手机查了一下,确认了宁檬说的话后,绷得紧紧的面孔缓和了一些。

宁檬趁热打铁:“各位老板,其实你们想想,陆总他要是真想逃债,他干脆跑路好不好?到时候没人找着他债务就全都一了百了了不是!可他没这么干,他又出来起早贪黑地工作,这为了什么啊?为的就是赶紧挣到钱还你们啊!你们也说了,以前没少和陆总打交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你们还不清楚吗?刚才说话那位仁兄,不知道您还记得我吗,以前我在既明资本工作的时候,我和您还有您领导我们都是见过面开过会的。您回想一下,陆总从前什么时候赖过账?该15个工作日打的钱,他从来不到7个自然日就打过去了,对不对?”

刚刚说话那人脸色柔和下来,随着宁檬的话频频点头。

宁檬脸上笑着,心里长出一口气。

她赶紧抓住机会,做出最后一击:“各位老板,你们也看到了,陆总确实没钱,他现在就是我聘请的一个管理人。要我说不如这样吧,陆总欠你们的钱,让他再加点利息还,相应的你们也再宽限点时间,我和另外一个股东呢,我们愿意给他做个担保,欠你们那些钱最后他要是还不上,我们替他还。但你们现在要是强逼他还,估计他也就值一条命的钱。所以按我刚刚的提议那么执行,你们看看,行不行?”

两方人马的代表琢磨了下,就都出去会议室外打电话了。

回来后他们对宁檬说:“我刚跟领导汇报了一下您的提议,领导说不然就先这么着吧,总比一点要不回来的好。那宁总,就麻烦您公司以及您个人都给出份担保?”

宁檬当机立断应了声:“没问题!”

终于把两拨人送走,杨小扬特意进到会议室对着宁檬比了两个大拇指又出去了。

宁檬失笑。

她笑着转头看向陆既明。

结果看到他也对自己慢慢竖起一根大拇指。

“你又救了我一次。”

宁檬忽然觉得自己活得特别有价值。

她站着,陆既明坐着。她低头,他抬头。他们的目光对视在一起。

似乎有一瞬他们的目光都有点想闪躲,可那一瞬后谁的目光都还在坚持。

陆既明抬头看着宁檬,一眨不眨:“你爸跟我说,他就是讲义气帮人家担保,才搞得你们家后来一贫如洗。你不怕重蹈覆辙吗?”

宁檬低头看着陆既明,笑了:“我爸遇人不淑,他提供担保为那人付出真情与钱,结果那人是个没良心的混蛋。但你不是。”

陆既明的目光抖动了一下。是他先没坚持住,移开了眼神。

宁檬安慰他:“拿出你以前的霸气啊陆总。你看你刚才让他们给压成什么样了?别觉得自己欠钱腰板不硬就不张嘴啊,你又不是不还,你得告诉他们你是想怎么还。说真的,你以前那股无赖劲儿呢?变成文明人后也别全扔了啊,还得剩下两分拿去对付除我以外的人呢。”

陆既明低低头,悄悄笑了。

再抬起头时,他问了句:“你觉得今天这事是谁干的?”

宁檬撇撇嘴,手指往上指了指:“还会有谁,无外乎楼上那一位。他能来这么一手,说实话也是在我们意料之中的。”

陆既明点点头,手指敲了敲桌面:“的确。而且不管我们是不是把公司选在这里,只要他知道了他没彻底搞死我,我又出来做事了,他就总会想办法使坏来搞这么一遭的。现在这样反而好,跟银行和资管机构把什么都说明白了,你又给我做了担保,未来我只要能在期限内把欠他们的钱还上就好。这么看我倒要谢谢上面那一位的推波助澜了,这倒让我欠债欠得踏实了。”

这个小风波以最圆满的方式得到了解决。但圆满背后,陆既明却显得有点消沉。宁檬感觉到了他的消沉,尽心尽力地安慰他:“不至于的,这一点小事情就要你又变沮丧了的话,那以后那么多沟沟坎坎还不得随便哪个就又把你绊倒了?你是跌到谷底又爬起来重新起步的,和别人从零起步的当然不能比,你注定得要比别人经受更多东西。所以啊这位陆总,请打起精神啊。”

陆既明给面子地哼唧了一声,算是回应。

晚上曾宇航提着瓶酒去陆既明住的地方给他压惊。酒过三巡后陆既明借着变身低眉顺眼地对曾宇航敞开了自己的心扉。

“从前我觉得她得由我庇护着,要不然她不行,她得到处跌跤卡跟头。但现在全反过来了,我得处处靠着她才能排忧解难逢凶化吉。我觉得我自己很没用。”

曾宇航哈哈冷笑两声,喷他:“小恬恬要能这么护着我我可要乐死了,我巴不得做朵娇花呢!明明要我说你啊,有多大成就的时候,配置多大的自尊心就可以了,配置的太超额吧,你累,别人也跟着你累。”

陆既明把这话听进去了。

他要把自己的本事和成就快点都挣回来,以匹配他无处安放的自尊心。

上门讨债风波不久后,宁檬有天约了家动漫公司的老板在路盟谈事情,看能否碰撞出合作的火花。

她刚踏进路盟大门,杨小扬就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斜蹿出来跟她咬耳朵:“哎宁总宁总,等等!你不是让我没事盯着点楼上那三层的人吗,尤其姓何的那总裁,你不是说那是害我们既明资本黄铺的人吗,我就听你的话,没事儿我就特意专跑那三层去上厕所。”

宁檬点点头,问:“怎么,有收获了?”

杨小扬眼睛瞪得亮晶晶地一点头:“嗯!我刚才上去上厕所的时候,听到内保险公司有俩女的隔坑聊天,说什么,来了个大人物,叫什么Jason,派头老大,何总亲自陪什么的!那俩人嘴碎,还提到海外、开曼什么的。我听你跟人谈事儿的时候老经意不经意地打听叫Jason的人,我就赶紧过来跟你说一声。”

宁檬一听完,眼睛就瞪大了。海外,开曼。

开曼群岛,那个避税天堂,那个洗钱圣地。所以这回是要合谋洗钱了吗?

她抓起手机给动漫公司老板打电话,商量着把见面时间改到了明天。

谈妥之后她给杨小扬竖大拇指:“小扬,干得漂亮!年终我和陆既明给你发双份奖金!”

宁檬说完就急匆匆走了出去。

她蹲守在电梯口。很幸运大约只用了半个小时,她就看到何岳峦和一群人前呼后拥着一个人走出电梯。

那人大约三十几岁的样子,一身休闲打扮。

宁檬听到何岳峦叫着那人Jason,又听到旁边人喊他王总。

宁檬脑子里轰的一声。那是血液在兴奋倒流的声音。

终于让她见到了这传说中的人了!

宁檬躲在角落用手机给那人拍了张照片。那人被何岳峦一直送到大厦门外,有专车正等在那里,Jason王和何岳峦握手后上了车,何岳峦交代司机:“就别在乎闯几个灯了,安全的基础上,尽量快点把王总送到机场T3航站楼,别让他误机。”

车子驶了出去,何岳峦带着一群人轰轰烈烈地返回电梯。宁檬焦急地等着电梯门关死后,冲出大厦叫了辆出租车,直奔机场。

到了机场她直奔T3候机大厅,大海捞针一样捞着人山人海中的Jason王。可惜这次她没那么好运气,她没有找到那个人。

宁檬握紧手机,攥得手指骨节都泛了白。

她告诉自己没关系,好歹现在,她知道他这个人了。

宁檬打车回到路盟,给杨小扬发了Jason王的照片,告诉她:“继续帮我盯着,再看到他出现在这座大厦,我就是上天了你也得给我叫回来!”她拍拍杨小扬肩膀,“辛苦了,年底给你发三倍奖金!”

杨小扬撸着袖子拍胸口表态:“您就瞧好吧我的宁总!以后我专去楼上上厕所了我!”

立秋后一个月,荟影视展开二轮融资。因为那部现象级爆款网剧所带来的惊喜高利润,以及公司的优质项目储备等,荟影视的二轮融资估值很高,宁檬投进去的有限合伙趁机以一个很好的投资回报率退出了。

有限合伙退出的利润很可观,唐正旺自不必说,那是陆既明和宁檬的忘年交;后来追加投资的王总对宁檬的资本运作感到非常满意,特意飞到北京来和路盟投资签订了战略合作的框架协议,从此成为路盟投资的又一个优质LP。

送走王总,陆既明认真地对宁檬说:“六年前你做我秘书,你大大地不如我;三年前你改做投资,你依然不如我。但现在,是我变得快要不如你了。”

宁檬拍拍他肩膀:“加油陆总,不然六年后你可就是大大地不如我了!”

陆既明看着自己被拍过的肩膀,笑一笑,摇摇头。

还顺杆上了。想叫他大大地不如她,想得美。

那天起,路盟投资的员工们发现他们的帅逼陆总忙碌起来可真不是人,简直是牲口。

宁檬的有限合伙从荟影视里退出了,宁檬个人反倒趁机从柳敏荟那里买了点股权过来。

柳敏荟给她的转股价格非常非常便宜,宁檬怕二轮融资的投资方知道了会不乐意,要求提价,柳敏荟却两条粗眉毛一抖:“不乐意拉倒,现在想投我们的多了,不行就换一家呗!反正他们是别想跟你比,没办法你就是特殊,没有你就没有爆款剧,就没有今天的荟影视,当然就更加没有明天后天大后天的荟影视了!所以啊,爱谁谁,我就这么定价,不服请他憋着!”

宁檬很感动,对柳敏荟道谢,但依然试图上浮一些转股价格,想尽量接近市价。柳敏荟死活不干:“宁檬,你搞搞清楚好不啊?我这个价格转股给你不是我给你恩惠,是我在报答你之前给我的恩惠好不啊?行了行了别撕吧了,再撕吧我要急眼了!”

事后当陆既明听说柳敏荟要死要活非以接近平价的价格转股给宁檬,有点点小吃惊:“你是怎么做到的,让每一个跟你合作过的人都这么死心塌地的?”

宁檬不经意地撩了撩头发,说:“我以诚心诚意待他们,他们就也以诚心诚意待我了吧。”

陆既明看着她撩头发的动作,心扑通扑通地跳。

他其实想告诉她:这年头诚心诚意一斤值不到五毛钱。主要还是你长得好看。

金秋时节,荟影视的投资收回了可观的回报,宁檬得到了丰厚的项目提成,她用其中一部分购买了荟影视的股权。

在陆既明的操盘下,路盟投资做管理人投了衍生品公司,动漫公司也正在尽调过程中。

在陆既明投资衍生品公司的过程中,宁檬在一旁见识到了他是怎么和投资标的方谈判的。

对方提出来的每一个条件,陆既明都不明着拒绝,但绕来绕去,谈未来谈规划,谈将来收入谈盈利预测,谈到最后对方总会乐不得地说:“陆总您说的对,我们没有从资本角度去考虑这个问题,这方面我们现在决定必须听您的!”

他用他的专业,掰人掰得无影无形。宁檬默默地用小本本,记下了陆既明的那些攻人于无形的谈判技巧。

谈判桌上的他,比从前多了稳重,多了狡黠,少了意气用事,少了随心所欲,总的来说就是比从前更帅更有魅力,公司很多小姑娘都是陆既明的小迷妹。宁檬想,千万不能让陆既明知道,在谈判桌前看着他挥斥方遒,她也快和那些小姑娘们差不多了。

一切都在向很好很好的方向发展。

宁檬算算日子,距离尤琪说的过几天就回来,已经又过去了好几个过几天。

她们有三天没联系了,三天前,尤琪说她要到一座信号时好时不好的山里拍点照片,拍完就打道回北京。

宁檬于是很期待地等着她把这最后一座山拍完。

这三天里,她每天拨尤琪的视频都拨不通,由此印证了尤琪说的那句话不是很对——那山里信号应该不是时好时不好,它就是不好。

算算日子,再威武雄壮的山,三天也该拍完了。宁檬又开始拨尤琪的电话,但依然不通。

宁檬眼皮轻轻一跳。这一个轻跳倒像是触发了她眼皮下某个隐藏着的小马达。她的眼皮开始不停地跳。

宁檬揉揉眼睛,给尤琪发了条信息:琪琪,有信号了给我回个话。

然后她一边等尤琪的回话一边刷朋友圈。

刷啊刷,今天大家发的就都刷过去了。她于是开始看昨天的。

忽然她拨动屏幕的手指一停。

屏幕中间呈现的朋友圈内容是一个圈内投资公司高管发的,他认识宁檬的同时也认识何岳峦。

这位高管昨天晚上发了条朋友圈,文字是:金秋时节,有幸得邀请参加何总儿子满月宴,不胜荣幸。今日同时是何总及夫人登记领证的日子,可谓双喜临门,祝二位百年好合,恭喜恭喜!

配图是两个戴着婚戒的大人的手,一起托着一个小婴儿的手。

宁檬看着这条图配文,愤怒搓着火地往头上蹿,她差点把手机摔到墙上。

她眼皮跳得更慌了。她现在就想知道尤琪到底有没有删掉何岳峦的微信,她会不会看到何岳峦发的朋友圈!

她又拨打尤琪的手机,还是不通。她改打安中的电话,也不通。

她的心和眼皮一起跳得很乱,一种很不好的感觉像藤蔓一样缠到她胸口,让她透不过气。

半夜的时候,忽然电话铃声响了。

宁檬挣开眼睛时,整个人一震。

她抓起手机看,来电地址显示的是贵州。

她赶紧接通,喂了一声。

话筒里传来一个陌生的男音,低沉,凝重,肃然。

他对宁檬说:“我是当地派出所的警员。请问你是尤琪的亲友吗?入山前她在信息表上登记的紧急联系人是您。”

宁檬握着手机,声都颤了:“我是她的亲友,请问您,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对方说:“很抱歉地通知您,她和她同行的男子,昨天一起自杀了,请您节哀。”

宁檬眼前一黑,没了知觉。

从听到尤琪自杀的消息开始,宁檬整个人就处在混沌中。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晕倒中醒来的,似乎是隔壁住户听到了她倒下时的那声巨响,惊到了,于是来敲门。无人应答后,他们试探着推门进屋,看到了躺在地上无知觉的人,以及屏幕还没来得及灭掉的手机。

他们赶紧按人中,按不醒。于是他们拨打了120。他们又想起之前的一位陆姓住户似乎跟二房东关系密切,于是善意地自作主张翻了二房东的手机通讯录,结果看到的第一个人就姓陆:a陆。

他们把电话拨过去。

不久后这位陆先生和120几乎同时到达。

后来宁檬在医院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打着吊针。

一堆过度疲劳、亚健康、营养不良、低血糖的白领病词语向她砸过来。医生把她晕倒这些病因说完,她在朦胧一片的迷茫中听到陆既明用很揪心的声音在说:你为了帮我,把自己累成这样,而我却到现在才知道。

她顾不上对他大义凛然地说一句,这都不叫事。她知觉迷茫的结界被陆既明的说话声划破了,她想起了晕倒前发生了什么事情。于是当她一张嘴,那些难以自抑的悲怆呜咽立刻给刚刚那些病名又增加了一个伙伴:悲伤过度。

宁檬告诉陆既明,尤琪没了,她自杀了。她拜托陆既明立刻帮她买张机票,她得飞过去看看尤琪,看看她是不是在搞什么恶作剧。

陆既明连老板派头都不要了,没有通知公司负责订票的行政秘书,立刻亲自买票,一共两张。宁檬的,和他自己的。

他把所有事情全都放下了。义无反顾地放下。他得做惊慌失措的她的守护者。就像之前他了无生趣万念俱灰时,她守护他那样,将所有其他事情全都义无反顾地放下。

陆既明就这样陪着宁檬到了贵州。

到了贵州,宁檬打起精神,强迫自己不要被再一次听到的看到的事情击垮。现在不是她垮掉的时候,她没资格把悲伤放在处理事情前面优先发泄。

从客栈老板、当地居民、当地警方等人的口中,宁檬拼凑起了事情的全貌。

那位女士和那位先生,据和他们住同一层的医生说,两个人都有严重的抑郁症。然后前两天他们进了山就没再回来了。——客栈老板说。

那位女同志和那位男同志进山之后一起跳崖了。那位男同志比较幸运,挂在崖中间的树叉上,没彻底掉下去,被当地进山采中药的老乡发现时已经重度昏迷。现在他人正在当地医院抢救着。至于那位女同志,很遗憾我们没有找到她,但根据地形推断,她存活的可能性不大。——当地警员说。

宁檬忍住一阵阵眩晕。陆既明紧紧扶住她,她的背抵在陆既明胸膛前,以此让自己有了依靠不会立刻摔倒。她不愿意承认事实,于是企图用细节挑战事实存在的可能性:“没有看到人,凭什么能确定她就是跳崖了?万一跳的只是安中呢?”

