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越狱

旅顺的街边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树。樱花早已经开败了,现在是紫薇花盛开的季节。本庄繁来中国已经多年,他先后任职于北平、上海、奉天,又作为张作霖的军事顾问随着奉军打过直奉大战,辗转中国各地。比较起来,旅顺是他最喜欢的地方,夏天不炎热,冬天没有严寒,一年四季海风清鲜,花团锦簇。

此刻,本庄繁在他的寓所里等待着石原莞尔的出现,一旁的板垣征四郎见他面有不悦,小心翼翼地没有说话。刚洗过澡的石原莞尔戎装一新,腰里挎一把长长的军刀出现在走廊,整个人变得精神抖擞。进门之前,他看看表,晚上七点四十五分,比本庄繁约定的晚上八点汇报的时间早了十五分钟。他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轻轻叩门,道:“下官石原求见。”本庄繁的声音嗡嗡地回复说:“进来。”

石原莞尔进入房间,敬了礼,说:“长官,我来早了十五分钟,希望您不介意。”本庄繁有意怠慢石原,视线好半天才从桌子上的地图移开,看一眼旁侧的板垣征四郎,对石原道:“有人告诉我,你是当年帝国陆大最顽劣的毕业生,我甚至想不好,是你来适应我呢,还是我来适应你?”石原莞尔说:“真实的情况是,我是当年陆大第三十期的首席毕业生。”本庄繁“哦”了一声,爱答不理。一旁的板垣征四郎也是陆大的,比石原早两期,而且在武汉做间谍期间,他是石原的上司。但是他非常钦佩石原,可以说,他是石原的忠实崇拜者。见本庄繁因为石原洗澡而被怠慢的事儿动怒了,忙解释说:“石原莞尔的首席毕业生确实是有档案记录的,只是,在毕业典礼那天,石原君突然被校方降为次席生。”

对于这件事,石原莞尔至今都觉得莫名其妙,他想不起来到底干过什么事让他的首席突然被降级。其实,起因是他毕业的前一年,即1918年,陆大特命检阅的时候他做过的一件事。所谓特命检阅就是每年由陆军元帅或大将代表天皇到各地去检阅部队。和平时期,特命检阅是日本陆军最重要的事情。那年到陆军大学来检阅的是元帅梨本宫守正亲王,梨本宫老远就看着石原莞尔不对劲,石原穿的军装实在太寒酸了。日军军官有两种军服,一种是黄呢料子的,一种是卡其布的。卡其布的军装是平时的着装,在这种正式的场合,应该穿黄呢料子的军装,挂出所有的勋章,显示出尊重。所有其他人也都是这么做的,就石原莞尔一个人穿的是卡其布军装,在人群中就显得格外扎眼。

守正亲王特地走到了石原面前问他:“这就是你最好的军装吗?”石原莞尔立正敬礼回答:“这就是下官最好的军装。”日本人在穿着上面非常讲究,甚至可以说烦琐。这种场合下穿着普通的卡其布军装是一种失礼的行为。别人都有黄呢料子的军装,为什么石原莞尔没有?不可能的,他明显是在撒谎。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守正亲王想不出来,但是明白他是故意的。守正亲王不好发作,只好皱着眉头不高兴地走了。边上的陆大校长河合操少将知道石原莞尔是故意找别扭,是在对他表示抗议,故意让他难堪。石原为什么和校长过不去呢?原来石原有个同乡叫斋藤元宏,在陆军士官学校高他一期,在陆军大学还是高他一期,两人关系相当好,在陆大也住在一起。斋藤和石原的性格也一样,不喜欢在学校读死书,喜欢到外面去乱逛,关心的也都是中国问题。但斋藤不像石原那么有天赋,一乱逛,就落下了许多功课。在讨论要不要对斋藤实行退学处分的会议上,同意和反对的票数一样多,结果,校长河合操一票定胜负,斋藤被退回了原联队。石原对河合校长的这一票表示不满,于是就找了这个特命检阅的机会来找碴儿发泄。

作为陆大首席生是要接受天皇的接见的,校方上次特命检阅的时候被石原捉弄过一回,这下不敢再冒险让石原出现在天皇面前,怕他惹什么祸丢了陆大的人,干脆就把他降为次席。石原自己一直干着各种各样荒唐的事情,但他是不记得这些了。

见石原疑惑,本庄繁说:“我来告诉你谜底吧。天皇要出席那天的典礼,校方认为你桀骜不驯,很可能冒犯天皇,所以把你降为次席。”石原莞尔“哦”了一声,说:“不少事情我都该反省。我此前的经历中,包括去德国留学,很多同事都说我是异类。”本庄繁说:“你是异类啊!异类好啊,据说世上所有的天才,大都属于异类。”

石原莞尔沾沾自喜。本庄繁表情突地变了,说道:“但是这不等于说,凡是异类都是天才。”石原莞尔一下子有点儿尴尬。本庄繁比石原年长十几岁,又是陆军大学的前辈、关东军的总司令,自然要好好教训一下眼前这个自命不凡的家伙。他说:“我欣赏你的才华,可是只要有我在,关东军就不需要另一个‘大脑’。”

石原莞尔沉默了。见本庄繁如此严厉,板垣征四郎想缓和一下气氛,于是小心翼翼地解释说:“这个‘关东军大脑’的称呼,是外界的传说,来源于下层军官的阿谀奉承,石原君本人并没有这样炫耀过自己。而且,洗澡的事情,请司令官体谅,石原君一路上实在太过艰苦了,四十七天没有洗过澡了。”板垣征四郎是深得本庄繁赏识的,所以他的话,本庄繁一般不会给予驳斥。本庄繁本人酷爱泡澡,听到石原几十天没有洗过澡,觉得非常可怕,沉吟一会儿,不那么生气了,对石原说:“说说你那个《满蒙生命线》吧,听说日本正在热销这本书。”

不管外面的风云如何变幻,柴河堡乔日成家的磨坊一如既往。石磨轰响着,驴在前面拉,乔日成在后面推,一边推磨一边哼着小曲儿,其乐融融。吴霜在一旁端着盆往石磨上添泡好的豆子。圆形的磨道带来平稳过日子的指望,是一种安全感,因为它看上去似乎永无尽头。

吴霜说:“叔,驴都走不动了,你让它歇一歇吧。”乔日成说:“也是啊。”他把驴卸了,把绳子套儿套在自己的脖子上,说:“驴能歇,我不能歇。”吴霜笑了,由衷地说:“叔,你可真勤快。”吴霜特别喜欢乔叔的勤劳劲儿。乡下人可不是谁都勤俭,哪个地方都有懒汉,懒得都能出花儿,花样百出。柴河堡的蒋大鼻涕就是。那懒得,连鼻涕都不常擦,所以得了这么个外号。他不光是懒,还虚头巴脑的。一到了饭口就挨家串门儿,看人家的饭桌上有点儿荤腥就挪不动腿儿,能蹭一顿就蹭一顿。

乔日成见没过门儿的儿媳妇儿夸自己,美滋滋的,心想自己的那个瘪犊子儿子从生下来就闹人,到现在和爹还一见面就拔犟眼子尥蹶子,儿媳妇儿多会来事儿,多会说话,自己这个老公公当的,嗯,美!一高兴,他乐呵呵地就吹上了:“哎呀,你知道叔的能耐,学问倒是有,南朝北国,唐诗宋词,天上的事儿知道一半,地下的事儿全知道。”

吴霜有意哄乔日成高兴,说:“那是那是。乔叔说书说得好,咱沟里镇上都有一号。话说‘说书唱戏劝人方’,那得有多大学问呢,这可不是一般人能行的。”乔日成虽说听吴霜赞美自己,还是叹口气,说:“可要说真能换俩钱的,还得靠做豆腐。有诗为证:‘夜思千条路,早晨还得做豆腐。’”吴霜一听就是乔叔临时胡诌的,还是假装惊奇地问:“这是谁的诗?”

乔日成说:“你叔的。”吴霜呵呵直乐。乔日成心说那个瘪犊子命好,摊上吴霜这么个好孩子,自己这个爹也跟着借光。要是儿媳妇儿也跟他一样成天急赤白脸的,我乔大先生后半辈子可就褶子喽。

吴霜说:“咱钱凑够了吗?”乔日成撇撇嘴,说:“不够啊,还得再卖个十板八板吧。”吴霜担心那个姓李的典狱长收了钱不办事儿,那可咋整。乔日成心里有数,好歹一趟沟住着,也托人接上捻了,七论八论,还能沾点亲。吴霜心里暗暗着急,琢磨着能挣钱的办法,不过想也是白想,这眼下不年不节的,也没人找她唱蹦子,哪儿来的钱呢。看着自己油亮乌黑的大辫子,盼着有收头发的贩子来,可是,看样儿一时半会儿是指望不上了。吴霜感叹乔叔的能耐,不过担心,说:“乔叔,咱和人家典狱长攀亲戚,人家能认亲吗?”乔日成才不较这个真儿,他说:“我不指望他认亲,他认钱就行。他只要是嘎巴溜脆把钱收了,事儿指定能办,要是拿钱不办事儿,整得秃噜翻掌的,他不怕老家的乡亲笑话啊?”

