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城小室(一路朝阳) 第二章

2008—2010年,流动性从松到紧,政策中性,市场疲软,北京市均价10000元每平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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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蓉搬走之后,谢晓丹和她的联系越来越少。她每天沉浸在自己的都市生活中,乐此不疲。2008年年初,谢晓丹从行政助理荣升至行政主管,和她的人生偶像——已经是行政总监的Samantha吴之间,还隔着一级经理的职位。

二十六岁的谢晓丹意气风发,人生正沿着自己规划的轨道稳步向前,年薪涨到了15万,和丁之潭之间也到了谈婚论嫁的攻坚阶段。三十岁的丁之潭,已经在这家世界一流的咨询公司的IT部门做到了副总监,年薪35万,工作也得心应手。小丁坐在出租车上,意气风发地行驶在东四环的滚滚车流中,他在脑海中幻想着一件大事,那就是计划十一假期举办的婚礼。比起很多大学同学,丁之潭觉得自己是幸运的,工作总体顺风顺水,谈不上什么出人头地,帝都里体面地安身立命还是绰绰有余。毕竟有几个人能实现小学里写在作文本上的那些关于“科学家”或者“宇航员”的梦想,留在北京,服务于外企,已是庸常人生里的大成就。哪里想到,竟然,人生还有惊喜。

能混进国贸大厦的年轻漂亮女孩,人生必定有很多选择。初遇谢晓丹时,看着她得体的妆容,价钱不菲的穿戴,拒人于千里的气质,特别是名片上那个唬人的工作地址,混望京的丁之潭,一点非分之想都没敢有。得益于英语课堂,这样单纯不势利的环境,丁之潭才有机会和谢晓丹以同学相称。当然,同在外企工作,也让两个人的距离拉近了不少。最后一点,是小丁自己都想不到的,毕业于985名牌大学的他,虽然谈不上学霸,但有着良好的学习习惯,读书时认真专注的侧影,不知什么时候竟撩动了芳心。自古红颜爱才子。这个定律,在当代社会虽然不能放之四海而皆准,偶然也有例外。三线城市普通家庭走出来的谢晓丹,在这个红尘浸淫的时日尚浅,虽然也偷偷羡慕Samantha吴那样的人生曲线,却并不觉得和自己能有什么关联。丁之潭年龄与自己相仿,气质清秀,家境殷实,学业事业也都强于自己,特别胜在温文尔雅的江南作风,待人格外殷勤温柔,作为结婚对象,也是现实之选。

就这样,自然而然,两个北漂的年轻人漂到了一起,对小丁而言,遇到了漂亮能干竟然还不怎么势利现实的谢晓丹,简直是中了头彩。这样的女孩,在北京这样的大都市,特别是CBD,仿佛是稀缺物种。自然,他的压力也小不了。谢晓丹和自己,说起来都在光鲜亮丽的外企工作,但两人毕竟都属于中后台支持部门,未来发展有限,收入也不太可能有爆发式的增长。然而,这圈子里的派头和品位又是不能省的。春节大假,谢晓丹的同事去马尔代夫,好歹,咱也得去个巴厘岛吧。生日派对,谢晓丹的女上司送一对香奈儿耳环,身为正牌男友的丁之潭攥着施华洛世奇的水晶项链都攥出了汗,还是拿不出手。姑娘不说,小伙子却不能假装不明白。人家盛放的岁月就这么几年,凭着情话里的那几分诚意,是换不来一辈子的托付的。

更何况,一到谈婚论嫁,房子那件曾经虚无缥缈的事,就变得聚焦起来。谢晓丹和丁之潭这才隐隐意识到,原来那满街扬着灰尘、时髦男女捂着鼻子避之不及、随处可见的土方石堆,才是这大都市里最昂贵的奢侈品。

CBD里的恋爱,本来开支不小,两人并没敢大手大脚,却也没存下什么钱,何况不知从哪一天起,北京的楼市已经彻底告别了均价四位数的时代,连五环外的城中村,单平米都超过了1万元大关,要死不死,还真应了田蓉两年前的那句话。丁之潭和未婚妻谢晓丹商量着,等8月份晓丹过完二十六岁生日,就回老家去领证。这话听起来没毛病,却黑不提白不提地雪藏着一个更敏感的话题。领证这件七块钱成本的事儿,却有一个在全中国都成立的先决条件——婚房。

田蓉买房搬走后没多久,丁之潭就收拾行李搬了进来,团结湖五十平米的老房子,瞬间焕发出洋溢着甜蜜爱情的青春风采。两人去宜家商场淘回许多有腔有调的小玩意儿,又正儿八经置办了64头的骨瓷餐具,趁着淘宝破天荒地搞什么“双11”,半价买了全套康宁锅,还有闪着银光的玻璃调料罐。周末,小情侣热情高涨地去三元桥菜市场买鱼买肉,买新鲜蔬菜,手法并不熟练地和了面粉,做了红烧肉,甚至包起了饺子。蒸汽在厨房升腾的时候,冰箱里塞满剩菜剩饭的时候,这些在父母手中,稀松平常的“过日子”,对两个北漂的年轻人而言,是成长,是自由,是不再流浪,是茫茫都市里等着自己的那盏灯。

可惜,这样的热情没多久便被匆忙疲惫的快节奏生活消磨下去,相约在小区楼下街道边的“杭州小笼包”“张亮麻辣烫”,抑或由后回“家”的那位带个肯德基全家桶,两份擀面皮,一不留神便成了后同居生活的新常态。

转眼,一年过去,这样的日子由开始时的春风得意,不知从何时起,变得也有些密不透风,两个人都隐隐地意识到,他们的关系需要有一种及时的突破,否则,便会错过那个窗口,万劫不复。春节回家过年的时候,谢晓丹旁敲侧击地试探了母亲的话,没敢提自己,只说大学一个女同学,和男朋友谈了几年,两家条件都一般,北京房子又贵,打算裸婚了。母亲正在逼仄昏暗的厨房里准备年菜,她一边摇头一边把酸菜剁得山响:你们那女同学家里同意啦?这当爹妈的也够没心的,不买房子,两个人还能凑合,生了小的,咋整?全家租房子住吗?成家成家,没房子,那能叫家吗?现在的姑爷家都离得远,提亲哪,下聘哪,那些个老规矩已经没法讲究了,要是房子也没有,这姑娘也太上赶着了,什么好人家啊,至于这样。

“哎哟妈,你跟我爸结婚的时候不也什么都没有嘛,怎么现在反倒讲究起这些老规矩来了。”谢晓丹表面的嚣张气焰藏不住心里的忐忑。

“那能一样吗?!我跟你爸结婚那前儿,全国老百姓谁也没有自己的房,现在谁没张罗着给自己整套房啊,咱不说比别人多,那也不兴比别人少啊。你也别跟我提你们那些假洋鬼子同事,中国人的规矩,多少年也变不了,就说我跟你爸结婚那前儿,房子虽然不是自己的,那也得是男方想法整个宿舍,至少也得聘个手表、自行车啥的!姑娘嫁过去,就是你家人儿,生了孩子不也跟你家姓吗?既然这个规矩从古到今都没有变,其他的规矩也就不能变。不对,照说现在的女人更能干,以前的女人也就是生孩子做家务,咱们中国女人生孩子、做家务,一样不落下,还要出去工作,挣得也不见得比男人少!不赶着结婚这时候把该要的都要到,以后可都得靠自己扒。这媳妇还没娶进门都不舍得,那就说明,根本不把你当回事!”

一番试探,谢晓丹没有听到能让自己吐口气的答案,却引发了母亲的高度怀疑与重视。家庭不富裕,让身在其中的人都有种被岁月打磨出来的机警和强悍。正月初六回北京那天,母亲再三嘱咐:我不管你跟小丁咋打算的,要结婚,房子必须得有,这个没的商量,其他都好说。

乘着夕发朝至的绿皮火车,当首都的第一抹朝阳开始融化结满冰凌的北归的车窗,悻悻的谢晓丹又变回了Amy谢。

人山人海的北京站,谢晓丹看到丁之潭单薄的身影,没有久别重逢的兴奋,却泛起股忧郁和无奈。她不知该如何告诉他,母亲有关婚房的最高指示。平心而论,除了在淘宝上买二手名牌包,在公司假装一手货这一件事,二十六岁的谢晓丹自信自己的人生没有任何污点,不仅如此,她还努力、美丽且独立。纵然丁之潭搬来后就负担了全部房租和绝大部分日常开支,开口跟男人要钱花的事,谢晓丹可是从来没干过,甚至想都没想过。小丁的薪水她大致有数,可这钱花了多少,攒了多少,都在何处,她就全无头绪;至于小丁的父母什么态度,有多少家底,她更无概念。春节在老家,最要好的堂弟得知准姐夫和姐姐都住在一起了却没把工资卡上交,还颇为不满地嚷嚷:“这孙子太不爷们儿吧,我跟我女朋友头回上床,就把学校食堂卡给她了,南方男人就是鸡贼!”谢晓丹当时朝他后脖颈子就是一巴掌:“你那破食堂卡里才有几个钱,能比吗?!”堂弟边躲边喊:“是没多少钱,可是我全部的钱啊!”

