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乐极生悲的乔大先生

东北的晚冬,天高地阔,群山混莽,白雪皑皑。从一条蜿蜒的小径前行,小径渐渐开阔,就显现出来大山褶缝里的小山村——柴河堡。柴河堡炊烟摇曳,少有人迹。寂寥中偶或听闻犬吠驴嚎,随即又复归沉寂。乔群就住在柴河堡。

1930年,也就是民国十九年,乔群的二哥在东北军有日子没信儿了,乔群也顾不上想。他这会儿只惦记着吴霜。柴河堡的夏天短,乔群爱在夏天躺在山坡裸露的粗岩面上晒太阳,也巧了,看见吴霜穿着一件粉色的薄薄的小褂儿。吴霜妈守寡多年,把吴霜看得紧,很难见吴霜穿一件粉色的衣衫,吴霜的衣裳都是月白的、蓝黑的。吴霜那天从山坡下慢悠悠地走过,她眼风流转着,哼着小曲儿,声音又甜又浪,胸脯一弹一弹的,腰身不时翻转,做着戏台上的姿势,那个招摇的样子,像一只狡猾的花狸猫,让乔群血脉贲张,想忽的一下子猎到她,揉搓一番。从那时候起,吴霜就像个印记印在乔群的脑子里。

此时乔群隐蔽在树林里,手里握着一把大钢刀,等着吴霜。他从树林里可以看见井台,井台那里的人看不到他。他知道吴霜每天都会在这个时候来挑水。

吴霜穿着蓝黑色的碎花小袄,担着水桶,从石板路铺就的小街慢悠悠地走来。她走路的姿势很美,臀部一翘一翘,显现出青春的媚气和活力。积雪在她脚下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几同欢歌。

井台附近的树林里,乔群手握大刀隐在其中,窥望着吴霜的一举一动,犹如猎人在等待猎物,他在精心计算着最佳时机。吴霜跃上井台。水井是老式的,井架上带有轱辘把,轱辘把上缠绕着井绳。此刻,吴霜把水桶吊在挂钩上,然后摇动轱辘把,让水桶沉入井里。

就在这时,乔群从树林里蹿出,在附近的空地上卖力地舞起了大刀。一招一式,虎虎生风。吴霜瞥了一眼,显然识破了乔群的用意,心里说显摆啥,却只是会心一笑,继续打水。

眼看吴霜担着水桶离开井台,乔群收刀,三步两步横在了吴霜面前。吴霜说:“干啥,你?”四下看看,只有乔群和自己两个人。乔群嬉笑说:“不干啥。”吴霜朝乔群身后看一眼,说:“我妈来了。”

乔群回头,石板铺就的小街上空无一人。他知道吴霜吓唬他。吴霜她妈总板着个脸,乔群的确憷她。吴霜有一种阴谋得逞的愉快,咯咯笑着走去一边。乔群三步两步又横在她面前说:“我帮你挑。”吴霜说:“不用。”把扁担担在肩上,并不愿意和他多说话。

乔群有点儿尴尬,没话找话地说:“听说你从女中毕业了,以后就不用回奉天了吧?”吴霜说:“奉天是不用回了,可我还想去北平念书。”乔群知道她去不成北平,有点儿幸灾乐祸。吴霜她妈经常说女人念书再多也是赔钱货,怎么可能让她去北平,还一个人去。按吴霜她妈的意思,姑娘家能识文断字就行了。

乔群陪着吴霜挑水走着,想和吴霜多说一会儿话,又不知道说什么。刚才舞了大刀,是想让吴霜看看,吴霜像没看见一样,有点儿无趣。憋了一会儿,他说:“我私塾不念了,改学刀。”吴霜说:“听说了,你这叫没正事儿!”随后又补充说,“是我妈说的。”乔群说:“你妈不懂。盛世学文,乱世习武。”随后也补充一句,“我的私塾先生告诉我的。”

这时乔家院子里有个女的喊:“吴霜,快来,武松上景阳冈了!”吴霜“哎”了一声,担着水桶快步回家。乔群这次没有追,他知道过一会儿还会见到吴霜。他驻足小街上,目送吴霜走进院子,而后走去自己家。

乔群的爹叫乔日成,爱说,也爱唱。夜晚的乔日成家简直就是个小戏园子,只不过演员只有乔日成一个人,什么都能说点儿,比比画画地唱点儿,那架势,像是可以点戏的单出头。

乔家的院子是个典型的东北农家院儿,三间坐北朝南的正房,分东西屋,中间用灶间隔开。东屋的南北大炕坐满了乡亲,打趣逗哏,哄笑声声。

乔日成端坐在炕头,吆喝人烫酒,一个年轻人忙起身去给他烫酒。说书人的吆喝对于乡下人来说,简直就是圣旨。乔日成说道:“列位看官,上回书说到……这个这个……说到哪儿了?”吴霜妈一边织毛衣,一边提示说:“花开两朵,单表一枝。”乔日成还是想不起来,悄声问身旁的老叟:“哪一枝?”

老叟说:“虎赋。”乔日成说:“嗯,老虎长得什么样,我编一段虎赋给你们听:远望它,没角魁牛;近看它,斑斓猛兽。眉横一王字,好像巡山都太保;腾声一长啸,顿叫沼路起腥风。二十四根胡须,如芒针铁刺。四大牙,八小齿,像锯锉钢钉。眼若铜铃光闪电,尾似钢鞭能扫人……酒怎么还不上来?”烫酒的小伙子端着酒壶恭敬地给他斟酒,乔日成咂一口酒,继续说:“虎乃山中之王啊!怎么个王呢,抬头呼风,天上飞禽皆丧胆;低头饮水,水内鱼虾尽亡魂……”

乔日成得意地顿住,问:“这段虎赋怎么样?”一帮人起哄叫好。乔日成说:“文化不?”一帮人喊:“文化文化!”乔日成说:“那还等什么?拍巴掌啊!”

满屋人笑着叫着,纷纷鼓掌。乔日成咂了几口酒,又卷了一支烟卷,接着说书,说:“武松把头巾往头上一抹,把腰带收紧,又把靴子蹬了一蹬,袖子卷了一卷,挺着腰杆,手指老虎,道:‘孽障休走!’叭叭叭叭就冲上去了……”说到这儿,乔日成故意停下来,举着烟卷儿,冲一个小伙嚷:“没长眼哪?火!”小伙子凑上来给乔日成点烟。乔日成吆喝来吆喝去,俨然一副角儿的派头。每天晚上,乔日成就这样过着角儿的干瘾。

柴河堡中的石板路上,一身东北军戎装的毕老六策马疾行。毕老六也是柴河堡人,在东北军混了不少年头了,现在当上了军需官,官儿不大,但是实惠。这次回来,是奉命给老乔家送信儿的,顺便也能看望一下爹妈。马蹄新钉的马掌在石板上敲出脆生生的声响,威武嘹亮。

乔群骑在门槛上,一边听着爹在屋里说说唱唱,一边划拉着饭。毕老六在乔日成院门前下马,虽说是一身戎装,一身威武,乔群还是一眼就认出眼前的这位军官是早前蔫了吧唧的毕老六。乔群站起来乐呵呵地打招呼说:“毕哥回来了?!”毕老六说:“回来了,前天到的奉天,回堡子看看。”乔群说:“我哥呢?”毕老六说:“进屋说。”

乔日成还在屋里继续讲评书:“……老虎扑过来时,武松看准了老虎的五花皮:‘畜生,你玩完了!’抓住五花皮往下一摁,这可是千斤之力,老虎就地趴着,武松一脚下去,咔嚓,脊梁骨断了;又一脚下去,咔嚓,眼珠子踩冒了……”

一帮人听得入迷,唏嘘不已。毕老六拨开人群,说:“乔叔,还认识我吗?”乔日成举着煤油灯看了一眼:“哎哟,这不是下洼子的毕老六吗?哦,还弄个腰别子,瞅这意思,混出来了?”说着拉毕老六坐下。毕老六说:“不咋地,混了个小小的军需官。”说是这么说,毕老六还是挺满意乡亲们羡慕的表情。

乔日成问他:“你咋回来了呢?”毕老六说:“回来看我老爹老妈。”乔日成问:“中原打仗完事了?”乔日成知道中原那边儿一直打着,打得一会儿那边儿倒戈,一会儿那边儿反悔,后来东北军参战了,就是不知道最后谁输谁赢。

毕老六说:“完事了,咱们东北军一进关,阎锡山那个老东西就尿了裤裆……”乔日成问:“你回来了,那我家乔力呢?”毕老六没应声,掏出一包烟,先给乔日成递一支。乔日成点着烟,吧嗒一口,到灯下看一眼商标说:“嗬,哈德门,到底不一样,换洋烟了。”