本庄繁寓所里,石原莞尔从内衣口袋掏出装订成册的《满蒙问题结果案》,呈递给本庄繁。他这次对满洲的调查,已经是第四次了。

第一次是1929年7月“北满参谋旅行”,由板垣征四郎和石原莞尔带队,随员有五人,主要课题是研究日军在哈尔滨附近地区进行攻防战的问题,并且提出了就“有关统治占领地区问题研究”的研究课题。第二次是1929年10月组织的“南满辽西参谋旅行”,也是他二人率队。这次旅行的主要课题是,研究日军在锦州地区进行作战的问题。第三次是1931年7月进行的“北满参谋旅行”,仍由板垣、石原二人带队。研究课题表面定为《对苏作战结局之研究》,实是为了对北满地形进行实地军事探测。

这次的第四次参谋“旅行”,他们对长春、哈尔滨、海拉尔、洮南、山海关、锦州等地的地形和中国军队的军情进行了刺探,以此为基础,制订了侵略中国东北的作战计划。据他们估计,张学良的东北军约有25万,其中奉天附近有两万精锐部队,拥有飞机、坦克、大炮等武器装备,其实当时奉天附近的关东军只有1.09万人,从数量上处于绝对劣势。由于中东路事件东北军战败,石原莞尔对战胜东北军是有足够的把握的。这个《满蒙问题结果案》写下了所有重要的结论。

本庄繁只粗略地翻了翻,神情惊愕而亢奋,突然站起,面朝窗外,久不发声。沉浸在夜色中的旅顺灯火幽明,海风徐徐袭来,让石原莞尔感到很美妙。他静静地嗅着清鲜的大海的气息,享受着即将到来的成功喜悦。板垣征四郎则默默地等待司令官的决定,钟表滴答,四周安静得可以隐约听到哨兵换岗的声音。

本庄繁算一算,今年是哪一年,板垣征四郎抢着回答道:“今年是昭和六年,也可以说是民国二十年。”本庄繁心说这个急性子,我当然知道。本庄繁其实问的是公历。石原莞尔说:“公历是1931年。”本庄繁沉吟半晌,说:“还是不敢想象,也看不出任何征兆,人类会在这一年发生石破天惊的事件。‘支那’有一句古话,叫作‘冒天下之大不韪’。”听闻此言,石原和板垣互相交换一下眼色,暗自担忧。

在满蒙问题上,此二人的意见高度一致。近些年来,从日本政府人员开始,包括关东军和大陆浪人都有一个共同的说法,要放弃所谓“满蒙权益”。这个主意不是他们的良心发现,要把从中国掠夺来的东西还给中国。放弃“满蒙权益”的含义在于“满蒙权益”这个词的存在就是在提醒着世人:不管是什么来历,日本也只不过是在满洲拥有一些“特殊的权益”而已,满洲,不是日本人的。所以对于日本来说,进入20世纪30年代以后,已经是到了要消灭“满蒙权益”这个词的时候了,他们要直接占领满洲和内蒙古,石原和板垣就是这群人的代表。

本庄繁重又翻开石原的小册子,沉吟道:“怎么才能让我相信,你这个东西不是轻率的呢?”石原莞尔答:“说来惭愧,还是十三年前,我在士官学校念书的时候,就发出了这个宏愿。”本庄繁暗自吃惊,冷笑道:“你是说,你在乳臭未干的时候,就开始思考满蒙问题?”本庄繁知道石原莞尔可能真是在少年时候就考虑过这个问题,他的博学,是公认的。

板垣征四郎也是陆军大学毕业的,他第一次来中国是在士官学校毕业后,当时他直接参加了日俄战争,战争中负伤,差点儿丢了性命。日俄之战结束后,板垣回国读了陆军大学。他见本庄繁不太信任石原,说:“我这个校友可以替石原君做个证明。石原君是这么说的:‘为我帝国之正义而出师,我虽无才,但终得报国之志。’”石原莞尔听罢,朝板垣鞠躬致谢,说:“以我当年十六岁的年龄,我对出师的目标只能说有个轮廓,但这回清晰了。”

石原莞尔抓起教鞭在地图上潇洒地画了个半圆,说:“无论对日本还是‘支那’,这都是宿命。浩瀚的太平洋阻断了我们,日本要开疆拓土,只能转过头来,向西向南向北。这个时候你会发现,‘支那’的满洲简直是上苍为我们预留的,不是吗?从日俄交战开始,满洲就成了日不落帝国嘴边的肉,咽下它是迟早的事。”

本庄繁问他:“你想过吗,只要战端一起,美国人、苏联人、英国人乃至法国人,都会卷进来,参与分肥倒没什么不好,怕就怕他们联合起来,共同对付我们。”石原莞尔说:“这些我都替您想过了,您只要看到第十五页,就会相信我的判断。当今世界尊奉的是海盗哲学,没有谁愿意因为‘支那’而惹火上身。”

本庄繁心事沉沉,心想这是一场豪赌啊,赌注太大了,再说日本内阁不会任由军部蛮干。石原莞尔看出他的心思,他觉得那是内阁那帮文官的愚蠢,不过技术上完全可以牵着他们的鼻子走。板垣征四郎则在一旁暗自庆幸内阁只有募兵权,没有统帅权,统帅权在军部。本庄繁陷入沉思之中,久久没有发话。

石原莞尔躬身道:“长官,为了这一宏愿,我等了十几年了。眼下是最好时机,如果不一举解决满蒙问题,我们将遗恨百年。”墙角的座钟叮当报时。石原渴盼地看着本庄繁。本庄繁只是说了句:“我该入睡了。”石原和板垣答是,躬身退出。

板垣征四郎回自己的寓所了,石原莞尔此刻倒不想歇息,他要去街上走走。岩谷川被安排在一间旅馆里,见石原心事重重,就去陪他。石原莞尔默默走着,岩谷川寸步不离地陪着。旅顺的市街上除了他俩空无一人。石原和岩谷川在洒满月光的马路上慢慢走着,想着心事。夜晚的路面,月光如水银泻地,马路一面傍山,一面临海,空气清新,令人神清气爽。

岩谷川见石原眉头紧锁,看出来石原和司令官的会晤不是太愉快,小心地说:“您看上去心情很糟糕。”石原莞尔愤愤不平地说:“本庄的官僚气味甚至比东京那些文官还浓,我非常厌恶!”岩谷川吓了一跳,他知道石原一向随心所欲无所顾忌,但是没想到如此大胆。岩谷川小心翼翼地劝道:“恕我直言,即使在背后,您也该喊他长官,毕恭毕敬是陆大的传统。”石原莞尔一愣,说:“陆大的传统?这么说你也是陆大的?”

岩谷川说:“陆大第三十八期,算您的小学友。”石原莞尔不以为然,说道:“听着,陆大最好的不是这个毕恭毕敬,陆大的精华是使命感!是开疆拓土!”岩谷川一个立正,道:“是!”夜深了,四周很沉静。石原莞尔凭栏眺望,远山如黛,而他的心中却是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岩谷川心里倒是波澜不惊,他已经听说了花谷正酒后泄密说出的计划,石原莞尔、板垣征四郎、花谷正、今田新太郎四个人密谋要炸掉东北军大营和机场的设想。他相信有这四个人在,无论上方怎样,事变一定会成功,所以他并不像石原那样忧心。石原许久不说话,岩谷川问:“学长,您在想什么?”石原莞尔说:“风光诱人哦……旅顺这个地方,我们先人洒了太多的血,从19世纪末的中日海战,到20世纪初的日俄海战。我知道先人想的是什么,作为后来者,我们不该辜负他们。”

岩谷川问:“那么你想过‘支那人’的感受吗?”石原莞尔不屑地回答:“‘支那人’浑浑噩噩,我用最好的词形容他们,也只是一群羊,而且是散羊。我们不必有罪恶感,提携这个病夫走进东亚共荣圈是我们的责任。”石原捡起一个石子,使劲抛去海面。海面荡起涟漪。

柴河堡,日子平静。残阳夕照,四围渐有暮色。乔日成乐呵呵地哼着小曲儿,担着挑子经过吴霜家。吴霜正在院儿里喂鸡。乔日成吆喝道:“小霜——”吴霜看见乔叔,从院子里跑出来,一看挑子,知道豆腐卖光了,怪不得乔叔乐呵呵的。乔日成心里藏不住事儿,喜滋滋地说:“你瞅瞅,四板豆腐,全卖光了。”乔日成端起挑子上的瓦盆递给吴霜,说:“这两块是留的,给你妈端家去!”

吴霜欲掏钱,乔日成一撇嘴,不乐意了,说:“你乔叔我豆腐卖不出去了咋的?”吴霜说:“那也不能总白吃啊!”乔日成一瞪眼说:“少废话!拿走拿走。自己家的豆腐,啥钱不钱的,提钱都嫌砢碜。”吴霜心里一热,就算以前没和乔力定亲,乔叔家的豆腐也没少白吃。乔叔是个好心人,吴霜家只有娘俩,她妈眼睛不好,吴霜又是个女孩子,太重的活干得吃力,乔叔没少让乔群来帮着出力。吴霜就接了瓦盆进家。

乔日成到家卸了挑子,把两扇门合上,觉得不放心,又开门探头看了看,确信院子里没人,才把木门咣地划死,叫道:“渴呀!”喊了一嗓子,乔日成就仿佛站在了戏台上,万众瞩目一般。他去水缸里舀了一瓢凉水,咕咚咕咚喝了几口,而后把兜里的散碎钱票放到锅台上,又去屋里取了个布袋出来,把里面的散钱倾囊倒在锅台上。他坐在板凳上,在锅台上将散钱分开,纸币放左边,硬币放右边,然后用指头戳点着数钱。

外面有人敲门。乔日成一惊,蹑足到门前扒门缝看,见是吴霜。吴霜说:“叔,是我,还你瓦盆。”乔日成把门开了,呵呵笑了:“吓我一跳,还以为让胡子给瞄上了。”吴霜进屋,看见灶间锅台上的钱,问:“这是干啥?”乔日成说:“你叔打小就坐下个毛病,没事就爱数钱。”乔日成说着给钱扒堆:“这一堆呢,就是天塌了也不动,留着,把西屋侍弄了,给你们当新房。这一堆,给那个该死的典狱长,让他吃了坐病。剩下这一堆……孩子,叔不好意思,少了点儿,你拿去置两套新衣服,当一回新娘子,别让人家笑话咱。”乔日成往吴霜口袋里装钱,吴霜死活不要。