是我全部的钱。回出租房的路上,这句话一直在谢晓丹脑中萦绕,伴随着那些无法言说的不满和不甘,像一句咒语一般,驱赶出她的心魔,这心魔越战越勇,谢晓丹无力招架,亦无力挣脱,终于败下阵来。还没出年,就病倒了。

躺在狭窄的出租房,灰白色的阳光穿过雾霾照进干燥的屋内,灰尘在光柱中飞舞,窗不明几不净,丁之潭也不知是干净还是脏的衣服袜子堆得到处都是,厨房已经很久没开过火,谢晓丹喉咙里火烧火燎,就想吃口热腾腾的炝锅面。丁之潭在电脑前磨蹭半天,终于抬起屁股神情落寞地向冰箱走去。两个人前后脚回到北京,冰箱里自然是弹尽粮绝,年前剩的沙拉酱、蛋糕,通通长了绿毛。丁之潭左手叉腰,浑身的重量都压在那条穿着灰色家居裤的左腿上,他右手扶着冰箱门,保持这个动作呆立了足有五分钟,看得冰箱里都要开出花了。要不是谢晓丹裹着被子从卧室蹭出来,这愣约莫还要发下去。

“你干吗呢?”谢晓丹的疑问里带着明显的不满。

丁之潭的肩膀一抖,如梦初醒般回头愣愣地看着眼前人:“冰箱里什么都没有,买菜再做太麻烦了,要不我去楼下给你买包方便面,也差不多。”

“差不多什么啊,方便面一股防腐剂味儿!”谢晓丹嘟囔着,转身进了屋,这种时候更觉得,还是在自己家里最舒服,可见,无论如何,只有爹娘是一心为自己好的,而此处,也并不见得就是滚滚红尘中那个能遮蔽风雨、知冷知热的安乐窝。

丁之潭懒得换衣服,裹上件羽绒服,趿拉着球鞋就出了屋。楼道里灌进一股北风,激得他一个哆嗦。这自古以来的苦寒之地,和家乡的清风软雨可是不能比。这次回家,父母照例劝他回苏州,至少也搬去上海:“离得近嘛,将来生了小孩,我们还可以帮你带,北京就算了,那个地方,我们可住不惯。”

你看看,堂堂一个大都市,有人视之若珍宝,有人弃之如敝屣。不同于往年,丁之潭没有再嬉皮笑脸地为北京代言,他只是笑笑,低下头呆呆地看看手机,抬起头淡淡地看着窗外。母亲感觉不对,拉过父亲低声说:“这是怎么了,今年回来魂不守舍的?”父亲做了个嘘的动作,胸有成竹地小声答:“没事,没事,不是说今年准备要结婚嘛,婚前恐惧症,正常哒,我当年也是一样滴……”

丁之潭缩手缩脚地用手肘顶开楼下小卖部那厚重的军绿色棉门帘,里头又一层塑料门帘迎面飞来,差点打掉了他的眼镜。等他终于稳稳站定,正看到对面的玻璃橱柜的镜面上,一个邋遢憔悴的身影:三天没洗的头发,在刚才的门帘大战中吸足了静电,此刻鸡窝一样蓬在头顶;眼镜歪歪斜斜挂在脸上,嘴角两颗大痘,又红又肿;黑色羽绒服仔细看也浸满油渍,下边的灰色棉布家居裤,松松垮垮洗脱了形,几根线头还拖在地面。丁之潭赶紧转身,不想去看,也没有心情去想。

丁之潭肚子里的那个秘密,就快要冲破他颓丧的身体,然而,眼下还不是认输的时候。毕业工作近八年,这八年,他也算兢兢业业、勤俭节约,眼见着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老话说,攒钱娶媳妇,看来媳妇自古是消费品,像谢晓丹这种条件的,估计就得算奢侈品。奢侈品什么价,丁之潭不敢问,他查查自己的银行户头,将将50万。

在苏州,50万能买新区里一套不错的三居室,要是有门路,老城里盘一套青砖黛瓦的小院子,也不是没可能。可这里是北京,50万什么概念呢?五环外那一片片建设工地的大红海中,在容积率不低于3.0的鸽笼一般高密度的小区里,将将能买一套50平米的一居室。倘若把杠杆用足,做好给银行打工三十年的准备,这50平米的房子可以挪近两环,但楼龄还要多加二十年,恰如他们在团结湖租住的这套小房子。

与其说是丈母娘们推高了楼市,倒不如说是高速增长的通货膨胀,瓦解了丈母娘们嫁女儿的信心。用上全部的积蓄,赌上后半辈子,换这样一套老旧狭窄的小房子,迎娶一个二十六岁如花似玉、娇艳欲滴的姑娘,丁之潭有点不甘心。离领证还有大半年,节流就算饿死也赶不上楼市攀升的速度,还得想办法开源。好在,眼下有个比楼市还要火爆的市场,丁之潭隐隐看到机会,将自己的全部存款,满仓押在了股市上。这就是他揣在肚子里的那个秘密。

2007年一年,中国股市从2728点,一举冲到了6124点,成为当年全球股市涨幅冠军。周围遍地是一夜暴富的故事,似乎傻子都在赚钱,谁的圈子里都流传着一两个财富神话故事。丁之潭一个女同事,炒了大半年股票,买了别墅换了宝马,辞职周游世界去了。小丁没那么大野心,他只想着能把50平米的老房子,换成100平米的老房子,运气好再来一台马自达,就足够他感激涕零。

时间倒退几个月。1月2日是2008年第一个交易日,开盘5265点,之后总体放量上涨,直到1月14日上升至5523点,股票市场一片欢欣鼓舞,各路专家、全体股民都笃定地等待着中国股市8000点时代的到来。已经听了大半年各种暴富故事的丁之潭,终于赶在元旦前开了户,一口气买了二十万,这几日涨势颇好,梦里五环外的那套婚房,有望挪到五环内了。小丁兴奋地摩拳擦掌,期待着阶段性回调的时候再补点仓。

1月21日市场传出中国平安再融资1600亿元的消息,平安跌停,沪指暴跌5.14%,收4914点,跌破了5000点大关。1月22日清早,丁之潭比平时晚出门,怕在地铁上信号不好,影响下单,他守着开市,第一时间又买入了将近三十万,把所有的存款,和梦中的那套婚房都押上了。小丁舒口气,挥着双拳像出征的英雄一样对着电脑大喝一声,仿佛看到了一路飙升的K线,一口气把自己送上中产阶级的阵营。

不曾预料到的是,接下来的两周,中国的千万股民,陪着丁之潭一起,度过了如同过山车一般惊心动魄的日夜。沪指先是以8.08%创出十年来最大周跌幅;2月4日又突然超跌反弹,暴涨8.13%;2月5日是春节前最后一个交易日,中石油10亿股解禁,跌幅又超过6%,大盘收阴。至此,所谓次贷危机以及再融资造成的大跌暂告一段落,无奈的丁之潭和其他股民一样,垂头丧气的,带着抄底反弹的期待回家过年去了。

股市大盘起起伏伏,团结湖那间小出租屋里的气氛也忽冷忽热。丁之潭瞒着全世界炒股,谢晓丹当然不知道此刻的他,正在跟怎样的焦灼和忐忑缠斗。晓丹只觉得男朋友对自己越来越不上心,什么提职加薪发年终奖统统没有兴趣,每天呆呆地瘫在电脑前,不是看股票,就是打游戏。谢晓丹不清楚中国股民正在经历着什么,那个市场离她太远了,相比之下,楼市似乎还亲切些。

倘若10月份结婚,何时买房是绕不过去的一道坎。虽然自己还没想好到底怎样跟丁之潭开口,想来他也不会一直装傻充愣。去年年底的时候,小丁不是还主动提过,自己的积蓄付个小房子的首付是够的,如果家里能支援点,或者其他地方再来点外快,房子没准还能近一些。这样想着,谢晓丹的心里略略踏实了几分。下班的时候,她终于也按捺不住,留心起路两旁的二手房信息。这一看不免心惊,团结湖绿树成荫的老街上,原来修指甲、卖水果的好几间店铺,一夜之间都变成了各种品牌的房产中介。谢晓丹随便投去两眼,就立刻围拥过来几个穿着廉价西装、喷着劣质发胶的小伙子,他们带着浓浓的体味,操着各地口音,释放着各种耸人听闻的信息。谢晓丹接过他们递来的传单,吃惊得合不拢嘴,看来就连自己租住的有着近二十年楼龄的不足50平米的公房,也要一百多万了。“姐,出手要快!再等真买不起了!”一个山东口音的小伙子扬着宣传单在身后喊,那模样似乎比谢晓丹还着急。她回头看他一眼,突然就想起了许久都没想到过的田蓉。

说起来有快一年没见过面,田蓉黑了,胖了,衣服穿得越发没有章法,本来大学四年已经悄然褪去的那一点乡土气息,眼见着又要呼之欲出。国贸楼下新开了一家美国冰淇淋店,Cold Stone,谢晓丹约她来吃冰淇淋,不好意思上来就直奔买房的主题,两个闺蜜东拉西扯聊了好一通八卦。田蓉又换工作了,这倒在谢晓丹的预料之中,她说自己“笨嘴拙舌”,到底还是不适合干销售,其实懂得不少,就是不知道该怎么表达。

“说实话,我都替我那些客户可惜,他们当时要是听了我的买了房,现在不知道怎么偷着乐呢,可惜我这人口才太差,人家都不信我,好像我在忽悠他们。”田蓉把路边摊款的坡跟凉鞋撑在椅子横梁上,弓着背,贴着桌沿,吧叽吧叽地嚼着冰淇淋,还是那样慢条斯理地说话,憨厚地笑,却和对面跷着二郎腿、踩着Christian Louboutin红底高跟鞋的谢晓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从橱窗外看起来,两个共同走过青春的女孩,如今俨然是两个世界的人。田蓉说她刚去了一家中型规模的房地产销售代理公司,公司专门帮开发商卖房子,她还是做运营,眼界倒是从二手房拓宽到了一手房,说起楼市越发津津乐道了。谢晓丹正好就着这个话题开了头。

“我和丁之潭过几个月准备领证了,想买套房,你说现在出手会不会有点晚啊?”晓丹想起一年多前,田蓉天天建议他俩买房,那时的房价,也就是现在的三分之二,他们却还偷偷笑田蓉是被公司洗了脑。

“晚?北京的房子啥时候出手都不嫌晚,结不结婚都要抓紧买啊,不然还得涨。”好在田蓉老实,没拿当初的事儿来奚落她。

“可我看最近几个月好像都没怎么涨,有些盘比去年年底的时候还降了点呢。你说要不要再观望下,兴许还往下降呢?”

田蓉使劲儿摇头,相识六七年,谢晓丹还从来没见她对什么事这么笃定过:“好多人就是这样把机会都给错过了,反正你也是自己住,又不是说投资哩,买了马上卖,自住啥时候出手都是最好的时机,你想等领证后再买?跟你说吧,八月肯定还要炒一轮奥运概念,年底均价这就奔着2万去了,你到时候看嘛!”