乔群去毕老六腰里掏枪,毕老六急转身说:“别动,走火了不得了的,你哥就是因为枪走火……”乔日成惊住问:“什么?”毕老六故意卖起了关子,说:“你家乔力枪走火了,出大事了……”

乔日成倒吸一口气。一屋子人屏息静听。毕老六慢悠悠地抽一口烟,吐出烟圈儿,说:“别急,听我慢慢说。你家乔力也是邪了,平时打枪总跑偏,可这次在山西,他没事摆弄枪,咣叽,走火了,把一个骑马视察的城防司令一枪撂倒了……”

“我的妈呀,司令?”乔日成吓得一激灵,裤子差点儿湿了。毕老六慢悠悠地再抽一口烟,说:“司令。”一屋子人谁也不敢搭话,等着毕老六的下文。“撂倒了?”乔日成战战兢兢地问,声音发颤,还是有点儿疑惑。毕老六说:“撂倒了。天灵盖揭去一半,脑浆子都流出来了,这下炸营喽……”一屋子人面面相觑,毕老六有些得意,眯缝着眼睛欣赏着他带来的惊悚效果。

乔日成惊得眼睛直眨巴,气儿喘得开始不匀溜,嗓子眼儿的气儿往上飘,肺里头开始发虚,还是强忍着说:“往下说,往下说。”毕老六才像是说书的,不着急不上火慢条斯理地说下去:“一层一层往上报,一直报到少帅那里。”“完了呢?”乔日成紧张得太阳穴嘣嘣跳。

毕老六说:“少帅派副官到阵地,传你们家乔力,乔力吓得腿直哆嗦,说啥不去。”屋子里静寂无声。乔日成问:“完了呢?”毕老六说:“少帅火了,又传令给我们旅长,说把那个姓乔的小子押来见我,就这么着……”

乔日成眼神发怔,喃喃说:“你不是蒙我吧?”毕老六说:“咱一趟沟住着,我蒙你干啥?听我往下说……”乔日成哽咽着,摆手不让说:“……别说了,啥都别说了,你乔叔是明白人,听个头就知道尾了……”一阵眩晕,登时仰倒在炕上。

屋子里顿时乱了,在老叟的吩咐下,有的把脉,有的抚胸,有的掐人中。老叟还是有见识的。若要是人完了,那不一进门就得报丧,哪能慢条斯理地胡掰扯。吴霜她妈也看出来了,不过她一个女人,没依没靠的,不好说什么。

乔群跳上炕,分开众人,抓起老爹的一条腿,和众人一起发力,将乔日成倒提在空中。少倾,乔日成睁开眼睛,用呆滞的目光梭扫周围:“这是哪儿啊?你们怎么都头朝下……”

毕老六说:“我后面还有话,听我说完……”乔日成摆手不让说,喃喃地说:“你乔叔是明白人……”老叟说:“毕老六你就别卖关子了,先说乔力现在干啥呢。”毕老六凑在乔日成耳边说:“乔叔,你急啥呀?我没说完……乔力打死的那个城防司令,是阎锡山的人……”乔日成“啊”了一声,问:“不是一伙的?”毕老六说:“不是。就为这个,乔力立了个大功,张学良赏了他一个连副,外加大洋一千。”

大多数人都觉得意外,发出惊叫。乔日成“啊”了一声,爬起来,狐疑地问:“真的?”毕老六说:“那还有假吗,过几天回来你就知道了。”乔日成连击大腿说:“完喽完喽……”老叟问:“又怎么啦?”乔日成叹道:“这兵荒马乱的,当了连副,他人就回不来了。”

大伙纷纷上前道喜。一个乡亲说:“你这是得便宜卖乖,好事呢,连副一跷脚,就是连长。连长连长,半个皇上!”吴霜妈说:“枪走火都能升官,以后指不定有什么好事。”乔日成闷了半晌,叹说:“也是啊。”又一个乡亲说:“老乔,你就偷着乐吧,就你家那个乔力,大字不识几个,给个屎橛子当麻花的主儿,也能混上连副,上哪儿说理去。”乔日成说:“话不能这么说,这是命!”

吴霜妈附和说:“啥人啥命。我找人给小霜算过,说俺小霜是旺夫的命,她要是靠上谁,谁就紫气东来。”大伙看吴霜,吴霜的余光看着乔群,没吭声。乔群听这些话,默声出屋。

乔日成滋生美意,五脏六腑都踏实了。他坐直了身子,道:“今儿个一早,我刚爬起炕,就听门口喜鹊叫,不是一只两只,是一大帮。我就纳闷了,我一个做豆腐的,能有什么好事,现在整明白了,我家出了个连副!老天总算开眼了!这叫什么知道不?哈哈,风水轮流转,今年到我家!”

吴霜家就吴霜和她妈两个人。一早上起来,吴霜和她妈就开始蒸豆包。蒸好了,吴霜妈用小棉被将装满了豆包的筐蒙上,让吴霜去给乔家送去。吴霜觉得一大早就去乔家,像是巴结他们家一样,不想去。娘俩犟了半天,吴霜就是不去。吴霜心里别扭。乔力不就一个连副嘛,有什么了不起,我才不乐意巴结人。

吴霜妈早就看出乔群和闺女的心思,可是心思归心思,嫁人还是要嫁一个有点儿正经精神头的人。乔力就是长得差点儿,没有乔群那么浓眉大眼儿,那么结实,可是胜在老实巴交的,也孝顺,听他爹的话,靠得住。那个乔群是个什么犊子?纯粹是个驴犊子,他爹的话在他那儿没用,这样的人,怎敢托付终身?吴霜妈劝闺女:“就咱这个家,孤儿寡母,你想嫁什么样的?”

吴霜不语,心里说我和他来不上。吴霜妈说:“我知道你心里有人,那叫一个不成器,没正事!苫房抱稍拨簸箕,他哪样拿得起?守着他爹,他哪怕会做豆腐呢。”吴霜妈心里的话并没有全说出口,吴霜爱浪,爱唱个小曲儿哼个小调儿,乔力蔫了吧唧,人多都不怎么敢说话。吴霜嘴碴子利索,他想管也管不住吴霜。乔群呢,现在没得手,还好。真嫁给他,吴霜哼着小曲儿,画着红嘴唇儿,他能看得惯?一句看不惯,不得一巴掌就扇过去?辛辛苦苦拉扯大的闺女,要让人给一巴掌,那不要了当娘的命了吗?

吴霜说:“他也不是什么都不会。”吴霜妈说:“别告诉我他会耍大刀!有庄稼人整天耍大刀的吗?告诉你,只要你妈不死,他就别想进我家。得了,你去给你老公公把豆包送过去吧,一会儿都凉了。”吴霜依旧不想动,觉得太巴结不好,又有点儿犹豫,乔群舞大刀的样子,虎虎生风,仿佛就在眼前,一想到自己要嫁的人是他哥,有点儿别扭。

吴霜妈说:“妈知道你的心思,可是妈得让你死心。为啥呢?有句话,我本不想告诉你……”她压低声音说,“乔群不是乔豆腐亲生的,乔群是个野种。”吴霜问:“谁说的?”吴霜妈神秘地说:“村里都这么说,乔豆腐找人算过了,说乔群命硬,是个克星,逮谁克谁,克谁谁死,我能把你交给他吗?妈还指望你养老呢。快去吧,机灵点儿。”

清晨,村子醒了。远远近近,鸡鸣,间杂着狗叫。乔群被院子里咿咿呀呀的声音吵醒。他爬起来,裹着被子,朝一块结了霜的窗玻璃哈气。窗子大部是纸,只有一块镶着玻璃。他连哈了几口气,霜粒融化,他又用手指抹出一个圆,渐而透明。见老爹穿着一新,在院子的雪地上唱蹦子。蹦子,也叫蹦蹦,是个俗称,就是东北地方戏,在东北大秧歌、河北莲花落的基础上,陆陆续续演变,成为二人转,不过这是后话。

吴霜挎着小筐,筐上捂着棉垫子,出现在院儿前,看见乔日成扭着腰身唱曲儿,咳嗽一声。乔日成止声,佯作干咳,有点儿不好意思。乔群边穿衣服边窥望外面的动静,幸灾乐祸地寻思你倒是唱啊,也知道害个臊。听见乔日成和吴霜打招呼进屋,乔群连忙整理一下头发,择一择衣裳上的棉絮。想出西屋,又一想,吴霜昨晚上对自己的态度冷冰冰的,还是先不出去打招呼吧。

吴霜还是听从她妈的意见,见了老公公要机灵一点儿,就挑着乔日成爱听的说起唱小曲儿。她说:“我半路上就听见乔叔唱了,还别说,唱得挺带架。”乔日成也客气,说:“就是瞎唱。乔力不是当连副了嘛,我嗓子眼儿刺挠。哎呀,这要是有闲钱,我雇个戏班子,就在我家当院搭台子唱,唱他个七七四十九天。”吴霜咯咯笑。跟着乔日成进屋。

乔日成朝西屋吼:“犊子玩意儿,小霜来了,你还趴窝?”乔群在屋里应了一声。吴霜进屋掀了筐上的棉垫子,一筐刚蒸出的黏豆包还冒着热气。吴霜说:“我和我妈特意起了个大早,蒸了一锅黏豆包。”吴霜去灶间拿了个盆,往盆里拾黏豆包,道:“可别吃瞎了,这可是大黄米。”吴霜说完就有点儿后悔,东西都送来了,多这么句嘴干啥。不过乔日成没觉得有什么不妥:“这不年不节的,蒸大黄米的豆包,白瞎了,这是干啥?”