乔日成动情地说:“小霜啊,这钱是少了点儿,好歹是我的心意,你要瞧得起你叔就收下。”吴霜摆摆手,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妈说……”乔日成到底还是觉得乔群押在大牢里,确实配不上人家吴霜,没等吴霜把话说完,连忙说:“明白明白……啥也不说了,我知道。你是鲜花,我家乔三本来就是大粪,这会儿又关进大牢,连大粪都不如。我要是你妈,我也犯合计。”

吴霜心说这不拧了吗,我妈哪是这个意思啊,赶紧解释说:“不是,我妈说,你挣点钱不容易,怎么也得给你留个过河钱,万一有个病了灾了,日子也能挨下去。”乔日成一拍大腿,说:“这话唠散了,等你俩结了婚,就算病了灾了,还能不管我吗?告诉你妈,我乔日成不敢称鸿鹄之志,养家糊口的本事还是有的。就算有一天不能卖豆腐了,我还可以卖字。”

吴霜心说哎呀妈呀,字还能卖?乔日成见吴霜有点儿不信,就开始吹上了:“我每年过春节写对联,都能换回仨俩猪头。猪头不是钱吗?不过这是我的看家本领,我轻易不能用它。”吴霜想乐,乔叔的字也就是帮谁家写个对联,几乎每年都一样。“吉星高照旺丁旺财家富贵,老少平安添福添寿宅荣华。”也就是几句吉利话,就能换回仨俩猪头?怎么可能呢,顶多换一把带壳儿的炒花生罢了。不过真乐出来就不好了。吴霜忍住笑意,转了个话题,向乔叔请教治眼病的秘方。

这日乔日成觉得攒够了钱,就去了奉天。在一个只有四张桌子的小酒馆里,他坐了下来,要了一碟花生米。酒馆里生意冷清,最后只剩下乔日成一个人。乔日成端着小碗,就着一碟花生米喝酒,目光迷离,自言自语地叹息:“乔日成啊乔日成,人家武松三碗酒能打死老虎,你这是第四碗了,怎么腿还哆嗦?不就一个小小的典狱长吗?别忘了,你爷爷的爷爷的爷爷……”

乔日成心虚,想到这儿犹豫了一下,心想一个自己编的玩意儿,怎么自己都信了?转念又一想,不对,还真得让自己先信,自己信了,说出来的话才像真话,才有分量。乔日成挺胸,继续道:“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是前朝的御前行走,官拜从四品,典狱长算个球啊!来来来,再碰一个……”他举着酒碗,和对面想象中的乔日成碰杯,嘴里砰然作声。

小伙计见他自言自语说话,走过来,纳闷地问:“没喝多吧?你这是和谁呀?”乔日成摆摆手说:“你不懂,别打岔。”小伙计退到一边,和另一个伙计耳语说:“这人魔障了。”乔日成举着酒碗,压低声音道:“乔大先生,再敬你一杯。别怕,你兜里不是揣着钱嘛。自古以来,官不打送礼的,你没杀人没放火,再怎么,他也不能把你关起来,信不信,反正我信。”他一仰脖,喝了满杯酒,之后把一枚“袁大头”拍在桌子上。小伙计赶忙说:“这位爷,‘袁大头’不灵了,我们只认孙小头。”乔日成掏兜,把印有孙中山头像的十元纸币拍在桌子上。小伙计故意为难地说:“没零的吗?”乔日成的酒喝到时候了,谁都不憷了,甩出一副财大气粗的气派,嚷道:“全是大票,找钱!”小伙计连忙称是。小伙计势利眼惯了,一看乔日成挺有钱,马上恭敬地去柜台上找钱。

奉天监狱的典狱长李延庆家是一幢老式的宅院。乔日成早认过门了,借着酒劲儿,壮着胆子拍门。李延庆叼着牙签出来,见是陌生人,没好气儿地问:“谁呀你?”乔日成挤着笑脸,弯腰躬身,说:“典狱长吧?我是柴河堡的乔日成,咱们一趟沟的。”李延庆用鼻子“嗯”了一声,说:“别套近乎,有事啊?”乔日成竖起无名指,说:“不是套近乎,真是不大点儿事……前几天有没有人到你家来过,说起过乔大先生?”

李延庆漠然晃头,想了想,说倒是有人提起过乔豆腐。乔日成赶紧接话说他有俩名,‘乔大先生’是说书时候叫的,‘乔豆腐’是平时大伙叫的。李延庆又重新打量一眼乔日成,漠然地让乔日成进门。李延庆倒不是和乔日成客气,他知道乔日成既然有求于自己,那自然是要送钱的,他总不能在大门口收钱让别人看见吧。

乔日成进了门廊,绕过石板屏墙,看见里面是个整齐的小院。酒劲儿没过,乔日成壮了胆子,一屁股坐在石凳上,说:“我就不进屋了,你给大舅倒杯水。”李延庆奇怪地说:“啥?我哪来你这么个大舅?”乔日成说:“别急啊,”他蹲到地上,捡起一根树棍在地上给李延庆画着,说,“一听你就明白了。你大姐嫁给了平门老马家,马家三个兄弟,老二娶了柴河堡蒋大鼻涕的老丫头……”李延庆打断他让他别说些没用的。乔日成的狡猾劲儿上来了,问他有没有这么回事,李延庆不觉得这跟他乔豆腐有什么关系。乔日成一撇嘴说:“关系大了。”

乔日成继续在地上边画边说:“这个是蒋大鼻涕。蒋大鼻涕下面有三支,其中一支是我们乔家的女婿,这么一来,我就成了……你大舅。哎,正儿八经的大舅!”李延庆看看,是有点儿能沾上边儿。乔日成见对方稍有笑意,又回到石凳上坐下,挺了腰板叫唤道:“哎呀,大冷天,水不要了,要不还是进屋说吧。大老远的,给大舅烫壶酒,炒两个鸡子,大舅和你细掰扯。”李延庆这下可变了脸色,倒背两只手,不耐烦地说:“起来起来,别跟我扯犊子!”

乔日成立马变得忐忑,站起,躬身跟在李延庆后面。李延庆正面前行,乔日成侧面跟进,在院子里兜着圈子。李延庆看着是耗不过乔豆腐了,问他是不是为他儿子的事来的。乔日成赶紧称是,说:“不大点儿事,对典狱长来说是举手之劳。”李延庆说:“你应该有耳闻,我李延庆向来秉公办事,你儿子获罪服刑,理当遵守狱规……”

乔日成从腰间掏出钱口袋,故意晃出硬币的响动。李延庆欲躲不躲,说:“你别扯这个,我奉廉洁为圭臬。”乔日成赶紧客气地说:“别呀,头一回认亲,大舅能空手吗?”乔日成把钱口袋揣进李延庆的口袋里。钱入了口袋,李延庆的表情和口气就有了改变,假惺惺地感叹道:“都说乡情难却,毕竟是一趟沟的……”乔日成接上去说:“再说还有大舅这一层……”李延庆心说你老眉咔哧眼的还真能扯犊子,八竿子打不着的啥大舅啊,不耐烦地说:“大舅就免了。”乔日成附和:“是是,免了免了。”

李延庆说:“山不亲水亲,水不亲人亲,我怎么也得罩着点,是吧?”乔日成跟着点头哈腰说:“那是那是。”李延庆摆手送客道:“这样吧,你回去听信。”乔日成连忙躬身说:“大舅谢了。”说完就后悔了,这一声大舅可别把典狱长惹恼了,那钱可就白花了。

奉天监狱放风哨子响了,犯人们蜂拥而动,乔群坐在一角一动不动。一个犯人给了乔群一脚,让他痛快点倒屎盆子去。乔群回头瞪了一眼。疤瘌此时已经戴上了手铐,在一旁偷看张之勇。张之勇发话了,说:“喊什么喊?从今儿个起,屎尿归你。”那个犯人换了笑脸,痛痛快快地答应说:“好嘞,老大。”乔群和张之勇眼神瞬间交会,又躲闪了。乔群无言地走出监舍大门。张之勇随之跟出,沉声说:“站住!你连舔巴我一句都不会吗?”

乔群冷着脸揖礼道:“谢了,老大。”乔群转身刚走,张之勇打了个响指,几个犯人立刻来到他身边。张之勇边走边压低声音道:“那小子眼里没我这个老大,给他来点儿阴的。”几个犯人心领神会。

奉天监狱院内有几百个犯人散在院子里,乱哄哄一片。有的晒太阳,有的排队上厕所,有的在院子里跑步,有的聚堆私语。乔群一个人在人群里发呆。疤瘌经过乔群身边时,没头没脑地小声说了一句:“加点小心!”乔群愣了一下,转身四望,这时背后有人突然蹿上来,用破兜子套住他的头,接着迎面一个犯人朝他心窝处使劲捣了一拳,乔群倒地痉挛。一帮犯人扑上来,一个人踩住他的脖子,其他人发狠地连踢带踹。张之勇面无表情,在一边看热闹。

哨音长鸣,放风时间结束了。在狱警们的吆喝下,犯人们纷纷回牢房。乔群挣扎着爬起来,正打算回牢房,见典狱长李延庆走过来。李延庆厉喝:“79!”乔群站住,缓缓转身。李延庆说:“到了这种地方,你要懂规矩。要是当不了大爷,就要学会当孙子。”乔群挺直了身子,回答说:“明白。”李延庆打量着乔群,见乔群虽然脸上有伤,但是眉眼之间有一股过人的英气,再回想乔豆腐那个臊眉耷眼的德行,不禁羡慕起乔豆腐,他怎么养了这么个顶天立地的大小子!吩咐道:“从明天起,你就是半个自由人了。这个院子归你打扫,还有走廊、茅房、我的办公室。”乔群鞠个躬,说:“谢典狱长恩典。”

