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上)

银幕上正在上演着现实世界再难复制的传奇, 光影交织的魔法,将银幕下的人带入了故事, 进入另一个空间,踏上一段不属于尘世的瑰丽传说。

我看入了迷, 看失了神。

忘了身置何地,也忘了身边是何人。

直到不经意间转头,看向身旁,影片已放过了一半,而穆彦竟已睡着。

安静的放映厅里灯光全熄,一片黑暗,只有银幕上不断变幻的光亮投在他半侧的脸廓。他半低头, 侧向我这边, 睡得沉静,挺直鼻梁镀上银灰色微光,眼窝阴影深深浅浅延伸到面颊。

我下意识想推醒他,抬手触到他肩膀, 指尖传来外套下的体温和织物柔软触感。

心头一软。

他睡得这样安适, 眉梢眼角的锋芒全都化为平静,平日的盔甲都因疲倦而卸下,连尖刺也变得柔软。这一刻我看不到什么精英,什么上司,只看到一个普普通通的男人,向疲倦的本能投降——在电影院里,在一张柔软的椅中, 他累了,困了,睡着了。

我想,他是真的累了。

尽管他从来不说,从来不会显露疲态在人前。

有没有压力,有没有力不从心的时候,有没有同我们一样的彷徨困惑……恐怕连他自己也很少会去想,快马加鞭的工作迫使他不断加快步伐,要求他的团队越来越快前行,自己必然更快一步才能带领在前。

要多大的毅力才能承受这样的压力,数年如一日,二十四小时不得懈怠。

我没有叫醒他,直至电影结束,字幕缓缓升起,灯光大亮。

他自己醒过来,以为我没有觉察,清了清嗓子坐直,假装一直在看。

“片子真不错。”我微笑说。

“嗯,不错。”他点头,神色愉悦。

我们起身,随在散场的人丛里往外走,拥到出口的人们,将他和我挤在一起,肩并着肩,臂贴着臂,仿若亲密……我低头,恍惚地想起,曾经以为他遥不可及。

回去的路上,穆彦显得心情很好,一边开车一边给我讲穆小悦的捣蛋劣迹,历数这只臭狗咬过他多少双鞋,撕坏多少本书,甚至把没啃完的鸡骨头藏在他枕头底下。

我笑到喘不过气,真应了“恶人自有恶人服”这话,谁能想到穆彦会败给一只无赖柴狗。

“狗不可貌相,当时捡到它,真没看出那可怜兮兮的外表下,潜伏着一个强悍的灵魂。”穆彦感叹,眼光不怀好意地斜向我,分明是话里有话。

我白他一眼,“有眼不识金镶玉,后悔也晚了。”

后视镜里,穆彦目光一掠。

“晚吗?”

我只是说,活该他被小狗折腾,可他好像以为我语带双关。

在我尴尬寻思着怎么回应时,他转移了话题,轻描淡写地说,“今天邱先生称赞了你。”

我并不意外,处理江磊那事,想必给邱景国留下了印象。但特意夸我,倒像是为了返还一点颜面给纪远尧,使我们面子上不那么难看。

穆彦缓缓开口,“这次事出有因,你做得不错,但以后媒体的事还是转交给徐青处理,以你现在的职位,私下责问杜菡或其他人,都不合适。”

我僵在车座上,不知该说什么。

他也不再言语,沉默开车。

我转向车窗外,深呼吸。

平静下来想想,他是对的,是我越界了。

作为总秘,私下过问企划部与媒体的事,传递的未必只是我个人的态度,对此敏感的人会立刻联想到纪远尧的态度。而我绕过徐青,擅自责问杜菡,也的确出于私心——我是想知道,穆彦到底做了什么,想知道他会被牵连到什么程度。

这一瞬间,我有种冲动,想将担忧挂虑,都说给他听。

然而,要怎么说。

说我不相信他的规则,还是说我认为他在犯错,认为他会给自己和企划团队招致麻烦?

“对不起,是我处理不当。”

我的道歉,似乎让他感到不自在,从后视镜里扫来的目光,流露一丝探究。

“安澜。”他目送前方,语声低沉,“我知道,程奕现在有调你回企划部的意思,但是这不是合适的时机,一些事还不明朗,我不希望你插手进来。”

见我久久没有作声,他沉声问,“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真希望不明白,希望傻傻听不懂,那样就不会五味杂陈,不会这样难受。

他不避讳地提到了“一些事”,无异于承认了我的猜想,印证了我的担忧——甚至他自己比任何人想得更远,已准备承担相应的后果,无论好坏。

“明白。”我笑着,一个字也不能再多说。

到了我家小区门口,穆彦停了车,没有要说再见的意思。

“今天真累。”他放低座椅,打开车顶天窗,“忙过明天,也该给大家放个假了。”

“明天你是最忙的,我就不拖着你聊天了,早点回家休息吧。”我侧过脸,回避他的目光。

他不理睬我的话,仰靠座椅,双手枕在脑后,头顶是没有月亮也不见星星的城市夜空,只有霓虹映出暧昧色晕。

然后,听他突兀地问,“如果让你评价我,你会怎么说?”

我下意识问,“作为上司的评价?”

他笑,“除了上司,我还有其他身份吗?”

我回答,“还有朋友。”

他不屑,“谁跟一个黄毛丫头做朋友。”

我点头,“对对,只有小男生才和黄毛丫头一起看电影。”

“喂,说正事。”

“评价你?”