吴霜俏皮一笑,说:“乔力不是当连副了嘛,我妈说得庆贺庆贺。乔力这下子抖起来了。”乔日成说:“哎呀,你妈也是的,平时抠得要死,真到了节骨眼,也知道穷大方。多大点儿事,不就当了个小连副嘛。”吴霜说:“我妈说了,咱这趟沟出去混事的,还真就属他了。”乔日成说:“我知道你妈的小心眼。你替我回话,有我当家,我那个乔力不会变卦。”吴霜道:“我倒是不怕,我妈不放心,说东北军军官除了正房,还要娶个偏房。”乔日成说:“他敢!我到现在还耍单儿,他敢忙活俩?”说完拿了个豆包吃。

乔群出现在门前,说:“那是你乐意。谁又没让你耍单儿。”乔日成吃急了,被豆包噎住。吴霜看乔日成噎着了,说:“别急,我去熬一锅豆腐汤,这就好。”说着扭身去了灶间。乔日成骂骂咧咧地说:“乔群你个犊子玩意儿,还谁也没让我耍单儿,说这话也不怕遭雷劈。就你这个屌样,我要是给你找个后妈,没准儿能给你下耗子药。”爹没找后妈这事儿,乔群根本不领情。找后妈咋了,后妈疼不疼孩子,全看爹自己的本事,爹能镇得住宅,后妈敢欺负孩子?还不是爹自己没能耐。乔群没理他爹。

乔家这爷俩一向不和,一有外人就戗戗,等关了门,就剩他俩,还是乔日成看乔群脸色的时候多。吴霜上灶间做豆腐汤,乔日成悄悄合上东屋的门,低声道:“气不顺是吧?我知道,你也看好了人家……”乔日成往灶间一歪下巴。乔群不言声,咽下的豆包,觉得有点儿苦。

吴霜在灶间往灶坑里塞柴火,又鼓腮往里呼呼吹气。柴火渐渐旺了,大锅里的水翻滚开来。吴霜左手拿块豆腐,握刀的右手飞快舞动,豆腐片飞到锅里。屋里传出话音,吴霜边切葱花边往门口凑,偷听爷俩说话。

乔日成把卷好的烟叼在嘴上,朝乔群说:“火。”乔群把火柴撇过来。乔日成没好气地自己点烟:“就算你看好了,也是白搭。人家好好一朵花骨朵,能往你牛粪上插吗?”乔群心里窝气,我是牛粪,乔力就不是牛粪了?我怎么了我?偷了还是抢了?还是抽大烟逛窑子?乔群就是不明白,自己一身紧绷绷的腱子肉,又有一身好刀法,怎么就不如连杀鸡都不敢看的乔力了。

乔日成鼓着烟,吐着烟圈,斜眼看儿子,说:“还当我不知道?”乔群没理他。乔日成说:“堡子里人告诉我,你没事就往南山庙里跑,拜和尚为师,耍大刀片,有这事吧?”乔群慵懒地仰在炕上,不想说话。在私塾学了几年,让乔群的心思变得开阔了。女慕贞洁,男效才良,光咿咿呀呀背诵诗文,有什么意思?男儿的才良是个啥,跟着爹学会做豆腐又有什么意思?一直窝在这个小山沟里吗?光听说奉天这个奉天那个,吴霜都去过奉天,我乔群却连奉天的土坷垃都没踩过。拜和尚学耍大刀咋了,有一身武艺,总比挨欺负强。他根本不理他爹的叨叨。他在幻想他耍大刀,镗镗咣咣,吴霜看得两眼放光,那才叫一个美呢。

乔日成好像看出乔群的心思,凑过来,把声音压低:“明说吧,你们哥俩都看好了小霜,可有你哥在,小霜就轮不上你!”乔群说:“凭什么?”乔日成说:“论长幼,他是你哥;讲混事,人家出道了,不到三十就贵为连副,你算个啥?耍大刀还不如会杀猪的吃香。”

乔群说:“我和小霜拜过天地了。”乔日成一惊,问:“啥啥?!”乔群说:“不光拜天地,还入洞房了。”乔日成惊得一迭声:“啥啥啥?”在乔日成家灶间正在盛豆腐汤的吴霜听见乔家爷俩说的话,吃了一惊,心想乔群这是想要干什么呢。

乔日成也吓了一大跳,吴霜是许给了乔力的,这要真是乔群先下手把吴霜生米做成了熟饭,乔力怎么办?自己家的兄弟,当真为了个女人拎锄头动镐头拼个头破血流,那还了得。这一个沟里住着的老少爷们儿都跟亲戚似的,相互之间啥事儿都有个照应,哪能一家的弟兄还撕破脸呢。乔日成胆战心惊地盘问了半天,才弄明白,原来俩孩子五六岁大的时候,对男女之间的区别开始好奇,互相看看自己有啥,别人有啥,乔群显摆自己有小牛牛,笑话吴霜啥也没有,吴霜羡慕他尿得远,摸过一两下他的牛牛。作为回报,吴霜也让他看过私处。如此而已,哪儿就能算入洞房了,当不得真的。乔日成松了一口气,放下心来。

吴霜听乔家爷俩嘀嘀咕咕,也听不清楚,就知道没什么好听的话。她稳了稳神,端着汤盆进屋,装作什么也没听见,道:“吃饭吃饭。”三个人围着炕桌坐下。乔日成刚吃了一口就放下筷子,正襟危坐。他昨晚半宿没合眼,琢磨着乔力连副这个事得闹个动静,整个响儿。自打民国以来,柴河堡出去混事的不少,乔力虽说算不上拔头筹,也算混到了有头有脸。按说这就是祖坟冒青烟。按乔家祖上的规矩,应该要祭拜祖坟。

乔群没有答话,只顾扒拉饭菜。吴霜和老公公商量起来。首先得请吹鼓手,有一个叫郭大埋汰吹喇叭的,价码不低。乔日成觉得让乔群报自己的号“乔大先生”,郭大埋汰不会漫天要价。吴霜倒觉得人都认官,还是报乔力的名号更实在。乔群在一旁听着,觉得吴霜也不能脱俗,一个连副,至于嘛。他暗暗想自己要不要也去东北军混混日子。

敲定了吹鼓手的事儿,接下来就是鞭炮了。乔日成听说张大帅当年祭拜祖坟,放了三十响礼炮。乔日成和张大帅敢比,他觉得因为张大帅是响马出身,祖上也是草民一个。他乔日成祖上诗书兼宦官,镶蓝旗,有一个叫乔守邑的,当过大清的御前行走,那可是从四品,正经八百的贵族,和张小六子家有什么不敢比的?礼炮他放得,我就放得。可是上哪儿买礼炮呢,还能为了买礼炮去趟奉天吗?吴霜到底还是个姑娘,一点儿没怀疑宦官怎么还有后代,只是对买礼炮的事儿表示怀疑。乔日成说你们换个路子琢磨这事儿,咱花钱雇几个打猎的,放上一通排子枪,不比礼炮声音差。

说到乔日成让吴霜陪着一起祭祖,吴霜觉得还没过门,没名没分的,不好。乔群说:“你要名分的话我现在就给你,我现在就管你叫嫂子。吴霜的眼神一下子变得幽怨,没吭声。乔日成看在眼里,心想,这俩孩子眉来眼去的,可怎么好?怎么说也是小叔子和嫂子的关系,好说不好听啊。于是皱着眉头咳了一声,接着絮叨祭祖的顺序,请谁主事。然后吩咐乔群上镇上去请郭大埋汰。

石板路上,乔群和吴霜默默地走着。吴霜不知道该说什么。刚才在乔家,和乔群一起吃早饭,觉得和乔群已经成了一家人,可是一出乔家的院子,就觉得生分了,记起自己要嫁的是乔力,不是乔群,心里微微有点儿难过。还是乔群先开了口,他说:“哎,问你个事……给你提亲的时候,媒婆咋说的?”