奉天郊外,葱绿的旷野上,数百日军正在进行军事演习。烟尘滚滚,呐喊如嘶,炮声如鼓,子弹如萤。日军某联队中佐军官广濑植人立在稍远一点的废墟上,手持望远镜在观看着演习。在他的周围,是四五个年轻的日军少壮派军官,其中有护旗官岩谷川。岩谷川提醒广濑植人说:“队长,前方的大坝是不可逾越的。”广濑植人心里知道,还是问了一句:“为什么?”岩谷川回答:“按约定,大坝是我们演习的边界,越过了大坝,会引起东北军的过激反应。”

广濑植人居心叵测地一笑,他就是想知道,东北军到底会有什么反应。他命令用军旗发令。军旗手登高,大幅度摆动军旗。看到军旗的日军山呼海啸般扑向旷野中的大坝。奉天郊外演习场很安静。岩谷川觉得奇怪,对方什么反应都没有。广濑植人有点儿沮丧,五分钟之前,他以为东北军会鸣枪示警。三分钟之前,他判断对方会紧急出动,设围堵截,可是什么都没发生。岩谷川也奇怪,仿佛日军打出了一记空拳,对方没有接招。广濑植人重又举起望远镜观察着,喃喃自语道:“那我太失望了。”

广濑植人话音刚落,奉天郊外演习场大坝的西边有三骑兵飞奔而来,为首的是军需官毕老六,他挥手一鞭,将已经冲上大坝的雄井的帽子抽飞了。接着又连挥几鞭,日本兵哇哇叫,纷纷滚下坡底。另外两个东北军士兵从马上滚下,一个举枪朝天射击,以示警告;另一个挥动三角小旗,用旗语示意,并高声喊话:“小日本,这是第七旅的防区,你们不得越界!”

冲到大坝底下的日军纷纷驻足。日军军官朝身边的翻译嘟囔了一句。日军翻译喊话道:“我们是例行军事演习,你们不得阻拦!”毕老六骂道:“听着,我们为你们划定了演习边界,越界就等于进犯中国领土。”日军军官挥举军刀大嚷:“滚开!大日本皇军在满洲不想受到任何限制。”数十日军冲向坝顶。

毕老六在马上单手挥枪,直指日军:“你们别逼我,再逼就玩真的!”此时从大坝北方冲来一支队伍,如汪洋洪水,另一支骑兵从坝西卷地而来,烟尘滚滚。日军军官哇啦叫了几声,日军队伍迅疾后撤。大坝后面观战的广濑植人一直盯着望远镜里的一切,他默默计算着东北军的反应速度,陷入沉思。

奉天监狱的院子里残留一抹夕阳。乔群扫完了院子,发了会儿呆,懒散地走去典狱长办公室。这是一个独栋的二层小楼,典狱长办公室在二楼的一侧。乔群提着扫帚拾级而上,楼梯是铁板焊接的,发出空响。乔群挨个屋子探头探脑。一个房门紧闭,里面传来犯人被殴打时发出的惨叫。另一个房门大开,几个狱警在打扑克。乔群最后在典狱长办公室门前站定,大声说:“79号报告!”

李延庆正在看报纸,乔群一声报告吓了他一跳。他从报纸后面伸出脑袋,问:“来这儿干什么?”乔群回答:“你说了,你的办公室也归我打扫。”李延庆忽然想起似的“嗯”了一声,看见乔群拎着扫帚,问:“用扫帚扫吗?”乔群换了一把笤帚,开始默声打扫。李延庆的视线一直在报纸上,显然被报纸上的什么消息吸引住了。他问乔群:“你见过少帅吗?”乔群答:“见过。”

李延庆斜视着乔群,半信半疑,说:“你小子别跟我扔大个,你一个小兵崽子能见着张学良?”乔群说:“还真见过,他去讲武堂视察,还问过我话。”李延庆“哦”了一声,放下报纸,踱步去窗前,似自言自语:“哎呀,咱们这个少帅也是走鸿运了。在中原帮老蒋打了一仗,就封了个陆海空军副总司令。”乔群没接话,开始抹桌子。桌子后面是一排铁柜,柜门半开着,乔群瞥见柜壁上挂着的一串串钥匙,钥匙上面有文字标注:弹药库、军械库、给养库、监舍……乔群有一种莫名的紧张和亢奋,视线移开,倏忽间又瞥去一眼。

李延庆面对着窗外,掏出一盒烟,手去兜里找火。乔群迅疾抓起桌子上的火柴,走过去给李延庆点烟。李延庆显然满意乔群的这个动作,夸道:“你小子还挺有眼神儿。”乔群回答说:“您教导过我。”李延庆抽了口烟,说:“你想明白了?记着,咱们中国人,都得从孙子当起。”乔群胡乱点头。

窗外秋风萧瑟,落叶纷纷。李延庆面对窗子感叹:“乱事之秋啊!”乔群装作没听见,用抹布擦桌子,眼睛却朝铁柜里一瞥一瞥。李延庆说:“我在跟你说话。”乔群说:“哦,是,乱事之秋。”李延庆转身,悠然踱步,念叨着:“报上说,少帅在北平金屋藏娇。我就不明白了,那个赵四小姐哪儿好?再好也是肉,还能镶金边吗?”乔群心不在焉,胡乱附和说:“是,镶金边。”李延庆从裤腰上拿下一串钥匙,其中有一个银色的耳勺,说:“来,帮我掏掏耳朵。”然后回到转椅上坐好,闭了眼睛,摆出一个很舒服的姿势。乔群小心地把耳勺探进李延庆耳孔。乔群加了十分的小心掏着李延庆的耳朵,李延庆眯着眼睛,舒服得快睡着了。

奉天关东军驻地密室里,广濑植人带着岩谷川,向在场的日军高级参谋僚佐汇报演习情况。其中有石原莞尔、板垣征四郎、花谷正。石原莞尔问他:“你是想告诉我,东北军战斗意志强悍,足可以和帝国皇军抗衡的,是这样吗?”广濑植人回答说:“您如果不相信的话,可以听听岩谷川的看法。”岩谷川跨前一步,等待石原发话。石原莞尔表情略有改变,毕竟岩谷川护送他去过旅顺,忠心耿耿,他还是更相信岩谷川的说法。他说:“你说吧,护旗官。”

岩谷川回答道:“有人说,东北军对我们素无防范,错了。下官以为,从张作霖起,东北军就对帝国皇军怀揣戒心。至于战斗力,以我的临场判断,东北军绝对不可小视。”石原莞尔说:“你让我失望,这不像护旗官的话。你真让我太失望了。”岩谷川回答道:“我很敬仰您,这个无须怀疑。同样无须怀疑的是,我对天皇的赤诚。”

板垣征四郎发话说:“你们可以走了。”广濑和岩谷敬礼出屋。石原莞尔看着满屋的参谋们静悄悄的,心想接下来的话题不能让太多人知道,说:“散会吧。”参谋们大多数走了,板垣征四郎和花谷正没有走,留在会议室里。会议室里只有他俩和石原了。石原关上会议室大门,问:“你们两个人的意见呢?”

板垣征四郎的意思是他不像石原君那样把事情想象得那么乐观。石原莞尔问他:“你,是动摇了吗?”板垣征四郎回答说:“不是动摇,您的那个‘满蒙生命线理论’,我板垣是最早的支持者和赞美者,只是觉得时机也许还不到。”石原莞尔也在反复想是否时机真的还没有成熟。他又重新分析自己的结论,沉默一会儿,还是认为时机已到。

板垣征四郎见他沉吟了半晌,忍不住说道:“且不说内阁有歧见,下层军官也有抵触,即使是军部的精英们,也不全是我们的追随者。”石原莞尔激动地说:“在陆大第二十八期学员中,你是最具影响力的,你为什么不动用你的影响力呢?伟大的创见永远属于少数人,众生只是一群羊,只要我们站出来,他们会欢呼、会跟从。”花谷正少佐狡黠一笑,俯身说:“两位学长,我愿意头一个跟从你们,如果这样说能满足你们的领袖欲的话。”

石原欣慰地拍拍花谷正的肩说:“我们中不会孤单的,我们的身后是千千万人。有头脑的人都能感知,日不落帝国好比一座火山,已经滚动沸腾了,我们只要为它找到一个出口,它马上就会喷发。”板垣征四郎回答道:“我不能不说,这更像一场豪赌。”石原莞尔说:“这是陈词滥调!豪赌又怎么样?生为军人,我们不是一直在等待这一天吗?何况我们几乎没有什么赌本。”板垣征四郎提醒他别忘了,《大日本帝国陆军刑法》第35、37条规定,无故擅权命令军队进退者,处死刑或无期徒刑或七年以上有期徒刑。石原莞尔哈哈笑,自信地说:“除非我们失败了,否则大日本律法从来不责难胜利者!”