警员同志摇摇头,叹息一声:“女士,我的话还没说完。那位跳崖的男同志被送到医院后,我们从他身上找到一封事先写好的遗书,上面有两个人写的话,已经核对过笔迹。”

从安中身上找的遗书是这样写的:

抑郁症,太难熬了。也许难熬的不是抑郁症本身,是我们对这个世界已经再也提不起兴趣。我们也曾互相鼓励,再熬一熬,或许活着没有那么可怕。可是我们真的熬不动了,当活着比死还叫人辛苦,活着便已经失去意义。于是我们选择在我们还没有变成麻木的行尸走肉前,用最后一分生动与刻骨,和这个世界勇敢诀别。

同行的路上,有你挚友尤琪相伴,我不孤独,这样已经太好。

再见,世界。再见,烦恼。

安中绝笔。

附:

我不后悔我来过这个世界,我也不后悔现在决定离开。

再见,世界。再见,烦恼。

尤琪绝笔。

这封遗书的最后,真真切切是尤琪的笔迹,它彻底封死了宁檬心底祈存的任何希望。

宁檬到当地医院去看了安中。这是她第二次看一个人毫无知觉地躺在病床上,浑身插满了管子。

之前那一次她看到这样躺在病床上的人是陆既明的父亲。后来他的父亲离世了。

她不知道安中挺不挺得过这一劫,毕竟他活着的时候就已经是一个丧失了求生意识的人。

大夫告诉宁檬,安中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但什么时候醒还不好说,等生命体征再稳定稳定,人就可以转移回北京。

宁檬看着安中安静地躺在那,一副不问世事烦恼的样子,她心里起初想一到医院就摇醒他问清一切的念头渐渐消失了。他那样睡着似乎也挺好的。

这世上,其实清醒活着的人更加可怜。

第二天一家媒体app推送了一条新闻,标题是新锐美女摄影家和新锐编剧男友双双跳崖殉情,生前曾通过多幅照片展现过厌世倾向。正文内容里有一句话是这样的:男子身边多位好友曾有吸毒致死及被抓前科,这让两人具体死因蒙上一层迷色。

宁檬根本没办法冷静面对这篇胡说八道的新闻里那些用别人生死博眼球的龌龊文字。她打电话给推送这条新闻的媒体,请他们撤掉这篇不实的报导,请他们有一点职业道德,不要用别人的生死来博点击,这样的行为非常下作。如果他们不撤掉这条不实新闻,她一定会起诉到底。

然而宁檬的强硬收效甚微。对方的态度油滑无赖得毫无道德底线。他们对宁檬的回复是我们新闻社可都是有一线记者深入调查后才发的新闻稿,您觉得我们是胡说八道,那欢迎您随时去告好了呀,我们静候您的传票。

宁檬悲愤得简直要发疯。她想不通为什么最该还原事实真相的职业里,会有越来越多的从业者为了博点击博眼球,连良心都不要了,完全地丧失掉职业道德!这个社会是生病了吗?

陆既明陪在她身边,问人要了根烟,点上默默地吸。

宁檬已经知道,他只有在情绪处在某种极端的情况下才会吸一支烟。极度思念时,极度绝望时,极度无力时,对自己极度厌弃时。

陆既明吸着烟,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宁檬却从里面听到了极度的无力和自厌。

“这家媒体的老板我家老爷子认识,如果是从前,如果老家伙还在,他是有办法的,一句话的事。从前我一直跟他较劲,等较来较去他人没了,我才看得清我确实不如他,他能摆平的事,看,我却无能为力。”

宁檬在那一瞬忽然就原谅了尤琪的选择。

活着,真的要背负太多无能为力了。

宁檬在贵州逗留了几天,等待搜救人员的消息。几天后,警方确切地通知她,找不到尤琪的尸体。

宁檬不知道听到这个消息时自己是一种什么感受。这消息对她来说,要么是死不见尸的坏,要么是人没死只是失踪了的没那么坏。

她在接受现实和自欺欺人的两种可能里打晃,晃得自己快要神志不清了。

最后还是由陆既明处理了一些后续事宜,买了机票把宁檬带回北京。

下了飞机,落地在熟悉的首都机场,宁檬从飘飘荡荡的不真实感中清醒了。

眼泪从她眼睛里清醒地流出来。她捂住面孔,问陆既明:“我该怎么对尤琪的爸爸妈妈说呢?我怎么张得开这个嘴?他们只有尤琪一个女儿啊!”

陆既明给她鼓励:“你要是承受不住,就由我来说吧。他们总该有个知情权。”

宁檬擦干眼泪,走出机场,在北京秋天薄薄的雾霾里,给尤琪的妈妈打电话。

电话通了,她控制自己的颤音喊了声阿姨。

倒是对面的声音先流露出了悲怆。

尤琪妈妈说:檬檬,我们都知道了,警方已经通知了我们。我和琪琪爸爸现在正在贵州。但我不难过,既然没有找到琪琪的尸体,那我就认定她还活着,我和你叔叔就会一直等她回家来。

宁檬挂断电话又用手捂住了面孔。

有泪水无声无息从她指缝间渗透出来。

陆既明站在她身旁,有点手足无措。心疼最终战胜一切顾虑和矜持,他双臂一揽,把宁檬拢到自己胸口。

他抬手轻拍她的背,希望能给她带去抚慰和力量。

陆既明把宁檬送回家,请求她第二天在家休息一下,无论是路盟还是鹰石,就都先不要去上班了。

宁檬说好的。

但第二天陆既明一早到公司时就从杨小扬那里收获了一波不安。

杨小扬说:“咦陆总,你们今天怎么都这么早?”

陆既明心头一跳,问了句:“还有谁也来了?”

杨小扬说:“宁总啊。”

陆既明转身要往宁檬的办公室里走。

杨小扬在他身后说:“宁总不在办公室。”

陆既明心头又是一跳。他迅速转身问杨小扬:“那她去哪了?”

杨小扬回答说:“她到了之后坐了一下,然后估计下楼到超市买水果去了吧?因为她走前从我这要了把水果刀才出去的。”

陆既明一听心就慌了。

他想坏了,她一定是上楼去找何岳峦拼命去了。

陆既明给宁檬打电话,怎么打都没人接。他把公文包往杨小扬怀里一塞,转身就跑。那是杨小扬第一次看到陆既明慌张到跑起来。他是为了一个叫宁檬的女人。

陆既明直接乘了电梯上楼。出了电梯他直奔仁宁保险。前台居然没人,这让陆既明更加觉得大事不好。

他直接畅通无阻地奔向何岳峦的办公室。

结果让他意外,何岳峦的办公室只有何岳峦自己在,而他正在低头看手机,表情凝重。听到有人闯入,何岳峦抬起头,看到来的是陆既明时,他整个人一怔。

“你怎么进来的?”言外之意,都没有人拦着你吗。

陆既明没有看到想象中那一幕,在心里松了口气,镇定顷刻回了笼。

他撇开嘴角像赏赐谁那样,赏出个笑容:“前几天何总叫那么多人来关照我,我怎么也应该过来说声谢谢。”

陆既明一边说着话,一边走到何岳峦办公桌对面的沙发上,悠哉哉地坐下了,还翘起了二郎腿。

反正来都来了,就顺便膈应他一下吧,总不能白来。

何岳峦倒也没慌,也没撕破脸,反而从椅子里站起来,走到办公桌外,在离陆既明大约三米处站定。

“我今天心情不太好,不想和陆总你周旋有的没的。我还有事,不如你请自便。”

何岳峦一边说话一边抬手往门外做着“请”的手势。

陆既明还没来得及把更膈应人的一句话说出口,他眼前一花,一个人影冲进来,直接冲到何岳峦面前,抬手就抡了一巴掌。那巴掌啪的一声响在猝不及防的何岳峦的脸上。

陆既明定定睛,看到来的人是宁檬。

他立刻从沙发上站起来,跨步奔到宁檬身边。他一则得防着何岳峦恼羞成怒回打宁檬,另一则要提防宁檬变出一只水果刀来做傻事。

宁檬身后跟着急匆匆赶来的前台。

死都要保住面子的何岳峦立刻放下了被抽后回击的念头,在第一时间选择对门外的人吼出命令:“出去!把门关上,所有人都不可以进来!”

前台战战兢兢从外面关好门。

何岳峦护好了人前的面子后,终于可以释放出针对宁檬的愤怒了。

“宁檬你是不是疯了?你们俩,赶紧滚!否则我报警!”

宁檬站在原地冷笑。她的笑容让何岳峦不知不觉地向后退了两大步。

宁檬冷笑后咬着牙根,对何岳峦说:“尤琪的一条命没了,我扇你一巴掌不应该吗?我要了你的命都应该的!”

陆既明时刻警惕着,防止宁檬下一秒就冲上去要人渣的命。

何岳峦脸上的表情从愤怒中分解出了几丝疑惑和逃避:“她人不在了,我也很难过,但这不代表就该由我去承担她自杀的后果。我自问对她并不薄,就算分了手,除去房租我又给她交了三年之外,每个月我都还在往她的卡里打赡养费,就算有法律义务的离了婚的丈夫也未必能做到我这样吧?”

宁檬被何岳峦的无耻激怒了,她像只愤怒的小兽一样往前冲:“你放屁!”她及时被陆既明拦住了,她隔着陆既明兜住她两个肩膀的手臂冲何岳峦痛斥,“你洒那点钱,是为了尤琪吗?你是想弥补你自己吧!好像这样假惺惺地给点钱,你干的那些劈腿约炮的龌龊勾当就不必愧疚了?谁他妈稀罕你那点臭钱,你那点脏钱尤琪早替你积德捐了!尤琪她真傻,她怎么会为了你这种人自杀!”

这是陆既明第二次听宁檬说脏话。第一次是他借酒行凶亲了她,她对自己说了一句你他妈是不是疯了。他知道宁檬此刻心里一定是怒到极点了。如果杀人不用偿命,他现在绝对会放手不拦着,让宁檬随心所欲去捅死面前的人渣以泄愤。

但就像她之前劝自己那样,为了人渣把自己搭进去,不值得。所以他牢牢地拦着宁檬,让她靠嘴泄愤,不让她以武力犯傻。

何岳峦对宁檬的指控并不买账:“她自杀我他妈也很难过!可是你凭什么把帽子扣在我头上?你难道不应该去找带她一起去殉情那个男人吗?她分手之后都已经和别的男人在一起了,为什么现在还要把一切过错都扣在我头上?凭什么?”

陆既明和宁檬一下都明白了,何岳峦看到了那条歪曲事实的新闻。所以他听到宁檬说出尤琪一条命没了时,是并不意外的。

宁檬满心的悲愤无处申诉。

那条新闻。

她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样这么憎恨过一个不负责任的新闻媒体。当负责为大众传播真相的新闻媒体为了博点击博眼球说了假话,这简直是一场良心的灾难。

宁檬再开口时声音都变了,那么低沉嘶哑,仿佛半生中所有的鄙视与仇恨都渗透进了声带中,才发出这样凄厉而苦涩的声音:“何岳峦,你说出这样的话,你还是人吗?你会有报应的!天不报,有我来报!”

宁檬说完想冲去何岳峦那里,一副要拼命的架势。陆既明觉得差不多了,再让宁檬待在这里她真要掏出水果刀了。他拦着宁檬,半拉半抱把她抱走。

陆既明一直把宁檬带进自己的办公室。

下楼时在电梯里他就打电话告诉杨小扬立刻扫清通往他办公室的闲杂人等,于是当他搂着抱着宁檬一路走进屋时,只有杨小扬看到了他们。

杨小扬被宁檬的状态吓到了,想跟进去问问怎么回事,需要叫医生吗,但她被陆既明拦在了门外:“我和宁总暂时谁都不见,有人来找我们就让副总先顶上。”

然后他关了门。

宁檬正在他怀里颤抖。她的脑子里应该还是极度愤怒后的缺氧和空白,不然清醒的她是会撤离他的怀抱的。

陆既明连这点空白的拥抱都很留恋。他没撒手,就那么揽着她,就那么站在门口。他怕走到沙发上坐下,他和她无意识黏在一起的拥抱就散了。

他揽着她,手掌轻拍她的背,安抚她,劝慰她,逝者已矣,要克制悲伤。这是当初她告诉他的话。

宁檬渐渐从愤怒后的空白中走出来,但她好像又渐渐走进了哀伤的新的空白中。

她抬起头看着陆既明,眼神是空茫的。

她说:“你们一定都觉得尤琪傻白甜,我对她够好了,我可以不要这么自责难过了,对不对?”

陆既明由衷地点了下头。他确实是这样想的。在宁檬与尤琪的关系中,他看到似乎一直在付出的那个人是宁檬。

宁檬红着眼睛摇头笑:“不是这样的!你们全都不知道,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尤琪那么傻白甜那么善良的人了!你们都觉得我为她做的更多,对吗?可其实她才是我的精神支柱啊!没有她的鼓励,我不知道我暗恋失败是怎么熬过来的;没有她的开导,我不知道步入社会做一份我不想做的工作我是怎么坚持下来的;没有她的支持,我又怎么有足够勇气踏出辞职换新工作这一步?我生命里所有重要节点都是她在支撑我啊!你知道吗,没有她,我的耳朵,一早就聋掉了!”

宁檬用一种悠远又温柔的声音,告诉陆既明,她和尤琪的友情始发于哪里。

“我大学期末考试前发烧引发中耳炎,耳朵痛到我要发疯。但大家都在为了考试铆劲看书,谁也顾不上我。直到熄灯睡觉,我咬着牙在黑暗里硬挺着。后来是尤琪实在听不下去我磨着牙硬挺的声音了,她掀了被子就下了床,走到我床前,干脆果断就说:起来,我带你去医院!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第二天上午有两门科目要考,尤琪虽然不是特别学霸,但二三等奖学金她也是拿得到的。她那时陪我去医院,可能整夜都没法休息了,毫无疑问是要影响到第二天的考试成绩的。

“我怕影响她,不同意去医院。是她二话不说拉起我就走。我们在打车去医院的路上,我耳朵里的鼓膜就被血和脓鼓破了。到了医院,挂号打针,很快一整宿就耗没了。我怕耽误尤琪考试,我让她走,但她不肯,她说要和大夫问清楚,我的鼓膜破了,那我会变聋吗。

“大夫说大部分可能是会的。我很难过,但幸好有尤琪一直陪着我,一直开导我。后来她说,她那天要是先走了,留我一个人,她担心我会崩溃的。是的,我一定会崩溃的。

“第二天的考试,第一科她没赶上,第二科她没考好。不论几等奖学金都和她无缘了。而补考费,我要替她交,她说什么也不要。

“还好因为治疗及时,后来我的耳鼓膜自愈了,我没有聋,而这都是托尤琪的福。

“这样无私善良的尤琪,世上再也没有第二个了!”

宁檬说到这时,终于从空白的情绪里走出来,真真切切地哭了。

“我好自责!都是我的错!如果我没有把尤琪扯进来,她就不会死!如果我不让安中去陪她,她可能也不会死!我怎么那么粗心,安中明明得过抑郁症,而我却因为他说话好笑忽略了这个问题,我以为他能逗尤琪笑的,结果他们全都不快乐!”原以为是救赎,可原来是更快的坠落。宁檬用手掩着脸,泪水在她掌心下肆虐蔓延。

陆既明的心被她的泪水浸染得无比难过。

“扯她进来的人,不是你,其实是我,这都是我的错!”他努力强调着,问题的根源在他而不在她。

宁檬摇头:“不是的,如果我早点警觉,早点发现何岳峦是个什么样的人,是可以避免今天的一切的!何岳峦出轨,我明明之前就有所怀疑过的,我为什不坚定一点呢?”

宁檬抬起头,看着陆既明,眼泪在她脸上布满悲伤和后悔的轨迹:“如果我能早点警觉,你父亲也不会中风去世了,你也不会身无分文,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陆既明心里像有刀在剜一样难过。

他把宁檬的脸扣在自己胸前。

“你好好哭一哭吧,今天哭完了,明天得打起精神来,坏人还在笑,我们没有太多时间难过,我们得携手去战斗!”

宁檬抵着陆既明的胸口,藏起自己的脸和表情,闷闷地呜咽,直哭到手脚都麻了。

好一会后,她从陆既明怀里脱离开。她抹干了眼泪,说:“不好意思,我弄脏了你的衬衫。”

陆既明耸耸肩,一副你真健忘的样子:“你又不是第一次弄脏我的衬衫。你以前吃的土豆牛肉大米饭可都反刍到我衣服上过,直到现在一回想起那个味道我都还想去死一死!”

宁檬又哭又笑。

然后她抹干眼泪,收起悲伤,对陆既明说:“我知道你刚才把水果刀从我口袋里摸走了。你放心吧,过了今天,我不会再有做傻事的念头了。”

宁檬一眨不眨地看着陆既明,被泪水洗过的眼睛清亮得像被冰蓝火焰淬炼过的锋芒,任何污秽都要在它的逼视下灰飞烟灭:“但是,我不会放过何岳峦他们的,为了尤琪,也为了你和你的父亲。”

宁檬看着陆既明,一字一句地说。

宁檬痛哭过一场,很快振作了起来。她给陆既明宽心,告诉他:“你放心,我已经发泄出去了,真的没事了。我不会做傻事的,我要把该做的事先都好好做好。”

仇恨不能忘,坏人不能放,但也不能时时刻刻都惦记着。还是要好好生活、好好酝酿时机的。等到施以致命一击的时机成熟了,再把仇恨拉出来核爆一下,炸坏人个粉身碎骨。

处理好一切关于尤琪的后续事宜,已经是九月底。

十一长假之前,宁檬做了一件必须要做的事——她委托律师起诉了那家做了不实报导的媒体。

那家媒体资历雄厚很有背景,律师告诉宁檬,想要告赢它有一点难度。

宁檬又有了这个社会生病了的感觉。小时候父母都告诉她,邪不胜正,所以要做个正直的好人,因为正直的好人不会输。

现在呢?什么是正?什么是邪?俨然有钱有势就是正,有钱有势不管做什么都没错。

所谓道德沦丧,也不过就是现在这样了吧。

宁檬告诉律师说:“没关系,不管多难赢我都会坚持告下去。我不是为了自己置气,我是在帮他们找回媒体从业者该有的业界良心。”

律师最后笑笑说,好吧,您既然这么坚持,这案子我接了。

最后他评价宁檬倔强。宁檬知道律师是在跟她说客套话。他其实在表层话语下的潜台词是:你这样做,有点傻。

宁檬对律师的真实想法一笑置之。

这世道,乌烟瘴气太多,她愿意做一个别人眼中以卵击石的傻子,不求伟大,只为给逝者求个干干净净的公道。

十一长假前,宁檬和陆既明一起参加了一个金融论坛会议。到了开会的五星酒店后,宁檬和陆既明分别去招呼自己在圈子里的人脉。

宁檬在招呼一位业内好友时,遇到了苏维然。

苏维然看到宁檬的第一眼,心疼就从他眼睛里毫无遮掩地奔泄出来了。

他动容地问宁檬:“你怎么瘦成这样?”