看田蓉信心满满的模样,谢晓丹想,她一定没少给自己的朋友、客户分析过楼市,从宏观到微观,一套一套的。田蓉名下有3套房,房价下降她第一个受损,当然要一路看涨。电视里那么多各路“专家”都意见不一,谢晓丹依然不认为就凭田蓉那两把刷子,能智慧到看清了北京楼市的发展趋势,只不过屁股决定脑袋,立场不同,愿望不同罢了,多说也无意义。遂转了话题。

“你最近怎么样?感情有什么新动向吗?”晓丹问。

田蓉轻轻摇头,垂下眼的瞬间又羞涩地笑了,红晕瞬间布满脸颊。

“瞧你这架势肯定有,别装了,什么情况啊!”

田蓉抿一勺冰淇淋只笑不语,半天才又开口:“也不能算是谈对象吧……就算是,谈着玩一玩吧。”

这话从卫道士田蓉嘴里说出来可吓了谢晓丹一跳,当年谢晓丹和赵临冬搞搞暧昧,田蓉都疾恶如仇犹如妇联主任一般,什么时候起,居然还敢跟人“玩玩”了!

“啥情况?那男的不会有老婆吧?”晓丹压低声音问。

“没有没有,”田蓉连忙摆手,“我咋可能去当小三儿啊,这点道德底线还是有的!”她顿了顿,发觉事情已经到了不解释不行的地步,“其实就是我相亲认识的一个男的,在亦庄那边一个广告公司当职员,嗯,人还行,就是也没啥根基,外地来的小北漂吧。”

“外地来的北漂!”谢晓丹几乎是惊呼起来,“天哪,说得好像你不是似的!”

“哎呀,我不是那个意思,是,我是,咱们都是嘛。可问题是,北漂和北漂也不一样啊。”田蓉咽了口唾沫顿了顿,似乎想组织一下语言,“他每个月就挣几千块钱,老家在山东,父母也就是普通工人,在北京,得混多少年才能买个厕所啊。那你说,我好歹现在有3套房,他什么都没有,认真发展下去到谈婚论嫁那一天,我爸妈能同意吗?肯定说他目的不纯啊!”田蓉有点艰难地说完,想了想,又低声嘟囔一句,“说实话,我们处了有三个月了,到现在我都不敢跟他说我有3套房的事儿,就我现在自己住的那套一居室,他有时候还说,你这套房现在值一百多万了吧,那你说我听着这话能放心嘛,谁知道他到底图啥呢。”

不知是店里的空调太足,还是冰淇淋太凉,谢晓丹不禁打了个冷战。她突然意识到,或许在田蓉眼中,她的奢侈品、好工作、未婚夫,都根本不足以成为在这浮华都市立足的所谓“根基”,既不抗通胀,更不抗人心。原本由国贸大厦和香奈儿耳环撑起的高高在上的优越感,瞬间虚无缥缈了,一场久别重逢的闺蜜聚会竟然变得暗流涌动。

春天来了,冬日的肃杀之气一扫而光,换上春装的谢晓丹,和玉兰海棠一起,舒展筋骨斗志昂扬起来。上次同田蓉见面后,她着实低落过几天,耳畔不断想起母亲说过的那句话:咱不说比别人多,也不能比别人少啊。谢晓丹回想整个大学时代,向来是田蓉跟在自己身后转,这两三年,怎么一没留神,情势就起了变化。按理说,论事业发展,自我完善,情感关系,这些二十多岁的青年人最应该重视的事儿,田蓉依旧没什么起色,甚至应该说,与自己的差距越发明显。可她的状态竟与往日不同,虽然依旧不吭不哈,却满溢着一种小地主婆一般张扬而又扎实的底气,这底气来自土地砖块,还有它们背后所象征的急速增长的巨大财富。

谢晓丹端着杯热咖啡站在律所典雅别致的茶水间,看着BBC英语新闻里正播放中国暴发户大妈们成群结队地买金条,逛游轮,一哄而上把自助餐抢光,呼朋唤友地在卢浮宫里摆出兼有剪刀手和红卫兵风格的造型拍照。屏幕下的英文标题赫然滚动着“Chinese Dama on the gold road”(中国大妈的淘金之路)。不知何时站在身边的Samantha颇不以为然地摇摇头,她手中端着镶着金丝、绘着粉色玫瑰的骨瓷茶杯,一包英式早餐茶包正在热水里翻滚,腾起阵阵热气。谢晓丹只扫了一眼,便颇有眼色地拉开冰箱门,取出盛着鲜奶、敷着保鲜膜的白瓷奶罐,在女老板欣赏又满意的笑容里,将丝滑的牛奶缓缓注入醇香的红茶中。

“中国的希望在你们这些年轻人身上,世界不会永远看不起我们的。”Samantha仰起消瘦的脸颊,嘴角的弧线充满了自信。谢晓丹又瞥一眼电视,竟然仿佛看到二十年后的田蓉,那种张扬又扎实的底气是一脉相承的,与知识文化、眼界素养都无关,与GDP和人民币有关。

“大妈们也很有自信啊,耀武扬威的,估计每个人都趁着好几套房。”谢晓丹强打精神地幽默。

“So what?(那又怎样?)你看看那些老外的眼神,”Samantha平静地说,“记住,财富从来换不回尊重。”

财富从来换不回尊重。谢晓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她的三观却开始有些混乱了,很多曾经以为理所当然的事,变得不再那么清晰明了。财富是换不回尊重,田蓉有多少套房,我谢晓丹也绝不会觉得她有什么了不起。可在田蓉眼中,北京城里一套房子都没有的谢晓丹,怕是连打擂台的资格都没有吧……

谢晓丹向来要强,哪怕只是局部战场的失利,都不能甘拜下风。她开始关注北京的楼市,周末的休闲活动也从看电影逛街变成了拽着丁之潭一起去看房。谢晓丹强烈地想要扳回一局的做法,在丁之潭眼里,就有几分逼婚的意思了。搁在半年前,他一定会积极响应,可是现在,他却丝毫提不起精神。3月13日,沪指失守4000点;6月12日,沪指失守3000点,在5000点跑步入市满仓押注的丁之潭,眼看着八年存下的50万只剩下个零头,连跳楼的心都有了,还提什么买房结婚呢。

炒股的事,他没有刻意瞒过谢晓丹,却也没主动提起过,开始不提,是想一票赚把大的,给女朋友一个惊喜;后来不提,自然是连提的资本都没有了。他当然知道,套牢在股市的这50万,不仅严重挫败着自己的人生,也会给即将到来的婚姻带来很多不确定性,面对这道无解的难题,他本能地选择了逃避,似乎拖过一天算一天,因为他深知面对这样的打击他无力还击,在这样的时代和都市,这打击是可以摧毁一切的。

不要试图去考验当下的爱情,玻璃之城里的爱情是禁不起考验的。

不明就里的谢晓丹看到的,却是另一幅光景。眼见着离两人商定的领证日子越来越近,丁之潭的情绪却越来越不稳定,大多数时候消沉,有时候甚至暴躁,看婚房的事他越来越被动,逐渐就闭口不提,像变了个人一样。谢晓丹不明白为什么,他是得了婚前恐惧症,还是对自己的情感有变?谢晓丹跟他吵了几次,没解决任何问题,却让两人的关系越来越疏远,越来越尴尬。出租屋还是那间出租屋,丁之潭还是那样戴着耳机瘫坐在电脑前,暮色四合之下,独自看了一整天二手房的谢晓丹,眼看着未来离自己的能力越来越远,拖着灌铅的双腿,绝望地坐在走廊的阴影里无声地流泪。

眼看就到谢晓丹的生日,紧接着就是他们商量好的领证的日子,晓丹不知道当初那个约定是否还依然有效,如果有效的话,婚房的事到底该如何跟家里交代。密不透风的生活,却像高速公路上飞驰而过的汽车一样,没有出口,也无法暂停。晓丹妈妈从东北打了若干次电话,每次都先问:房子怎么说了?晓丹找了若干借口,诸如看上的地方没有合适的房源;楼市最近没怎么涨,都说要跌了,先看看再说……孤军奋战的她找借口都找烦了,丁之潭还是一言不发。

缩头乌龟丁之潭其实是无力挣扎。他当然明白谢晓丹在想什么、等什么,他也并没有分手的想法,只是现实的压力让他不敢争取,也想不了太远。他所做的最后的努力是背着谢晓丹给远在苏州的父母打电话,坦白自己原本准备付婚房首付的钱被股市套牢,厚着脸皮问家里能不能支援些。父母唉声叹气地一顿啧叹之后,给出了一个不容置疑的方案:支援你买房子是可以的,但不可能写谢晓丹的名字,连证都没有领,将来有问题岂不是扯皮;或者就是先领证,房子再慢慢买,买了也是婚后共同财产,女方也不用担心。

“如果是你自己的钱嘛,你愿意怎么哄女孩子开心我们都不管,但既然是要用我们的钱买房,那就必须听我们的。”站在父母的角度,这话说得实在没问题,丁之潭没道理反驳,可他也知道这道理在未来丈母娘那里肯定讲不通。恨只恨自己的积蓄都亏进了股市,一夜间又退回到经济不独立的尴尬境地,出资人当然有决策权,贵为美国总统还得听财团的话呢,市场经济环境下,所有的关系都得遵循这个道理。

先领证,还是先买房,犹如那个著名的哲学问题“先有鸡,还是先有蛋”一样耐人寻味,双方家长为此争得不可开交,谁也不肯退一步。先领证,谢晓丹妈妈不同意:人都是你的了,你买不买房,啥时候买房,买啥样的房,我闺女说了还能算?到时候我们找谁说理去!先买房,丁之潭妈妈这样讲:买房子嘛要我们男方家出钱,写上晓丹的名字,万一你们反悔不嫁了,房子我还要分你一半,先买房也可以,房子就不要写晓丹的名字。