吴霜说:“说你哥这么好那么好,快说出花儿来了。”乔群说:“一句没提我?”吴霜诧异地看乔群一眼,笑说:“没提吧,我没在跟前儿听。”乔群驻足,咬牙切齿地骂道:“妈的,我偷着给了她一块大洋,她哪怕说我一句好话呢。”吴霜一愣,无言,继续往前走。前面是岔路口。乔群驻足,盯着吴霜扭动的腰身。吴霜脑后似乎长了眼睛,突然回头,嗔道:“别在后边看我!”

乔群说:“我想要你一句话。”吴霜说:“我妈说了,你没正事儿。”乔群发狠,说:“我还看过你!”吴霜红了脸,甩出一句:“不要脸!”乔群气呼呼地说:“就不要脸!”吴霜也生气了,扭头就走。乔群追上前几步,扯住吴霜的后衣摆。吴霜挣脱几下,乔群不好再拽她,就松了手。吴霜说:“你规矩点,再过几天,我就是你嫂子了。”

乔群一脸绝望,恶狠狠地看着吴霜,说:“我咋想的,你心里明白。”吴霜说:“明白有啥用?我妈说了,只要她不死,你就别想进我家门。”乔群先是绝望,继而嬉皮笑脸,隔好远朝吴霜弯腰施礼说:“惹嫂子生气了,得罪!”言罢拐去另一条路,独自前行。

乔群暗想只要吴霜她妈不死,我乔群就不准进她家的门,用得着那么绝吗?论文,我乔群也念过私塾,不能算知书达理吧,也算识文断字的人;要武,我乔群一把大刀傍身,三五个小子不是我的对手,吴霜嫁给我有啥不行?就算我跟着我爹学做豆腐,又有啥难的,不就是做个小买卖嘛,我想的话,不是个事儿。有啥不行的,还只要她妈活着我就不能当她家女婿。乔群想不明白吴霜她妈的心思,心窝里堵着个坚硬的冰凉的黏豆包,下不去,生疼。

又一个清晨到来了,鸡叫三遍时,乔日成已经穿戴一新了:上着黑缎子马褂,下面是棉长袍,足踏崭新的黑布鞋。乔日成走到墙前,对着一面缺了一角的破镜子左照右照,嘴里自夸道:“不错不错……”但一绺翘起的头发让他感觉不对,他用手抚了抚,头发还是翘着不肯倒伏。他开了门去灶间到处翻找。灶间蒙着一丝曙色。乔日成这儿翻那儿找,砸西屋门,问:“三啊,咱家那小罐猪大油呢?”

西屋传来乔群的声音:“都长毛了。”乔日成心里想我知道长毛了,长毛了怕啥。乔群不知道长毛的猪大油有什么用,还大声小气地问:“你干啥?”乔日成说:“你管老子干啥!”乔群躺在西屋里嚷着:“在碗架柜底下。”乔日成蹲地,从碗架柜底下掏出一罐猪油,悄悄回他的东屋。

乔日成掩了门,撕开封罐的牛皮纸,用手指去里面抠出一块猪油,抹在头发上,之后对着镜子,用五指爬梳头发。镜子里的乔日成焕然一新,头发秩序井然,油光闪亮。乔日成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抱拳揖礼:“这位先生眼熟啊……请问尊姓大名?”镜子里的乔日成表情肃穆,慢悠悠一字一板道:“本人乃乔日成,写得一手好字,做得一手好豆腐,这些都是雕虫小技,不足挂齿。要紧的是,我现在是连副他爹。”此番自己和自己的对话,让乔日成开心地笑了。乔日成朝镜子里的自己呸了一口,嘲弄道:“小样吧,还连副他爹!”

门吱嘎一声开了,乔群探头进来:“跟谁说话呢?”乔日成说:“高兴了,自个瞎叨叨。”迈着四方步,亮相给儿子看。儿子今天没戗戗他,他没觉得儿子有什么心事,倒觉得要祭祖了,儿子懂事了。左看看,右看看,想着自己身上的这身衣服还是结婚那年买的,就穿过一水,一直压箱底。这么多年过去,儿子长这么大了,自己还是有功的。他叹了叹气,不免有几分得意。乔群一脸坏笑,说:“穿这身出去,爹不像是做豆腐的。”乔日成对着镜子感慨道:“你爹我生就一副贵族坯子,只要稍微那么一捯饬,做派就出来了。我走几步你看看。”乔日成在屋里踱起方步,自娱自乐,乔群早溜出去了。

乔家的祖坟在半山上,周遭有茂密的松林。一侧的空地上,五座错落的坟茔依次排开,样式不一的石碑上都注着乔姓,可见岁月的斑痕。太阳当顶,阳光和暖,参加祭拜的乡邻好友络绎不绝地来到坟茔地。乔日成由乔群和吴霜左右护驾,朝来人频频揖礼,热情寒暄。有妇女跟乔日成打招呼,夸他穿得挺新鲜,跟新郎官似的,乔日成喜滋滋的。

来的人不少,其中有打扮体面的乡绅崔二爷。崔二爷揖礼道贺,还管他叫乔大先生,又备了份礼,让下人将一个红缎包裹的礼品交给乔日成。乔日成回礼回得谦卑。到底还是做惯了豆腐,场面一大,乔日成有点儿诚惶诚恐。

一身戎装的毕老六也来了,在近前立正,啪地朝乔日成敬了个军礼。乔日成受宠若惊,已然忘了毕老六卖关子差点儿把他吓死的事儿了,连忙说:“使不得使不得,你是少帅的人,来捧场就不错了!”毕老六嘿嘿笑,说:“你家乔力大我一级,我得叫他长官。”乔日成说:“那你是……敬长官他爹?”毕老六回答:“是的是的,这是行伍规矩。”乔日成咳了两声,挺直了腰板,神情也有了几分威严。

有个人一溜小跑地来了,乔日成皱了皱眉头:又不是吃席,跑个什么劲儿。来人姓蒋,人称蒋大鼻涕,为人极其吝啬。蒋大鼻涕把一个红布包的什么东西塞进乔日成兜里,乔日成心想做乡亲这么多年,头一回看你出血,看来人人都是势利眼啊。蒋大鼻涕点头哈腰的,乔日成也是笑脸盈盈。

担任祭拜仪式的老者站在高处,用苍凉而沙哑的嗓音喊着话,让大家站好了,乔氏祭拜大礼就算开始了。人群中间站着乔日成、乔群和吴霜。四围的人群如潮水般涌荡向前,争看热闹。乔日成由乔群、吴霜左右陪护,缓步走向坟前。乔群走得急,身子超过了乔日成,被吴霜扯到后边。

祭祖本应是庄严的,可是柴河堡的人们属于乡野之人,不拘束惯了,喧哗笑闹,乱哄哄一片。乔日成看不过眼,上前吆喝几个放猎枪的站成一排,教他们把枪口抬高三寸,比比画画,显得很有见地。他抓过一把猎枪,做姿势给众人看,教育大家怎么把猎枪当成礼炮放。列位放猎枪的猎户都是他花钱请来的,乐得配合他,把他当成无所不知的大能人,小心翼翼、唯唯诺诺,很让乔日成满意。

整个祭祖要说不太顺利,就差在喇叭匠郭大埋汰身上了。郭大埋汰是个做事不干净利索的人,一到人家关键时候就找毛病。大伙平时管乔日成叫乔豆腐,这会儿崔二爷都管乔日成叫乔大先生,郭大埋汰就看不顺眼。郭大埋汰说放挂鞭就得了,乔日成提出乔家祖上镶蓝旗,当过御前行走,所以一定要放礼炮。人群也有人不明白啥叫御前行走,乔日成给大伙解释,按他的理解,御前行走是个大官儿,可以在金銮殿上随便走。乔家过去祭拜祖先讲究,光乐手就三四十,什么笙啊箫啊,锣鼓镲啊,名堂多了。他这样一说,大伙谁也不懂他说的哪儿不对,反倒觉得乔日成有学问,乔家祖上有来头,乔日成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可是郭大埋汰不服气,你不是大官儿贵族嘛,那我得要贵族的价。