宁檬笑一笑:“学长你也瘦了好多。”她不知道自己这一笑,有着怎样一种历练过沧桑后的风情万种。

苏维然心为她所动,由衷地说:“我是因为你瘦的。”

他舌头下还压着一句话。

——你呢?你这样消瘦下去的原因,有没有一点是因为我?

宁檬想保持微笑,可太难了。她已经背负不动苏维然这种突然抛来的情感袭击。她现在就快要视爱情如洪水猛兽了。

苏维然很快在无应答的尴尬中给自己找了台阶下,他岔开话题:“我知道尤琪的事对你的打击很大,但你也得照顾好你自己,因为你在为别人伤心的时候,也有人在为你的伤心而伤心。”

听到苏维然提到尤琪,宁檬心里有点戚戚然。她戚戚的样子看上去荏弱寂寥,苏维然情难自已,踏上前抱了她一下。

他的头抵在宁檬耳边,轻声说:“快好起来,好吗?”

宁檬有点僵硬地挺直了脊背,回答着好。在她的不适感达到峰值前,苏维然松开了她。

宁檬不着痕迹地在心里松了口气。

苏维然飞快瞥了眼她身后,笑一笑对她说:“快开会了,进去吧!”

宁檬点点头,继续不着痕迹地和他保持好恒定的一臂距离,彼此不远不近地一起走进会场。

他们身后有人在出声说:“陆总?陆总?快开会了,我们进去吧!”

那人眼中不知道在为着什么事忽然就出了神的陆既明终于被他叫回了神。

陆既明收回视线,抹去映在脑海中的那两道相拥的身影,和身边人同行步入会场。

金融论坛结束后就是十一长假,宁檬提早定了回老家的高铁票。启程前宁爸爸宁妈妈通过宁檬对陆既明发出热烈邀请,但陆既明万分抱歉地回复二老:这个长假有很多公事私事要处理,实在走不开。

宁檬于是一个人回了家。

这个假期她过得不太好,她总是成宿成宿地睡不着觉,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趣,有时候心里还会涌起一种非常自我厌弃的情绪——坏人过得那么开心,她却对扳倒坏人毫无头绪。由着这种自我厌弃,她渐渐觉得整个人生都好像没什么乐趣了。

她怕父母担心,没把自己的真实情绪向他们表露出来。而越是在人前伪装,人后的低落就越会排山倒海地淹没她。

宁檬之前是有过这样的状态的。那是从x市出差回北京之后。那会她出现这种状态的诱因是陆既明对她情真意切地倾诉了一场他对他女神姐姐的痴心爱恋。她听得太走心了,为别人的故事夜夜失眠。

后来她去医院想开治疗失眠的药,大夫顺便给她做了测试检查,她才发现她的种种症状是轻度抑郁。

现在她的这些症状比那时更加严重了一些。宁檬觉得自己可能有必要再去医院检查一次了。

长假结束后,宁檬回到北京就去医院挂了号,又做了一次测试。

这回的结果既在她意料之内,又在她意料之外。测试结果显示,她的确又抑郁了,这在她的意料之内。测试结果还显示,她的抑郁已经到了中度,有偏重的倾向。

医生给宁檬开了药,谆谆告诉她:“要积极治疗,别怕承认自己这是生病了。抑郁症不丢人,不要抵触它,要正视它!”

宁檬决定正视自己的情况,决定正面对抗抑郁症。她不能在打败何岳峦之前,先被自己的中度抑郁给打趴下。

不久宁檬发现陆既明似乎也有着很严重的失眠现象,且他精神不集中的时候越来越多。他的这些症状让宁檬警惕起来。她把陆既明也拉倒医院测试了一下。结果触目惊心,陆既明的情况比她还要严重一点,已然是中重度的抑郁了。

宁檬赶紧拉着陆既明一起对抗抑郁症。

对抗抑郁症的过程中,宁檬逐渐深入地了解了抑郁症。原来全球已经有几亿人都得着抑郁症这种病,原来几年前国际卫生组织就已经把抑郁症列为世界首位的致残疾病。

宁檬细数了一下身边人。

尤琪,安中,梦姐。他们都是很严重的抑郁症患者。

还有她自己,以及陆既明,他们也堪称是抑郁症人群的后起之秀了。

人们都以为现代社会物质富足,人人都应该生活幸福。可其实,在这和平富足的年代,精神的贫瘠、心灵健康的缺失却更加能要走人的命。

然而可悲的是,现在有太多的人对抑郁症并不了解,有太多的人对抑郁症患者充满嘲讽、谩骂和责备。在一个因为抑郁症自杀的演艺者微博下,充斥了太多触目惊心的讽刺和羞辱,他们骂演艺者懦弱、自私、平白拿自己的命不当命。

可是这些忽略演艺者抑郁病症的人,在说出这样的话时,又当别人的命是命了吗?

还有很多很多人觉得抑郁一下失眠一下能有什么大不了?这样就把自己当病人了,简直小题大做瞎矫情,没有公主命却偏把自己养出公主病。甚至有很多家长残酷而一意孤行地认为,他们有抑郁表现的孩子其实是在以抑郁作借口逃避学习。

太多的人忽视抑郁症就像忽视伤风感冒一样,可伤风感冒也是能要人命的。

抑郁症它不被太多人理解和重视了,可它也真的,太容易要掉人的命了。

宁檬想假如她能早一点如此深入地了解抑郁症,她一定不会让安中陪着尤琪采风,她一定会亲自陪着尤琪,用耐心关怀和鼓励化解掉她抑郁的病痛。

可惜这些都已经来不及了。宁檬很想为这来不及的遗憾,做一点还来得及的事情。

她想做点什么,让不正视抑郁症的人们正视这种病,让不重视抑郁症患者的人们重视这些可怜的病人,给他们引导以及关爱,让他们在引导和关爱中,自励和自救。

渐渐的一个很强烈的想法在宁檬的脑子里成了形。她想让柳敏荟拍一部关于抑郁症的片子,呼吁每一个观影人尽量关注和关爱抑郁症人群。

这样既算是为抑郁症患者们做点事,也算是纪念尤琪了。

宁檬找到柳敏荟说了自己的想法。对于她的提议,柳敏荟永远是义无反顾的。只是这回对于这个提议,他有热烈响应的心,却没有可以行动到位的财。

柳敏荟很为难地告诉宁檬:“片子我愿意拍,举双手双脚的愿意,这是好事儿!毕竟之前我也忽略了安中的抑郁症太多,我也想通过这部片子告诉其他人,别再像我这样觉得老爷们没什么好不高兴的。只是二流融资后我这边启动了俩大项目,资金全都占用了,一时半会我拿不出闲钱来拍这片子。”

柳敏荟说完一脸愧疚。

宁檬觉得这个威武雄壮的彪形大汉,可真是难得,已经被资本浸染过两轮了,还是保有着一颗赤子之心,仿佛他没钱拍这个片子都是他的错。

宁檬赶紧说:“资金我去张罗,你先帮我找人写出个本子来吧,一定别心疼钱,找最好的编剧来写!”

宁檬把自己手头的余钱都拿出来了,交给柳敏荟去找编剧签导演。柳敏荟不负众望,找了很给力很懂抑郁症之苦的编剧来写本子。宁檬全程跟着讨论剧本,每次讨论后,她都既难过又欣慰。难过假如当初她能像现在这样了解抑郁症,尤琪就不会有机会送自己走上绝路了。欣慰以后这部片子上映了,应该可以帮助到很多人了解抑郁症,也能帮助很多抑郁症患者正视和克服他们的病痛。

本子定稿后,宁檬亲自操刀做项目计划书。她成为宁总后已经很久没有亲自做一份计划书了,通常都是交给手下人去做,她只负责指导和纠错。

但这份计划书,承载的不只是对电影投拍的资金需求,还有对每一条抑郁生命的珍视和尊重,宁檬不想通过他人之手,她要自己亲自敲下每一个字。

项目计划书写好后,宁檬开始探寻资金持有者们的投资意向。

会被拒绝的结果其实是在她部分意料之内的,可当她一次次收到拒绝后,还是难免失望难过。

很多人都说:宁檬啊,你的心是好的,我们也很佩服,但这片子,说实话投资不小,上映后票房却不会多,这题材太文艺太压抑了,没有商业市场。

宁檬一听这些人的话,就知道不用再谈下去了。因为他们连完整认真地看一遍项目计划书都没做到。

其实这个故事一点都不压抑,她和编剧一早就商定好了,故事的基调不能用悲惨讲述悲惨。本质上越是悲惨的事,我们就越要欢乐地去讲,讲完让人笑,笑过再令人哭。这样给人带去的触动和影响,要比直接用惨和让人哭讲故事深刻得多,高级得多。

宁檬没有告诉这些人,您误会了,这不是一部压抑的片子,这是一部用欢乐展示压抑的片子。她觉得没必要对他们解释了,他们压根对这片子就没兴趣,她又何必去说那么多。

她只是默默在心里发出一声不知道是什么滋味的笑。看,抑郁症这东西,果然还是不被大众正视的,关于这部片子,大家对它的关注点,还是金钱收益远远大于生命的意义。

后来有一天,在宁檬拉电影投资屡屡碰壁的时候,柳敏荟给她打来电话,告诉她,唐正旺前两天来了北京,来和券商开公司上市前的中介协调会,这两天他们一直在一起喝酒来着。

自从荟影视首轮融资后,唐正旺成了投资荟影视的LP,从此他和柳敏荟一拍即合,合得来得要死,一顿饭之后迅速成为彼此感情不可被撼动的一生酒友。

柳敏荟告诉宁檬:“宁檬,我喝酒的时候把片子的事跟老唐说了,结果他很感兴趣哟!你快出来咱们一起聊一聊!”

宁檬赶去柳敏荟和唐正旺正吃着饭的小酒局。

他们两人对饮的小桌前,摆放着四套餐具,有三套都是用过的。

宁檬随口问了句:“有人刚走吗?”

唐正旺有点含糊其辞地嗯啊了一声。

柳敏荟咋咋呼呼地让她赶紧坐下,跟她说:“这都不重要,来来,快坐下我们一起来谈重要的事!”

柳敏荟边说边对唐正旺挤咕眼儿。宁檬快被他愁死了,好歹一个估值过亿的影视公司大老板,手下统领过那么多演艺人员,却一点演技都没有。这眼色简直是在昭告天下:我和唐正旺我俩之间有事儿!这事儿宁檬她不知道嘿嘿嘿。

唐正旺接收到眼色后,哦哦两声,赶紧说:“宁总啊,我刚刚听柳总说了,你想拍一部关注抑郁症的片子,前期已经准备差不多了,现在缺开拍的钱。”唐正旺顿了顿,把情绪猛然调到高涨的频率,做作地一拍大腿,“哎呀!不如这样吧!让我来投!上个月从柳总那退回来的投资款,我拿出一半来投你这片子,你看咋样?”

宁檬听着后俩字儿,想乐。唐正旺一个地道南方人,咋样咋样的口音全都是被柳敏荟带跑偏的。

她从唐正旺假冒的高昂情绪和做作的激动拍大腿动作中,确定唐正旺从本心来说,是没那么想投这部片子的。可他为什么要做出这样一套兴高采烈的表演呢?

宁檬开始诈他:“唐总,你上市在即,公司投钱拍片子怕是不合适。”

唐正旺一拍胸脯:“用不着公司投,从我自己私人账上投!”

宁檬说:“你上回投资荟影视的钱不是公司出的吗?原来是笔广告预算来着,那投资收回后也是公司的钱啊,你怎么走你自己私人的账?”

唐正旺不知不觉进套:“但后来我追加的一半投资款不是公司的呀,那是私人的钱。”

宁檬:“哦,谁的呀?”

唐正旺:“陆……柳总啊来来来咱俩还没跟宁总喝一杯呢!来宁总,先喝一杯润润嗓子咱们再接着聊!”

宁檬笑吟吟地跟他们碰杯喝了口酒。

酒精热乎乎地落在她胃里,烘出半身的暖热。她在暖热中把事情前前后后差不多捋清了。

她看了看旁边的座位,一个吃到一半提前走掉的人坐过的位置。

他的餐碟里,剩着几样东西。被人咬了一小口的半块猪头肉,被人吃掉半根的芥兰,被人咬下一小截的半块山药。

宁檬转头不经意似的又问柳敏荟和唐正旺:“刚刚和你们一起吃饭的人是谁啊?吃东西怎么这么逗,和我认识的一个人一样,吃什么都一半一半的。”

唐正旺又嗯嗯啊啊地打马虎眼。柳敏荟又强调这不重要,这么吃东西的人其实挺多的,来来来喝酒聊片子。

宁檬笑着说:“我认识的那个也这么吃东西的人,他呢,是因为很烦别人不换公筷就给他夹菜,但对方夹了他不吃又显得不礼貌,于是他就通常只咬掉没被对方筷子夹到的那一半吃一吃意思意思。”宁檬顿了顿,笑靥生花地说,“你们说巧不巧,我说这人你们都认识,还挺熟的,他叫陆既明。”

柳敏荟和唐正旺一下子都把嘴巴张得大大的,像两个被戳穿的大傻子一样讪讪的笑。

在投资荟影视的时候,本来有三个LP:之前想投之之科技没投上的王总,唐正旺,以及那位质押了自己所持有的上市公司股份后拿着质押款出来搞投资的吴老板。

但最后关头吴老板临时退出了。在宁檬苦思冥想该找谁来填补空缺的时候,唐正旺如及时雨般给她打电话提要求。

唐正旺用交情跟她换投资额度,他说宁檬咱们怎么也是老交情了,我这么大年纪张回嘴,你可一定要答应我呀。

他说他那里有一笔钱没处花,希望宁檬能给他把投资额度翻个倍。

宁檬当时还觉得老天爷真是眷顾她,瞧她这运气好的,刚出个缺儿立刻就有冲上来想要填缺儿的。

宁檬现在再回想,唐正旺给她打电话的前一天,正是她拒绝拨给陆既明投资额度的时候。所以那时陆既明应该是咽不下那口拧巴的气,非要跟她较劲到底,既然他自己投不进来,那他就从老唐那里曲线地投。

宁檬摇摇头笑了。

人生有时候真是有趣,当初的无心插柳如今却总能带来意外的成荫成林。

陆既明隐姓埋名投在她两个项目里的两笔钱,到最后竟成了他一无所有后的翻身家当。

第二天一早刚到公司,宁檬就去了陆既明的办公室。

她开门见山:“我知道你想帮我,但你也知道我又倔又轴,投资那部片子是我个人的行为,与公司无关。私人项目上,有两种人的钱我不会接受,而你是其中的一种。”

陆既明问那两种人都是什么人。

宁檬想想说:“我还是用具体人物举例吧,你和苏维然的钱,我是不会要的。”

陆既明点点头,用点头的动作平复失落的情绪:“你喜欢的人,喜欢你的人?”

宁檬没点头没摇头,不置可否。但她心头是一跳的。

陆既明放下签字笔,看着宁檬认真说:“在投资拍摄关注抑郁症的片子这件事上,我希望你能摒除私人关系。我想你可以明白这样一件事,我愿意把投资荟影视收回的钱投在这部电影上,我不是在帮你,我其实是在帮我自己,在帮所有有抑郁症的人。我原来知道梦姐很辛苦,但我并不理解和认同她的辛苦。可自从我自己也有了这个症状,我才明确知道,她活着的每一天其实多么凶险,她真是随时都有赴死的可能,只要一个情绪的低点就能让她有足够决心杀死她自己。”

这是陆既明出事以后,第一次主动提到梦姐。没有撕心裂肺,也没有埋怨怪罪。就像提到一位故人般,那么怀念与自然。

宁檬坚固的内心防线被说松动了一角。不过她还是继续坚持了一下自己的想法:“这笔钱你还是拿去还债吧!”

陆既明挑挑眼角撇嘴一笑,有点坏有点赖的样子又和从前的他一样了:“你想想,我要是想用这笔钱还债,是不是上个月一收到钱之后就拿去还了,还用等到现在吗?”