早就听人说“结婚”不是两个人的事,但谢晓丹也绝没想到结婚是这么上纲上线的一件事。双方家长僵持到10月还没有定论,好在这半年房价没怎么涨,隐隐约约地还出现了北京市场已经十年未见的下行趋势。曾经门庭若市的售楼处如今门可罗雀,平时满大街骑着电动车乱窜的房产中介们,一夜之间不见踪影;听说深圳广州到处都是排队退房的人群,还有不少断供弃房的官司打到法院……向来最坚挺的京城楼市也眼见着撑不住压力,交易量价齐跌。北京城里的老百姓迅速分裂成两个阵营:谢晓丹所在的“无产阶级”阵营高声唱衰,期待拐点;田蓉所在的“有产阶级”阵营坚定看好后市,准备抄底。然而,有趣的是,两个争论得急赤白脸的阵营根本诉求却是惊人地一致:找准机会,出手买房!如此说来,这两个阵营里时不时地出现“叛徒”也就不足为奇。那么多的经济学家都看不懂说不清的中国楼市,老百姓的那点“智慧”,只能为内心残缺的安全感做铺垫了。

看到深圳楼市降价、出现银行断供的新闻,田蓉心里有些没底儿,偷偷摸摸地卖了一套两居室,成功套现,账面浮盈落袋为安。两年时间,每平米赚了4000块,虽然比她预期的少了很多,到底也比上班挣钱来得快太多。谢晓丹也一直在密切关注着楼市动向,写谁的名字可以稍后再议,丁之潭你赶紧把钱从股市里取出来,时刻准备着奔向“有产阶级”阵营才是王道。

谢晓丹说什么,丁之潭都没精打采地应着,却从来没有转化成进一步的行动。十一大假过完,妈妈打电话已经不再问婚房的事,开门见山跟晓丹说:估计他是藏了啥心思,黑不提白不提的,你得问问他,拖着是啥意思,好就好,不好拉倒,别耽误咱工夫。身心俱疲的谢晓丹也不想再猜下去,最坏的结果不过是分手。她咬咬牙,可还没咬下一半,眼泪就流了下来。七百多个日夜的朝夕相处,哪里是说停就停那么容易。

到这时候,丁之潭年初投进股市的五十多万,已经只剩下两万块了。10月28日,中国股市创造了2005年6月以来沪指的最低点:1664点,比年初开市时的5522点,下跌了将近4000个点位,数万亿资产莫名蒸发。谢晓丹嘬着一根鸡汤米线,呆呆地看着国贸食堂电视里的午间财经新闻,股市大跌,有人破产,有人跳楼,联想起丁之潭这半年的萎靡状态,她心里咯噔一下。

谢晓丹连饭都没吃完,三步并作两步冲到28层,趁着午餐时间办公楼层虚空一片,一头钻进洗手间的隔间拨通了丁之潭的电话。

“喂,亲爱的?”丁之潭强打精神接电话,好歹表现得态度端正。

“丁之潭,你股市里还剩多少钱了?”谢晓丹开门见山。

“你怎么想起问这个了,吃午饭了吗?”

“你别打岔!你股票里到底还有多少钱了?”

“……没多少钱了。”

“没多少钱是多少钱?”

“……几万块吧。”说完这句话,丁之潭突然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解脱,接连好几个月的忐忑内疚懊悔,一瞬间轻松了许多。

“几万块?你不是说你攒的钱够付首付,不用管你爸妈怎么说吗?几万块现在买个厕所都不够,还付首付!你疯了吧!”

“之前……是够付首付的,我不是想多赚点出来,装修买车就都够了嘛,哪想到,会跌成这样。”

“你傻啊你!还买车呢,你哪有那么好命,那么高智商!股票是你能玩的吗?你又不懂!我不是早叫你拿出来,见好就收嘛,你怎么就是不听我的呢!现在好了,怎么办!几万块你还想结婚哪!你是疯了吧!真是没见过像你这样没本事挣钱还瞎折腾的人!本来就连个像点样的婚房都买不起,你现在让我怎么跟家里交代!”谢晓丹几乎是带着哭腔咆哮起来,记忆中恋爱两年来,还从来没有跟丁之潭这样红过脸。

电话那头的丁之潭也愣住了,他没想到谢晓丹性感的双唇不仅能说出甜言蜜语,还能说出这么刻薄寒凉的话,看来欲望都市里的女孩,无论伪装得多好,关键时刻本性暴露,也就只剩一个字——钱。“是,我是没本事,我也确实没那么好命,否则怎么会让你们全家把我逼到这份上,你以为你自己有什么了不起,自私、虚荣,挣不了几个钱还就知道往脸上抹,有本事你也像人家田蓉似的,搞3套房,我给你倒插门都行!不就是结婚嘛,大不了不结了!有什么了不起!”

“什么,你说什么?你怎么那么不要脸呢!”谢晓丹觉得自己的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疼,噌一下从马桶盖上坐起来,“追我的有钱人那么多,我瞎眼了才看上你!要房没房,要车没车,连个像样的礼物都买不起,一个穷北漂,狗屁都不是,还给人倒插门,你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德行,有3套房的人能瞧得上你,自作多情!不结就不结,这是你说的啊,丁之潭,你给我记住了,谁反悔谁是孙子!”

谢晓丹摔了电话,方才还嚣张的气焰,像是被针刺了的气球,“嘭”一声,瞬间萎了。她坐在马桶盖上低声啜泣,回想着这两年来,他们是怎么一步步走到今天这步田地。至于刚才电话里的那通谩骂,谢晓丹神经质地反复回味,他怎么竟然会说出“自私、虚荣”,而自己又为什么会脱口而出“穷北漂”,而他们之间的最后时刻,为什么竟然还掺杂着田蓉那个曾经被他们偷偷鄙视的身影。谢晓丹摇摇头,深深叹了口气。这玻璃之城里的琼楼玉宇,原来不经意间在我们的心湖留下倒影,那湖里渐渐已看不清自己的轮廓,看不清来路或是去处。

许久,谢晓丹擦干眼泪,推开厕所隔间的门走出来,明晃晃的化妆镜,淡淡的音乐和香氛,她又回到了那个得体优雅的世界,那个曾经令自己向往艳羡、如今让自己平静依赖的世界。一抬眼,便看到了正对着镜子补妆的消瘦背影,镜面里有张小巧冷静的面孔,短发精干,眼神犀利。她刚刷完睫毛膏,挑挑眉毛轻描淡写地问一句:“没事吧?”甚至都没有眼神的接触。

谢晓丹愣了片刻,她早该想到隔墙有耳,但刚才那阵仗怕也顾不了许多,只是没想到,墙那边的竟然是Samantha吴。

“没事。”谢晓丹摇摇头,在这个女上司面前,过度煽情还不如幽默自黑,“估计婚假是不用请了,又可以加班了。”

Samantha吴薄薄的嘴唇在尖下巴上扯出个笑脸,第一次在镜子里和谢晓丹眼神对视,那笑容里有包容、有理解,还有几分赞赏:“好事啊,这么美好的年华,着急结什么婚呢。”

谢晓丹百感交集,竟然还有几分羞愧:“本来也是他着急,我其实没那么有所谓,只是现在闹的,两边家里都知道了,怎么收场啊……”

“Amy,你今年多大了?”女上司突然好奇地问。

“我都二十六了。”

“二十六还‘都’。”Samantha吴笑着摇摇头,拿出一管娇兰的护手霜,“哎呀,不过说起来我二十六岁那年,也差点结婚,比你们可走得远,婚纱照都照了,婚礼请柬都发了。”

这下谢晓丹是真来了精神:“那后来呢?为什么又没结?”

Samantha吴仔仔细细地拧好护手霜,双手撑在洗手台边,微笑着叹口气:“我那个未婚夫出车祸了,去世了。”

一瞬间,空气凝滞了,谢晓丹半张着嘴呆立在那儿,半晌才意识到,Samantha吴早就平静地掏出了唇膏,正对着镜子仔细描摹。

“哦……”谢晓丹知道外资公司随西方的习惯,现在应该说I’m sorry,可惜,这样理性又洋派的表达,她还是说不出口,“哎呀,真想不到,不过你看你现在过得多好啊,所以也许都有天意……那,你跟你先生怎么认识的啊?”她笨拙地想要转移话题。

没想到,刚涂完唇膏的Samantha突然对着镜子呵呵笑起来,玫红色的唇色像一朵绽放的玫瑰:“是啊,都有天意,我和我先生就是那时候认识的,就是他的司机撞到了我骑摩托车的前男友,他当时就坐在那辆奔驰上。”Samantha掏出淡粉色金属瓶盖的Dior香水朝着修长的脖子喷了两下,对着镜子绽放一个自信的笑容,强悍灿烂得,像太阳一样,“生命还长着呢,小姑娘,你不知道明天有谁在等着你,加油吧!”

Samantha铿锵有力的高跟鞋声消失在走廊尽头,谢晓丹依然呆立在空旷安静的洗手间,失恋突然没那么痛了,取而代之的是对无常命运的无奈、感慨和期待。原本打算去一夜宿醉的谢晓丹,瞬间就放弃了这个“不高级也不潮”的想法,她开始期待着自己朦朦胧胧的命运,突然觉得或许也可以像她的人生偶像Samantha那样剽悍英勇。没错,这里绝不是终点,没准恰恰是起点;她已经隐隐觉得,也许他年回望今日之时,她会感谢这次分手,感谢这无疾而终的恋情。

想不通的,是谢晓丹的妈。

老太太在长途电话里义愤填膺:“闺女,这家人太欺负人了,事不能这么办啊,你老姨知道你要结婚,专门打了一万块来给你置嫁妆,周围亲戚朋友都知道了,哪能说不结就不结了,我跟你爸的老脸往哪搁,他以为这是逛自由市场呢!我们好好的黄花大闺女,跟你谈恋爱谈了两年半,俩人搁一起,住都住了一年半,照顾你吃,照顾你喝,你这说拜拜就拜拜,拍拍屁股就想走人,你告诉姓丁的,走遍全天下,也没有这个理儿!”

谢晓丹此刻已经平静许多,听着母亲激动的声音,她有点担心,担心妈妈的身体,也担心这场闹剧会升级:“妈,也没你说得那么夸张,要说照顾吃喝,平时他照顾我还多一些呢。”晓丹试图降降战火。

“闺女,你是真傻啊!”这下老太太声泪俱下了,“当初你说你俩搬一块,我就不同意,你不听,非要住,同居啊!传出去,男的不咋地,女的可就再难嫁了,这是坏名声的事儿啊!他照顾你吃喝怎么了,那他就应该!他跟你住一起,搁一张床上睡了一年,他占了多大便宜,你心里没数啊!说个不好听的,他要想搁夜总会找个你这样的女的,他给你花的那点麻辣烫方便面的钱,人家能跟他走吗?你这个傻闺女啊!非逼着妈把难听话说出来!”

