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中)

m记里没有吸烟区。

我们坐在外面长椅, 旁边是和人同高的麦当劳叔叔。

穆彦取出烟盒弹了弹,一言不发点燃了烟。

香烟燃起的雾, 被风吹散成一丝一缕,飘散在我和他之间, 消弭于瑟瑟冬夜。

“那件事,没什么好说的。”穆彦神色和语调都很冷淡,“当时程奕还没跟老大达成默契,br的报告被邱景国逮到破绽,他是真要查出底细……既然有把柄落在别人手里,只有一刀切掉。”

“那份报告,真的是你们做了手脚?”

我没想到会是这样。

穆彦沉默片刻, 点了头。

“报告是我让br修改的, 也是老大的意思,如果当时不改,你就看不到现在的成功,可能整个项目早就泡汤了。”

穆彦将当时的情形简单道来——

当时纪远尧为了说服总部, 投入力量启动这个项目, 在早期的评估报告中,将风险程度压低,成本也随之控制。进入筹备环节,着手对各环节进行分析评估,得出一个与之前报告差异颇大的结果,风险和成本都被提高。

这个结果报上去,董事会必定会重新考虑, 邱景国的更有可能借此压下整个项目。

纪远尧很清楚这是个绝好机遇,对我们,对公司都意义重大,值得冒一次风险。

在他的直接授意下,穆彦让br修改了报告,将一份润色过的结果提交给总部。

从原则上讲,这不是职业经理人应该做的事情。

从结果来说,纪远尧和穆彦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

等到项目启动,大获成功,谁也不会再去追究之前是怎样进行风险评估,是否有水分在其中,或相关责任人又是出自什么动机。偏偏百密一疏, 前任总秘叶静的一个工作失误,使不该透露的信息被透露,引来总部的质疑。

叶静匆促离职,并不是表面那么喜气洋洋的原因,难怪在她离开那天,会对我说,工作仅仅只是工作,没有情面情谊可讲。

随后的一系列事情,脱离了穆彦和纪远尧的控制,不仅将更多人牵涉进来,也直接威胁到项目能否顺利启动——纪远尧决定快刀斩乱麻,以局部牺牲,保住大局。

当时曲折焦灼的复杂过程,被穆彦简略地说来,仿佛平平无奇,再正常不过。

但我知道,对他引以为傲的团队,对自己一手带出来的人,穆彦做不到那么绝情。

在那晚天桥上,他的苦闷无奈不会是伪装。

孟绮说,穆彦对冯海峰出尔反尔,欺骗了市场部的同事。

我问他,“那时对冯海峰的决定,是纪总的意思?”

“不关老大的事。”

穆彦却否认,尽管语气里多了疏淡,还是将纪远尧叫做老大。

“是我答应老冯让他回来,想等事情过去再把市场团队召集回来……但我高估了自己的本事,答应他们的事根本没法做到,没有能力再掌控这个团队。事实上,老大是对的。”

他笑得很自嘲。

这样的话从穆彦嘴里说出来,如果不是当面听着,我不会相信,一向斗志昂扬,骄傲得像只孔雀的穆彦竟会说出“没有能力掌控这个团队”。

“从前我很清楚,应该带领他们做什么,把他们带到什么方向去。”穆彦深深抽了口烟,“等到他们被卷进去,要对不该由他们负责的事情付出代价的时候,我完全没有力量阻止或改变,反而要在后面推一把……那件事情之后,我不会接受程奕作为伙伴,老大也清楚这一点,所以他把程奕拉进来,达成一致立场的时候,并没有告诉我。”

我错愕,却不是不能理解,这的确是纪远尧的风格。

也许无关乎信任和亲近,纪远尧太强势,不会允许任何不确定因素出现,以至影响全盘计划——穆彦却爱憎分明,尖锐又骄傲,他容不下程奕以这种方式成为伙伴。

他自嘲地笑,“我像个傻子,和根本不是对手的对手,较劲了这么久。”

如今结果证明,纪远尧是对的,他的计划赢得很圆满。

“老大许诺给程奕另立一个山头,建立新公司之后,由程奕出任执行总经理。”穆彦摇头笑,“实打实的双赢,不服不行。”

“然后,纪总升迁,他这个总经理的职位,是留给你接班的。”我猜测。

穆彦默认了我的话。

水涨船高,一荣俱荣,看上去再好不过了。

“更高职位,更多薪水,大多数人在职场混一辈子也就奔着这两样了。”穆彦靠着长椅,懒懒散散地笑,指间香烟落下一段长长的烟灰,“这话说给别人听,好像挺矫情……你怎么想,我不管。”

我拂去落在长椅上的烟灰,有一些落在他灰色大衣的衣角,“谁说只剩这两样,还有你的团队,你影响过的人,你带着我们一起经历过的事,这些价值比薪水职位高太多了。”

穆彦静了片刻,淡淡笑,“你终于肯对我说句好话。”

我也笑。

穆彦仰头,望着夜空喃喃说,“安澜,我有点后悔把你带进这公司。”

我一怔,“为什么?”

他缓缓说,“在这个团队里,我希望每个人都凭真才实干,不靠勾心斗角,不靠歪门邪道,全力以赴去实现职业理想,每个人站出来都可以独当一面……但是我很失败,一个成熟的团队,不应该是围绕某一个人运转,不该像现在这样,离了我就谁也带不动;我和程奕较劲,把一个部门变得立场微妙,连徐青和康杰也相互不再信任;我不希望你们整天心思都花在勾心斗角,却把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带进来,逼着你们强大残忍……就算是你,刚进来的时候还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小姑娘,现在你什么都懂了,你的心思我也看不透了。”

穆彦笑着,最后这句话说得很低,低得近乎叹息。

“休假之前,我把所有问题归结在公司的大环境,以为是环境出了问题,离开的那段时间,不和你们联系,不过问工作,静下来一个人想了很多……有时候人很怪,站在里面连最简单的问题也发现不了,一旦抽身站出去,才看得清清楚楚。”穆彦叹了口气,平静地说,“其实是我自己的问题,跟环境没有关系,跟谁都没有关系。”

坐在外面夜风中,听他说了这么久,我已冷得骨头快要结冰。

此刻张口说话,连声音都带着抖。

“你今晚上怎么了,突然良心发现,开始自我批评?”我裹紧大衣,脸上笑着,心里惶然,有种非常不好的感觉,“哪有这么严重,你是太累了,太给自己压力了。”

“你很冷?”

穆彦终于看出我坐在这里陪他抽烟说话,已经冻得半死。

他脱了大衣,二话不说将我一裹,“冷得发抖,你也不说,还在这里废话!”

衣服上传来他的体温,目光垂下是他领带下随呼吸起伏的胸膛,目光抬起是他透出一层淡青色的坚毅下巴。被他裹在大衣里,声音还有些抖,我说,“别再讲这些莫名其妙的话,今晚你来找我,只是要说邱敬国的事,对吧?”

穆彦低头看着我,与我隔着一团夜里清寒的空气,目光却比这更清冷。

“安澜,你也差不多可以独当一面了,不管以后往什么方向发展,相信都会很出色。”

最坏的预感从心底涌起,我紧紧望着他,盼望他不要再说下去。

“还要给你个忠告,喜欢他,就换一个工作。”穆彦英俊的脸被路灯朦朦映照着,满不在乎的笑容里,分明已藏不住浓涩的伤感,“晚上我已将辞职信发到老大的邮箱,明天他会看到,所以……小丫头,以后我们要各走各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