郭大埋汰涨价了,一个曲儿五块,说是吹给贵族的。乔日成气得涨红了脸说:“你不敲我竹杠嘛!”乔日成说三块,郭大埋汰高声嚷要五块。乔日成坚持三块,郭大埋汰不松口要五块。两人僵持住了,乔日成一急眼,说:“你可能也听说了,我家老二当了连副,带腰别子的。”郭大埋汰一听急了,说:“你威胁我吗?那我还涨价,一个曲儿六块。”

一旁的乔群到底年轻,压不住火,欲冲上去打架,吴霜连拉带拽,连搂带抱把他拦住了,吴霜小声地哄着他说:“别,今儿个是好日子。”乔群的耳朵边儿有吴霜的耳语,顿时热烘烘的,冲劲儿小了许多。乔日成见儿子往上扑,倒是不怕郭大埋汰虚张声势,就是耽误不起时间,于是软下来说:“得,咱俩都退一步,五块,你给我吹十块钱的。”郭大埋汰在一帮乡亲的劝说下也不言声了。乔日成对老者打手势,吩咐说:“开始吧。”

祭祖鸣礼炮二十响,就是猎手们站成一排,枪口朝上,刹那间火光四射,空中响起一阵乱枪,惊飞了林子里的鸟。放完礼炮,主事的老者尖了嗓子,甩出一串花腔高音,主导乔日成一行人祭祖。礼成了,乐手们抬起手中长短不一的唢呐,吹奏东北民歌《小拜年》。乐声伴着笑声,布成荒诞而滑稽的气氛。

乔家坟茔地,只有乔日成表情庄严,他抖了下棉袍的前摆,缓步向前。乔群和吴霜亦步亦趋。乔群眼睛溜去两边,觉得四周的人像在看耍猴。乔日成在墓碑前跪倒,行九磕大礼,嘴里喃喃有声,却听不清说的什么。

盘山道上,一辆军用吉普车卷尘飞奔,驾驶副座上坐着东北军军官。吉普车在山下停车,山上的乐声隐约听闻。军官跳下车,问一个放羊的农人,然后拎着兜子步行上山。东北军军官穿过林子,向看热闹的老乡问了句什么,犹豫不前。

老乡扯嗓子喊,乔日成得知军官是来找自己的。乔日成见对方是军官打扮,不敢怠慢,一路小碎步,揖礼道:“长官是?”军官说:“我是东北军的。”乔日成恭敬地说:“失迎失迎,您这是……”军官说:“你是乔力的父亲?”乔日成回答:“鄙人正是。”

军官看人群一眼,说:“到你们家去过了,说你今天祭祖,我们特意赶过来……”乔日成以为儿子的上司是来给自己家祭祖的,不知道是自己理解错了,推辞道:“哎呀,区区小事,不敢劳烦长官,您也是太客气……”军官“嗯”了一声,拉乔日成去一边僻静处,拍拍他的肩,附在耳边,耳语几句。乔日成“啊”了一声,眼睛直了。

原来东北军的军官是来报丧的,刚刚当上连副没几天的乔力死了。军官说念他有战功,长官把他列进阵亡名单。列进阵亡名单,就有抚恤金,五十块现大洋。乔日成接过乔力的遗物,看见袋子里有五十块大洋,一屁股坐在地上,呆愣半晌,突然号了出来:“我的儿啊!乔力吾儿啊!”乡亲们明白了,坟场周遭一片静默。乔日成在静默中颤颤发声:“五十块现大洋,发了笔小财……”转而大声悲哭,“我的傻儿子啊,你尿尿也不挑个地方,天地这么大,怎么偏偏让你赶上桥洞子……”

在军官的叙述中,乔力死得很滑稽。队伍本来在闷罐车里,乔力出去,站在车门那儿撒尿,正好火车在过桥洞子,把他给刮下来了。一开始是看见他的脸摔烂了,又发现他的一条腿断了,再后来,就没气儿了。一条命,说没就没了。

柴河堡是个古风尚存的小山沟,遇着丧事,乡里乡亲的,都来看看能不能帮把手。乔家的院里院外站满了人。一个秃顶男人蹲在地上发感慨:“哎呀,这人要倒霉,放屁都能崩个跟头。”吴霜妈再怎么不爱发言也是乔家的亲家,一听就不乐意了,嗔道:“蒋大鼻涕,你也是叔辈,有你这么说话的吗?”人群听见吴霜妈来了,知道她家和乔家是亲家,就自动闪出一条道,让吴霜和她妈走到窗前。

吴霜妈靠窗听了一会儿,里面传出砰砰的砸门声。吴霜妈琢磨谁砸门,能有什么事呢。吴霜趴门缝看看说:“东屋反锁了,乔群正在砸门呢。”吴霜妈一想坏了,别是老乔想不开抹脖子上吊了吧,要不怎么自己锁门呢。一往坏处想,就赶紧让吴霜进屋看看。

吴霜推开门,看见灶间里乔群正用拳头砸东屋的门,边砸边喊爹,怎么砸,怎么喊,门都反锁着,没人应。吴霜说:“不会出事吧?”乔群说:“谁知道,爹就是不开门。”乔群退后几步,冲上来猛踹一脚,门开了。乔群和吴霜冲进去。

乔日成蒙着大被躺在炕上。乔群一把掀了被头,见爹穿着内衣,闭着眼睛,纹丝不动。吴霜惊悸地伸手,隔着被摸了摸乔日成的身子,犹如触电一般缩回,怎么这么硬,死了吗?乔群紧张地把手指放在爹的鼻孔上,感受爹的鼻息,也感受不到。到底他俩涉世不深,乔群因为紧张,也觉得爹没气了,跟吴霜哭咧咧地说:“你快去喊人。”吴霜刚抬腿,乔日成突然弱弱地发声了,说:“犊子玩意儿,你咒我死啊!”乔群长出一口气,爹一天一宿没动静了,还真以为爹死了。乔群捡了衣服,扔给爹,让爹穿衣服。乔群刚要掀被,乔日成一把扯过被头盖住裸身让小霜出去。

吴霜出了东屋,到灶间生火。一天一宿了,乔日成水米没打牙,得弄点儿稀流的给他吃。吴霜忙活着,权当是这家的儿媳妇了。自己的未婚夫死了,吴霜倒是没有多少哀痛,反倒想起妈说过的乔群命硬的事儿来,乔群刚说我是他的人,乔力就死了。难道真的是乔群命硬,他想娶我,乔力就得让路,就得送死?这样一想,不由得心里生出惶恐畏惧。

做好了乔家爷俩的饭,吴霜从乔家院里出来,回到家,看见妈在炕上纳鞋底。吴霜进屋先在缸里舀了一瓢水,咕咚咕咚地喝了。吴霜妈凭脚步声知道是女儿,说:“乔豆腐蔫了吧?”吴霜说:“蔫了,一天一宿没起炕,也没吃东西,眼睛都哭烂了。”吴霜妈叹一声:“命苦啊!老乔本来仨儿子,就剩一个了。”

吴霜问:“那一个咋死的?”吴霜妈说:“……忘了是哪一年,张作霖那会儿当官了,整天和胡子打乱仗,村里不消停,枪一响,大伙就撒丫子。乔家那个老大,也就十六七吧,跑兵跑丢了,等找到时,浑身都是枪眼,成筛子了。”

娘俩都沉默了。吴霜妈转身去柜子里翻出两个包裹,让吴霜哪天还给老乔家。吴霜打开包裹,里面是花花绿绿的布料。原来是乔家的彩礼,给吴霜做嫁妆的。亲戚做不成了,就不能白要人家的东西,吴霜懂这个礼数。她就是看着东西,想着乔群命硬方人的事儿,一直发呆。吴霜妈叹道:“唉,你也是没福,眼看就成连副太太了,一股风似的,人说没就没了。”吴霜不语,心思沉沉。

落雪了。太阳悄然隐去,大雪纷纷扬扬、飘飘洒洒,无声下落。乔群用扫帚扫出一块空地,而后回屋提了大刀,在院内舞动起来。院内一时鸡飞狗跳。乔群一脸凝重,随着动式嘴里“嗨哈”发声,似乎在发泄心中的悲伤和苦闷。

东屋里,乔日成净了手,在炕桌前翻看家谱,神情凝重。院子里传来乔群舞刀的响动,乔日成从窗眼看了一眼,披了棉袄出屋,吼道:“你个没心没肺的玩意儿,你哥刚走没几天,你就有心思耍大刀?”乔群一个亮相,大刀停在半空,心里想我不闹心吗。乔群腾挪闪跳,将大刀耍得旋风一般,发出呜呜风鸣。乔日成抓起一块砖头朝儿子抛过去,乔群躲过去。