宁檬顺着他的话一想,还真是。

陆既明从桌面上捡起签字笔,在手指间转出一连串的圈:“所以说,这笔钱,我根本是当做小金库对待的,就等着像现在这样的关键时刻拿出来用一用。”他停止转笔,神情正色起来,“现在公司运营良好,在投和拟投项目资质都很不错,盈利预期都是清晰可见的。眼下我已经能按月按季还掉约定好的债务额。既然债已经可以按时还,这笔钱为什么不拿去做更有意义的事呢?现在很多人手里明明有钱还要贷款买房子,为什么呢?不就是因为既然能贷款为什么还要占用手里的资金?这些资金可以拿去做很多钱生钱的事,只要回报率高过贷款利率,这就是相当合算的买卖。

“所以这笔钱你就拿去拍片子吧,我也想为我们这些不知道怎么就抑郁了的人群做点事,这比拿去还债更有意义。”

宁檬思考着陆既明说的话。她觉得自己被他说服了。

不过她想强调一点:“但这片子将来上映了未必一定赚钱的。”

陆既明摊摊手:“不赚就不赚,本来这部片子本身的存在价值就不是钱所能衡量的,假如它能呼吁一些人在观影后重视抑郁症、关注抑郁症患者,这就比什么都强。”

宁檬最终采纳了陆既明的意见,把他那笔钱投到了电影制作上。他们在做的是一件与盈利无关的好事,既然是做好事,宁檬告诉自己,那就暂时忽略掉那个两种人的钱她不用的原则吧。

不过陆既明概括的那两种关系——她喜欢的男人,和喜欢她的男人,其实并不准确。等时机到了,她会告诉他,那两种人到底是什么人。

十一月发生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事,是唐正旺的服装公司在钱菲带领的券商团队的改制辅导下,不久后准备要提交材料申报上市了。上市前唐正旺特意登门路盟投资,告诉陆既明和宁檬,他愿意把自己持有的股份给他们每人转股4%,以做从前从两个人那里所受各种恩惠的报答,而转股价格非常感动中国。

宁檬知道唐正旺给的这个转股比例绝对良心,上市公司股东持股比例如果达到5%,以后想要减持的话得进行信息欲披露,唐正旺在避免麻烦的信息披露的基础上,给了他们最大的转股额度。

宁檬觉得陆既明从前的好心是有好报的。他在唐正旺困难的时候施以援手,换来的是唐正旺的知恩图报。这可能是当今职场以及人情场上比较少有的正能量了。

陆既明问了唐正旺一个问题:“你一下子转股8%,这样会不会影响你的绝对控股权?”

唐正旺把胸脯拍得叮咚响:“不会!放心吧,公司其他股东都是我的傀儡,哈哈哈!”

陆既明再没客气,也让宁檬不用客气。他们欣然接受了唐正旺的股份。

事后宁檬问陆既明,为什么没客气客气。陆既明说:“以前我们确实没少帮他,不客气地说没有我帮他周转资金他的公司现在可能已经不存在了,我接受他点股份,这个好处得的不亏心。再说以后我们如果搞泛娱乐,处处能给他的服装打广告,他用8%的股份换未来各种广告渠道,这笔广告费折算下来还是他更合适。”

宁檬笑着说:“你怎么不说将来我们泛娱乐事业的服装赞助也不用愁了!”

陆既明鸡贼一笑。

宁檬发现他在资本市场所展现的诸多魅力和魄力中,有很难得的一点就是他能把受与不受的度拿捏得恰到好处,该客气的时候客气,该不客气的时候就不客气。

这个月发生的第二件大事,其实让宁檬有点意外。

之前一度相谈甚欢后来又为利益所跪的游戏公司翟老板来找宁檬了。

他到了宁檬的办公室,由衷地赞叹了宁檬的气质美丽又不可同日而语后,问宁檬:你还记得我之前跟你说的那句话吗?

宁檬客气地说您跟我说过的话比较多,抱歉我不知道您指的是哪一句。

翟老板闻声有点失落和愧意,但他马上调整好情绪,说:“我之前为了一笔好处费,鬼迷心窍地默认苏总从你这撬走了ST的壳资源。我当时和你说过,这事是我做得不厚道,跪在利益面前了,以后有机会我一定会补偿你。”

翟老板顿了顿,看着宁檬一眨不眨地说:“我不是一个空口说白话的人,宁檬,现在我来补偿你了。”

翟老板告诉宁檬,游戏公司借壳上市马上启动,在这之前,他想转点股份给宁檬。

宁檬一听到这个提议就在心里小惊讶了一下。

这个十一月份,可以命名为她人生的转股月了。靠自己上市的,借壳子上市的,居然都赶来要送她股份。

在确定了翟老板的提议是真心诚意后,宁檬一时间有点感慨万千。

资本市场真像是个江湖,人有好有坏,有正义有邪念。而钱是刀也是剑,能伤人,也能一笑泯恩仇。

宁檬已经不再像从前那样感情用事,把人看得非黑即白非对即错。她看得出翟老板是诚心觉得之前对不住她,现在也是诚心想要弥补她。

宁檬问翟老板:“其实你发展到今时今日这个规模,已经不必要在意我对你的看法了,你为什么还想要转股给我?”

翟老板说:“因为我不是你想象那样的没有良心,我背叛朋友对不起自己良心的事,一辈子干一件也就够了。”

那一刻宁檬觉得特别舒心。资本市场没有熏黑所有人的心,有人虽然被利益迷失过方向,但最终还是回归到了道义的正途。

宁檬学习陆既明,在不该客气的时候不客气,她接受了翟老板的转股。

现在加上之前之之科技余大义也转给她一些股份,她已经持股四家公司了:之之科技,荟影视,服装公司,以及游戏公司。而这些公司不是上市公司就是准备要上市的公司,宁檬忽然觉得自己应该可以挺直腰板在资本市场横着走几圈了。

翟老板对宁檬说:“我始终觉得对你有愧,现在你能接受我的歉意补偿,我真的放下心里一颗大石。宁檬你放心,我的股份只会让你赚钱不会让你亏钱的,等借壳上市以后,会有机构帮我们做高股价的!”

宁檬随口问了句:“是哪家机构帮忙做股价啊?”

翟老板说:“这我还真不太清楚,苏总说后面的事情交给他去安排,他的资源很牢靠,已经一起合作过好几次,都很成功。”

宁檬点点头,叮嘱翟老板:“做股价这事如果被监管机构查出来,处罚会很严重。您公司资质不错,别为了短时间内达到高股价而触犯了法律法规,要是因此被处罚的话就太不值当了。”

送走翟老板,时间已经逼近下班。

宁檬点开了微信。

从苏维然的头像点进他的朋友圈,他最新一条消息是前天发的,一张照片,照的是他们母校大门口。

图配字是:时光如刀,物是人非。

宁檬想了想,在苏维然这条朋友圈下点了个赞。

然后她放下手机,手指敲着桌面在心里默数数字。

很快她的手机响了一声,苏维然给她发了条信息。

苏维然:看到你给我点赞了,不容易,最近怎么样?心情有没有好一点?

宁檬回:好多了,都已经有心情翻阅朋友圈了[微笑]。

宁檬送走翟老板回来后没有随手关门。她看到办公室外,员工们在陆陆续续收拾东西打卡下班。

手机又响了一声:晚上有事吗?可不可以请你吃晚饭?

宁檬回:好啊。

办公室门口传来咚咚两声敲门声。宁檬抬起头,看到陆既明的后背正轻倚在门框前,长身长腿地半倚半站,懒洋洋的帅气逼人。他漫不经心地看过来,又漫不经心地问:“加班吗?还不走?”

宁檬冲他笑一笑:“约了人一起吃饭。”

陆既明点点头,扭身走了。扭身的同时他把想邀请宁檬一起吃晚饭的打算吞回了肚子里。

他转身回了办公室。十一月底的冬日傍晚,才五点多天色已经黑透了。陆既明没有开灯,他站在窗口前向下看。

潜意识把他带到窗边,让他在满室的黑暗中,耐心地俯视,等待,看到底会是谁把宁檬带走一起吃晚饭。

心里明明是有了一个答案的。可他不甘心,总希望有出乎意料的结局发生。

但让他失望的是,结局一点都不出乎他的意料,来接走宁檬的就是苏维然。

确切地看到宁檬上了苏维然的车,陆既明从窗口前走开。

他走回到办公桌前,坐回到皮椅上。

他像被镶嵌在满室黑色中寂寥的人体琥珀。

他找了一支烟,一个人坐在夜幕降临的城市一角,孤独地吸。

宁檬打起精神说话应对,于是和苏维然的这一餐晚饭,她配合他把气氛吃得非常好。

苏维然有溢于言表的开心。他毫不掩饰地告诉宁檬:“这是我们分手以后,我所吃到的最快乐的一餐饭。”

宁檬心里有点戚戚的。

无论如何,他对自己是真心的。所以想到接下来要问的话,她总是会忍不住有些愧疚。

在愧疚就要把勇气销蚀干净之前,宁檬把心一横,开了口:“学长,我想跟你打听些事情,可以吗?”

苏维然愉悦地一耸肩:“你尽管问,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宁檬放在桌下的手悄悄握了握拳给自己鼓劲:“学长,你也认识何岳峦,而你们都是总裁级别的人,你应该对他的行事风格比较了解。你觉得我有没有什么契机或者切入口,是可以扳倒何岳峦的?比如说,他和别人怎么暗中做股价之类的?这方面我有没有什么切入口可以有机会扳倒他?”

苏维然慢慢敛去了笑容。他把筷子放在桌面上,啪嗒一声。他看着宁檬,问:“你是为了和我打听这个才答应跟我一起吃饭的?”

宁檬想说不是,但在苏维然的盯视下,这两个字她有点说不出口。

苏维然久久等不到宁檬的回答,凄然一笑:“你哪怕骗骗我也好。”

他拿起杯子喝了口水。他握着水杯的手有一点抖。喝完水放下水杯,他看着宁檬,说:“我和他只见过几面,并没有你想得那么熟。上次我本想到仁宁和他深入地谈谈合作的,但也因为你的话我中途就走了,直接爽了约连见他都没见。我现在和他就是这样的一个关系。所以宁檬,你问我的这件事,我可能帮不上你的忙。”

宁檬低下头,不敢迎视苏维然受伤和含怨的目光。她不知道再开口时自己应该先说一句对不起还是请你别生气。

苏维然的声音有点冷地传过来:“宁檬,你为什么会觉得我应该知道何岳峦的套路?”

宁檬抬起头,斟酌了一下,说:“我听ST上市公司那边一个朋友说,等你投的那家游戏公司借壳ST完成上市以后,你会找机构把那只股的股价做高。”宁檬没有表露出说这话的人其实是翟老板,她不能卖掉翟老板。

苏维然笑了。很讽刺地笑。

“宁檬,就因为我认识何岳峦,就因为我有做股价的资源,我就要承受你这样的旁敲侧击吗?我在你心里,难道就是和何岳峦一样的人吗?”苏维然说到最后一句话时,宁檬能真切地听到他心里的不屑。那是实实在在的不屑。宁檬更愧疚了。

“你去问问陆既明,他懂不懂做股价,他有没有这样的资源?每一个做到我这种地位和资历的圈内人,都有可以做股价的能力和资源!你没有理由因为这个就把我和何岳峦相提并论!”

苏维然有点激动了。宁檬看到他的手握成拳后还在抖。

“宁檬,你用这样的方式试探我,我真的很难过。你可以质疑我做事的方式不当,质疑我吃回扣抬股价是踩边界不合规,但你不能就这样草率地把我划到和何岳峦一样的阵营里去!”

苏维然最后凄然一笑。

“宁檬,你伤到我了!”

宁檬愧疚得头都要抬不起来。

“学长,抱歉,真的抱歉!我不该这么问你,让你受伤不舒服了。以后我不会再这样,以后我们吃饭就是纯粹的吃饭!你能原谅我吗?”

苏维然看着她好一会,紧握着的拳头松开了。

“想让我原谅你也行,从明天开始,你要请我吃七天晚饭!”

宁檬松口气,说了声,好的。

宁檬后来请苏维然吃饭的时候,听苏维然提到了学姐。他们一直都在保持着联系。宁檬不知道苏维然这样算不算是在自虐。她明明感受得到,苏维然在和她说起学姐又怀孕了时,他整个人都是紧绷的。太用力想让自己别表现出在意,往往却会适得其反的紧绷。

“她这次如果怀的是男孩,应该就能飞上枝头过好日子了。”

苏维然说这句话时到底是什么心情,宁檬有点听不出。但她知道,他肯定不是释怀和祝福的。

或者男人的占有欲很作祟,他不接受学姐的回头,可学姐再回去那个二代身边,并且再一次为他怀了孩子,这又让他非常意难平。宁檬想或许学姐此后一个人带着孩子,不跟任何男人一起生活,用整个后半生去凭吊曾经错失的苏维然,可能这样苏维然会舒坦通畅很多。

宁檬觉得苏维然确实是需要看一下心理医生的。分手后,他放不过他的前女友,更放不过他自己。

在按照承诺第七次请苏维然吃饭的时候,宁檬勇敢地为他推荐了一位心理医生。

“学长,我前一段时间心理状态不好,几乎影响工作和生活,我特别恨,恨好人没好报,坏人各种舒心滋润。后来我去看了这个心理医生,和她聊一聊之后,现在我感觉人生还是很美好的,邪不胜正是必然的,只不过正邪战斗的过程可能会坎坷漫长一点。”宁檬把心理医生的名片推给苏维然,尽量像分享好东西那样,尽量不让苏维然觉得她是在说他有病得治,“学长,这个心理医生是个大美女,说话很有趣,你要是有时间,就加她的联系方式和她聊聊天,她人很正,话也很正能量。”

苏维然看着宁檬,笑了:“你这是着急想把我打发给别人吗?”

宁檬也笑了。他没有去往她觉得他有心理疾病方面去想,没激动没手抖,这样就很好。

在和苏维然最后这次吃饭时,宁檬破了自己说的“吃饭就是吃饭,不会再试探”的戒。她很不经意地提到了彩凰资本。她仔细观察了苏维然听到彩凰资本时的神情。没什么特别的,就像聊天时对方说了一大堆的话,其中一定有很多句是不那么重要的口水嗑,从耳朵里晃一圈随口附和一下也就过去了。苏维然听到彩凰资本几个字时就像听到了口水嗑一样,没什么特别反应,只是话赶话地说了句:“这家机构老板可不一般,黑白两道都通,宁檬,避开他们,别跟他们打交道,你是女孩子,会吃亏的。”

宁檬谢过苏维然的提醒。

时间渐渐滑入十二月底。站在年终岁尾,回首这一年,宁檬只觉得自己仿佛历尽沧桑。这一年对她来说,跌宕而沉重。她看到了兴衰成败,看到了生死无常,看到了人情冷暖,看到了人心莫测。

她做了很多事情,都有很好的结果。

她也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还没来得及做。

十二月北京深冬的夜晚,宁檬坐在没有开灯的办公室里,看着窗外亮着红红尾灯的车子一辆接一辆地流动在夜间马路上,真正的车如流水。

时间也如流水,有些事,她得抓紧去做了。

感慨了一会,宁檬起身准备离开。

她走出办公室,关好门。整个公司都被夜的黑色填充着,只有陆既明的办公室里,玻璃墙那一边,有点状的红光一闪一闪地透出来。

宁檬顿住了脚步。

陆既明还没走。他一个人躲在办公室里吸烟。

宁檬悄悄玻璃门,而后推开,对着黑暗里闪烁的红点问:“怎么还没走?还一个人吸烟?又抑郁了吗?”

红点被按熄在桌面的烟灰缸里。

“你怎么也没走?他还没来接你吗?”陆既明被烟淡淡熏过的嗓音有一丝哑。

宁檬笑出来:“你怕不是天天躲在这偷窥我有没有被人接走吧?”

她是开玩笑的。

可陆既明轻轻地“嗯”了一声。

她一下就有点心酸了。

“陆既明,”宁檬说,“吃饭了吗?没吃我请你吃饭去啊,现在。”

黑暗中响起果断一声起身声,起身动作似乎有点大,带得皮椅发出很大的响动。

陆既明三两步从远处的黑暗走到近处来,走到宁檬面前来。

他的眼睛在黑暗中有光,他瞪着宁檬,忍无可忍一般,说:“光请一顿不行!至少请七顿!”

说完他气势汹汹地先向外走。

宁檬先是在他身后乐。他居然躲在黑暗的窗后数得这么清楚,这个月苏维然总共来接了她七次。

但很快她就乐不出来了。她心里酸酸的,不知道是在心疼着谁。

他都是以怎样的心情,站在窗口后的黑暗中看她被别的男人接走呢?

和她之前在x市的冬夜听他讲起梦姐时,是同样的心情吗。

跨年夜前一天,十二月三十号,当晚路盟投资全体员工一起聚餐。

这是顶放松的一夜,放松到大家全都不像是原来的自己。员工对老板不再畏畏缩缩,老板对员工的敬酒也来者不拒。所有人欢腾成一锅粥,没有皮蛋没有瘦肉全都是平等的大米粒。

吃完了饭,大家转战到KTV继续边喝边唱地闹腾。杨小扬死拉活拽着宁檬和陆既明一起唱歌,挑的曲目是那首《吉祥三宝》。宁檬喝得晕晕的,全程只能找准一个调儿,就是杨小扬唱完“阿妈~”之后,她能准确无误地“哎”一声。

陆既明学会了她的套路,整首歌也就出了几个单音,就是杨小扬唱完“阿爸~”他也嘎嘣脆地“哎”一声响应着。

杨小扬最后累得要死,一个人完成了三个人的合唱。放下麦克风她就急眼了:“说好的平民夜,大家没大没小,可你们俩诚心的吧?不当我领导了又改当我爹妈!”