谢晓丹也觉得刺耳,可听着老太太在电话那头呜呜大哭,已经冲到喉头的反驳之辞,也只能被她生生咽下去。虽然未婚同居在北京这样的大城市里,已经稀松平常,但中华传统价值观上千年的潜移默化,也不是谁都可以大大方方无所忌惮地把“同居”这件事挂在嘴边,特别是跟长辈之间。何况,谢晓丹脑海里猛然浮现起丁之潭每次上床时那眼热猴急的样儿,竟真有了种被丫占了便宜的感觉。

谢晓丹的妈连夜坐火车赶到北京,曾经的准女婿丁之潭还没租到合适的房子,在堆满行李的客厅蹭沙发。谢妈妈气不打一处来,抄起地上的箱子就往门外扔,谢晓丹和丁之潭连哄带劝,才算是拦住了盛怒下的谢妈妈。等终于平静下来能对话,已经到中午时分,谢妈妈痛说革命家史,讲女儿的优秀,自己家庭的不容易,丁之潭倒也都听得进去,只是与坐在角落的谢晓丹再无眼神对视,老太太明白,这段关系,说什么都已是覆水难收,只能以其他的方式平息阵痛了,所谓买卖不成仁义在。当初炒股票,冠冕堂皇地说起来,也有为两人未来物质生活准备的考虑,因此丁之潭并不觉得自己有愧,但客观上,过去一千多个日夜,和眼下的这场闹剧也确实消耗了晓丹的青春,损伤了她的名誉。丁之潭明白,不掏出点真金白银,这一关是过不去的。三个人饿着肚子,守着三杯放冷的水,比耐力,比定力,比心理素质。到底还是势单力薄的小伙子先败下阵来,丁之潭承认了自己的不成熟和不理智,也表达了对谢晓丹的愧疚之情,最终请差点成了丈母娘的谢妈妈开个价,作为补偿。这种事儿,谢老太太虽然年近六旬,却也是头一回碰到,她也不知道多少钱合适,想起本该由男方出的买房子的近50万首付,打个对折,给20万青春补偿费吧。

急于逃离现场的丁之潭答应得挺痛快,回过神就发现执行有难度,自己现在的全部资产还不足10万块,这个方案要落地,还得请父母支持。他当下给苏州打电话,懒得和爸妈解释那么多,只说是看上了一套房子要赶在明天交定金。父亲的钱刚刚到账,母亲的电话就追过来,她并不清楚儿子已经分手的事,只是殷切地叮嘱他,交定金的时候你自己去就好了,名字就写你一个人的,千万不要带晓丹,免得现场麻烦,先把这一关混过去,晓丹妈妈那里,实在不行将来我们去解释……丁之潭实在没办法面对母亲的这份苦心,扛不住压力,说出了实情。于是,第二天下午,原本约在银行转账的丁之潭、谢晓丹一行人,被一大早坐飞机从苏州赶来北京的丁妈妈现场拦截。两个妈妈在银行里大打出手,惊动了保安,谈恋爱不曾轰轰烈烈,分手竟然分成了车祸现场,惨不忍睹。

一场恋爱谈到这种地步,也是谢晓丹始料不及。

故都的深秋,落了一地黄叶,一场秋雨袭来,寒凉得很。两个带着梦想、带着期许的年轻人,告别北国的飘雪,告别江南的细雨,在这城市里如浮萍一般相遇,本以为能相伴终生,却带着各自的伤痕,迅速飘散在天边,各自瑟缩在逼仄的出租屋内,依偎着母亲坐车千里捎来的那点家乡的温存,在夜深人静处独自舔舐伤痕,等着来年春暖花开之时,激越的春风或许会给自己带来坚持的理由。

协商之后,丁家最后给了谢晓丹10万块,从此老死不相往来。经此一劫,向来自信骄傲的晓丹变得消沉了一些,她庆幸自己还有份体面安稳的工作,这是她在这片孤城中的立身之本。

2

2009年春节,谢晓丹多休了几天年假,在沈阳一直住到了正月十五。假期的时候陆续见到了很多以前的同学,几乎每个人都向她抱怨着眼下的生活:婆媳不和,挣钱太少,老公出轨,孩子哮喘……谢晓丹发现自己没有机会也不可能向这些年少时的好友哭诉她的遭遇,因为她们,还指望着靠她这个幸福的标志活下去。她是她们中唯一走出去的,走进了那座五彩斑斓的大都市,登上了那座城里最高的高楼,她实现了她们的梦想,是她们的平庸生活在平行时空里的另一种精彩的可能。就连过年时去给高中班主任拜年,遇到一帮同去拜年的学弟学妹,老师还不忘隆重向大家介绍晓丹——优秀能干的学姐,在北京国贸大厦最出名的外资律所工作!临别时,老师送她到家门口,又拉着晓丹的手恳切地嘱咐:自己发达了,也要多提携多帮助还在北京漂泊的学弟学妹,他们没你幸运,都很不容易。

银白的雾凇枝头挑起一轮红日,金色余晖洒满浑河两岸的积雪,北风吹走了心头的哀愁,吹起股英雄气在心中激昂。谢晓丹穿着最贵的那件Burberry大衣,和一众老同学手挽手,皮靴踩得犹如战鼓擂擂,家乡话说得似旌旗飞扬,谢晓丹的气焰又重燃了起来,看起来俨然要一路向南踏平800公里,踏平那承载着她的梦想,又碾压了她的青春的——北京城。

那天之后,她在北京的生活似乎也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不容易了。

大年初一早上,远在四川攀枝花的小姨照例打电话来拜年,家长里短地和母亲寒暄许久,她们姐俩其实经常通话,小姨家的经济条件好一些,多半是她打给妈妈。老姊妹俩唏嘘了半天晓丹的婚事,小姨劝母亲想开些,又带来了一则新鲜消息:表妹陈青回国了,也不知咋想的,决定去北京发展,找了个投资基金的工作,也在CBD,过完正月十五,就要北上。小姨嘱咐谢晓丹,一定要多照应妹妹,她从没在北方生活过,那儿人生地不熟,到了北京,就靠你这个姐姐啦!

四川的小姨是母亲的唯一的妹妹,二十出头随着老钢厂援建去了攀枝花,就在那里定居下来,小姨父是小姨在攀枝花钢铁厂的同事,技术骨干,四川本地人,小姨这一走,就是三十年。四川人杰地灵,物产丰富。童年谢晓丹对这个小姨的印象就是茶叶、腊肉、麻辣香肠。早年间,母亲也经常从东北寄些小姨从小爱吃的干木耳、干蘑菇,到20世纪90年代末期,国企改革,东北是重灾区,谢晓丹的父母双双下岗,恰逢晓丹读高中,用钱的地方不少。小姨就不只从四川寄吃的了,还三不五时汇些钱来贴补姐姐,因此,全家人都对远在四川的这门亲戚心怀感激。

表妹陈青小谢晓丹三岁,是谢晓丹青春期的梦魇。不知道她是不是遗传了小姨父的钻研专注和高智商,从小就是学霸,表姊妹俩差三级,初考、中考、高考,都赶在一起,每次都是“姨家欢笑我家愁”。2001年春节,姥姥去世,小姨带着表妹来奔丧,谢晓丹正在为半年后的高考焦头烂额,同样面临着中考的陈青就显得轻松很多,从来也看不见她做寒假作业,悠悠闲闲地电视照看,街照逛,只一点,但凡能让她摸到本书,也甭管是什么书,就能自己找个角落一坐半天,谁说什么都听不到。谢晓丹暗暗佩服表妹这个本事,她不同,复习功课的阵势摆得很足,书翻开五分钟,脑子里就全是考不好怎么办、分估计错了怎么办的胡思乱想。

都是独生子女,表姊妹之间免不了要互相比较,母亲总是感慨:你老姨真是命好,青青从小的作业,她问都没问过,人家还回回考第一,咋那么省心呢。而且吧,青青和一般的成绩好的孩子还不一样,你看这孩子,一点不呆,知识面多丰富,小嘴儿吧吧的,从小就一套一套的,那是真厉害!要说可惜,就是四川这水土不养大个儿,照说你小姨比我还高呢,青青这长相、个头,可都没赶上她妈。

大三那年初夏,谢晓丹顶着太阳满城找工作的时候,四川方面捷报频传,先是表妹陈青凭借自己苦练十年的长笛特长获得了四川大学的免试录取通知书;一家人还没从这份喜悦中抽离出来,经过了黑色七八九的洗礼后,陈青又高分考取了复旦大学金融专业。那个时候的谢晓丹,和表妹已然不在一个赛道,没有竞争,心态就轻松很多,她由衷地为妹妹骄傲,用打工挣的外快,买了条价格不菲的连衣裙寄给陈青,又打电话和她分享了许多大学生活的点滴感受。没错,是分享。面对比自己还大几个月的田蓉,谢晓丹向来是指点江山的派头;面对尚不满十八岁的陈青,晓丹却只能是分享。这个表妹从小见识多、主意正,年纪越长,越添了几分自信稳重,别说是表姐,就是亲娘,凡事也只能与她商量,关键时刻,还得听她自己的安排。

陈青读大学的时候,两姊妹的交流较过去多了很多,没事聊QQ、打电话,有时还煞有介事地发封邮件。大二的暑假,陈青跟着学校交响乐团来北京演出,演出结束后又多留了些日子逛故宫,爬长城,参观国博,游798,就借住在谢晓丹团结湖的小房子里。那个夏天,姐妹俩挤在一张大床上天南地北地神聊,半夜去路边摊喝啤酒吃夜宵,又似亲人又似闺蜜,感情加深不少。

陈青从来不让人失望,大学毕业后,以GMAT780分的高分拿到了美国斯坦福大学的金融学硕士录取通知书,还申请到了奖学金。如今又过三年,不知道这个在真正的国际大都市走过一圈儿的小妞,出落成了什么模样。失恋后的谢晓丹生活寂静,心底里还很有些期待这个表妹的到来。