又舞了一会儿,乔群收刀。乔日成让乔群进屋,他有话说。爷俩进了东屋,乔日成在一旁抽烟,让乔群自己看家谱。乔群自幼好奇,家谱早就翻烂了,这会儿他爹非让他看家谱,他就马马虎虎地翻了翻,没看出什么名堂,嬉皮笑脸地说:“看不出来哪儿写着御前行走和镶蓝旗。”乔日成把家谱翻到其中一页,让他好好看看。

乔群对着家谱发呆,没看出有什么名堂。乔日成说:“乔力这一死,才发现事儿大发了。”乔日成凑上前,在家谱上指指点点,又在桌上摆起火柴棍比画着。乔群的太爷这一支是单传,到了乔群爷这儿,本来哥俩,那个绝户,就留下乔日成一个,也成了单传。乔日成摆上一支火柴棍,比画着,他本来挺争气,弄出三个带把的,这会儿就剩乔群一个了,乔家的香火能不能续下去,就看乔群一个人了。乔群倒没觉得有啥可急的,一结婚不就有孩子了吗。他乔群年轻力壮,有的是劲儿,要生几个孩子还算个事儿,所以没拿他爹的话往心里去。

灶间有脚步声,来人是吴霜。乔日成赶紧招呼吴霜。吴霜把包裹放在炕上,说来还彩礼。乔日成愣了一下,没言声,先把乔群支出屋去。等乔群出屋,乔日成道:“这就是你妈不对了,你乔叔是那种狗人吗?东西给出去,还能往回拎吗?哪儿兴这个理?”

乔群躲在灶间贴门偷听。吴霜道:“我妈说,你也不容易,都是靠卖豆腐赚的钱。”乔日成的声音:“你就是说出大天来,我也不能要。我再不容易,家里也是两个大老爷们儿,总比你娘俩强。”吴霜的声音:“我也不差,他们有时拉我出去唱蹦子,也能赚俩钱。”乔日成说:“别废话了,回去跟你妈说,心思我领了,彩礼你拿回去。”

乔日成心里打着算盘,卷了一支烟,吴霜忙上前给点上火。乔日成和吴霜商量,说乔力虽然没了,可是乔群也不错,虽然说有点儿不着调,可是年轻嘛,谁都一样,都有点儿不着调,能不能考虑一下乔群。吴霜推说自己的终身大事得由她妈做主,其实心里想的是乔力说死就死了还真应了妈说的乔群命硬。她挺喜欢乔群,可是他要是真把她给克死了,她妈谁管,谁来给她妈养老送终?不过这话跟谁也说不出口。命是个太神秘的事儿,不敢多想。

乔群在灶间,听爹的声音越来越小,忙把耳朵贴在门缝上,可什么都听不见,他索性不听了,转身出门。吴霜越推辞,乔日成越觉得吴霜是个有心计的姑娘,乔群落到她手里,能出息,老乔家将来能门丁旺盛、红红火火。他是真看好吴霜这个闺女了,就想娶过来给他当儿媳妇。临了,乔日成将包裹硬塞给了吴霜,说:“跟你妈说,我家乔三是不着调,可人哪,头三十年看父敬子,后三十年才看子敬父,有我这个爹顶门市,亏不着你!”

一转眼柴河堡到了集日。柴河堡这个地界,靠着长白山的余脉,要山有山,要水有水,离镇上也不远,所以集市倒也热闹,有鱼有虾,有酒有肉,还有各种手艺人。已是傍晚,街市的喧嚣淡下来,农人、猎户、渔夫们开始收摊。乔日成在集市优哉游哉地闲荡。从村东突然传来唢呐声,人群不知哪个喊了一声:“东街唱蹦子了!”人们呼啦聚成潮水,向东街涌去。乔日成也裹挟在人群里。

柴河堡村东河岸边的一片开阔地临时搭起了台子,一对红男绿女正在舞动手帕,边扭边唱。台前的土地上聚起了数百观众,或站或坐,有的居然爬到周遭的树上,骑在树杈上看。乔日成跟乡人打着招呼,拿着马扎挤进人堆坐下,一眼发现乔群就在旁边。爷俩互视一眼,彼此神情有些许尴尬。乔力一死,乔群不再对爹嬉皮笑脸,爷俩好久没有戗戗了,这会儿他爷俩缓过点儿精气神儿了。乔日成又开始骂骂咧咧,说乔群:“没正行儿,哪儿热闹你往哪儿钻。”乔群犟嘴:“都一个味儿,谁也别说谁。”

舞台上,红男绿女在群众的喧哗中退下,吴霜和另一个男角登场。吴霜的娇俏打扮惹出骚动,人们在台下跺脚,起哄,拍巴掌。乔群眼睛一亮,伸长了脖子。乔日成偷窥儿子的神情,儿子的脸色一会儿明,一会儿又暗了。乔日成想跟他说吴霜来家里退彩礼,他没要,打算找媒婆早点儿让吴霜进门。看儿子心事重重的样子,觉得不是说话的时候,就专心看台上的演出。

吴霜在台上的装束俏丽、娇羞,眼波流转,甜甜腻腻地边扭边唱,随着戏文跟男角打情骂俏。乔群眼睛看台上,脸子一沉,心说:“他妈的吴霜哪儿都好,就是太他妈浪。”这跟在山坡上晒太阳的时候看吴霜扭动着腰肢唱着小曲儿不一样,那时候觉得吴霜是唱给他一个人听的,听着美,美得让他想为了她死。现在吴霜在台上,那个娇媚,媚得台下一帮光棍儿哈喇子直流,让乔群很是堵得慌。乔群瞄着台上的吴霜,心里忽然生出恨意,想你就是浪也得分个时候吧,我哥死了这才几天。

乔日成倒不这么看,他也觉得吴霜浪,可是他知道,不骚不浪不叫女人,好女人不是非得不会唱不会跳,光会洗衣服烧火,那样日子过得没滋味儿。看着吴霜在台上美美的样子,还有那甜腻腻的嗓子,乔日成叹息乔力没福啊。想起乔力,乔日成眼睛里噙满了泪花。乔日成想儿子,倒是没像乔群那样怪罪吴霜。他还是想得开的,都小一个月了,你让她整天抹眼泪啊?再说自打乔力当兵走后,俩人没见过一面,怕是手都没拉过,哪来的泪花子?唱吧,吴霜这孩子命也苦,爹死得早,她娘俩的日子就没富裕过,这孩子孝顺,到处唱蹦子挣点儿钱,也是贴补家用。

台上,吴霜扭得正欢,还不时地和男角逗哏抛媚眼。乔群实在看不过眼,站起来就走。乔日成随之站起来,一把攥住儿子的手,爷俩一起钻出人群。

村子里的石板路上,父子俩一前一后。唢呐声和歌声渐渐远去。乔日成嘟囔着:“我一半天就让媒人上门,要是成了,还可以节省一份彩礼钱。”乔群鄙夷地看一眼父亲。吴霜退礼父亲不要,装得挺大方,其实是早就估算好了的。就父亲那个小算盘,蒙谁呢。转念一想,父亲整天卖豆腐,可不就是会算计这些小钱儿嘛。

乔群一路上不言语。乔日成和乔群商量着什么时候让吴霜过门,乔群沉默。他脚步加快,乔日成追上几步,总也追不上他。乔日成让他慢点儿,乔群止步,冷冷地说道:“吴霜你就别琢磨了,我不要。”乔日成不明白了,说:“你不是喜欢吴霜吗,还说入过洞房什么的。”乔群咬定:“晚了。乡亲们都知道她是我哥的人,我嫂子也叫出口了,别人会怎么说我?……再说,我这个人不捡剩。”

乔日成说:“别说那些没用的,谁跟谁呀?”乔群说:“我哥的剩也不捡。”乔日成说:“这是捡剩吗?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要说捡剩,你哥差点儿捡你的剩,你都把人家看了,还有脸说呢。”乔群的口气依然决绝:“反正不行!”其实乔群真正想的哪是捡不捡剩的事儿,看见吴霜在台上那个妩媚的样子,他恨。他现在就不想看见吴霜。他觉得吴霜那种样子只能他一个人看见,要是谁都见得着,就不稀罕了。

乔日成就不懂了,他纳闷,从前跟人家淌哈喇子,这会儿怎么就觉得不行了?人家怎么得罪乔群了呢?自己也年轻过,怎么就琢磨不明白儿子的心事呢?乔日成叹叹气,儿孙自有儿孙福,先由着他的性子吧。说归说,乔日成还是生气。