宁檬哈哈地笑,笑得直晃荡。陆既明坐到她旁边扶住她。

杨小扬死活要罚宁檬吹一瓶啤酒,陆既明用老板的威严冲她瞪眼,希望制止这个平时在自己跟前大气都不敢出现在却反了天的那谁谁。

宁檬晃里晃荡地扭头喷陆既明:“你别吓唬她!烦人呢你!从前我是秘书她是秘书助理我们俩一直都这么玩的!”她喝醉了娇嗔发怒的样子,看得陆既明眼直心跳。

宁檬和杨小扬各自吹了一瓶。然后杨小扬吐了,宁檬倒了。

等宁檬再次清醒的时候,她看到满包间里只剩下她和陆既明两个人。

其他人都走了,电视机在静音播放KTV默认的曲目。画面跳跃,带动光影闪动,一时让人有些恍然不知今夕是何年。

宁檬缓了一下,发现自己正靠在陆既明怀里。她身上盖着他的西装外套,他的手臂隔着他的外套拢着她。她在他怀抱里睁开眼仰起头,对上他充满内容的眼睛。那眼睛里仿佛有着些她看不懂的期待。

她把自己从陆既明胸口前慢慢撕离,她看到陆既明衬衫领口的扣子开了,衬衫衣襟上也留有些撕扯过的痕迹。她问了声:“几点了?”

陆既明回答她:“三点多。”他的嗓子是哑的,一种带着欲望的哑,他的眼神是炽热的,一种燃烧着期待的炽热。

宁檬揉着太阳穴问:“他们都是什么时候走的?”

陆既明回答她:“走很久了。”然后他挑挑眼角,问,“发生过什么,你都不记得了?”

宁檬懵懂摇头:“今天真是喝得太多了,断片了。”

陆既明声音里那种带着欲望的哑和眼神中充满期待的炽热,一下全都被冰凉如水的夜湮没掉了。

宁檬问他,你怎么没叫醒我。

陆既明说,你睡太沉,我没舍得。

他没舍得把她醒来后离开他怀抱的时间提前。

他想能多抱她一会,是多么幸福啊。哪怕她醒来直接断片了。

可这一晚,她在他怀里,他觉得这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刻。比任何时候都美好,比从前的锦衣玉食、比过去的颐指气使都美好。

宁檬面孔还蒸腾着酒精残留的滚烫,她从桌面捡了瓶矿泉水,拧开把水倒在掌心,拍到面颊上降温。

之后她满屋搜寻面巾纸,可惜全都被用光了。

斜侧里伸来陆既明的手,他捏着一条手帕递过来。宁檬顺手接过擦了脸和手,说了声“谢谢”。

等擦完她把手帕拿到眼前一看,整个人定住了。

水蓝色,女士用。这是她的手帕。当年负责既明资本和鹰石投资一起合作的定增项目时,她去给陆既明送资料那会落在陆既明那里的。

那时她被雾霾刺激得不停打喷嚏,怕喷来喷去招人烦,就找了块手帕来堵嘴。只是后来那手帕不知怎么就不见了,她一忙起来也全顾不上找它一找。还是苏维然无意中跟她提起,看到陆既明桌上有那么块女孩子用的手帕,她才知道手帕是掉在哪了。她以为陆既明早把这手帕扔掉了,没想到三年多过去了,他居然随手随身地就掏出了它。

宁檬握着手帕笑了:“这不是我的吗?不还给我吗?”

陆既明把手帕从她掌心里一把夺回来:“我捡的,就是我的,凭什么还?”

宁檬转开头,笑弯了眼。

等冲脑门的那股酒精燥热终于消下去了,宁檬对陆既明说:“我们也走吧。”

陆既明起身套外套。

宁檬盯着他领口松脱了的那颗扣子,不解地问:“你扣子怎么了?”

陆既明瞥她一眼,极度没好气地回了一句:“被鬼上身了!”

宁檬耸耸肩。在她断片的时候这里一定发生过一些很好玩的事情。

第二天是跨年夜,公司上午上班下午放假。

宁檬在办公室里揉着宿醉的头时,杨小扬鬼鬼祟祟地敲门进来。

宁檬被杨小扬的一脸贼样刺激得精神一振:“你那是什么表情?”

杨小扬趴在宁檬办公桌上,荡漾起一脸春色,挤眉弄眼地说:“我现在不是以上司下属的身份和你说话哦,我现在是以闺蜜好朋友的身份和你真诚谈心!阿檬啊,说实话,你们什么时候在一起的?”

宁檬:“……?”

宁檬回以懵逼宿醉脸。

杨小扬撇着嘴翻了个白眼:“还装!昨天陆总说你喝多了,得让你安静睡会,就让大家都先走了。我也走了,但我手机落那了,我就走一半又回头去取。结果啊,老天有眼!就让我撞破你们的奸情了哈哈哈哈!”

宁檬的心咚咚直跳。一股燥热莫名地往她脸上卷。这感觉她好熟悉,好像她昨晚也有过这样心跳脸热的感受。

“什么奸情?”宁檬问杨小扬。

杨小扬瞪大了眼:“阿檬,不是吧,你脸都红成这样了还要死鸭子嘴硬哦?那好你想听我用小黄文的形式描述一番事情经过那我满足你!昨天是这样的,我返身回去找手机,结果一推包间门,我的妈!我就看见你跟陆总俩人正抱在一起要死要活地互相啃呢!真的是啃,不是亲!!!你们没那么文艺,你们充满了兽欲!!!阿檬,讲真认识你这么多年,我都不知道你有那么狂野的一面,你把陆总衬衫扣子都给扯开了!我的天不能再说下去了,我好害羞我要出去冷静一下!”杨小扬捧着脸荡漾地飘出了办公室。

宁檬面红耳赤心跳如鼓。

她想起来了。

昨晚她喝晕以后,陆既明捧着她的脸问她哪难受,她哼唧着说哪哪都难受。陆既明说他也哪哪都难受。陆既明还说太难受了他忍不了了就算等下再挨一脚或者一巴掌,他也认了。然后他就把嘴唇往她嘴唇上一压,他们就狂野地啃在了一起。只是啃到后面她酒劲上头直接迷糊过去了,再醒来就是一副断片的姿态。

现在断的片衔接上了,宁檬使劲拍自己的脸。

终于把那股要命的燥热拍散了,她起身,走去陆既明办公室。

她深呼吸,敲敲门,听到“进!”之后镇定自若一推门,对着从办公桌前抬起头的陆既明,做着若无其事的样子问:“晚上有空吗?不如我请你看电影吧?”

宁檬问陆既明:晚上有空吗?不如我请你看电影吧。

陆既明把笔往文件上一摔,一副“你想请我就请我你当我是什么”的嗔怒样子,问了声:“管饭吗?”

宁檬憋着笑:“可以管。”

陆既明得寸进尺:“包跨年吗?”

宁檬很大度:“可以包。”

陆既明憋着一股劲儿,不知道是试探还是打趣,憋得眼角都抖了:“给发女朋友吗?”

宁檬故意捣乱:“想要几个?“

陆既明觉得自己再也不能把问题继续铺垫下去了,他必须单刀直入插进重点,否则他会憋死自己:“你男朋友呢?你怎么不找他看去?”

宁檬给了一个不那么经意的笑:“我没有男朋友啊。”

陆既明在她的话音里整个人像被塑在僵硬不能动的石刻雕像里。

宁檬继续:“没了好几个月了。”

她说得云淡风轻的。她的云淡风轻飘到陆既明那里却掀起了狂风巨澜。

陆既明有点激动地想站起来,心意比动作快,椅子被慢了半拍的动作所累,拖拖拉拉绊着了他起身的腿。一串噼里啪啦叮里咣当的声音后,他狼狈地坐在了地上。

半点喷火总裁的形象都不复存在了。

宁檬开心地笑起来,也不去扶他,挥挥手,又是一片云淡风轻:“我去订票了,我的朋友!”

“我的朋友”四个字她咬得戏谑又开心。

陆既明从地上蹿起来,一下觉得自己应该去宁檬办公室溜达溜达表达点什么,一下又觉得应该抓紧时间继续未完成的工作,等下好以全身心的放松状态去迎接这跨年夜的美好生活。

他就这样一下走过来,一下走回去,在办公室里打起了转。他像个毛头小子一样,为邻家的姑娘失魂落魄转磨磨。

最后他走到墙壁前,额头抵着墙,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再也忍不住地笑起来,笑得一发不可收拾。

她分手了,分手了!

晚上宁檬和陆既明到五棵松附近吃了饭,然后就近到耀莱五棵松影院去看电影。

陆既明问宁檬,全城电影院那么多,为什么非绕路来这一家看。

宁檬说:“因为这一家影院是业界龙头啊!”她向陆既明展现了一下她对于电影票房事业的深入研究,“全国7852家影院,只有一家影院年票房收入过亿,就是这家耀莱五棵松店了。”她打趣陆既明,“你这么优秀,我第一次邀请你看电影,当然要选最好的电影院啊!”

陆既明笑得飞扬跋扈起来:“你知道我优秀就好!”

他们看的电影是《你的名字》,宁檬提前从网上订的电影票。

在自助机前取票时宁檬随口告诉陆既明:“现在到现场买票的人比较少了,大部分人都通过电商在网上买票。去年全国440亿的票房,有七成都是通过电商卖掉的,其中猫眼、微票儿、格瓦拉占据销量前三名。”

陆既明点点头,说:“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

宁檬说,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她想憋死每一个提设问句的人。

但陆既明不肯被憋死,他非要自问自答:“你现在像行走的行业调研报告。”

宁檬翻个白眼,决定把他的话权当是夸奖好了。

入场前宁檬特意提醒陆既明看那些排队买爆米花和可乐的人:“看,那里!”

陆既明挣扎了一下,妥协:“好吧,如果你非想吃的话,我就纡尊降贵过去给你排着。”

宁檬笑起来。他恐怕到死都要保留一部分无法治愈的老板病症状。

宁檬说:“我不是让你去排队买吃的,我是让你看有多少人排在那买!”

陆既明眼神飘过去又飘回来:“看到了,怎么了?”

宁檬说:“你知道影院收入里毛利率最高的是什么吗?”

陆既明职业的触角张开来:“你如果不这么问,我会认为是票房收入,但你既然这么问了,我想答案一定不是这个。”

宁檬给他打个指响,然后说:“就是爆米花可乐薯条这些卖品!拿万达院线举例来说,放映电影的毛利率是21%,但这些卖品的毛利率高达61%。”

陆既明惊了一小下:“相差三倍?我真是小看你们女人好吃的能力了,居然高出这么多。”

宁檬笑一笑,不反驳。爱吃的女孩子运气总不会太差。

两人入了场,场内熄了灯。银幕亮起来,广告纷呈登场。

陆既明挨着宁檬的那只手在膝盖上紧张地蹭,掌心沁出的毛毛汗快把他西裤笔挺的裤线都抹平了。

他运着气,刚要破釜沉舟去抓宁檬的手,宁檬却凑过来,贴着他的耳朵对他说:“你看,这些广告收入,也是影院的主要收入来源之一!”

……陆既明一下泄了劲,手老老实实地趴在了自己腿上。

电影开演了。

他心不在焉地看,注意力全在自己的那只手上。他很想再次奋力一搏,去抓住宁檬那只让他心痒无比的白白的手。

宁檬感受到了他的心不在焉。

她没征兆地一转头,小声对陆既明说了句话:“你怎么这么怂?”趁着陆既明发愣,她手一伸,抓过陆既明的爪子,交指一握,举起来,另一只手还伸过来在他们握在一起的双手上拍了拍。

宁檬看着陆既明,小声地戏谑他:“这回可以安心看电影了吗?”

陆既明像傻了一样,好几秒后才给出反应,他用力一点头。

宁檬转回头看屏幕,陆既明垂眼看着两人交握在一起的手,心里美得想尖叫,两个嘴丫子简直快咧到后脑勺去了。

电影放映完毕,场内亮起了灯。

宁檬扭头问陆既明:“好看吗?”

陆既明无法控制自己收回嘴角的弧度,那是表露着他心里无限美滋滋的弧度。

“特别好看!”他直勾勾地看着宁檬咧着嘴傻兮兮地说。

宁檬抽出手,隔在他眼前晃了晃:“魔怔了?我问的是电影好看吗。”

陆既明回回神:“哦,好看。”

——但,没你好看。

他在心里骚气地补着后半句。

宁檬冲他笑,笑得意气风发地,她有点兴奋地问:“陆既明,你说我们搞影院怎么样?现在电影票房这块蛋糕太大了!”

陆既明回回有点荡漾的心神,总算明白过来,宁檬为什么给他科普了一晚上的影院行业情况。

他和宁檬边往场外走,他边听着宁檬讲着票房大蛋糕的可口以及令人垂涎。

“你看现在有多少人来看电影?场内基本都是满的,而场外还有这么多人在排队!去年全国票房440亿,今年在这个基础上还会涨,明年预估全国票房将达到550亿。而这个数字,离市场饱和还有很大的距离,票房增长还存在一段很大的空间,因为目前全国的观影人次和其他发达国家比,并不高,还远远落后于美国韩国日本和澳大利亚。所以这个行业,未来的盈利空间还很大!”

陆既明听得来了兴致。两个热爱事业充满干劲的工作狂热烈讨论起来,陆既明顿时把该不该继续去牵宁檬的手的心头悸动都给忘了。

陆既明:“但是开影院需要和商业地产合作吧?”

宁檬眼睛发亮:“就是因为有商业地产的资源,我才有这个想法的!”她问陆既明还记得她为之之科技召开的那次小型投资推介会吗,还记得来参会的人里有个中年大哥梁总吗。“他手里可握着全国各地的商业地产及综合体资源。”

陆既明回想了一下,随后咬了咬后槽牙:“就是那个站在电梯口握着你的手不肯放的老头?”

宁檬笑了:“嘴真损,老大哥可以了,老头不至于的吧!”

她接着对陆既明预估了一下院线事业的未来前景:“假如我们真的把影院产业做起来,三年内至少能估值到二十个亿没有问题,越往后估值会越高,六年可以达到几百亿。到时卖给上市公司也行,自己上市也行。这将比我们现在做的任何一笔投资,回报都高都丰厚!

“至于影院发展呢,是需要依托院线的。现在全国有四十几条院线,由它们负责影片发行、影片排片等等,新建影院一定要加盟院线才行,而加盟需要费用。假如我们自己能拥有一条院线,那这笔费用就可以省了。但是关于院线的申请,目前是非特殊情况基本不会被审批。但不要紧,我正好认识了一位神奇的女士,她旗下公司就有一条院线,而且更神奇的是,她的院线下只有寥寥几家影院,我们完全可以把她拥有院线的公司收购过来,这样我们就有自己的院线了,我们建了影院后就不用去加盟别人的院线,我们的泛娱乐事业以后会越来越宏大!“

陆既明被宁檬说得有点热血沸腾。

“你是怎么产生这个想法的?”

宁檬笑:“很久之前,在我心情不好一个人想买票看场电影却因为人太多没买到电影票的时候,我心里就有了这么个大计划了。”她顿了顿,问陆既明,“我是不是胆子很大,很敢乱想?"

陆既明看着她的眼神变得幽深多情:“你如果胆子不大不敢乱想,就会一直是我的秘书,就会因为我的倒下而失业。那现在,也就没有一个厉害的你,和一个被你鼓励得重新站起来的我了!”

陆既明伸手过来,牵住宁檬的手,两眼热烈地望着她。他炽热的眼神看得宁檬的心咚咚直跳。她感觉陆既明一张口,他饱涨得满腹都是的与男女之情有关的东西就要喷薄而出了。

陆既明张口了。宁檬有点紧张地屏住呼吸。

陆既明:“那么,这个院线和影院的事情,我们过完元旦就开始着手干吧!”

宁檬:“……”

好吧,这可能是她一晚上都在用工作打岔他情绪的报应。

他们手牵手从大厦里走出来。

街上灯光闪烁,到处都是洋溢着笑容的人,大家都在等着倒数跨年。

宁檬看看表,离2017年还有两分钟。

陆既明忽然拉着她站定。

宁檬问他怎么了。

陆既明郑重地看着她,眼角流动着一缕缕的柔情蜜意。火山喷子化身多情种,这变化足可以融化一颗少女心。

他带着满眼的多情,看着宁檬,说:“我有话想跟你说。”

宁檬笑吟吟地也看着他,等着听他想说的话。

陆既明憋得整个脑袋都红了。

他看着宁檬,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她的笑容在等待中漾着若隐若现的甜。

他一下紧张起来,紧张后,他忽然改了主意。

“今天你突然就拉着我出来看电影,突然就告诉我你没有男朋友了,我都没时间做准备!我要说这话很重要,我必须好好准备一下,明天!明天我带着礼物去你家找你说去,行吗?”

宁檬笑容里的甜不再若隐若现,它变得清晰可见。

“好啊!那我明天在家等你!”

大街上有人开始倒数。

从十到一。

宁檬在这宏大的倒数声背景音里,轻声地说:陆既明,希望你明年可以成为我的第二种人!

陆既明把头凑过来,表示他没听清。

宁檬的话音刚落,倒数正好结束。她踮起脚抱着陆既明的头,对着他的耳朵吼:陆既明,新年快乐!