春节大假结束后,谢晓丹回到北京,愕然听说Samantha辞职了,据说要和老公移民加拿大。Amy谢突然有点六神无主,未婚夫没了,一直罩着自己的人生偶像也要走了。她心头涌起股强烈的不安全感,立春之日鼓吹起的那点气焰,被京城的春风一吹,便似浮萍一般漂泊不定。不能再这样无根基地漂着了,谢晓丹突然强烈地想要有点实实在在的东西,能实实在在地把自己和脚下这座城连在一起。那该是什么呢?她端着杯咖啡,站在国贸大厦28层的落地窗前,俯视着脚下车流滚滚的长安街,夕阳西下,远处华灯初上,楼顶的残雪尚未消融,映照着楼宇间瞬间启明的霓虹灯。房子!这个念头突然在谢晓丹的脑海里浮现,窗外目力所及之处,广厦万千,每一扇窗背后都藏着故事,在这个初春的黄昏昭示着希望和温暖。送自己一套房子,哪怕只是小小的一间,有一扇小小的窗。

从房地产市场的历史数据来看,2009年2月,是北京楼市前十年唯一一轮下跌中的最低点;也是后八年暴涨前的最后一次抄底机会。谢晓丹不懂房地产,更不懂经济,只是她自己的人生脉络在那一刻因为想要寻求安全感,而突然有了强烈的买房冲动,这大概就叫作命运的垂青。

去年看婚房时的房屋中介,还在锲而不舍地发短信打电话,反正失恋了,周末闲着也是闲着,谢晓丹调整心态重整旗鼓,准备重新杀回到京城的房地产市场。

谢晓丹掂量下自己的存款,纵然有了丁家赔偿的那十万,依然远不到财大气粗可以任性为之的地步,这是二十多年的人生中要花出去的最大的一笔开销,可得谨慎加小心,何况电视台的法制节目,动不动就曝光似乎充斥着坑蒙拐骗的二手房市场,她心里越发没底。淘宝上鉴别性价比高低的二手奢侈品,她经验丰富;买二手房,晓丹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而此时的田蓉,已经是大学同学圈子里小有名气的“置业专家”。同龄的年轻人们终于有跑得快的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这才想起了婚姻的标配——房子;比起把房子当作投资品看待的田蓉,段位就明显低了很多。

所以,还得找田蓉。

和丁之潭分手后,谢晓丹有点躲着大家,谁愿意把自己的伤疤拿去当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可惜市井就横在你面前,终究也是躲不过去。谢晓丹正琢磨怎么约田蓉讨教下买房的心得,就接到了另一个大学室友的电话,女孩要结婚了,婚礼就在情人节,邀请一众女友来做伴娘。谢晓丹心里有点发涩,如果一切都按计划进行,去年10月她就已经领证摆酒,原本自己该是宿舍里第一个结婚的人,可惜,这世上没有哪件事是凭你年轻的约定,或是美好的计划就能成真。

谢晓丹条件反射地要拒绝,突然一个很现实的念头跑出来:不当伴娘就得随礼,这种关系,没个八百一千过不去,当了伴娘不但不用随礼,还能挣红包……算了,反正早晚也得面对大家,总躲着,别人倒真要背地里把你当笑话了。

选在情人节结婚的人,一定是单纯且执拗的人。穿上烟粉色伴娘纱裙的谢晓丹,出神地看着镜中正一脸甜蜜化妆的室友,心中如此认定。可不是嘛,情路漫漫,其修远兮。当下的婚姻,谁能保证这个礼堂就能通向终点?倘若他日分手,岂不是连情人节这个日子都毁了,果真是不留后路。谢晓丹原本以为自己会触景生情,不想真到这一刻,反倒释然了。周遭喧嚷一片:电流淌过麦克风的刺啦声,香槟酒开启时的爆破声,台上台下的开怀的笑声夹着感动的啜泣声,漫天飞舞的仿雪花碎屑,还有空气里弥漫着的那丝淡紫色的甜……

不过如此。谢晓丹静静地想。炫目浪漫的婚礼,不过是庸常生活的一种假象,即便是此刻强拉她和丁之潭来演男女主角,想来也同样会让随了份子的亲朋好友们吃吃喝喝哭哭笑笑地觉得值回票价。只可惜,跨过这道假象之后,生活和昨天一样,并不会有什么改变。新郎官比新娘子大十几岁,谢晓丹听到伴娘团的闺蜜们私下议论:新郎官在四环内有套150平米的三居室,新娘子少奋斗十年!你看,还是房子,一句话,把你从粉红色的爱情幻想里拉回灰色的现实,不许你有任何松懈。

“有现成的房子也不见得是好事啊,那属于婚前财产,住多久都和新娘子没有关系。”田蓉压低声音给闺蜜们“普法”。这一年,本来就丰满的她又发福不少,勉勉强强塞进同款的烟粉色伴娘纱裙里,腋下、胸口、肚子,一堆堆的肉呼之欲出。人,却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显得自信大方,以前是闷嘴的葫芦,现在竟然也敢私下点评他人了。

女友们面面相觑,有个打圆场的说:“那总比找个什么都没有的强吧!现在男的也都很鸡贼,没领证之前,你让他在房本儿上加女方的名字,才没人干呢!人家肯定说领了证就加,问题是领了证之后还加不加,那就两说了,多少人为这种事打架打分了的,要我说,四环内有套大房子先住着,挺好,老夫少妻,等有了孩子,将来还不是都得听老婆的,是吧,晓丹。”

谢晓丹正想起身去洗手间回避下这个话题,不开眼的女同学却端端把问题抛给了自己。她在向自己求证什么?老夫少妻的好处多,还是为房子打架分手的多?仔细想来,她们应该是不清楚自己和丁之潭分手的底细,这种时候,一定要自己先稳住。“是,挺好的,等有了小孩,反正都是孩子的。不过话说北京这楼市,最近几个月好像在降啊,是不是房地产泡沫要破啊!”晓丹成功地把话题转了出去,大家又都齐刷刷地扭头看向田蓉。

田蓉正往嘴里塞一只蛋饺,她一边努力地咀嚼,一边直起身子,张不开嘴,先皱着眉头使尽摇头:“千万别听那些‘砖家’忽悠,北京的房地产哪有泡沫,现在只是阶段性的降价,肯定会有反弹的那一天!”她终于把蛋饺咽了下去,伸着脖子着急地说,仿佛她讲得越坚定,触底反弹的一天就会越早到来。

刚才那个不开眼的女同学又沉不住气了:“蓉蓉,你到底希望房价涨还是跌啊?”

田蓉一下语塞,脸都憋红了,还是不知该如何回答。

一桌子人哈哈大笑起来,七嘴八舌地说:“蓉蓉你现在是包租婆,当然希望房价涨了,拜托你考虑一下我们无产阶级的死活好不好,我们连楼花在哪儿都没见过呢,房地产泡沫赶紧破,最好房价腰斩,不对,腰斩都不行,跌到脚脖子才好,我们才买得起房啊!哎,要不然这样,蓉蓉,你反正都好几套房了,你分我们一套也行,咱们要求也不高,不要你的大房子,有个小房子就行,哈哈哈。”

田蓉嘴唇上下翕合几次,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到底也没再说出一句话。她心想,房价要是跌到脚脖子,你们倒是买得起房了,我可就成无产阶级了,不对,连无产阶级都算不上,负产,还欠着银行一屁股债呢,到底是谁不考虑谁的死活啊!话说,我的房子又不是从你们嘴里抢出来的,前几年房子还便宜的时候,你们买名牌,吃大餐,我连方便面都舍不得吃,省钱买房子,还劝你们一起买,你们都不听啊,要怪就怪你们自己虚荣、没头脑,现在想着杀富济贫的美事儿,做梦!

虽然这样一肚子怨气,可田蓉不敢说,她第一次觉得,人心之间,会因为房子,和房子背后所代表的财富,竖起一道高高的藩篱,谁也不要试图去理解墙那边的人心,纵然你们有过共同的青春,共同的回忆,这道墙一旦竖起,一切就都是徒劳。三线城市的会对北上广深的竖起高墙;没有苹果手机的会对有苹果手机的竖起高墙;骑自行车的,会对开宝来的竖起高墙,开宝来的又会对开宝马的竖起高墙……一瞬间,似乎这泱泱大国中,到处都横亘着看不见也突不破的藩篱,密密匝匝,阻隔人心。田蓉心想,幸亏现在是法治社会,要突然来场革命,陌生的人都不论,就这帮心理不平衡的闺蜜,没准都能扑上来抢了自己的房子、革了自己的命。

后半场婚宴,田蓉吃得了无生趣,好容易熬到散场,正准备回家,却在酒店门口被谢晓丹拖住了手臂:“你下午什么安排,别着急回去啊,我还有事想跟你,聊聊呢!”

谢晓丹本想说请教,或者咨询,可惜话到嘴边,还是舍不得开口,田蓉不过就是运气好,多买了几套房,论眼界见地,哪有什么值得被“请教”。好在田蓉并没意识到谢晓丹内心的小九九,大概她也寂寞,便欣然答应了。

谢晓丹四下看看,这家老牌子四星酒店的设备虽然陈旧,大堂吧也还算窗明几净,此刻脚下正蹬着七寸高跟鞋,也不便走远,于是就拖着田蓉拣了个安静的角落落座。田蓉望一眼又深又矮的沙发,有点为难,捏了捏自己腰间礼服裙快要绷不住的赘肉,低声对谢晓丹说:“你先点喝的,我去洗手间把衣服换了,这么勒着,实在坐不下去。”

晓丹扑哧笑出来:“快去吧,杨贵妃,我看你现在是彻底自暴自弃了!”

约莫十来分钟,田蓉穿着宽松的毛衣和厚呢子裙,蹬着双低跟的半筒靴,左顾右盼地走过来,半个屁股落在身后。落座后拿起酒单翻了翻,立刻惊呼道:“一杯咖啡要65!这么贵!快走,晓丹,咱们换一家,这家明显是宰外地人的。”

谢晓丹哈哈大笑,原本有些紧张的情绪立刻松弛下来,就凭这一句,无论田蓉趁着几套房,在自己面前也建立不了心理优势。“瞧你那点出息,你现在也身家千万了吧,65块的咖啡都嫌贵?”