乔家爷俩闷着头生着气,很快就到家了。乔群这会儿尽量不去想吴霜,想着私塾先生有曰:“生逢乱世,奸雄贼寇四起,不习武何以安邦?焉能报国?”乔群说:“教我的私塾先生,他让我弃文习武。”乔日成忽然压不住火了,气得嚷道:“他让你弃文习武你就弃文习武,行啊,私塾先生说话好用,灵,比你爹强。私塾先生让你干啥你干啥,不光耍大刀,还敢跟我玩‘曰’?你懂几个‘曰’?妈了个巴子!”乔群再不分辩,进了院门,进屋砰地将门关了。随后的乔日成被门撞了头,顿起怒火,咣地踹门进屋。

乔群进了西屋,一头倒在炕上,听着爹在灶间骂骂咧咧,也不言声。爹的话就像磨盘上拉磨的驴在转圈,乍一听,生气,听几遍,都一样,就没脾气了。乔日成叨叨着媒人已经托好了,只要人家不反对,头年就想让小霜进门。乔群蔫坏地寻思着不是我娶媳妇吗,那要看我高兴不高兴。

乔日成往常叨叨几句也就算了,没有外人在场,他也不讲究个面子,儿子顶他几句嘴,也不算什么。可今天就不一样了,他想起顺从的乔力,从来不顶嘴,从来不嘲笑自己,从小到大,让干啥干啥,一点儿让自己不顺心意的事儿都没有过。他忽然就觉得过不来了,自己三个儿子,就剩一个了,还整天跟自己过不去,那这辈子自己不白活了?乔日成这会儿就和乔群过不去了,他非要让乔群老老实实服个软不可。他拽过儿子的手,将儿子拖到东屋,掀了墙上木龛的红盖布,里面是乔家祖先的牌位。

乔日成喝道:“跪下!”乔群不跪。乔日成说:“你不跪,我跪。”然后扑腾跪地,口中念念有词,“列祖列宗在上,子不肖,父之过,今天我要当着你们的面,教训一下这个孽种,你们谁也别拉着……”说完站起,喝一声,“自己扒裤子!”乔群眼珠子一斜楞,下巴颏往上仰,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根本不理他爹,乔日成气得嘴唇直哆嗦。

爷俩正僵持着,一帮老乡闯门而入。这是他们的习惯,以前每天晚上,老乡们都来听乔日成说书,前阵子老乔遭遇丧子之痛,大伙也都整晚陪着。今天集市上老乔四处溜达,大伙也看见了,都约莫今晚老乔没准儿能说说书。来人不少,其中还有没卸妆的吴霜和主持祭祖仪式的老者。吴霜进门一见乔日成发怒,连忙拨拉一下乔群的衣袖,想让他服个软。乔群没理她。乔群往外轰人,大伙儿在灶间不听他的。

乔日成见有人观看,越发气盛,非让乔群把裤子扒下来挨揍。乔日成对大伙强调老乔祖传的家法,就是犯错的人自己把裤子扒下来挨揍。乔家祖祖辈辈就是这么过来的。乔日成越嚷嚷,乔群越犟,他是上来拧劲儿了,不管乔日成怎么跳着脚骂,他就是不吭声,也不动。

有人劝乔日成,越是劝,乔日成越装腔作势,一定要乔群自己把裤子扒下来,他要动用家法。有年轻点儿的劝乔群干脆趁他爹不注意跑出去躲躲。乔群谁的劝也不听,还是吴霜小声劝他乔力没了,仨儿子就剩他一个了,不能这么伤着自己的爹,爹已经下不来台了。乔群见吴霜水灵灵地站在面前,对吴霜的恨意就散了。又僵持了一会儿,乔群自己抽了裤子的皮带。乔日成一把抢了去。乔群趴在炕沿上,乔日成抡起皮带,噼啪地抽起来。乔群咬牙挺着,默声数数,后来声音渐朗:7、8、9、10、11……他越是数数,他爹越是添火气,心里想,好啊,你和老子较劲是不是?乔日成把皮带折了对折,下手更重了。乔日成下手越重,乔群数数的声音越发高昂:17、18、19、20。

吴霜暗中撺掇主持祭祖的老者进屋劝劝乔日成,老人家上前抢了皮带,嗔怪乔日成下手狠,自己的儿子,哪能这么下死手,都说捡来的孩子不怕摔,自己亲生的,不能犯浑。乔日成听老人家的劝,顺势也就打算罢了。没想到这话触动了乔群的心思,他接话说:“让他打,往死里打吧,反正不是我亲爹。”

乔日成又添火气,夺了皮带继续又骂又打。乔日成噼里啪啦地抽,乔群高喊给爹加油。乔日成每抽一下皮带,心里也跟着紧一下,他觉得他抽的是他自己,辛辛苦苦拉扯的仨儿子,就剩这一个了,这唯一的一个,却是个指望不上的孽障。大伙儿一看这么打下去可要打坏了,纷纷上前拦阻,吴霜趁机将乔群拽出了屋。乔群出了屋,乔日成追出屋让他站住,乔群就站住,一言不发。吴霜在一旁小声劝说让他给爹赔个不是。吴霜说这不是唱戏的腿抽筋儿——下不了台了嘛。乔群就是一言不发。

乔日成举起皮带,吴霜挡在乔群身前,乔日成的皮带欲落不落,乔群不动,直挺挺地站着。乔日成嘴还硬,心里一直想起乔力,自己就没打过乔力,气短了,心里的哀伤挥之不去。吴霜劝乔群劝不动,就只好劝乔日成,说:“乔叔,你老别生气了,我代他给你赔个不是。”吴霜双手握在腰际,行了个古代礼,口中用评剧拖腔道:“孩儿家这厢有礼了。”乔日成火气渐渐消了,沉声道:“你给我拉磨去。你不驴吗,今儿个就拿你当驴,不磨出三桶豆浆,你就别睡觉。”大伙儿把乔日成往屋里拽,吴霜推拉着乔群去了乔日成家的磨坊。

磨坊里,一盏油灯幽幽亮着,乔群拉着磨杆走在磨道上,大石磨轰轰响着。乔群凭着犟劲儿,一趟一趟拉着磨,全然不觉得挨过打的地方疼,爹让磨三桶豆浆,那就磨三桶豆浆。爹光说乔力孝顺,他使唤乔力干过啥重活,还不是偏心!人都是父母养的,乔力就一下也不舍得打。乔群就是看不惯,就是要惹爹生气,心里才能出出气。

吴霜还穿着戏装,她坐在一旁的小凳上,也不说话。乔群看着吴霜闪亮的眼睛,粉红的脸蛋,一点儿恨意都没了,五脏六腑都归了原位,拉起磨来,浑身是劲儿。过一会儿,吴霜嘻嘻笑了。乔群说:“你笑啥?”吴霜想的是下午唱蹦子,自己在台上唱得起兴,台下观众一个劲儿地叫好,多挣了不少钱。吴霜幻想着有一天唱到奉天,奉天大人物多,兴许多挣不少钱,买绸缎,买黄狼皮大衣给妈,让妈穿得体体面面的。乔群一问,吴霜起身,将套包套在乔群的脖子上。

乔群也不反抗,戴着套包前行。乔群有吴霜陪着,像头绵羊,忘了和爹犟嘴的时候说过的捡剩不捡剩的话了,拉磨也不觉得委屈了。吴霜拿起鞭子轻轻抽了乔群一下:“驾!驾驾……”乔群脚步懒散,说:“我肚子瘪着呢。”吴霜起身说:“我去给你找点儿吃的。”乔群说:“别,你不知道我想吃啥……”乔群趁吴霜不注意,歪了脖子去吴霜嘴上亲了一下。吴霜慌乱地躲去了一边:“好啊,你敢偷食!”乔群哈哈笑:“我就馋这个……”吴霜狠抽了一鞭:“不要脸!”转身出了磨坊。

虽说抽了乔群一鞭子,吴霜其实也没有真生气,她去灶间拿点儿吃的,她也饿了,下了舞台就去乔家,正遇见乔家爷俩闹事儿,她也什么都没吃。吴霜不在,乔群的脚步慢下来。爹说一半天就托媒人去吴霜家,吴霜她妈能答应吗?吴霜她妈一看见自己就冷着脸子,估摸着不能答应这门亲事。其实不就是嫌我没有干正事儿吗嘛,实在不行就跟爹学做豆腐。大刀的刀法那么多,我乔群都能记住,做豆腐有什么难的。看见吴霜在舞台上真是恨她,可是一看见她在屋里,心里就敞亮了,离了吴霜还真就没意思。想到这儿,乔群就不跟爹记仇了。