陆既明几乎要落下泪来了。

前年,去年,到今年。他终于拥有一个和她度过的、只和她度过的,完完整整的跨年夜。

倒数完毕,陆既明送宁檬回家。

到达家门口时,宁檬开了锁。然后她说,陆既明,晚安。

陆既明说晚安。说完一副要走不走的样子,恋恋不舍溢于言表。他的样子看得宁檬直乐。三十多岁的人了,纯情起来还和毛头小子一样,实在是对不起他帅气风骚的长相。

她冲陆既明勾勾手指:“你过来。”

陆既明微俯了身,幅度很小,跟没动过一样。

宁檬不耐烦,扯住他领带往下一拉。

陆既明一下大幅度俯身下去,脸正好和宁檬齐平。

宁檬扯着他的领带,偏头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

陆既明愣住了。

宁檬松了手,笑着说:“晚安!明天我在家等你。”

她转身开门进了屋,一派淡然从容的样子。

只是大门在她身后刚一关合,她刚刚的冷静模样立刻全都没了踪影。她背靠在门上喘着大口的气一下一下抚着胸口,那里面有颗心跳得像打鼓一样疯。

原来这才是爱情的滋味。让人一点都无法冷静,让人癫狂得想大喊大叫大声地笑。

她转身趴在猫眼上向外看。

陆既明像个傻子一样手舞足蹈,握拳收臂抬腿跺脚,无声中不知道用肢体做了多少个“yes”。

宁檬情不自禁地一直笑着看着,直到他乘上电梯下楼离开。

这一晚她睡得无比地沉无比地好。

她第一次知道,原来睡眠是可以有味道的,香甜快乐的味道。

第二天快中午的时候,宁檬从香甜可口的美好一觉中醒来。

她捞起手机看,微信里已经储存了无数条未读信息,一部分是各种人在发来新年快乐,另一部分是陆既明在做准点报时。

半夜两点,陆既明:“我到家了。我要准备睡觉了。晚安!”

三点。

“有点兴奋,我睡不着!”

四点。

“天怎么还不亮?”

……

从八点开始,他发过来的信息变成:

“醒了吗?”

“醒没醒?”

“还没醒?!对我想说的话你就这么没有期待?!”

十点的时候,陆既明说:“完了,我困劲儿上来了,那我先睡一小时。”

现在是十点半。宁檬看着这一大堆神经病一般的信息,捧着手机傻乐。

他哪里还像个三十多岁的人,简直幼稚得要命。不过她有点开心,他把他这番情动的幼稚给了她。

宁檬决定先不吵醒陆既明,让他尽量多睡一会,没有立刻回给他信息。

她退出陆既明的对话框,随手翻看其他人发来的信息。都是圈内人客气的新年祝福,宁檬一边随手翻着一边随手礼貌地回“同祝新年快乐”。

回到苏维然的信息时,宁檬手指停顿了一瞬。苏维然发的是:“宁檬,新年快乐。没有你陪的这个跨年夜,我的幸福感缺失了很多。”

宁檬想着该怎么回苏维然才周到又不刺激他。

想了想,她回复:“学长,新年快乐,祝你新的一年能够阳光普照,开心快乐。”

退出对话框,她继续回信息。回了很久都还没有回完,她这才发现自己这三四年来也很是积攒了一些圈内人脉的。她内心充满成就感。

回着回着,学姐的对话框浮到了上面来,学姐头像右上角显示着两条未读信息。

宁檬点进去。

第一条是祝福信息:“宁檬,新年快乐!”

宁檬心里计算着时差,为学姐隔洋跨海的祝福颇受感动。

第二条有一点关心也有一点八卦:“维然发信息给我,祝我新年快乐,我们顺便聊了两句,听说你们分手了?感觉跨年夜他一个人很孤独。”

宁檬先礼貌地回复了新年快乐,然后针对学姐的第二条信息,她轻描淡写回复了一个“嗯”。

没等退出,宁檬就看到和学姐聊天的对话框上方显示出“对方正在输入……”。

隔洋跨海间隔十二个小时的学姐居然还实时在线。

学姐的回复马上跳进对话框:“是因为……他对你动手了吗?”

宁檬回她:没有。

她是给苏维然留面子,也是在给自己留面子。

学姐的信息又到达眼前:“你真是个厚道姑娘,苏维然自己都说他动手打了你,他还问我应该怎么办。你瞧他,这么问也不怕我伤心。宁檬,能原谅他吗?他说他以后真的再也不会这样了,他还说他听你的话去看了心理医生了。”

宁檬端着手机酝酿了一下应该怎么回复学姐。

宁檬:“学姐,其实跟暴力倾向比起来,我和他更大的问题是彼此价值观不同、做事理念不同,而且看样子这些不同在未来似乎也没办法达成相同。”

学姐发消息过来:“好吧,我明白了。他那边我也不给他回复消息了,本来我也没什么立场参与你们的事,就让他自行去品味接受你们的结局吧。还有宁檬,不要因此对男人、对爱情有了心里阴影,你要快点熬过这一点不快乐,快点幸福起来哦!”

宁檬握着手机又不自觉地笑了起来。

她把阴影熬过去了,她现在觉得很快乐。

谢过学姐、结束聊天后,宁檬顺手点了学姐头像,去看了看她的朋友圈。

最近一条朋友圈满满地流露着学姐苦尽甘来的好心情。

学姐晒了三张照片,第一张是她的女儿,小小的粉面团儿宝宝,娇憨可爱。第二张是学姐给自己肚子拍的特写。圆溜溜的肚子里正孕育着另一个小生命。第三张,是学姐和二代的合照,看样子是二代带着学姐出席了一个很正式的宴会场合。

三张照片的图配文是:女儿,儿子,我和他。一家人在一起,就是幸福。

宁檬看得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其实学姐得到的这个家说到底与责任和爱无关,她得到这个家靠的是母凭子贵。宁檬心里有一点悲哀的感觉。学姐是个高知女性,当初她是比苏维然更积极想要出国拼搏出一番未来的人。可如今她却变成了需要依靠生儿子来打败其他女人的人。她的事业心进取心似乎在时光流逝中被扭曲为争宠心和算计心了。

宁檬觉得有点不寒而栗。依靠男人过日子的女人,最终会变得连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吧。

宁檬看着学姐的朋友圈,看着感慨着,眼皮忽然跳起来。

手机屏幕蓦地一变,有电话打进来。

来电显示是“柳敏荟”。

宁檬揉了揉狂跳不止的眼皮,稳定住咯噔一跳的心,接通电话。

柳敏荟用一种格外深沉的声音首先祝福她新年快乐。

然后他说:“安中醒了,他说想见你。”

宁檬听见自己的心重重一跳。她放下手机直奔医院。

安中还是满身管子地躺在病床上。从他被转移回北京的医院,宁檬三五不时就会去看看他。他是尤琪最后接触过的人,除却对他本身的关怀,宁檬在探望他的时候,仿佛总能透过安中寄托一些对尤琪的哀思。

宁檬赶到医院时,安中正疲惫地等着她。

宁檬坐到床边的椅子上,握住安中的手,轻声问他:“怎么那么想不开?有什么事不能熬一熬呢?”

安中冲她咧嘴吃力地笑、吃力地说:“如果现在,我想对你说,你为什么要救我,你会不会特别失望?”

宁檬的眼睛一下就红了。她摇头:“不会的!”

安中又吃力地笑一笑,说:“我们怎么没有熬?我们每天都在互相鼓励,再熬一熬吧,再熬一天,这一天过去,明天也许就没什么大不了了,也许一切就都好起来了。可是到了第二天,却原来比前一天更难熬。我们是真的,熬不住了。”

宁檬听得满心悲怆。她也曾两度抑郁过,她现在不会再怨他们自私,只求自己结束一切的痛快,不理活着的人的感受,因为她知道当抑郁症的病痛向人袭来时,那是件多么绝望多么身不由己的事。

宁檬知道安中还很虚弱,应该让他多休息。但她实在太想知道尤琪自杀前的情况了。

“决定跳崖前,她哭了吗?”

安中说:没有,她笑得很美,很解脱。

——她有没有提到我?

安中说:我们决定解脱之前,她提到的最多的就是你,比提到她父母还多。

宁檬哭了。

——原来她还是记挂我的。

安中说:她当然记挂你,连在跳崖前一刻都在记挂,不然也不会临时又单独写了份遗书给你。

宁檬一下愣住了。

“单独写遗书给我?”她告诉安中,她并没有看到这样一份遗书,她只看到安中身上有一份他们共同写的遗书。

“那份遗书,在她身上吗?”宁檬问。

安中告诉宁檬:“没有,她身上什么也没有。我把我们的遗书带在身上,其实也根本没指望有人看它。它只是我们自己想留给这个世界的诀别仪式而已。”

安中刚醒来,说了很多话,有些累了。他休息了一下,把气调匀了,接着说:“我们是到了崖边时,尤琪临时决定要写点什么给你的,她对你不放心。当时她是用手机写的,写完给你私人邮箱发了邮件,自动发信时间定在了我们跳崖的一周后。山里信号不太好,她费了半天功夫才把邮件发出去。”

宁檬愣住了。

私人邮箱?!

她手抖起来,胳膊抖起来,浑身都抖起来。她掏出手机,使劲回想着私人邮箱的用户名和登录密码。

工作以后她一直在用办公邮箱,私人邮箱已经荒废了很久。那邮箱,是从前她和待在国外的尤琪互动发邮件专用的,尤琪回国后,那邮箱她就没再登录过。

人们总是在不经意地丢掉很多旧东西,以为它不再重要。于是也丢掉了旧东西所能焕发出来的重要信息。

终于把邮箱登录上了。

尤琪发给她的邮件,正以加粗未读的痕迹,显示在收件箱里。

宁檬眼前的视线模糊了。

檬檬:

当你看到这封邮件时,我已经去了另外一个极乐世界了。希望你不要怪我的不辞而别,我怕和你说再见时,你会哭,我也会哭,于是索性就不说了吧。女孩子要笑着才好看啊,所以答应我,看这封邮件的时候,你不要哭。

对不起檬檬,我知道你在等我回去,但我真的没力气回去了。

女孩子真的不能指望一世不变的爱情,我被养废了,丧失了独立的人格,没有事业,没有自立的能力。可惜我懂得这个道理懂的太晚了。檬檬你很好,你自立自强,从不放弃梦想,并愿意为之努力。我如果能像你一样坚强自立就好了。谢谢你檬檬,你是我在这个世界留下的短暂生命里,始终不变的温暖。

我原以为哀莫大于心死,我伤透了心之后,就不会再惦记他。可是不是这样的,我的心伤得再透,我也还是没办法把他彻底放下。好抱歉,我做女人做得这样没出息。但我就是做不到看着他和别人在一起,看着他和别人生儿育女。他的宝宝很可爱,但我一点都不想看到那孩子,连他的存在我都觉得窒息。这么多年我都没有孩子,檬檬你知道为什么吗?没毕业时,我为他怀过孩子的,那会他说我们还是学生没办法养孩子,于是我听他的,去不见光的诊所悄悄流掉了。从此我就再也怀不上了。这件事不光彩,所以我从来也没告诉过你。我的孩子没了,我因而厌恶憎恨他的孩子。我没办法结束他孩子的生命,但我可以选择结束我自己的,从此落得个解脱。

檬檬,在人世活了这一遭,除了愧对父母之外,我只觉得愧对你。我让你的所有担心和牵挂都白费了。但檬檬,我太累了,对不起,原谅我的自私,允许我解脱吧。

最后,檬檬我要对你说……

不要哭,要笑。

——爱你的,琪

宁檬看着尤琪的邮件的最后部分,用力克制着自己,不让自己继续哭。她克制得浑身都在打颤。

原来尤琪还受过那样的罪,她现在很想手刃了何岳峦那个畜生!

她眼前浮现着送尤琪去贵州采风时,尤琪走进安检通道后的那回头一笑。她转身冲自己笑着挥手,说,快回去吧我要出去工作赚钱了。

没想到那一笑,竟是她与她之间的诀别一面。

宁檬把脸埋在双手间。她没哭,她要让尤琪放心。她不能让她到了另一个世界还要为自己担心抑郁。她该怎么让尤琪知道,她担心自己的事不会再发生。

手机嗡地震动一声。

宁檬放下捂脸的手,拿起手机看。

是陈晓依发了一条“新年快乐”过来。

看着陈晓依的头像,宁檬眼睛都要充血地恨。脸皮要有多厚,才能做到这样逢年过节就来膈应人?

她发了条信息过去。陈晓依回过来。她又发过去,陈晓依又回过来。

她摔了手机。

混蛋!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混蛋!

宁檬几乎要崩溃在安中的病床边。

宁檬缓了好一会。当她再次平静下来,她对安中说:“我先走了,过几天再来看你。你再努力熬一熬,别着急又自杀。我和老柳拍了部关于抑郁症的片子,年底就能上映了,你起码等到年底看完它,好吗?”

那是她的心血,是她对尤琪的怀念与祭奠。

宁檬走出医院的时候,收到陆既明的信息。透过布满细纹裂痕的屏幕,她看到他问自己醒了吗,他说他准备好礼物要出发了。

宁檬打车回到家。

真巧,她和陆既明几乎脚前脚后同时到达她家楼下。

陆既明捧着花站在她面前,火红火红的一大捧,那是代表爱情的红玫瑰。他身体站得笔直,笔直到几乎僵硬。他在用僵硬掩饰他的害羞与局促。

宁檬一路上那么的哀伤,眼下都要被他这与年龄极度不符的纯情逗得想笑了。她弯一弯嘴角,又抹平。短暂的想笑之后,是让人更加难过的哀伤。

陆既明捧着火红的花束走近她。

他说我兴奋得一夜没睡,天亮之后稀里糊涂睡了两个小时,就赶紧爬起来去买花买礼物。

他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一对情侣对戒。

他清清嗓子,对宁檬说:我准备好了!现在,我有话想对你说!

宁檬压下心里的沉重,看着陆既明,轻声地、抱歉地、劝哄地、哀求地,说:你想说的话,我都知道。我也有话想说。先让我说,好吗?

宁檬说完想说的话,陆既明怀里鲜红的花束集体垂下了头。

他默了一小会,又费了一小阵力,终于成功让自己发出笑容。

“好吧,听你的。”他把情侣对戒揣回到口袋里。“但是现在,你能先给我抱一下吗?”

宁檬默默张开手臂。陆既明抱上去,久久都不松开。

他们像两个本是一体却失散了的半圆,现在终于找到了对方,终于与彼此完整地镶嵌。

宁檬回抱着陆既明,头埋在他胸口。她听着他的心跳,默默在心里对他说——

陆既明,我来替你报仇吧。

元旦放假结束后,2017年第一个工作日,路盟投资内部爆发了一场争吵。一场两个老板之间的争吵。

两个老板陆既明和宁檬是在陆既明的办公室里展开这场争吵的,但陆既明办公室的玻璃围墙没能滴水不漏地圈住这轮争吵的声音,很快它就传到了老板办公室外的中高层办公区。几位中高层汇在一起,窃窃私语。

——陆总和宁总吵架了?

——看样子是的,可是为什么啊?

——我离得近,我听得比你们完整一些。应该是元旦之前陆总和宁总悄悄好上了,结果跨年夜陆总给他国外女神打电话,宁总不乐意了。

——哎哟,这要搁我身上我也不乐意。

——但是陆总说了,他小时候女神姐姐陪他长大,现在换他陪陪姐姐没毛病。

——姐姐?嗯……这年头确实不流行哥哥妹妹了,流行姐姐弟弟倒是真的,姐姐越温婉,弟弟越小狼狗,这就越是个顶级标配。

——别打岔,后来呢?

——后来宁总生气了,质问陆总,你低谷的时候是谁在陪着你?是我不是她,她拍拍屁股去国外了!是我陪着你东山再起,没有我你能有今天吗?

——宁总说的似乎也有道理,但陆总听了这话估计得炸,男人要面子啊!

陆既明办公室里传出来的拍桌子声和陡然提高的愤怒男音,验证了屋外窃窃私语的几个人的推断。

“宁檬,你别太自以为是了,你以为你是救世主?你帮了我,我会对你感恩,但你别拿这个处处做道德绑架!”

宁檬愤怒又伤心的声音传出来:“所以我陪你熬过你最痛苦最难熬的这段时间之后,你最后选择韩伊梦?”

陆既明的声音里有了几丝挣扎和痛苦:“她有重度抑郁症,她每天都有自杀倾向!”

宁檬冷笑了两声:“谁弱谁有理?那我算什么?!”

陆既明的声音很痛苦了:“宁檬,你讲讲道理!”

宁檬的笑声里全都是嘲讽:“你之前就是这样,你一直都是这样,因为她有病,你就要选她,你既然选了她,就别再撩拨我啊!可你不,哪怕我有男朋友了,你还是撩拨我。好,我分手了,我被你成功撩拨到了,可你又开始摇摆不定。陆既明,说到底,你还是选韩伊梦,对吗?”

陆既明已经在哀求:“起码,先等她把病治好!”

宁檬的声音已经冷静下来,冷静得近似无情:“陆既明,你现在不需要我了。我们拆伙吧。”

元旦后的第二个工作日,宁檬和陆既明拆伙了。宁檬从路盟集团把自己所有的东西都搬走了,走得决然,走得义无反顾。

杨小扬请听到昨天争吵的中高层办公区的各位仁兄仁姐不要八卦,也不要传八卦,否则他们可能还会再失去一个老板——杨小扬说反正知道这事的就你们几个再加上我了,传出去陆总觉得没面子就会把我们全都一刀切。

动情地宣布完一人传谣全体回家的威胁后,杨小扬自己倒是没忍住叹息了一声:宁总走就走吧,好歹马上也三十了,再跟陆总身上蹉跎下去都快成老姑娘了。唉,唉,唉!