板垣征四郎争论道:“在结局到来之前,你凭什么认定自己不是失败者?我喜欢务实。张学良拥兵五十万,武器装备丝毫不比日军逊色。对方如果奋起抵抗,以目前关东军区区两万兵力,我们很难胜算。真到了局势难以掌控的时候,我们甚至很难在满洲立足。”

石原莞尔用陌生的眼光看板垣,说:“板垣君,你从前不是这样子的。在武汉时,我俩曾经盟誓,为了日不落帝国,我们携起手来,蓦直前进。”板垣征四郎回答说:“我不会食言,只是,我要把所有不利的因素都找出来,并且希望你能有力地反驳我。”石原莞尔“哗”地拔出祖传军刀,说:“告诉你,我只想说一句,对付张学良,我这把祖传的宝刀派不上用场,只要竹刀就够了。”说完,石原莞尔转身要走。

板垣征四郎说:“石原君请等等。”石原莞尔止步。板垣征四郎掏出一支铅笔,竖在桌子上说:“这样吧,我们玩个游戏赌一把好吗?如果向右倒,我们就动手;要是倒到左面,放弃。当然,放弃是暂时的。”

石原莞尔目光阴沉,说:“你不觉得荒唐吗?”板垣征四郎回答说:“我的意思是让天意裁决!”板垣征四郎把铅笔竖在桌子上,撒手瞬间,铅笔倒去左边。石原莞尔神情极其不悦,他对石原莞尔说:“石原君,天意如此,我看还是保持一份耐心吧。”

板垣征四郎骨子里狂热地觊觎着满蒙,他和石原已经制订了一夜之间占领奉天的计划,而且已经得到了陆军部军事课课长永田铁山大佐、参谋本部冈村宁次大佐、东条英机大佐的支持。和石原一样,他认为满蒙具有特殊的地位,日本必须彻底确保拥有满蒙。满蒙的战略地位太重要了,这里可以作为日本帝国的第一道防线,退,可以控制朝鲜;进,可以抵御苏联。战略上,在对俄作战中,满蒙是主要战场;在对美作战中,满蒙是补给的源泉。满蒙的资源很丰富,有着作为国防资源所必需的所有资源,是日本帝国自给自足所绝对必要的地区。他的最终目标,是要把满蒙变成日本的领土。他比石原更狂妄的是,他不仅满足于满蒙地区,还期待可以把满蒙作为进占中国大陆的根据地。他对日本内阁的反对并不在意,他真正在意的是张学良的东北军到底会不会像石原分析的那样不敢还击,他对此没有十分的把握。

石原莞尔喃喃地说道:“你若说天意,我无话可说。”但是石原莞尔坚信自己的分析和判断,那就是张学良绝对不会还击。此时花谷正“啪”地立正,高声道:“两位学长,你们俩要想继续赢得我的尊敬,就把天意抛到一边吧!”石原莞尔满意了,他用纵容的眼神看着花谷正。板垣征四郎则沉声喝道:“你只是个少佐,不可以这样和学长讲话。”花谷正俯身一礼:“学弟无礼了。不过事关大日本的福祉,我愿意一个人赴汤蹈火,打响满洲第一枪。”三个人相互凝眸,半晌无语。

乔日成上山担了些树枝回来,此刻他在院子里用一把长柄的大斧把树枝劈成柴。蒋大鼻涕在院外趴在墙豁口,边抽烟边和乔日成搭话。蒋大鼻涕幸灾乐祸满脸笑意地说:“听说你老小子让人给扔到号子里了?”乔日成抬头看他一眼,心说蒋大鼻涕就是这么硌硬人,谁烦什么嗑,他就唠什么嗑。乔日成不应答,继续劈柴火。蒋大鼻涕说:“哎呀,你也够糟心了。刚埋了一个,这才几天啊,老小子又给抓进去了。你说你也没干啥坏事啊,老天爷怎么就看你不顺眼呢?”

乔日成心说老天爷现在是迷糊着了,等老天爷迷糊够了,睁开眼睛,我老乔家的好日子就来了。别忘了我儿媳妇儿是吴霜,哼,你就眼馋吧。不过乔日成不爱得罪人,就顺着蒋大鼻涕说了一句:“没办法呀,我是喝凉水都塞牙,算我倒霉。”蒋大鼻涕高兴地笑了,掐了烟蒂,溜达进了院子,说:“看你,怎么跟我似的,你就是个倒霉蛋。我倒霉,是我祖上没积德,可你是贵族,祖上有个什么行走……”乔日成说:“是御前行走。”

蒋大鼻涕讥讽道:“别说行走,就是御前跑跑又怎么样?你老小子不是照抓照关!”乔日成想起儿子的话,咱得倒驴不倒架,于是扔了长柄斧,从烟口袋里掏出烟末,蹲在地上卷烟,小声说:“不是跟你吹,我一句话,典狱长给足了我面子!”接着贴耳道来,“赏了他一个美差。这事你知道就行了。”蒋大鼻涕说:“你得了吧,监狱能有啥美差。”

乔日成一指院子里的鸡,说:“这你就不懂了吧,就跟溜达鸡似的,整天拿把扫帚在院子里晃悠,说是做杂役,闲得屁一串一串的。”蒋大鼻涕似信又疑地说:“事到如今,你还撑着?”乔日成说:“典狱长跟我家沾亲,不信你去问。”乔日成吹惯了,按他的吹法,他身上的虱子都是双眼皮儿的。他一指院子里的坯垛草垛,说:“瞅见没?我料都备好了,过几天就侍弄房子,等年根底我儿子出来了,我就张罗给他娶媳妇。”

蒋大鼻涕问家里还有没有剩豆腐,乔日成心说你就舔着脸吧,见天儿管人张嘴要,也不嫌砢碜,乔日成心里不太乐意,倒也不好回绝,回屋取了一块豆腐,给了蒋大鼻涕,说:“你可是赊了我三年的账了。”蒋大鼻涕尴尬地笑着说:“也是手不顺,小半年了,坐到牌桌上就是个输。”乔日成开始教训蒋大鼻涕:“论嫖论赌,我不行;讲过日子,谈经论道,你指定不行。”

奉天监狱的监舍里,铺上的犯人多已入睡,只有背靠背的张之勇和乔群在窃窃私语。张之勇打听乔群上典狱长办公室打扫卫生的细节,突然翻身:“等等,你刚才说什么?”乔群有点儿困了,犯着迷糊说:“我说道典狱长问我赵四小姐是不是镶金边儿。”张之勇轻轻给了乔群一个嘴巴,乔群清醒了许多。张之勇说:“不是这句,你刚才说什么?钥匙?”乔群想起来了:“哦,钥匙。钥匙都锁在他三号柜子里。”张之勇问:“你怎么知道的?”乔群说:“柜门开着,我看见了。”

张之勇一点儿困意都没了,忙问:“有仓库的钥匙吗?”乔群点头打了个哈欠:“有,所有的钥匙都有。”张之勇的眼睛在暗夜里发出幽幽的绿光,半晌无语,见乔群欲睡,又把他捅醒了。张之勇说:“别睡,陪我唠会儿小嗑。”乔群说:“我眼皮睁不开了。”转身去睡。张之勇掐住乔群的头发来回晃,说:“清醒清醒,有事儿,不能睡!”乔群晃晃脑袋,尽量清醒,问:“唠啥?”

张之勇说:“我对不起我妈,她都七十多了,还有病,活不了几年了。”乔群说:“我早就没妈了,哥也死了,还有一个爸。”张之勇绝望地看着棚顶说:“你有盼头,我是长刑,没盼头了。我再王八蛋,也得给我妈送个终吧!”末尾这句让乔群心里一动,但他没有表现出来。张之勇摸摸索索,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支烟卷,折断,另一半给了乔群。

乔群问:“有火吗?”张之勇说:“钻木取火。”张之勇先把烟灰撒在捻成丝的破棉絮上,然后用两块火石轻轻捻动,再轻轻地吹,居然把棉絮引燃了。两个烟头在暗淡的月光里一明一灭。半晌,张之勇在黑暗中抓住乔群一只手,用力摇了摇,说:“兄弟,求你个事儿。”乔群说:“你说。”张之勇欲说还休,撒开手说:“算了。”

乔群心里透明,压低声音问:“你是不是要偷钥匙?”张之勇扑腾一下坐起,把声音压到最低道:“算你脑袋瓜灵,偷了钥匙,咱们俩没准儿能溜达出去。”乔群指指炕上的疤瘌说:“何必偷呢,找他啊,他是锁王。”张之勇说:“问过疤瘌了,他不想,他只有三年刑。再说我也看不好他。干这事,我要找个强手。”乔群说:“我更犯不上,我的刑期九个月,能熬过去。”

张之勇在黑暗中发狠说:“你熬不过去!我让弟兄们天天折磨你,让你度日如年,生不如死。”乔群说:“你威胁我?”张之勇带着笑意:“不是威胁,是抬举!我看好的人,不管男女,都跑不了。我吃人饭不拉人屎,不能得罪的。”

两个人在黑暗中彼此凝视。张之勇突然从铺下抽出一把刀,架在乔群的脖子上喝道:“给个痛快话!”不少犯人醒了,纷纷坐起,有几个要过来当帮凶。张之勇见状说:“都别过来,死觉!”乔群坐直了,让喉结对着刀尖,一动不动地说:“你是不知道我的脾气。我吧,吃软不吃硬。你要想杀我,就试试。想求我,就对我好,来硬的,指定不行。”张之勇冷笑说:“在这个号子里,我是王。我只要一句话,大伙儿就能把你踹扁了。”

乔群“嘘”了一声,视线转去门外,说:“狗子过来了。”趁张之勇转头之际,乔群迅疾出手,一个扳腕将对方的刀夺下。张之勇惊恐之际,乔群却把刀重又塞进铺底下。走廊里真的传来了脚步声,接着牢门咣地开了,犯人们纷纷倒下装睡觉。狱警打着手电筒进屋,光束从每人脸上划过,最后枪口直指张之勇和乔群:“你俩咋回事?诈尸啊?”张之勇紧张地看着乔群。乔群说:“没事儿,睡不着,我们哥俩唠几句小磕儿。”张之勇一脸歹相,笑着附和说:“我跟他讲逛窑子的事儿呢。”狱警呵斥道:“睡觉!”