“不是舍不得,是犯不着嘛!”她四下看看,压低声音说,“我也不是啥都不懂,星巴克的咖啡才三十来块钱,他这儿杯子那么小,还要一倍的价钱,那不就是宰外地来这住店的客人的嘛,咱们别当这个冤大头。”说着就起身来拉谢晓丹。

“哎哎,你坐下,坐下!我都已经点过了,我请你行了吧!”谢晓丹被田蓉闹得哭笑不得,“酒店的环境和星巴克能比吗,星巴克有人给你现场弹钢琴?”谢晓丹用下巴尖指指不远处一身黑丝绒长裙的钢琴师,“你就踏踏实实地在这儿享受会儿吧,我脚疼,走不了远路。”

话已至此,田蓉只好把自己扔进松软的沙发,这才第一次正眼看看周围的环境,边看边摇头:“哎,你是真舍得花钱,有钱买点金子、买个钻、买块表啥的,我都能理解,好歹是保值的啊,花在这些吃喝玩乐上,也不见得就能多长二两肉,浪费!”

“我说你这个城乡接合部的思想能不能转变下啊,来北京都快十年了,说话怎么跟我妈似的。嘿,我真好奇耶,你说你上学那会儿,还愿意打扮打扮,现在你看看你,参加个婚礼,都不知道捯饬捯饬,也从来不见你看电影逛街,更别说旅游啊看演出啊什么的,那你说你来北京干吗啊?你这人就真的没有什么爱好吗?”谢晓丹挺起身子问,气场又像是退回到了大学时代。

田蓉还真的低头想了想,自己确实什么也不好,不爱臭美,不馋美食,什么看演出追星、旅游看电影,似乎从来都和自己无关,不对,要说爱好,也不是没有,她兀自憨厚地笑起来:“你别说,我还真有个爱好。”

“什么啊?”

“爱买房,嘿嘿!”她脸上泛起红晕,倒不全是尴尬羞涩,更藏着弯着腰、缩着脖子的满足和骄傲。

尽管田蓉说的是实话,谢晓丹听起来还是很扫兴,为什么自己的爱好都是花钱的,人家的爱好却是挣钱的。如果说发财也要天赋,谢晓丹看着田蓉肉乎乎的小手,心想,也许她命里真带着财运呢。那么好吧,言归正传。“对了,说到买房,刚才饭桌上没聊透,最近我看新闻,深圳广州那边,房价跌得不成样,有些买房子的人宁可不要首付款了不要房了,也不还银行贷款,你说北京会不会也这样?”

田蓉的丹凤眼翻一翻,还在为刚才的情景不悦:“你们不是都恨不得跌到脚脖子嘛,最好不要钱,一人送一套。”

“哎呀,那是大家开玩笑的,说到底,房还是得买啊,就是想找个合适的时机嘛,总不想刚买就被套牢啊。”

“嗯,你能这么想,就比她们明智。跟你说你别不信,北京这一轮下跌,真的是阶段性的,肯定还会涨起来,就看什么时候。嘿,你别这么看我呀,我真不是因为自己有房才这样说的。现在再跌,也比我当时买的时候高,我反正是赚钱的,犯不着非要睁着眼睛说瞎话。而且,跟你说实话,我最近也在看房,准备再来一套,我要纯粹是嘴硬,不真心觉得未来会涨,我自己能买吗?!”田蓉跷起二郎腿,劣质的黑色打底裤,膝头磨起了许多毛球,她倒果真是以买房为乐,一说到买房,银盘一样的面孔熠熠生辉,深棕色的眸子也闪起光芒。

谢晓丹其实已经信了她七分,但毕竟涉及全部家产,还是要谨慎为之:“你为什么那么坚定地觉得这是阶段性的降价啊,该不会是有什么内部消息吧?”

田蓉一愣,眼神有些闪烁,犹豫片刻,像下了很大决心一般弓下腰,凑到谢晓丹耳边说:“跟你说吧,我认识一个老大姐,福建人,炒房挣了很多钱,超级厉害,每次都买在低点,卖在高位,她很神的,会算命,你知道她都给谁算过命吗?”田蓉又往跟前凑了凑,声音压得更低了,“海里的!”

海里的?什么意思,谢晓丹以为自己听错了,冒着被田蓉笑话的风险又问了一遍。没想到,田蓉比她看起来还紧张,抬起两只手似乎想压下晓丹的声音:“中南海啊!亏你来北京快十年了呢!”得,这句话到底还了回来。

我晕,谢晓丹重重靠向椅背:“别扯了,还中南海,骗子吧,能给中南海的人算命,还用得着自己炒房挣钱?”这座城里的大小骗子,都最喜欢拿中南海说事儿,那红墙绿瓦里的小世界,象征着最高权力,充满了神秘却又无从验证,从满街跑的北京的哥,到混迹各种场合的所谓高人大师,都动辄就说到“海里”,听起来像个巨大的笑话。何况,就凭田蓉,能搭到京城里什么权贵的圈子?谢晓丹才不信。

“你可别小瞧炒房,她炒房子挣了一个亿了!总之吧,她跟我说的,中央有政策,不出今年,肯定涨回来!”

谢晓丹不动声色地看着田蓉,在心底里打算盘:她这话倒也不难验证,不过三百天,便能见分晓。涨不回来,无非笑她一场,心里痛快点,倒也没什么实惠,可要是真涨了回来,自己怕连验证的心思都没有了。她若有所思地微微颦眉:“你现在看哪儿的房子呢?我也有点想买,给我推荐推荐呗。”

“想买就赶紧出手!买完了一年之内不要看周边成交价,一年后再看,保准你偷着乐!”田蓉拍拍大腿,志在必得的样子,“我觉得你吧,现在应该多看看一手房,你想啊,这半年都没什么成交量,开发商撑了这么久,账上估计都没钱了,肯定得想办法回流资金啊。我最近看的几个楼盘,有送软装的、送电器的、送车位的,其实都是各种招数在变相降价。”

咖啡端了上来,田蓉在精致的白瓷茶具里翻出纸包糖,把一整袋都倒进杯中。

“变相降价?开发商为什么不直接降价呢?”谢晓丹不解。

“直接降价,之前买房的人,那些老业主肯定不干啊!没看新闻吗,最近好几家售楼处被围,就是老业主拉着横幅抗议呢。所以我跟你说,中国的房子不可能大跌,现在全中国13亿人里,得有一半儿人有房子吧,没房子的人,一时半刻买不起,也不会怎么样;有房子的人,你让他靠几代人努力才买到的房贬值,你看他不跟你拼命!政府能让这样的事发生吗?人啊,不怕没有,怕的是有了之后又失去!你说是不是?咱们那些同学,现在真的越来越聊不到一起了,太没见识,痴人说梦。”

谢晓丹笑笑,她知道田蓉刚才憋着气,一直在找机会发泄,何况,她说的,听起来还颇有道理。

“你没看出来嘛,明摆着国家现在鼓励买房啊,去年降了契税,今年银行贷款利率居然打七折!在咱们国家,跟着党的政策走,准没错!现在是绝好的买一手房的机会。二手房嘛,整体也降价了,但二手房毕竟是‘散户’,除非有个别着急用钱的,否则房主的心态肯定是宁可不卖,也不能降价卖,很多把房子挂出来,就是想看看市场的反应,真要成交不容易。况且买二手房为了避税,签的都是阴阳合同,税虽然省了,贷款又贷不多,没有一手房划算!”田蓉把看家本领都使出来了,从宏观政策到卖方心态,无论是听来的,还是自己分析的,明显经过认真思考的。

突然之间,谢晓丹从心底里觉得,田蓉不修边幅的外表下,有一种根深蒂固的存在感和安全感,她虽然依旧带着土腥味儿,但那土味儿恰恰是她与这座城实实在在的联系,是扎根于此的证明,是自己一直在惶恐中寻找的根基。她虽然不懂咖啡,不懂名牌,没有品位,也不懂情调,但俨然已不是当年那个什么世面都没见过的小城姑娘了,什么契税、利率、杠杆,那些专业名词从她嘴里冒出来,也许有凹造型的成分,但更实实在在地代表了她的阅历和价值。

冬去春来,四环匝道上的碧桃盛开的时候,谢晓丹跟着田蓉去看过几次新房,那真是属于田蓉的战场。谢晓丹终于被她在售楼处里彰显出的低调霸气和专业所折服,可惜那些房,谢晓丹看得上的买不起,买得起的不是嫌房子太小,就是嫌地方太远。谢晓丹还没想清楚,田蓉已经出手了。她劝闺蜜:你就当银行买理财,别老想着将来自己住,你心里一旦把自己带入到居家过日子的场景里,啥房子看着都有毛病。

田蓉说的是对的,然而谢晓丹确实也没法像她那么潇洒。田蓉连买带卖,先后已经交易过四五套房,谢晓丹却还从未出手,这就像谈恋爱,初恋的时候,很难把这事儿只当经历,完全不在乎结果;恋爱谈得越多,自然也就越发理性,可谁没个三五年的历练,都是无法自悟的。

谁都没错,只是经历已然不同罢了。

左思右想,谢晓丹还是回归了二手房市场,终于相中了一套东南四环附近的一居室,业主报价85万,磨了几轮,降到了80万,加上税费和中介费,单价一万一。谢晓丹是第一次购房,根据2008年10月新出台的鼓励政策,她只需要付20%的首付,加上中介费税费,一共需要凑出二十多万。

工作三四年,谢晓丹自己攒了五六万,加上丁之潭赔偿她的十万块,还差七八万,一直独立自主、坚定地不做“啃老族”的都市新女性谢晓丹,终于也只好开口向父母伸手求援了。远在东北的父亲一听这事儿就跳了起来,买房难道不是未来女婿的事?都说养儿子是“建设银行”,养闺女是“招商银行”,谢晓丹从小到大,吃穿住行,已经花了家里多少钱,这“商”没招进来一分,怎么又要往里搭!