她一摇三叹地晃走了。

陆既明在办公室里低迷消沉了两天,之后他变得异常暴躁,一点小事他都能发出一通火来。中高层们全都小心翼翼,就怕一不小心有个什么错处会被这个为了姐姐丢掉妹妹的男人揪住泄火。

中高层们从杨小扬那里偶尔听说,宁檬从路盟离开后,又回了鹰石投资。不过她没有立即上班,她请了一周假,出国溜达散心去了。

大家于是觉得,虽然看起来宁檬走得潇洒决然,但她心灵上的创伤还是很疼痛很深刻的。

那么全心全意地陪一个男人从绝地逢生,除了因为爱他,还能有什么理由?

唏嘘过后,这几位中高层们窃窃交流,都觉得男老板这事干得有点不漂亮,都希望前女老板能赶紧找到新幸福。

宁檬去国外散心一个星期,回来后,她振作精神,回到鹰石上班。

石英对她的全心回归很高兴,人精的她并不多问宁檬和陆既明之间发生了什么,只是直接给宁檬提了合伙人,并分配给宁檬一间风景仅次于她自己的独立办公室。

宁檬站在办公室窗前,俯瞰着楼下车流如织的长安街。

应该差不多了。

宁檬全身心回到鹰石上班两天后,苏维然打电话过来,想约她吃晚饭。

宁檬表现得有点犹豫,说自己最近心情不太好。苏维然趁热打铁地劝:“出来吧,一起吃个饭,没准聊一聊心情就变好了。”

宁檬于是在晚上赴了约。

席间苏维然问宁檬:“你今天看起来好像没什么精神。”

宁檬笑一笑,回他:“去国外玩了几天,可能是有点累加上时差还没有倒过来。”

苏维然点点头,又微笑着问:“听说你从路盟撤出来了?”

宁檬勉强挤出个笑容:“嗯。”然后她说,“学长你消息好灵通,我以为我撤伙撤得很低调了。”知道她撤伙的应该就是那几位中高层和杨小扬再加上一个石英了。

苏维然一边用公筷给她夹菜,一边说:“这个圈子里的消息都是互通的,当你的消息能很快传到别人那里,恭喜你,说明你已经到达这个圈子的最上层了!只有最上层的人,他们的一举一动才会备受别人瞩目。”

宁檬想一想后,有点开心似的笑:“好像是这个道理呢。”

苏维然趁着气氛大好,抛出一个试探性的问题。

“不过话说回来,你是因为什么和陆既明拆伙了呢?”

宁檬嘴角的弧度渐渐被拉平。

“因为一些私事,在一起合作得不愉快了,就散伙了。算了,学长,不说这个了吧。”

她忧伤落寞的样子全被看在苏维然眼里。苏维然眼底氤氲着复杂难解的情绪。

那股复杂难解的情绪渐渐从浓烈到平息后,苏维然抬手盖住宁檬放在桌面上的手,说:“别难过,你还有我,不管什么时候,你都有我。”

宁檬把手从苏维然的掌心下抽回来:“学长,对不起,我……我现在没有其他想法,我只想先把事业做出成绩来。”

苏维然释怀一笑:“没关系,只要我们还都单着,这就好,一切可以慢慢来。”

宁檬还要说什么,苏维然怕她又是要用一些话理智隔开他们之间的男女关系,于是借口去下卫生间,拒听那些话。

他起身后,宁檬拿起手机发了条信息。

“公司内部中高层里果然有无间道,此后为防止有人使坏,所有需要审批的文件,你一定要亲自审。”

对方的信息秒回过来:“好。”

紧跟着又一条:“最多只能一起吃饭,再多我要爆炸了!”

宁檬努力抿平嘴角,不让笑意泄露出来,破坏她一个失意人的人设:“一定不会再多。”

吃完了这餐饭,苏维然提出送宁檬回家,宁檬表示还有一点其他事情,就不用苏维然特意相送了。苏维然尽管有点依依不舍,但也没有强求。

宁檬和苏维然走出饭店,准备各走各路分手前,宁檬临时起意问了苏维然一个问题:“学长,你这辈子有没有做过什么让你觉得很后悔的事?”

苏维然反问:“你有吗?”

宁檬点头:“我后悔当初没有坚定我的怀疑,就是何岳峦他确实劈腿了。假如我那时够坚定,或者能再深入地去找到知情人佐证一下,尤琪现在就还会是条鲜活的生命。”她一眨不眨地看着苏维然,问,“学长你有后悔的事吗?”

苏维然想了想,说:“我比较后悔答应你分手。”说完他叹息了一下,劝因为想到尤琪而满脸忧伤的宁檬,“别难过了,生死有命,离开这个世界是尤琪自己的选择,不是你的错,不要总是这样自责,她也不想看到你为了她这么难过。”

宁檬勉强笑了笑,道了声好的和再见。

苏维然这答案让她心头最后那一点柔软和犹豫也化为乌有了。

公交车上,她发信息:“我可能不会再为有目的地接近他而感到有点愧疚了。”

对方秒回了一个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的表情包。

然后是一句话:“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我的朋友。”

宁檬把手机按在胸口前笑起来。

接下来的日子,苏维然以回请宁檬之前七顿饭的名义,三五不时地就邀请宁檬共进晚餐。

有次他们到东方广场楼下吃小南国,好巧不巧地,居然还遇到了陆既明。看到陆既明带着的女伴竟是韩伊梦时,宁檬眼睛都瞪圆了。苏维然把她的反应尽收眼底。

随后宁檬决然地与陆既明擦肩而过,如同完全不认识他一样,顺带着和韩伊梦也没打一个半个的招呼。

陆既明也转身带着韩伊梦向着相反方向走开。

苏维然把他们彼此决然的样子看在眼里。

他内心很愉悦。他们还真的是拆伙了。

宁檬吃完饭在回家的路上,开始发消息。

宁檬:“梦姐特意回来的?”

对方秒回:“也不算是,明天是她爸爸的祭日,她回来拜祭过就走。刚刚梦姐还问我,我和你怎么了,她说她上次走之前明明把话都和你说清楚了,你怎么还是一副生气的样子。所以你们之间到底说过什么???”

宁檬发了个捂嘴笑的表情:“你想知道就去问梦姐啊。”

对方:“行!行!你们女人,我服了!她让我问你!”

宁檬握着手机乐不可支。

她继续发消息:“不管怎么说梦姐这么一出现,倒是神来一笔了,充分验证了我们的争吵和拆伙的真实性。”

对方秒回一个风中独立的表情。

宁檬看着那风,忽然想起什么,于是发消息过去:“哦对了,这两天降温,天冷。给你快递了一条秋裤,求穿。”

对方秒回:“……能不能不穿?”

宁檬:“不穿影响肾功能,肾功能关系未来夫妻生活质量,以及生儿育女能力,等等。”

对方:“别说了,我穿,行不行?!”

宁檬在周末傍晚和苏维然一起吃饭的时候,接到了律师的电话。

律师告诉宁檬,她起诉媒体的事情进展得有点不太顺利,希望双休日能和她见个面再详细聊一下。

宁檬说好的,现在她正在和人吃饭,等下吃完会和他商定具体碰面时间。

挂断电话后,宁檬看到了苏维然眼中的探询。他问宁檬发生什么事了,怎么还牵扯到了打官司。

宁檬把媒体胡说八道编造内容靠别人生死博眼球的事说给苏维然听,也说了自己当初的诉求:要求对方撤回不实报导但被拒绝,她这才横了心决定打官司。

苏维然问了媒体名称,宁檬说了。苏维然哦一声,说:“是这样啊,难怪你这边挺难进展的。这家媒体很有势力,你想告赢他们还真的不大可能,不过我倒是认识这家媒体的一个分管领导,我可以去帮你说和一下,让你们化干戈为玉帛。”

宁檬挑挑眉,倔倔地问:“那他们能对死者道歉吗?”

苏维然摊摊手:“这个有点难度,不过我可以和他们说让他们立刻撤掉那条新闻。”

宁檬笑了笑,笑得像颗倔强的小青松:“谢谢学长,不过我不想说和,我还是要起诉他们,不管多难,我都想要听到他们的道歉。”

苏维然无奈地笑着摇一摇头:“你还是和从前一样,一旦决定,就执行到底,一往无前。”他忽然很感慨,看向宁檬的眼神变得幽深,他儒雅而深情的样子,怎么看怎么都是一位谦谦君子。

“但你这样,真好。你始终是一个心中有信念的人。”苏维然注视着宁檬,感慨地说。

宁檬打趣地一笑:“学长,你说得太文艺了,你就直接说我始终是个犟种就可以了。”

苏维然哈哈地笑起来。

晚上回到家,宁檬给那人打电话。

那道带着些微磁与哑的声音把调子拖得懒懒洋洋的。

“这是第几顿饭了?之后你得加倍赔给我!”

宁檬憋着笑意说好的。

那边说:“我差不多知道谁是无间道了。”

宁檬说:“留着他,不愁捏不到他盗取公司商业机密的名目,到时候时机成熟了把他和他楼上的主子一勺烩都送进去。”

那边问:“时机什么时候成熟?我心里明明一点都不难过,却整天都要演一副为情所困的臭德行,这很不人道的你明白吗?!”

宁檬听得直笑:“我觉得差不多了,到现在为止,他应该相信我和你是真的拆了,毕竟你和梦姐出双入对,而我眼里是多么的不容沙子。在相信我们确实拆了这件事上,无间道同志功不可没。”宁檬说到这顿了顿,沉吟了一下后,继续,“我觉得我现在去问他炒股的事情,应该可以探出一些比较深层的东西了。那么,”宁檬的声音语调都变得有点戏谑起来,“我的朋友,接下来我要开始表演了,表演一个沉迷炒股无法自拔的人!”

手机听筒里传来那一个人同样戏谑和带着笑意的声音:“话筒灯光都给你,朋友,请开始你的表演!”

宁檬最近一段时间把很大一部分精力都用在了炒股上,整天炒股软件不离手,开口闭口各种技术指标K线走势,连和苏维然吃饭都要用半顿饭的时间讨论大盘走势讨论优质个股。

苏维然对她的评价颇高:“这么短时间内你就能把二级市场研究得有模有样,不容易!”同时他也不掩疑惑,“你怎么忽然对炒股这么有兴趣了?”

宁檬神秘一笑,笑得眼底亮晶晶的:“因为我发现干咱们这行的人,没有几个不炒股的,而且我听说我们鹰石的一个副总,光靠炒股就挣来一套别墅,现在正装修呢,我看得眼热,也想炒出一套房子来!”

苏维然对她表示,炒股确实能挣到不少钱,也确实能赔掉不少钱。想保证稳赚不赔,是需要门道的,真正靠技术炒股能赚钱的人,少之又少。宁檬问那挣得多之又多的稳赚不赔的门道是什么?苏维然笑而不语岔开了话题。

宁檬于是明白了,时候还没到。苏维然还不肯轻易把他的“门道”透露给她。

晚上她和那位朋友通电话,说了她目前还套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信息的现状。

她的朋友在电话那边急了:“不能再抻了,再天天看着你跟他一顿饭又一顿饭没完没了地吃下去,我要先扛白旗投降了!”那位朋友焦急地给她支招,从男人了解男人的角度,甩着大尾巴扮演心理专家,“你赶紧用别的男的刺激刺激他吧,一刺激准加快进程!”

宁檬问那我怎么用别的男的刺激他?别的男的是谁?刺激是肢体刺激还是灵魂刺激?

问到最后宁檬都觉得自己有点不人道了,她把话筒另一边那位老处男都快刺激成漏风的风箱了。

漏风的风箱呼哧呼哧喘着克制自我情绪的粗气,在一片醋海滔天的酸气中告诉宁檬,怎么刺激、用谁刺激。

第二天开始宁檬和苏维然讨论股票的时候,基本有两个男性名字就不离嘴了:一个是柳敏荟,一个是游戏公司的翟老板。

宁檬总是兴高采烈地说:“柳敏荟之前推荐我一只股票,002***,我今天做了个T,赚了不少钱,学长这顿饭一定让我请!”

或者说:“翟老板可真是个神人,虽然他是做游戏公司的,但他对二级市场还真是蛮了解。他之前告诉我一只股票600***,跟我说7块钱左右的时候可以建仓,等涨到9块钱左右就不要恋战了,要直接全部卖掉,他还告诉我这只股之后就算再涨也不要碰了,那些小涨都是套人的,小涨一下后终究会大跌。我听他的,果然,那只股从7块钱涨到9块钱,后来又跌回到7块钱,我没买,然后它现在一路跌到了4块钱了。看来9块钱那个时候是主力拉升一波然后就撤了呢。”宁檬最后不忘浓墨重彩地再称赞翟老板一次,“翟老板,可真是神!”

听着宁檬对别的男人的大力称赞,苏维然不是很痛快地笑一笑,对她说:“翟柳这二位老板,他们俩好像很喜欢你。”

宁檬大大方方地一点头,说:“嗯,他们俩从不藏着掖着这件事,一天恨不得互相比赛分别跟我告白八百遍。为了让我选他们炒的股,他们个顶个拍胸脯跟我吹自己推荐的股是从业内大拿那儿得到的‘可靠消息’,告诉我我跟着他们炒绝对不会赔,要是赔的话,他们愿意自己出钱给我补差价。”

苏维然一笑:“补差价这个说法一定是翟老板先提出来的,他懂这里面的套路。”

宁檬一拍手:“学长你太智慧了,一猜一个准,就是翟老板先说的没错。说起来翟老的‘可靠消息’还真的挺可靠的,他最近告诉我的两只股我都赚到钱了,改天我一定得好好请他吃顿饭。”

苏维然的笑容从淡然变得有点吃味起来:“其实,柳敏荟买的股票,应该是翟老板告诉他的。而翟老板的消息,都是我告诉他的。”

宁檬做出一副惊奇的表情:“啊?所以他们说的‘可靠消息’,其实发布源在学长你这里?”

苏维然点点头,一副心情复杂的样子:“之前的合作中,我和翟老板相处得都挺好的,他前一阵说想炒股票,问我有没有什么好的推荐,我就都告诉他了。但没想到我倒是无意中为他做嫁衣裳了,他转头就把这些可靠消息告诉你给他自己拉好感用了!”苏维然笑着摇摇头,“你啊,要谢别谢他,你得谢我!要请客也别请他,你得请我才对!”

宁檬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然后笑起来:“最厉害的人原来还是学长你!”

她心里是另一种笑,没有表面那么假装那么恭维,那是一种对另一个人的真心赞美的笑。

她那位朋友在男性心理方面还挺厉害的,他支的这招用那个男人刺激这个男人,还真是立竿见影当即见效。

宁檬趁热打铁,用一脸崇拜的神色向苏维然问:“学长,你给我推荐两只好股票吧?等我赚钱了,天天请你吃饭!”

苏维然挑眉笑一笑,说:“我给你推荐两只好股票当然没问题,但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宁檬正色起来:“你说。”

苏维然:“你炒我推荐的股票之后,就不要再天天联系他们问股票的事情了,没这个必要。”

宁檬用肯定的回答安抚苏维然悄然无声膨胀着的占有欲:“OK,没问题!”然后她跃跃欲试地打开炒股软件,“学长,来吧,告诉我股票代码吧!”

苏维然笑一笑,说了两个股票代码。

“从技术指标上看,这两只股短期内都会大涨。”

宁檬添加了这两只股票,心里有点兴奋地对自己说了声yes。

表演了这么久,不过是为了眼下这一刻。

他为了拉开自己和其他男人之间的距离,一定会说两只必然会涨的股票。

而哪种股票必然会涨?

——当然是有人人为操作的那种了。至于那句“从技术指标上看”,其实是在欲盖弥彰,毕竟她在他眼里,还是一个对法律法规很较真的人,他不敢冒险告诉她涨幅里有猫腻。

宁檬默默吁口气。准备了这么久,她终于摸索到了能够撬松动那伙人的一个小角落。她一定得利用好这个小角落。

晚上宁檬把这两只股票代码告诉了“她的朋友”。

电话那边的人仔细研究过后,对宁檬说:“第一只股,从K线和最近新闻看,是要涨一波了。但这种涨应该跟人为操作关系不大。但第二只股就不一样了,假如它短期内能涨起来,多半是有人为操作的因素的,到时你就可以直接去联系上市公司,打入到内部查探一番了。”

对方说完这段分析后,不死心地问了遍宁檬:“不然我去和上市公司周旋吧?”