狱警出屋了,屋子里复归沉寂。张之勇挨着乔群躺下,将一支烟点着,塞进乔群嘴里,说:“哎,你也知道我不是好鸟,我当过胡子,偷过,也抢过,我家炕洞里还藏有几百块大洋。”乔群一愣。张之勇狡黠地眨动着小眼,说:“吓着你了吧?跟你说,要是出去了,我分你一半,咱俩到北市场,白天喝点儿小酒,晚上逛逛窑子。哎呀,那可是神仙过的日子。”乔群的心似有所动,依旧没有吭声。

张之勇转而小声地哀求说:“兄弟,算我求你了,看在我老妈的分上,她想我想得把眼睛都哭瞎了。我妈还能再活几年呢,我怎么也得给她送个终啊!兄弟我千错万错,你就大人不记小人过,看在我那老妈的分上,帮兄弟一把吧!”乔群一边听张之勇哀求,一边想着吴霜,吴霜她妈的眼睛也是哭坏的,想起爹,还有死了的二哥乔力,想起东北军的学员把爹打倒在地上,一幕一幕,心里翻江倒海,只是没有吭声。

张之勇说:“我都求你半天了,你倒是放个屁啊!”乔群叹口气说:“听村里人说,我妈也为我哭瞎过眼睛。”张之勇说:“那咱俩就是一个藤上的瓜,我认你做兄弟行不?”不待乔群回答,张之勇拉起乔群,双双跪在铺上,冲南磕了三个头。接着,张之勇跳起,咳了几声,连踢带踹,把犯人们都弄醒了。张之勇说:“都滚起来,滚起来!下地下地。”

一个犯人迷迷瞪瞪地问:“老大,大半夜的,你这是干啥呀?”张之勇说:“改朝换代了!”张之勇把自己的行李从炕头搬出,又把乔群的行李卷搬过去,说:“听着,从今儿个起,我睡二铺,他睡头铺。你们都过来,跟我拜老大!”一大帮人都跳下地。张之勇让乔群端坐在铺上,教他摆了姿势,之后下地,扑腾跪下一条腿。一帮人也都单腿跪下。

乔群坐在铺上,笑嘻嘻的。张之勇对众人喝道:“三叩首!”大伙儿跟着磕头。张之勇说:“你们以后学我,每天侍候我兄弟。”张之勇跳上板铺,为乔群捶肩捏背,几个犯人则纷纷给乔群按腿捏脚。乔群心里说你们就这么没有脾气啊,他让干啥就干啥!

乔日成做好了豆腐,赶着马车,到了奉天,经过日本关东军驻地营区门口,刚好一辆吉普车驶来,从车上走下广濑植人和岩谷川。广濑植人示意马车停下,掀去盖布,见是水嫩嫩的豆腐,用刀尖扎了一块,品尝了一会儿,竖起大拇指赞道:“这是我吃过的最好的豆腐!”广濑植人给了岩谷川一个眼神,掉头去了营房。岩谷川说:“我们队长夸你的豆腐呢。”乔日成心里不屑,说:“还用他夸吗,我的豆腐叫肉不换。”

岩谷川朝值勤的两个日本兵招手,让他们卸车。两个日本兵冲上来卸豆腐。乔日成站到马车上甩了个响鞭,喝道:“操,没王法了,这是你们日本家吗?”两个日本兵竟然没敢动。岩谷川客气地说:“掌柜的,你误会了,我出钱买。”乔日成说:“不卖,我这豆腐是送给奉天监狱的。”岩谷川说:“别开玩笑,中国监狱不会给犯人吃豆腐,我愿意出高价。”

乔日成心活了,说:“我的豆腐跟肉价一般高,你干吗?”岩谷川说:“你凭什么?”乔日成说:“我说了,我这豆腐叫肉不换!知道中国有句啥话不?‘想长寿,多吃豆腐少吃肉。’”岩谷川神情阴郁地盯着乔日成,他听懂了乔日成的话,点点头。见他点头了,乔日成摆摆手,让日本兵卸车。

奉天日本关东军二十九联队驻地营区,日本兵在院子里紧急列队,一个个神情肃穆,其中有雄井。稍远处,一架留声机正在播放日本歌曲。广濑植人手握一柄短刀来到队伍前,问:“谁知道这个曲子的歌词?”场上无人回答。

广濑用手一指雄井说:“你,回答!”雄井出列,大声背诵歌词:“人间五十年,与天相比,不过渺小一物;放眼天下,海天之间,岂有长生不灭者。看世事,梦幻如水,任人生一度,入灭随即当前。”在雄井的吟诵中,两个日本兵在地上铺一块垫布。广濑植人眼睛微闭,陶醉在音乐之中。过了一会儿,广濑植人叹息道:“这样美妙的词曲,用来做剖腹自杀的配乐是再好不过了。”说完,话锋一转,高声道,“听口令,跪下!”成百士兵纷纷跪下。

跟着搬运豆腐的乔日成到了伙房,从伙房看出去,见日本兵跪成一大片,一个个手里握着木刀,惊诧地问:“这是干什么?”岩谷川说:“是剖腹训练。”乔日成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朝自己肚子上比画了一下:“怎么,割肚子?”岩谷川点头说:“割肚子不好听,是剖腹。”乔日成感叹:“哎呀,今天算开眼了,长这么大,还没见谁练习割肚子。没事闲的吗?”

岩谷川说:“你们‘支那人’不懂,这是大日本的武士道精神。”岩谷川把五块大洋拍到乔日成手里:“记住,我可是按肉价给的。”乔日成赶忙说:“谢谢皇军。”乔日成刚要走,又被岩谷川喊住了。岩谷川问:“我怎么找你?”乔日成奇怪:“你找我干什么?”岩谷川说:“我们队长要是吃好了,会成为你的大主顾。”乔日成说:“好啊,我给你留个地址。”岩谷川掏出钢笔,乔日成在卷烟纸上写了地址,给了岩谷川。

营区里的广濑植人突然从刀鞘里拔出短刀,在队伍中游走。他训斥道:“你们来到满洲,都将成为武士,而剖腹是武士的必修课。关于这一点,你们谁还有疑问吗?”雄井举手问:“队长,我不明白,有什么理由一定要剖腹自杀呢?”广濑植人回答道:“按日本古老的说法,人的灵魂宿于肚腹之中,如果要展示你的灵魂,没有比剖腹更好的方式了。懂我的意思吗?”雄井回答:“还是不懂。灵魂难道不可以表白吗?”广濑植人怒喝道:“你是猪!表白是女人的方式,武士只能剖腹。”广濑转而对众人训话道:“听着,如果你丢失阵地,引咎自责,那你就剖腹吧;如果你不幸被擒,备感羞耻,那就剖腹吧;如果战斗失败,你无法面对国人,那就剖腹吧;如果你的死能挽救同僚和上司,那就剖腹吧;如果主君必死无疑,你若对主君表示忠诚,那就先行一步,剖腹吧。听懂了吗?”士兵齐声回答:“懂了。”

广濑植人回到垫布上跪下。乔日成此刻从队伍一侧经过。他几步一回头,看广濑植人做着示范。广濑植人晃动手里的匕首念道:“剖腹分一字、二字、三字和十字,最霸气的是十字法。”广濑植人撩开衣襟,举起匕首对准自己的左腹说:“十字法是这样,”他指着自己的腹部,“在这儿,从左腹部一刀扎进去,横着过来,划向右面,再抽出刀来,从胸口的胸骨下端刺入,划向下面,到下腹,这样,形成一个十字,然后抽出刀来,对着自己喉咙的方向刺进去。这个十字法主要是要剖开自己的肚子,让大日本帝国看到你的一颗红心。”

队伍中的雄井闭了下眼睛,握刀的手有点儿发抖,身子也微微颤动。广濑植人发现了雄井的变化,训斥道:“听着,剖腹不能闭眼睛,这有碍武士的英雄气概。”雄井睁开眼睛,强作镇定。广濑植人继续说道:“身子一旦倒下,只能倒向正前方,这才叫优雅。假如你有足够的勇气,恰好敌人就在你面前,你还有一件事可做,那就是掏出你的肠子肚子,把它们抛向敌人。”雄井又闭了下眼睛,身子大幅度地抖动着。广濑植人站起走过去,双手拎小鸡一样提着雄井的衣领。众目睽睽之下,一缕尿液顺着雄井的裤管流出来,湿了一地。队伍中哄笑起来。广濑植人一声喝:“像你这样的懦夫,是不配剖腹的!来人!”几个日本兵出列,将雄井一顿暴打。

看热闹的乔日成虽然不懂日本人说什么,却深受刺激。他倒是不害怕,就是觉得恶心,心里说这叫什么事儿啊,回去说给人听,谁信呢?没事儿练习切自己的肚子,这不是糟践自己吗?正琢磨呢,一个值勤哨兵跑来把他轰走了。雄井在地上滚动着,哀号着,尿液渐而细成一丝,直至无声,身体瘫成“大”字,绝望地想这是第四十八次挨打。他敢肯定,这不会是最后一次,不会。

奉天监狱典狱长李延庆办公室里,只有李延庆和乔群两个人。秋天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得李延庆很惬意。他其实并不放松,面对窗子,看着院里放风的犯人,倒背的手里握着一张报纸。乔群幽灵一般地擦地,在经过洗手盆时,他动作极其敏捷地将一小块肥皂塞进鞋帮里,而后慢慢移向靠墙一侧的柜子。他盯着3号铁柜的钥匙眼儿上挂着的一串钥匙。

李延庆放下报纸,拿起望远镜,面对着窗子,看了一会儿,开口了,说:“那个张之勇怎么样?”乔群手拿抹布刚伸进铁柜,听此言微微一抖,转身道:“人挺好的。”李延庆目光盯着窗外,发话道:“你给我盯着他,我得到密报,这家伙想越狱。”

乔群大吃一惊,心里说风声这么快就走漏了?他来到窗前,看见院子里乱哄哄的,张之勇沿着院子的里墙在跑步。乔群有些心虚,深吸几口气,定了定神,用余光观察着李延庆。李延庆嘴里叼着烟,一只脚蹬着窗台,视线一直在院子里梭扫。他举起望远镜,长久注视着院里的犯人。乔群心想看来要提醒张之勇提防他的弟兄们了,以后再做仔细打算。