“嗯。”

“已经说了嘛,小男生。”

他转过头,冷冷的,不着边儿地问,“知道明天早报头条是什么吗?”

我愣了下。

他自问自答,“头条是,女白领惨遭午夜人魔袭击报复。”

话音一落,他从座位弹起,一脸凶恶,两手作势要掐我。

这双修长好看的手,在离我脖子几厘米的地方顿住。

等了半天,他收回手,挫败地问,“你怎么不尖叫?”

“这叫定力。” 我拨拨头发,感谢老哥小时候常玩这一招。

“没劲。”穆彦恢复了正常的冷脸。

“那我走了,晚安。”我推开车门,说走就走。

穆彦跟下来,不紧不慢走在我身旁,也不说话。

“干嘛?”我站定。

“等答案。”他气定神闲。

我苦了脸,转身沿着家门前林荫道,慢吞吞往前走,一边走一边搜刮赞美的词汇,“你嘛,当然是才华横溢、英俊潇洒、风流倜傥、远见卓识、助人为乐……”

“安澜。”

他驻足站在一处路灯下,“不能告诉我实话吗?”

我站定看他,脸颊被初冬的夜风吹得微微生凉。

“要听实话?”我咬着唇想,实话又肉麻又尴尬,但终究是事实——“我的实话是,不管作为上司还是朋友,我都感激你。”

“什么?”他没听清或是不相信。

我看着他,收起笑容,缓缓说,“我知道我很幸运,能一开始就遇到你这样的上司,加入你带领的团队,有很多话可以评价你,但我最想说的是,谢谢你。”

穆彦一言不发地望着我,笼在路灯橙色光亮中的身影,挺直而温暖。

这样英锐的眉眼,总让人感到压迫,却忽略了深邃目光之下的坦诚与关注。

真该早一点明白自己的幸运,早一点感激这个人,如果没有他的“苛责”、“刁难”、“折腾”,我也许至今浑浑噩噩。说声谢谢是多简单的事,我却一直没有对他说过。

望着他的眼睛,我低声说,“以前,我还说过一些蠢话……对不起。”

他问,“什么话?”

我低下目光,“关于我父亲。”

他明白过来,有些好笑的样子,“这有什么可道歉的。”

“我曲解了你的好意。”

想起当时的狭隘敏感,我为自己羞惭。

他笑起来,摇了摇头,径自往前走。

我跟上他,沿着路灯下幽静的林荫路,一左一右,并肩走着。

穆彦看着路面,缓缓说,“其实,一开始留意到你,不是因为你有多特别,是因为你专注,你的注意力放在工作本身,不是之后的回报。我不会一来就看一个人的能力,能力可以培养,但素质和品性很难扭转。那时很奇怪,总觉得你很熟悉,很像某个人……后来才想起,是像我自己。”穆彦笑着,似乎觉得这话有些荒唐,侧首看我的反应。

我等待他说下去。

“知道你是谁的女儿,并不会让我刮目相看,只会更高兴看到你的努力,看到有一个同类,每天在我眼皮底下,做我曾经做过的事,犯我曾经犯过的错……有时会想帮你,有时又想不该插手,该让你自己一步步走。”他顿住,沉默了好一阵,才又开口,“不是只有你才犯过傻,有一个时期,我也怀疑过自己。”

我了解他想表达什么,心里酸酸暖暖,接过话说,“看来我比你幸运,在犯傻的时候,能被人包容,被人引导。”

他笑笑,“我运气也不错,也遇到了帮我的人。”

“你是说,纪总?”我怔住。

他一笑不语,仿佛却有些怅然的样子。

我听说过关于纪远尧一手打下这片江山的漂亮事迹,也听说过穆彦如何完成一个接一个令业界惊叹的营销奇迹,却从来没有从当事人口中,亲耳听他们说过。

他们都不爱夸耀过去的战果。

今晚我却真的好奇不已。

穆彦目光斜来,便知我在想什么。

他摇头笑,似乎不经意间叹了口气,“最早,只有三五个人一起筹建分公司……除了我,那几个都调走了。”

我感兴趣的不是谁被调走,只好奇纪远尧是不是真如传闻中,单枪匹马被派来。

“没错,他那时刚加入总部,直接被空投过来,做成怎样全看自己造化。”穆彦的语气听来,却是轻描淡写,“邱景国只看董事会眼色,说要开拓新市场,就把我们推出来,说要战略收缩,可能就全盘弃掉。开荒牛只能背水一战,那时候真是同甘共苦过的。”

我放慢脚步,听出他话里的一丝异样意味。

今晚他说了太多,本不该说,本不能说的,也都说了……是工作压力还是别的原因,竟让他一反常态。这些话越是听着,越是让我不安。

已经走到楼下,穆彦转身,懒洋洋朝我一挥手,“上去吧。”

我怔怔看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能若无其事地微笑,“那你早点休息,晚安。”

穆彦一笑,“谢谢今晚陪我看电影,晚安。”

他的声音柔和得发沉,神色也和平时有些不同。

我却迈不开脚步,他也一动不动看着我,像在玩“不能说话不能动”的木偶人游戏,看谁会是忍不住先动的那一个——结果还是他,给了我一个“不要这么无聊好不好”的表情,扬长转身,走向停在远处的车子。

我只能这样看着他,看他走过一个个路灯,身影长长拖在身后,落寞成一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