宁檬一口否决他的提议:“不行,你太招眼了,楼上不知道塞了多少人在路盟跟你无间道呢,你现在是活在显微镜下,你一出动立刻会引起那伙人的警觉。你就待在幕后好好演一个为情所困的大傻子就可以了,别因为一时冲动让我们到现在为止的努力功亏一篑。”

宁檬一番话把蠢蠢欲动的朋友按得老老实实的。

第二天一开盘,苏维然介绍的两只股里有一只立刻大涨。宁檬没去理它。

就如那家伙所说,从技术角度再结合当下新闻,但凡有点技术分析能力的研究员都能看出它会涨。

宁檬直接对另一只股铆劲。

但那只股一连几天都没有动静。就在宁檬几乎快失去耐心、怀疑苏维然对自己还不是全然放心、怀疑自己的推断是否有误的时候,那只股在当天尾盘时被拉起来了。

宁檬心里一颗大石落了地。

庄家行动了。而那个庄家,一定是彩凰资本。

那个罪恶累累的团伙被她撬松动的角落,范围似乎又扩大了一些。

宁檬知道,是时候联系这只股票对应的上市公司了。

宁檬决定从上市公司的财务负责人入手。这个职位属于公司高管,他一定是最了解上市公司各种事宜运作的人,甚至比董事、其他高管和大股东还了解。而那些事宜,既包括台面上的事,也包括很多上不了台面的事。

宁檬的计划是,先打听出上市公司财务负责人是谁,然后尽量找点他不合规的事吓唬他——找不到的话就直接做个局吓唬他,好让他说出点和彩凰资本有关的事。之后她再拿这些事去突破彩凰资本内部,争取从彩凰内部引发核爆,一举瓦解与它相关联的何岳峦、双勋,以及,最让她失望的苏维然。

在努力突破上市公司的财务负责人时,宁檬忽然有了一个意外发现,甚至不妨说是惊喜的发现。

上市公司财务负责人手下的财务总监,居然是她的老熟人朋友,越夕姐姐——那个原本在既明资本财务部工作的姐姐,那个半夜三更被前夫家暴撵出家门投靠到她那的姐姐,那个靠着她和陆既明帮忙最终成功离婚成功摆脱了无赖前夫纠缠的姐姐。

宁檬忽然觉得老天还是很公平的,平时多做好事,未来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有福报。

看,她的福报来了。

越夕从既明资本离开以后,为了和过去破旧的生活彻底说再见,就换了手机号码,宁檬从此也就没和她再有什么联系。

但一个人只要下决心想要找到另一个人,总是会有办法的。

宁檬问杨小扬,她电脑里有没有过去既明资本所有人员联系方式的存档,杨小扬嘎嘣脆地说当然有,这是你当年负责整理的,陆总不发话谁敢不留着。你是不知道呀,你离开既明资本之后凡是和你沾边的东西,陆总都恨不得让我们供起来。

宁檬心里荡起一丝麻一丝甜。她让杨小扬发一份联系方式的存档过来。收到文件后,她问杨小扬:“那个无间道起没起什么幺蛾子?”

杨小扬说:“他起不来什么幺蛾子,我和陆总打配合,天天防他防得滴水不漏。阿檬你别说,陆总演技真绝了,天天那个为情所困的闹心样儿让他演的,无间道完全不怀疑!”

宁檬放心了,告诉杨小扬:“给那无间道做个套,放点消息让他传给他主子,能留下实际证据那种,到时候把坏人一锅端了,也顺便把这一位的泄露商业机密罪行揭发了。”

杨小扬说好嘞你瞧好吧。宁檬放下电话发现自己现在对付坏蛋可真是够心狠手辣的。

宁檬从原有的联系方式列表里找到了越夕的邮箱信息,一个是公司的办公邮箱——这个邮箱在她离职的时候已经注销了;另一个是越夕的私人邮箱——当时统计所有人联系方式的时候,陆既明还说没必要留这么个私人邮箱吧,工作上的事情都得给我用工作邮箱交接。是宁檬提议并坚持还是要留一个私人邮箱的,因为当时既明资本的工作邮箱加载不了超大附件,有时候文件大了就不得不用私人邮箱进行收发。

宁檬此刻很感谢当时公司邮件办公系统存在着缺陷,否则她拿不到越夕的私人邮箱。有时候缺憾在当下是缺憾,但时过境迁后再看,它却可能是一种功德。

宁檬往越夕的私人邮箱里发了封邮件碰运气,没想到只过了一刻钟她就收到了回信。越夕果然还在一直用这个邮箱。

回信里,越夕留下了她在用的手机号。

宁檬立刻按照号码拨了过去。

越夕现在就职的上市公司就在临省,宁檬和越夕联系上以后,直接买了高铁票去了临省会面。

再见面的时候,两个人都有些激动,都觉得对方有了很大变化。而这变化都是越来越好的,她们每个人经过职场和挫折的历练后,都变成了更加果断更富能力的职业女性。

宁檬觉得这样变化后的自己遇到这样变化后的越夕,这样的会面竟有点让人振奋。这感觉就像两个从前的小兵,各自变成将军后在沙场上重遇和并肩作战。

宁檬很简洁明了地说了一下自己和陆既明现在的情况,以及既明资本已经倒了的事实。

越夕有点吃惊,她无法相信自己离开时那个欣欣向荣的公司会在四五年间土崩瓦解。

宁檬把内里曲曲折折的因由讲给越夕听,也把自己的来意告诉了越夕。

“经过证实,有家机构是弄倒既明资本的罪魁祸首,除此之外,它还参与了恶意收购钦和股份,最终把陆既明的父亲逼成脑中风去世。我们对这个资本市场的渣滓非常痛恨,恨不得立马能除掉它,可是它和它幕后的团伙,行事谨慎,连监管机构都抓不到他们做事的把柄,我们就更找不到实质证据了,所以一直也没有摸到能够瓦解他们的突破口。”

越夕想了一下,问:“那你特意来找我,是不是现在找到突破口了?而这个突破口,是不是和我有什么关系?”

宁檬对越夕刮目相看。她现在敏锐犀利,和当年因为惧怕丈夫殴打而唯唯诺诺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宁檬不由心酸地想到了尤琪。有的女人离开了男人反而能够脱胎换骨,有的女人却化作尸骨。

宁檬晃了下头,晃走那些涌上心头的伤感,对越夕说:“越夕姐,你说的一点都没错。这家暗中操纵股价的机构,是彩凰资本。”

越夕一听到这个名字,就挑了挑眉。

宁檬从越夕的神情里,验证了自己的推测是正确的,验证了她之前处心积虑在苏维然面前做的种种表演都是有用功。

“越夕姐,”宁檬说,“我要是没猜错的话,这个彩凰资本最近也正在和你现在就职的公司联合做股价吧?”

越夕看着她,缓缓地,摇摇头。

宁檬差点被越夕这记摇头弄懵了。如果是她推断错了,或者是实际情况是对的但越夕却否认它,那将意味着从越夕这里是打不开突破口了。

宁檬顿时提了一口气挂在嗓子眼。

越夕摇了摇头后,笑了,说:“不是最近正在做股价,其实我们公司和彩凰资本在很早以前就做过一次股价了。”

越夕对宁檬说:“你和陆总当年在我最难熬的时候,拉了我一把,你们俩对我有再造之恩,所以你想知道的事,我都不瞒你,我现在就告诉你我们公司和彩凰资本之间是怎么回事。”

越夕告诉宁檬,其实在这次联合做股价之前,公司就已经与彩凰资本联合做过一次股价了,双方是通过一个叫Jason王的人牵的线。

那时的情况是,公司高管和大股东与彩凰资本方面签订了抽屉协议,约定了彩凰资本把股价做高后,高管和大股东在高价位减持套现。他们约定了减持底价,假如减持时价格高过底价,那么高出底价的收入部分,高管和大股东得按比例分成给彩凰资本。

而假如彩凰资本在做股价过程中因为不可抗力导致赔钱了,赔钱部分也要由高管和大股东按比例分担,由他们掏钱赔偿给彩凰资本。

第一次联合做股价,高管和大股东通过高位减持套现了不少钱。他们尝到了甜头,于是这一次他们又找到彩凰资本,再次签订了抽屉协议,打算故技重施。

越夕摇摇头,叹口气:“宁檬,说实话,我半个月前就已经跟公司提出辞职了,这段时间正在做各种交接,等我手头上的事都交接完,我就彻底跟这个公司没关系了。这个公司,作风不正,早晚会出事,我不想到时受它连累。”

宁檬再次听到Jason王这个名字,内心充满了失望和灰心。但她也为越夕的正义感到心中温暖。这个行业里,不乏丧失底线的人,但也不乏坚守底线的人。

她问越夕,彩凰资本那边负责和上市公司对接的人是谁,是老板本人吗。

越夕笑一笑:“彩凰的老板靳海洋可鸡贼着呢,这事他自己才不出头,都是授权他手下的狗腿子来做。那人据说也是从既明资本出来的,但他去既明资本的时候我已经辞职离开了,所以我不认识他。哦,他的名字叫邱俊霖。”

听到邱俊霖三个字,宁檬心里咯噔跳了一下。

如果是他,那事情解决起来就更有门了。

宁檬和越夕推心置腹聊了一整个下午。交谈结束时,宁檬告诉越夕,自己需要她的帮忙。

“越夕姐,能不能拜托你帮我把高管和大股东与彩凰资本之间签的抽屉协议‘借’出来给我用一下?我保证不把它举报到监管部门、不会连累到你,我就是用它去威胁吓唬一下邱俊霖,我的目的是想让他帮我从彩凰资本内部拿到他们集体做局恶意收购钦和股份和砸股价害既明资本垮掉的实质性证据!“

越夕明确表示自己愿意帮助宁檬和陆既明。

“你们对我有再造之恩,我怎么报答都不为过。关于彩凰资本和高管股东签订的抽屉协议,我会尽最大努力帮你拿到,但是可能需要一点时间。”

宁檬郑重谢过越夕,当晚乘高铁回了北京。

到了家,宁檬和那位朋友通电话,讲述了自己与越夕会面的具体情况。

电话那边的朋友屌兮兮地说:“再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根据最近大盘走势,我要没估计错,大势所趋之下那个上市公司的股价很快就会跌下去,到时彩凰资本会赔在上头好多钱。我就说到这,接下来看你的悟性了,我的朋友。”

宁檬一点就透。

她立刻打电话给越夕,这样那样地交代了一番。

几天后,上市公司的股价果然受大盘影响,一再地往下跌,且这波跌势过后,股价怎么都涨不上去了。

宁檬做戏地打电话给苏维然抱怨,说他推荐的股票害她赔了不少——其实她一分钱都没买过。

苏维然连连抱歉,说:“你买了多少股?我帮你补差价!”

宁檬笑着说不用了不用了,二级市场如赌场,赚赔都是常事,得认,而后挂了电话。

补差价。

她期待着这三个字能带来意想不到的好消息。

三天后,好消息到了。

越夕打电话告诉宁檬:“你推断得一点都没错,那晚你告诉我,公司股票可能会跌,跌了之后彩凰资本会派人来要钱补他们赔掉的差价。果然啊,刚刚邱俊霖来要钱了,像个流氓一样,带了一伙人,把高管股东们都堵在公司里,要求按照抽屉协议的约定立刻补钱给他们。都是拿不上台面的事儿,公司领导也不敢报警,可一时也拿不出这大几千万,就扯皮了好久。按你事先提醒,我把整个过程都帮你录下来了,视频正在上传,传完我会发到你邮箱。

“另外还有,抽屉协议我也拿到了。能拿到它也算是天时地利了,亏得邱俊霖来闹,还闹得很难看,不然我真没办法趁乱从财务负责人那拿到它。我们公司财务负责人对我很不错,所以宁檬,你得保证不牵连到他才好。“

宁檬对越夕保证一定不牵连财务负责人分毫,越夕于是告诉她,明天就把抽屉协议快递过来,协议一式多份,少一份暂时还不容易被察觉,但最好快用快还,最起码一定要赶在她离开公司前还给她。

宁檬说好的没问题。

挂掉和越夕的通话,宁檬拨号给那位朋友报喜讯。

那位朋友却泼来一小盆凉水:“其实光凭这两样东西,未必能让邱俊霖就范,让他甘心替你去找彩凰内部的其他证据。你必须得再逼逼他,把他逼到绝境才行。”

宁檬轻巧巧地就躲开了这小盆凉水:“这个我也想到了。现在的情况对邱俊霖来说,只能是危机,不算是绝境,他可以把危机报告给他的老板,让他的老板帮他解决。但假如,他的危机没办法报告给老板,因为一报告,他的老板就会弄死他,那这个危机对他来说就是绝境了!邱俊霖他这个人吧,又贪心又胆小,满脑子被小聪明小便宜占满了,缺少真智慧,很好对付的,只要能吓唬他吓唬到正地方,他一准怕到尿裤子!”

她当年辞职临走前,故作高深地那么吓了一吓邱俊霖,他立刻就萎了。

那边的朋友有点兴奋,问:“你是不是早就已经打好什么歪主意了?”

宁檬笑而不答,做出反问:“你记得他当初是干了什么龌龊事把我气到辞职的吗?“

那边的朋友答:“当然记得!要不是因为他,我能跟你较劲批准你辞职?!你前脚走我后脚就把他臭骂一顿开掉了!时隔多年我问你一句,怎么样,现在听完觉得解恨不?”

宁檬憋着笑,说解恨。

“当初他用的那套手段,我敢肯定他还会再用。只要他用了,他就自动进入绝境了。”说到这,宁檬叹口气,“说起来,他心眼那么小,对你骂他开掉他一定记恨得要死,所以在你爸爸和你的事情上,他准保没少出坏水,不说别的,光我遇见的他参与了谋划的聚餐就有两次。不过这么看的话,他对那伙人怎么谋划吃掉钦和、怎么一举搞垮你,一定非常了解,你等着我把他逼到绝境逼他拿出那些资料替你报仇吧!”

宁檬拿着抽屉协议和视频,约了邱俊霖。

邱俊霖乍见宁檬的第一眼,满脸都是吃惊。

“哟宁檬,大变样啊!可是我怎么看着你现在的样子觉得有点眼熟呢?”

宁檬在心里冷笑。当然有点眼熟,他们在KTV早就碰过面,只不过他当时没认出改变了形象的她,但他却把她的新形象在潜意识里留下了痕迹。

宁檬没和邱俊霖兜圈子,她在他颇小人得志的拿腔做派中,用手机播放了他带人去上市公司捣乱要钱的视频,又把抽屉协议甩在他面前。

邱俊霖脸上变了色:“你什么意思?”

宁檬笑得礼貌又得体:“意思就是,我看到这份抽屉协议是以你邱总的名义和上市公司签的,于是推测,想必你老板是为了规避他自己的风险,授权你做出头鸟了。”

邱俊霖挂起了无赖相:“所以呢?你拿到它给我看,是要报当年的仇吗?”

宁檬差点笑出声来。

鼠目寸光的人,连揣度起别人来都觉得人家与他同样的小心眼。

“哦,你要这么想,那就把咱俩之间的事儿想小了。我要凭它们让你干的事儿,可比报仇出气大得多!”宁檬笑吟吟地对邱俊霖说。

邱俊霖脸色凝重起来:“你想用它们威胁我帮你干某件事情?呵呵,恕我直言,宁檬,你能拿到这些东西,说明你和上市公司高层之间关系密切,假如你用拿着它们到有关部门举报我做威胁,那你有没有考虑过,你也会牵连到上市公司、牵连到给你材料的人?”

宁檬笑:“这点邱总您就多虑了,我能拿到材料,说明这是上市公司受不了你的无赖行径,宁可和你鱼死网破了。”她向前倾身,敲敲桌面上的文件,对邱俊霖说,“邱总啊,你说真调查起来,你和上市公司那边谁损失更大?人家最多高位套现,你呢,身上的事肯定很多,一件牵出一件来,不经查的!“

她这记吓唬对邱俊霖成功起到了恫吓作用。她看到邱俊霖额头上冒出了一层浮汗。

不过那浮汗很快就消了,邱俊霖冷笑一声,说:“那你就拿去举报好了,看从我身上到底能查出哪些事来,我自己也挺拭目以待的。”

宁檬靠回到椅子里。她沉吟的样子让邱俊霖误以为她是没辙了,于是他开始逆反出嚣张的气焰:“宁檬,我诚心劝你一句,你一个女人,混这个圈子得懂见好就收,你不像我们男人,逼急了可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这已经是很赤裸裸的威胁了。

宁檬笑了。她沉吟那一下,不过是为了看邱俊霖怎样变脸。他还真叫她如愿以偿,让她看小人变脸看得爽:“邱总啊,你可能误会了。我刚才是想,你为什么这么有底气呢?嗯,应该是觉得你的老板黑白两道都通,你虽然是以自己的名义签了这些东西,但毕竟是在为他做事,他不会放任你被举报不管的,他一定会帮你摆平我的,对吗?”

宁檬看到邱俊霖脸上的嚣张在她的话里蒸发掉了一半。

宁檬又去敲了敲桌上那份协议:“可是啊,邱总,你说假如你老板靳海洋看到这份协议,看到上面的分成比例和他手里那份协议的不一样,知道了是你做手脚在上市公司那边签了阴阳合同,吃掉了中间的差额,于是光这一单你就黑了他不少钱,你说他会不会一怒之下查一查你之前经手的所有项目?你说他要是发现你单单都胆大包天黑了他的钱,他会不会干脆把你定位成替罪羊,直接把你搞死又顺便洗白了他自己?”

当年邱俊霖黑掉宁檬的项目,靠的就是这招——他撬走关于西莲的那个项目,报给既明资本的时候,合同显示既明资本收益占六成,西莲占四成。但实际上他又连蒙带骗地跟西莲另签了份合同,让西莲从自己的四成里又分出一成给他。

宁檬断定这一招,邱俊霖这个贪占便宜的小人会化用一辈子。

她大胆地推断,邱俊霖一定会在协议上做手脚,比如和靳海洋汇报分成比例是彩凰:上市公司为5:5,但和上市公司谈的却是彩凰:上市公司为7:3,他从中间吞掉那两成。他是被全权授权负责签约的人,在和上市公司签约过程中可以有很多种方法做到同时签下两种比例的合同,且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宁檬一开始说阴阳合同,其实是在诈邱俊霖。但很快她发现自己诈对了,邱俊霖没辜负她的推测,他真的那么干了。贪心真是可以让一个小人毫无底线地一次次铤而走险。

宁檬看到自己的话说完,邱俊霖脸上剩下的那一半嚣张也迅速蒸发得干干净净。他额头上开始滴下大颗大颗的冷汗。

好了,现在她已经成功把他从危机推入绝境了。

扳倒那伙人的松动的角落,又扩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