吴霜端着一盆热碴子粥回来了,她从口袋里拿出来窝头和小咸鱼,两人坐在小凳上吃。乔群说:“我爹想过几天让媒婆上你家。”吴霜喝着粥,没吱声。她其实是在想怎么说才能不让乔家的媒婆来自己家,媒婆一来,她妈一回绝,这就算结了疙瘩了。再说,看见今天乔群和他爹死犟的样子,吴霜想得更多的是自己嫁给乔群后,乔群会不会和自己的妈犯浑。乔群连他自己的爹都不当回事儿,能把丈母娘当回事儿吗?吴霜小心翼翼地说:“我试探过我妈的口风,她还是那句话……”

乔群说:“还是说我没正事?我可以学做豆腐啊。”吴霜想说这个还不是做豆腐的事儿,一来是乔群命硬,二来是乔群不孝,说没正事儿只是托辞罢了。吴霜说:“我妈说……说了你别不高兴。我妈说,除非男人死绝了,不然她闺女不会嫁给一个耍大刀的。我妈害怕。”乔群一脸绝望,这学做豆腐也不行,还要我怎么样才行呢。乔群说:“我不明白,不就耍个大刀吗嘛,你妈怕啥,我又不会拿刀杀人。”

吴霜叹了口气,说:“我爹死得早,我妈一个人把我拉扯大不容易,为了供我念书,她把家里能卖的都卖了。上次交学费之前,我妈出去借,借了好几家,才把钱凑齐。肝火上眼哪,我妈一股急火上眼,两只眼睛都起了针眼,没钱治,眼睛差点儿瞎了。我可不像你,我不舍得让我妈生气。再说,正不娶,腊不聘,眼看着腊月了,咱俩的事儿,不差这点儿时间,就先放一放吧。”

乔群默默地听着,心里想原来说哪怕我会做豆腐也行,我同意做豆腐了,又不行了,又嫌我会耍大刀。要是我也在东北军当个连副,你妈还能反对吗?还不是势利眼!本来温热的心,凉了下来。吴霜见乔群不说话,想逗他高兴,说:“其实,我挺爱看你耍大刀的,比戏台上的武生耍得好看。”吴霜一提耍大刀的事儿,乔群的烦恼就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他把毛驴套上,拉磨本来就是毛驴的事儿,是爹非得和自己较劲,这会儿乔群也不记恨爹了,继续让驴拉磨,就算给爹服个软了。

院里,月光下,乔群舞动大刀,飞身跃起,落地后陡然来个造型,刀锋朝下,两指朝上,做了一个指地问天。以前是偷偷躲在树林里,等吴霜挑水,乔群在一旁舞给吴霜看,期待着她赞许的眼神。这会儿乔群要好好耍一次大刀,让吴霜好好看看,自己的一身武艺,怎么就不如军队里一个笨蛋连副了。刀锋在月光里闪闪发光,乔群腾挪闪跳,英姿勃发,又一个优美的亮相,道:“这个叫向死而生。这是刀技的最高境界,在死亡中诞生。”吴霜拍手叫好,心里说我怎么觉得是朝着死亡,每天好好生活的意思。不过她只是想想,并没有说出来。

东屋里,乔日成被院子里的动静惊醒,披着被子来到窗前,向外张望。他看见乔群耍刀给吴霜看,两人的样子,不像是乔群说的不捡剩,心里踏实了。吱嘎一声,乔日成披衣出门。乔日成出门来,乔群的笑脸就收了起来,乔群还是不想和他爹说话,只是收刀。乔日成心里想这个瘪犊子是跟你爹记仇呢。哪有和自己爹记仇的道理,你爷爷也这么打我,我就不记仇,这个瘪犊子就是各路。各路就各路吧,那也没办法,养了二十年了,咋说也是自己儿子。乔日成问:“豆浆出了几桶?”乔群也不答话,吴霜说没耽误,套上毛驴了。跟着乔群又进了磨坊。

乔群是不打算回屋睡觉了,一直在磨坊待着,吴霜一直陪着。说不清为什么,吴霜觉得乔群和他爹之间像是一时半会儿不能讲和了。两人聊起来小时候下河摸鱼烤家雀的旧事,说着说着,天就蒙蒙亮了。吴霜说:“我得回家了。”乔群闷了一会儿才说:“走吧。”听吴霜的脚步声远去,乔群一个人待在磨坊里,觉得从来就没这么孤单过。

乔群悄悄回到西屋,晨曦已经透进了窗纸。乔群整理了几件衣服,包成了一个包裹,找了一张纸,撕下来一小条,写了几个字,然后把字条贴在门上,拎着大刀和包裹悄悄出了房门。门发出吱嘎一声响,惊醒了乔日成,他喊:“瘪犊子,给爹挠挠后脊梁。”没人应声。窗外的脚步声匆急远去。乔日成觉得不对,起身下地,见到门上贴的字条。字条上写着:爹,我出远门了。我一个没正事的人,你也不用惦着。乔日成一愣,披上件棉袄,趿拉双鞋,慌忙追出院外。

曙色迷茫,多数人家还没起来。乔日成追到了门外石板路上,石板路的尽头出现了乔群的身影。乔日成喊:“小瘪犊子,给我站住!”乔群回头望了一眼,看见爹出来追,眼角噙出泪花,趁没人看见,继续更加大步地往村口走。

乔日成把趿拉着的鞋套上,撒腿追赶,边跑边骂:“你这个浑东西,翅膀硬了是不是?你再跑,我打折你的腿。”他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棍子,准备追上这个瘪犊子揍他一顿。这个不成器的东西就是欠揍。老祖宗有话,棍棒底下出孝子,昨天没打服他,这个王八羔子,瘪犊子玩意儿,看我怎么收拾你。

乔群回望一眼,笑嘻嘻的,他看着爹笨拙的样子,发现爹开始老了,爹的嘴唇动弹着,他知道爹在骂他,这时也不生气了,大声喊道:“回去吧,你追不上的。”乔日成挥舞着棍棒奋力追赶,怎么也追不上,他气喘吁吁,想大声骂乔群,骂不出声来,心里说到底是老了,那么个大小子在前面跑,愣是追不上。

乔群以调皮的姿势跳跃着前行,这越发让乔日成生气,将棍子飞出,又捡起砖头抛过去,都没打着。他气得心里骂着:“你小子有本事,出去就别回来。”乔群转身倒退着跑,看着老爹呼哧带喘的,越发觉得爹是真的老了。以前爹抓他跟抓鸡似的,抓住了就拿脚踹,那会儿乔群就想跑,可是太小,不知道往哪儿跑,就一心想练武。练武的心意到底是成人了才实现,虽说武艺不算太精,但总算是学了一些刀法。

乔日成见儿子越跑越远,害怕了,这个瘪犊子,这是要上哪儿啊!他哭丧着喊:“我不撵你了,你也别跑了,你跟我说会儿话!”乔群停下脚步,说:“没啥可说的,你就当我死了吧。”这话让乔日成深受刺激,一屁股坐地,哭咧咧地骂道:“你个丧门星、孽种、混账,我当初掐死你就对了……哎,你去哪儿?”

乔群说:“奉天。”乔日成说:“奉天是你待的吗?你在奉天谁养活你,你咋活啊?饿你三天,你就知道家好了。”乔群垂下腰,休息一会儿,说:“我说了,就是要饭,我也不回家。”乔日成说:“那小霜怎么办?”乔群心说人家吴霜她妈根本不同意,你还美啥啊,爱理不理地答道:“爱咋办咋办。”乔日成说:“跟你交个底,小霜这孩子我是看好了……”乔日成觉得提吴霜还是能拴住乔群的。他不知道村里人都说乔群命硬,不愿意把闺女给他家。乔群嬉皮笑脸地说:“你看好了就自己留下。”乔日成被噎住,将鞋子甩了,捡起来使劲抛出,骂道:“孽种!你这是人话吗?”

乔群在前面走,乔日成就在后面跟着,转眼到了柴河堡村口,乔日成大声喊:“你兜里有钱吗?”乔群不应,径直往前走。前面是林深路窄的凹地。乔日成见儿子的身影渐渐消失,站在高地泣声喊道:“林子里有狼,你小子长点儿眼色!”乔群走出很远了,还听父亲在后边大声咳嗽。他知道这是父亲在给自己壮胆,禁不住有一丝感动,回转身,对在高地上的模糊身影磕了一个响头,欢愉地小声叫道:“乔大先生,你的孽种儿子颠喽!”边走边跳秧歌步,嘴里哼着蹦子:

三更井子里,

月牙照树梢,

小奴家闷坐在绣楼,

一阵阵好心焦啊,

哎咿呀咿得喂……

歌声在山谷里久久悠荡着,仿佛一个心有不甘的冤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