监狱大门开了,一辆给养车驶进院子,停在监狱南角的仓库前。跑动中的张之勇瞥了一眼汽车,心里不停地盘算着。乔群也在李延庆身后看着汽车,和张之勇一样,他也盘算着。他转头再看墙上的挂表,挂钟的时针正指9点15分。李延庆说:“三年前,我破获了一起越狱案。知道我是怎么发现的吗?”李延庆一拍手里的望远镜,说,“我看见有两个家伙秘密传字条,我把这个字条拿到了。”乔群心里一惊,没有答话。李延庆说:“哎,我在跟你说话。”乔群赶紧回答说:“我正听着呢,您接着说。”在李延庆絮叨的时候,乔群在他身后三米远的地方,摘下铁柜里的钥匙,迅疾地按在肥皂上,又把钥匙挂回原处。

李延庆说:“我得到了那两个犯人传递的字条,上面写着‘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乔群说:“报告长官,好像是杜牧的一首诗。”李延庆略感意外地说:“哎呀,你也懂诗?”乔群说:“不敢不敢,我不过读了四年私塾。”

李延庆得意地回忆着:“别人看,是诗;我看,是他们越狱的暗号。清明那天早上,我架起了五挺机枪,他们刚要举事,被我一网打尽。”李延庆言罢死死盯着乔群。乔群不敢错开对方的眼神,心里说你看吧,老子从小跟我爹撒谎,谎话张嘴就来,你诳不出我什么话来。乔群若无其事般稳稳当当地站着。

李延庆奸笑一声说:“我还有密报,说你和张之勇关系不正常。”乔群说:“他打过我。”李延庆说:“可是最近他把牢头让给了你,凭什么?”乔群说:“我也打过他,单挑,他不行。”李延庆说:“扯淡!那家伙江湖上有一号的,没见他怕过谁。”乔群说:“本来他不怕我,单挑他吃亏,完事儿他让人黑我,半夜我趁他睡着了揍他,一来二去打个平手。后来他知道我有您罩着,他才让我当牢头。他怕的不是我,而是您!”李延庆听罢,觉得是这个道理,得意地笑笑,说:“这就对了,你告诉他,别错打主意,他再厉害也是个雏儿,可我,是打猎的。”

一个警察敲门进来:“报告典狱长,一个叫乔日成的要见您。”李延庆看了看乔群,说:“让他进来。”警察出屋后,李延庆朝乔群一摆手,意思可以走了,碰到你爹不要废话,我已经给足面子了。乔群道了谢,离开典狱长的办公室。

监狱办公区的走廊里,乔群撞见了老爹,他打了个欢快的口哨,又做了个鬼脸,这让乔日成既惊讶又兴奋。乔日成小声说:“你这是……”乔群小声道:“托您的福,给典狱长打扫卫生。”乔群把老爹拉到缓步平台,此处是一个死角。他把按了钥匙印的一小块肥皂塞进老爹口袋,小声嘱道:“肥皂上有钥匙印,你到街上,照这个给我配把钥匙,再买一罐大酱,把钥匙藏到大酱里,回头交给门卫一个姓唐的警察。听明白了?”乔日成警惕地说:“明白是明白了,你小子想干什么?”乔群说:“别问那么多,这事成了,我会提前释放。”乔日成说:“我还是不明白。”

楼道里传来脚步声。乔群说:“明白就记住了,快去吧,咱俩别多说了,典狱长等你呢。”乔群往下没走几步,忽听老爹“哎哟”一声,他吓了一跳,又折身跑上去问:“怎么了?”乔日成手抚右眼:“我这个眼皮跳。”

乔群埋怨道:“你这一惊一乍的,吓我一跳!这么点儿事儿就大呼小叫的,也不看看是什么地方?!”乔日成小声说:“我这回可是吓着了。我刚从小日本的兵营出来,你猜我看到什么了?一大帮鬼子用刀练习割肚子。”乔群说:“割肚子干啥?”乔日成说:“不是真割,是练习。”接着比画一番,“当时我没觉得害怕,就是恶心,这会儿是有后劲儿了,才觉得吓人,完事儿我就眼皮跳。”乔群说:“小日本有毛病。”就下楼了。

乔日成找到了狱长办公室,看见李延庆,乔日成探头探脑地进来。李延庆说:“你看见你儿子了?”乔日成说:“在门外头遇上了,您的大恩典啊,这回我放心了。”李延庆看他空着手,问:“你的豆腐呢?”乔日成心说我可不能承认把豆腐卖了,就说:“也是不巧,做了四板豆腐,让小日本半道劫走了。”见李延庆不悦,乔日成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牛皮纸包,放到桌子上。乔日成四下看看,悄声说:“这个比豆腐好。”

李延庆看看,捏一捏:“这是什么?”乔日成压低声音,亲昵地说:“大烟泡。”李延庆笑容绽放,心说你个老小子,知道老子有啥嗜好。见乔日成按着右眼,李延庆问他的眼睛怎么了。乔日成说:“估计是吓着了,眼皮跳。”乔日成比比画画地说一大帮小鬼子用刀练习割肚子。李延庆说:“这事儿啊,以前就听说过,没真见过。”

乔日成给李延庆送完了大烟泡,从监狱出来,走进一家锁店,摸出儿子给的肥皂片,配钥匙。老板看一眼肥皂上的钥匙印,用怀疑的眼神盯着乔日成,问是谁的钥匙。乔日成说还能谁的,我的。老板嘀咕这样大号的钥匙,他还是头一次见。乔日成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跟伙计絮絮叨叨说着剖腹的事儿。他连比画带说:“我也是头一次见,一大帮小日本,跪在太阳底下,咔、咔、咔、咔……”老板说:“咔咔什么?”乔日成说:“割肚子啊。看得我眼皮跳!左眼跳是财,右眼跳是祸啊。”真是像乔日成最初预计的一样,这事儿说出去,谁也不信。小伙计在老板耳边嘀咕说:“精神病。”

晚上,一个狱警站到牢门前喊:“79。”乔群站起应道:“到。”狱警递进一个紫色的小坛给乔群,说:“你家里人怕你嘴里没味儿,给你送来一坛大酱。”乔群接了酱坛子,谢过。

入夜,牢舍里一片鼾音。乔群轻轻翻身,将身边的张之勇捅醒,问他有烟没有。张之勇揉揉眼睛,跳下地,不知从什么地方摸出半盒烟,抽出一支塞进乔群嘴里。乔群将含在嘴里的烟一翘一翘,管他要火。张之勇忙去找火石,好不容易才擦着,有点儿生气,心里骂你小子还蹬鼻子上脸了,不过尽量克制着,忙挤出笑脸给乔群点烟。乔群故意发感慨说:“还是当老大好啊!你还别说,我老大才当了不到三天,已经上瘾了。”

张之勇把一口烟吐在乔群脸上,带有挑衅意味地说:“你老大也不能白当,你当我真怕你?”乔群在黑暗中摸出一把钥匙,在空中晃动,压低声音道:“瞧见没有?这是什么?这就是仓库的钥匙。”张之勇眼睛一亮,欲接钥匙,乔群却闪了,另一只手举着手枪对准张之勇的脑壳道:“以后对我说话客气点儿。”张之勇傻眼了,立马倒地磕头,说:“你是老大,真的,你是老大,我张之勇服了。”

乔群收起枪说:“只要我高兴,明天咱俩就可以撒丫子。”张之勇到底在牢里待了多年,经历的事儿多,仔细一想,说:“完了,等不到明天了,李延庆今晚就会发现钥匙丢了。”接着骂乔群说,“你他妈的这不是在找死嘛!”乔群说:“这你就不明白了吧,这是我托人在外面配的钥匙,他李延庆累死都想不到。”张之勇呆了半晌,琢磨一番,觉得没戏。牢门打不开,弄把仓库钥匙有个屁用?乔群不理他了,说:“你就别管了,我是老大,都听我的吧。还有,除了你我,别让任何人知道,走漏了风声一切都完了。”张之勇想破了脑袋也没想出来乔群有什么主意,索性不想了,睡觉。

乔日成家的院子里,四五个农人正在帮乔日成修缮房子。一辆马车停在院外,从车上跳下打扮一新的吴霜。骑在房脊上苫房的蒋大鼻涕喊:“小霜,扎鼓得这么俏,去唱蹦子呀?”吴霜最烦他,假装没听见,没有答话,径直进屋。乔日成在乔群的西屋里,头顶蓝缎子瓜皮小帽,身着蓝缎小褂,正在对着破镜子左照右照。见吴霜进屋,乔日成问她:“看你乔叔这一身行不?”吴霜点头称赞道:“挺体面的,一点儿看不出是乡下人。还有,马车来了。”乔日成拎着包边出屋边嘀咕:“城里人都是狗眼看人低,你不弄身行头,他往你脖子上拉屎。”吴霜嫌恶这些词儿,就撒娇说:“叔,你别老这么些屎尿屁的,整得恶心巴拉的,这哪像是有文化的人爱说的话?”乔日成说:“行行行,以后你乔叔注意。咱也是乔大先生,不整这些个直吧愣蹬、埋了咕汰的词儿。”说罢,两人出了房门。

乔家房顶上有三五个农人在苫房。乔日成朝房上喊:“蒋大鼻涕,你帮我照看一下,明晚回来,我请你吃水豆腐。”蒋大鼻涕说:“你这是去哪儿浪啊?”乔日成说:“进城,看我老小子,顺便给小霜买几身新衣服。”蒋大鼻涕站在房上喊:“你那小子头年儿能出来吗?”乔日成心说你个瘪犊子玩意儿,竟说些丧气话。我儿子头年儿出来那是一准儿的。我不跟你说了吗,咱城里有人。想了想,别和他说这些没用的,他再出去传点儿啥话,这事儿别整秃噜了。乔日成让吴霜先上马车,吴霜坐稳了,他一屁股坐上马车,他们催马扬鞭,去了奉天。