谢晓丹听得头皮发麻,避重就轻地耐着性子把她从田蓉那儿听来的市场行情一条条分析给老爸听。她父亲当了半辈子工人,没什么文化,听不懂她说的那些大道理,就认一个理:买房哪有让老丈人花钱的,难不成是自家闺女白养了,嫁不出要砸手里啦?谢晓丹越说越恼火,越说越委屈,似乎二十多年里的隐忍和失落都积攒在这一刻爆发了,她不知哪来的勇气,突然在电话里连哭带喊地跟父亲嚷起来:“爸,我从上大学开始就打工,能不问家里要钱就不要钱,我们同学,坐飞机来北京,我坐硬座回去,都是自己挣的钱买的票。自打工作,再没问你要过一分钱,逢年过节回去,啥时候空过手!我大学室友,到现在没个稳定工作,人家爸,三年前就来北京给她买房子,一买买3套,现在这三套房子值老钱了,够他们全家人吃一辈子!这种事搁咱家,我想都不敢想,你们观念那么老土,啥也不懂,一说买房子就跟结婚往一块扯,谁规定结婚才能买房啊,你知不知道咱错过了多少机会!就算是结婚,男方买房,那女方也得出陪嫁呢,也没有空手套白狼的!爸,这8万块就当我跟你借的,房子涨了,我算利息还给你;万一万一房子跌了,你就当给我的陪嫁,我以后不管嫁给谁,嫁不嫁,死都不会再跟你要一分钱!”

狠话没撂完,谢晓丹在电话这头已经泣不成声,为什么别人的爸爸是爸爸,自己的爸爸就像冤家呢?母亲左右圆场,骂完老公,又把晓丹训一顿。母亲早就听女儿说起过田蓉,端着手机,开着功放,详详细细地让晓丹把田蓉买房的经历叙述一遍:什么时候买的房,买了几套,多少钱买的,又多少钱卖的,现在值多少钱……又问田蓉现在是什么看法,未来这房子还能涨到多少钱?谢晓丹大概是把前二十多年没说过的“钱”字,攒在这一天全说了。母亲听完了,若有所思嗯了几声,说你等着,我跟你爸商量商量。大约一个小时后,母亲把电话回了过来,长吁短叹一番,才慎而又慎地跟谢晓丹嘱咐:“丹儿啊,你爸是松口了,但我跟你交个底儿,我跟你爸,这么多年,也就攒下来10万块,这次给你8万,别说你嫁妆没了,往后我们有个病啊灾的,去医院的钱都不够,真要出点事儿,卧龙山上买块墓地都得靠你啦!你一个人在北京打拼不容易,爸妈本来不指着你能给我们养老,咱帮不上什么忙,尽量少给你添点麻烦吧,但这次把这八万给你,我们就真得靠着你啦,你想清楚了就买,我们支持,将来我们老了,要你帮衬,你也别嫌弃我们……”

谢晓丹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和人做交易,万万想不到交易的对象竟然是自己的父母,交易的条件,是嫁妆,是孝道,是亲情,是希望。生活现实得让人透不过气,同样是二十六岁,也不知道哪步没走对,自己面前的选择题,似乎比田蓉面前那道要难得多。

无论如何,毕竟有了子弹在手,谢晓丹踏踏实实地又看了两次那套房,越看越喜欢。小区里的花园,虽然杂乱,倒也有几分野趣;房子虽然结构怪异,看惯了反倒觉得动静分离。和卖方聊得也颇为投缘,一对年轻的吉林夫妻,说起来是半个老乡,女的挺着大肚子,摆明了添丁进口才打算换房,论风水也是喜事。谢晓丹拿出她在职场上的得体气质,调动老乡之间的亲密气场,双方相谈甚欢,约好了三天后带齐证件在小区附近的房产中介门店签约。

这三天,谢晓丹精神颇为抖擞,走在CBD的柏油马路上,高跟鞋都踩得铿锵有力,有产者的感觉果然不同,不仅仅是财富的象征,更衬托了地位和安全感。房子要装成简欧还是美式?地板铺亚麻灰,还是橡木白?门口的衣帽柜有点碍事,得整体打掉;浴室里一定得塞进去一个小浴盆;对了,还得查查从“新家”到公司,到底是坐公交方便,还是坐地铁方便,偶尔打回车,要花多少钱……谢晓丹沉浸在这些美好的畅想里,有房子的新生活已经在十字路口,冲她挤眉弄眼了。

三天后的下午两点,谢晓丹准时出现在中介门店,那对夫妻却迟迟没有露面。中介小伙子二十出头,毛毛躁躁的像个新手,他穿着廉价西装,攥着脖子上挂着的工作牌,坐立不安地向窗外张望,眼看到手的提成,不能飞啊。他不停给业主打电话,一会儿出去,一会儿进来。一旁资深的同事笑着摇头,转过身对谢晓丹说:姐,做好思想准备啊,三月份以来市场有点回暖,最近好多业主收了定金,宁可双倍返还都不卖了。

谢晓丹心里咯噔一下。什么东西没到失之交臂的那一刻,你还没觉得它有那么珍贵。

中介小伙子满头大汗地进来了,他又急又怯地跟晓丹说:姐,我这回问明白了,那个业主说有客户愿意出更高的价,实在不好意思,问咱能不能加三万,能加,他马上来签字,人就在停车场呢。谢晓丹只觉得心跳加速,手脚发凉,纵然她已经见惯了安排在中国大饭店宴会厅的论坛排场,见惯了客户去兰会所的消费账单,她却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这样粗暴直接的利益争夺。

情急之下,六神无主的谢晓丹给田蓉打电话求救:“蓉蓉,那个业主说有人给他加价,让我再加3万,我怎么感觉不像真的,你说会不会是他们讲价钱的策略?”

田蓉在电话那头也急得摩拳擦掌,语速都比平时快了一倍,仿佛是她自己的猎物要跑:“你不用管他说的是真是假,咱就算咱自己的账,加了3万,每平米不也就才多个三四百块嘛,还是没涨回到去年的价呢,肯定合适,只要业主诚心卖,你就千万别犹豫!最近市场确实有回升势头,你相信我,别犹豫,务必要拿下!”

挂了电话,谢晓丹皱着眉头问中介小伙儿:这个业主是诚心卖吗,不会是闹着玩呢吧?“绝对是诚心的啊,姐!你想,房子咱都去看过三回了,人家要不诚心卖,咋可能这么陪咱玩呢!主要是隔壁的中介公司王八蛋,又给他介绍了新客户,比咱多出五万,但业主也不知道他们家靠不靠谱,所以就和您这边商量下,只要您能加3万,他就不犹豫了,马上来签合同。人就在停车场呢!”

谢晓丹的心突突直跳,喉头都紧了,想起这大半个月为这套房子操的心,强烈的不舍涌上心头。可问题是,自己已经现金流吃紧,多出来的3万,要到哪里凑。跟家里张口吗?她有点为难,上次母亲的那番话,让她暗自流了半晚上泪,难道真的要把父母的最后一分钱榨干吗?她起身走出中介公司,攥着手机站在料峭的春寒里,犹豫再三,还是硬着头皮给遥控指挥的东北总司令部拨通了电话。谢爸爸本以为是大功告成的喜讯,一听卖家坐地涨价,气得在电话里大吼:“没钱!一分钱都没有!他当钱是搁大风刮来的啊!3万块咱家得攒多久!他动动嘴皮子就想要,你让他滚犊子吧!丹儿你告诉他,他家那破房子,咱还不要了呢,现在不卖,一个月以后,打对折都没人买!”

谢晓丹没做过这么大的买卖,80万,她活了二十多年,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第一次,她有点佩服田蓉了,小丫头敢自己做这么大的主,当年她父母也不同意她买3套房,她哪来那么大的勇气和定力,愣是一点一点把出资人给说服了。看来不论什么样的成功,都是有它的道理的。谢晓丹的革命意志就没那么坚定,对财富的渴望好像也没那么迫切,关于市场未来的走向,她觉得田蓉说得没错,父亲说得也有道理,这种紧张不确定的情绪已经严重压迫到自己,如果这只是场以挣钱为目的的赌博,她才欣赏不来那其中所谓的刺激,恨不得立刻退下牌桌;可惜,这并不仅仅是场关于未来走势的赌博,这是一个关于“家”的触手可及的梦。因此,她到底还舍不得放手。

只穿着件真丝风衣的谢晓丹,已经感觉不到京城六级风的凛冽了,她调动起所有的脑细胞,咬着牙,用冻得颤抖的手给田蓉发了条短信:刚跟我爸通了电话,他觉得不靠谱,不肯再多出一分钱了,怎么办……

漫长的十分钟过后,手机哔哔一声响,谢晓丹几乎跳起来,她手忙脚乱地点开收信箱,一张哭丧的脸映入眼帘,仅此而已,再无一字。田蓉不会不明白自己这条短信的意思,她一个字不回,已经是很明确地表达了自己无声的拒绝。不知从哪儿涌上来一股耻辱和委屈,谢晓丹鼻子一酸,眼泪竟然顺着眼角流了下来。

跟丁之潭分手,好像都没流过这么些眼泪,这套房子,连同那个在北京安家落户的梦想,无声无息地碎在谢晓丹心里了。她迎着风深吸一口气,擦干眼泪,甩甩披肩长发,转身拉着脸对不远处跟出来的中介小伙儿说:“说好了又变卦,太没诚信了,这世界上又不是只有他一套房子,等他后悔了再说吧,爱卖不卖!”

“姐,姐,你可不能感情冲动啊!咱得理性地分析这件事儿啊……”中介小伙子追出来二里地,万念俱灰的谢晓丹什么都不想听了。心理学上说,人是趋利避害的动物,她不想让“房子”再伤到自己,主观上便会选择逃避。他不就是不甘心中介费就这样没了嘛,说得好像我要吃多大亏似的!没房子的日子,我不也过得有声有色吗,何苦背着那么多债为难自己?谢晓丹这样自我安慰。她像那个偷糖失败的孩子,从此便认定糖真的是苦的。

结局当然是一目了然,谢晓丹错过了北京城里最后一个她踮踮脚还能够得到的买房机会。2009年春天4万亿救市,到春末夏初,中国房地产市场触底反弹,开始了一路不见顶的高歌猛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