奉天监狱的院子里,正是放风时间,数百个犯人涌动在阔大的院子里,如蚁攒动。在院落南角,乔群装作打扫院子。他观察狱警的视线,把晾衣绳上的一条床单调整了位置,以作遮挡,而后一只手把自制的钥匙插进仓库的锁头。但是,足有一分钟过去了,锁头还是不开。乔群急得额头冒出了汗。恰在这时,晾衣绳被掀开了,露出疤瘌的脸。乔群惊了一下,疤瘌显然明白乔群在干什么,迅疾放下床单。

疤瘌四下看看,见没谁注意他,又转身,从两个床单的缝中钻出,接过乔群的钥匙说:“开锁是巧劲儿,不能急。”疤瘌摆弄几下,只听“咔嗒”一声,锁头开了。乔群说:“好兄弟,一起跑吧。”疤瘌晃头说:“我不想冒险。”乔群说:“你等等,再帮个忙。”乔群钻进仓库,一分钟后张之勇也溜了进去。乔群从门缝朝疤瘌招手,疤瘌会意,轻轻掩门,把仓库的锁头重又锁上。乔群和张之勇躲到乱糟糟的给养物资后面,只探出两个头。乔群把一根木棍立在箱子上面,从窗子里投进的阳光将木棍的影子剪贴在墙上。张之勇不知作何用,问:“这是干什么?”乔群答道:“测算时间。”张之勇奇怪:“现在是几点?”乔群看木棍的影子说:“九点过了。”张之勇说:“九点?每天这个时候,给养车已经进院了。”乔群说:“你还不笨。再过五分钟不来,我们俩就会被发现。”张之勇摸出匕首说:“那就只能玩命了,你那儿一把枪,我这儿一把刀。”乔群嬉皮笑脸地说:“我那是肥皂做的枪。”张之勇“啊”了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一脸绝望:“完了,乔群,我以为你真有枪,这下你把我害惨了。我要知道是假枪,就不扯这个了。”乔群拽着张之勇的脖领子,恶狠狠地威胁他说:“想不扯都晚了,你给我起来。”

忽然一阵引擎响,两人从库门的缝隙中发现一辆军用卡车闯进监狱大门,忙躲起来,之后是开锁的声音,汽车的后屁股倒进库房。两个押车狱警开始卸物资,桶装的豆油、袋装的玉米面,还有其他物品。然后开始回装麻袋、箱子等一些物什。

此刻乔日成和吴霜从商店里出来,回到停在巷子里的马车上。乔日成吩咐车夫说:“走,去西关大狱。”随着一声鞭响,马车颠起来。吴霜掏出刚买的红围巾,围在脖子上,又摸出小圆镜暗自欣赏。

乔日成看见吴霜俊俏的样子,心说那个瘪犊子命真不错,人家那么俊的闺女能看上他。乔日成总是忘不了夸自己,觉得这也是因为自己积了德。他的话,瘪犊子只当是耳旁风,吴霜的话指定管用。于是对吴霜嘱咐道:“待一会儿你见到那个臭小子,嘱咐他几句,咱小命在人家手里掐着呢,咱就假装一条狗,只要冬至一过,刑期就满了,日子也就出头了。”

仓库里,卡车已经装完了,押车的狱警跳上驾驶楼。就在车子启动的瞬间,乔群一个手势,他和张之勇两人迅敏地从后面爬上卡车,钻进麻袋堆里。几乎同时,院子响起了尖锐的哨音。十几个狱警跑步集合。李延庆从楼上跑下来问:“都找过了吗?”狱警回答:“犄角旮旯都翻了,没有。”李延庆问:“什么时候发现没有的?”站出一个狱警:“报告典狱长,放风时还有人看见他们俩。”李延庆眯缝着眼,左思右想,望着远去的给养车,突发灵感,吼一声:“给我追!”荷枪的狱警跳上汽车,冲出监狱大门。

奉天监狱附近有一段砂石路,这是奉天郊外一处丘陵地,砂石路逶迤其中。乔日成坐在马车上半闭着眼睛,哼着小调:“送情郎送到大门外,紧紧拉住你的手,问一声情郎哥多久能回来。送情郎送到大门东,老天爷下雨别刮风,留我的情郎多待几分钟……”

子弹呼啸而过,乔日成“妈呀”一声,慌忙趴在车辕板上。迎头开来的一辆给养车飞驰而过。乔日成正要直起身,见远远的又一辆卡车开来,接着子弹又响了。乔日成寻思着这是咋回事儿啊,前面的卡车往前开,后面的卡车朝着前面的卡车开枪,慌忙说:“小霜啊,我怎么觉得今天不对劲儿呢。”

奉天郊区的一个山坳处,给养车里的人听见枪响,而且是朝着自己来的,骤然停下来,从驾驶楼里跳出一个押车的警察,下来观察动静。此时,路左面是石壁,路右面是沟壑。车一停,乔群抢先跳下车,先躲到车厢下。张之勇跟着他跳下车,还没站稳,就被警察的枪口顶住了后腰。警察说:“别动!遇上我,算你倒霉了……”警察用一只手搜身。乔群从车厢下蹿出,从后面用一只手勒住警察的脖子,用仿造的肥皂枪顶住对方脑壳:“遇上我,你也倒霉了……别过来!”乔群用假手枪指着从驾驶楼钻出的另一个驾车的警察。警察吓得说:“别开枪!咱都不容易……就当我们没看见行不?”

乔群下了两个警察的枪,喝道:“都滚回车上去!”两个警察乖乖回到车上。后面枪声渐密,追捕的警车从坡底驶来。乔群喊一声:“快跑。”纵身一跃,跳下了路边的沟底。张之勇也随之跳下,两人在灌木丛中穿行。后面几十米远的地方,十几个警察一路狂追,枪声如爆豆一般。

枪声渐密,乔群和张之勇跑进一处集市,眼看追兵渐近,乔群挥动着抢来的长枪,朝天空一通乱射,集市顿时鸡飞狗跳,人们夺路而逃。乔群把打光了子弹的枪随手扔了,和张之勇趁乱翻墙跳进一家医院,钻进了停尸房。

停尸房阴冷潮湿,二十几架铁床上躺着蒙着白床单的尸首。角落里只有一张闲床,乔群躺上去,把白床单盖到身上。张之勇还在找床,不停地揭去床单,可每揭一条床单都是很失望的样子。乔群说:“你找什么?快呀!”张之勇又揭开一条床单,尸首的表情很恐怖,他嘟囔说:“这个是吊死鬼,舌头还在外面。”乔群急了:“我说你磨叽什么?”张之勇说:“你急什么!睡一个被窝,我总得找个顺眼的啊!”又揭去一条床单,张之勇呸了一口骂道:“这个倒是女的,有八十了。“

外面有脚步声,接着是开锁声。张之勇不再犹豫,掀开下一张床的床单,看都没看就钻进去。两个交接班的看尸人走进来。其中之一道::“27个,你数数。”来接班的看尸人用指头戳戳点点:“不对,二十八个。”交班的翻着手中的小本,再看看,说:“不可能。我本上记着呢。”接班的又数了一遍:“没错啊,是28个。”交班人说:“多了不怕,就怕少。你慢慢数吧,我得喂肚子去了。”铁门哐当一声响,交班人走了。

接班人又数,数着数着觉着不对劲,走过来一把揭去床单,“妈呀”一声,自语道:“怎么又多出来一个?”张之勇闭着眼睛默不作声,尽力让身体僵硬一些。接班人在他身上这儿摸摸那儿摸摸,“妈呀”一声,道:“还有热乎气,这也没死透啊。”张之勇闭眼小声道:“是吗?你一点不傻。”看尸体的人不怕死人,就怕死人出了活人声,吓得“妈呀、妈呀”地叫,退后两步,差点儿跌倒。乔群从另一张床上坐起,笑嘻嘻地说:“我好像也没死透。”接班的看尸人揉揉眼睛,倒地便磕头:“两位爷,别吓唬我,你们是大仙显灵吗?”张之勇说:“听清了,我们两个是逃犯,没听见刚才枪响吗?”看尸人惊呆了,重又磕头。

张之勇一骨碌跳下地,说:“你就当我俩是死尸。”看尸人结巴地说:“不敢不敢。”张之勇说:“那就当你是哑巴。”看尸人很乖地说:“哑巴哑巴,我是哑巴,啥也不会说。”张之勇管他要烟,看尸人哆里哆嗦递上烟口袋,又递上纸,没忘了巴结,说:“我这个是‘蛤蟆头’,劲大,辣嗓子。”乔群卷完了烟,点着,很香地喷出一口,说:“再给我们哥俩弄点吃的吧。”张之勇说:“最好弄点酒。”乔群想起来两人都还穿着囚服,说:“别忘了,给我俩弄两身衣裳。”

看尸人嘴里应着往外走,忽然又站住了,说:“两位爷,你们不怕我告密吗?”张之勇冷笑道:“听过歪子哥吗?”看尸人说:“知道,不就砍小日本的那个吗,听说抓到局子里了,就等着枪崩呢。”张之勇说:“我就是。”看尸人哑然。张之勇说:“你要敢告密,我追到你家里去。”乔群心说张之勇真笨,要是警察把你抓走,你上哪儿找人家里报仇啊,于是说:“看见我手里的枪没?”他晃晃手里的假手枪,说,“你要是带警察来,你在明处,我在暗处,我第一枪就先打死你。”看尸人吓得浑身颤抖,连忙说:“那哪儿敢呐,我长几个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