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万万没想到会看见一个穿睡袍的纪远尧。

我尴尬地说明来意,站在门口,局促无措。

纪远尧哑声道谢,像是病得笨拙了,也定定看着我,不知说什么似的。

半晌,听见他低声说,“对不起,这么晚还辛苦你们。”

屋里透出柔暗光线,被他这样注视着,我忽然间心跳加快,莫名慌乱,想起老范嘱托的任务,要劝纪远尧去医院……去医院……我脱口而出:“去医院吧。”

纪远尧一愣。

我结结巴巴补充,“我是说,您好些没有,是不是去医院看看?”

纪远尧笑笑,“用不着,感冒而已。”

话音未落,他握拳挡在唇边,低头一阵咳嗽,嘶哑空洞的声音令人心惊。

我从没见人咳得这样厉害,忙在袋子里一阵翻找,找出褐色瓶子的药水,打开递给他,“这有止咳药。”纪远尧皱起眉头,接过药看了看,仰头喝了一口,顿时表情都扭曲了,苦着脸直摇头。

我忍不住想笑,原来这么一个人,也怕药苦。

他苦笑着侧身,“都忘了说请进,把你挡在门口。”

我一时局促。

他笑问,“怎么,怕我?”

我诚实地点头:“有点怕。”

他反倒怔了。

“怕打扰你休息。”我笑着解释。

他很无奈:“我有那么病弱吗?”

随他走进客厅,踩着柔软地毯,有种深一脚浅一脚的飘忽。

这是我第一次深夜走进独居男性的家中。

室内只开着一面背景墙的蓝色灯,显出幽冷暗沉,另一处光源来自半开的卧室门口,里面有橘色亮光漫出,显然主人方才是在卧房里。隐隐显露的黑色大床,床单垂曳下一角,落在长绒白色地毯上。客厅没有光亮,卧室门后是最醒目的地方,令人第一眼就不由自主注意到,像在偷窥他人最隐私的领地与最暧昧的所在。

眼前光芒大盛,纪远尧打开了客厅主灯。

室内豁然洞明,四下雪亮,驱散了昧然不明的压力。

我在黑色长沙发一角坐下,掩饰着紧张拘谨,目光不敢乱瞄,更不好意思看向屋主。

平日衣冠楚楚的纪远尧,此刻只穿着睡袍,黑色睡衣的带子束在腰间,打了一个平整的结,交叠的领口略微散开……

他倒了茶给我,出于礼节性的留我小坐,我也打算喝两口就告辞。

看到沙发上摊放着几份文件,我随口问,“您这么晚还在工作?”

“不算晚,1点之前都是工作时间。”他笑笑,端起杯子手一颤,又咳嗽起来。

杯里的水都泼洒出来,溅在茶几上。

我忙接过杯子,无意间触到他的手,冰冷的,看他苍白脸颊浮现高烧的绯红,咳嗽比刚才那一阵更厉害,咳了好一阵才渐渐平息。

他抵在唇边的手,骨节瘦削分明,灯光下看去很白。

“纪总,去医院看看吧,这样拖着会越来越严重的。”我觉得必须劝动他。

“医院太麻烦了。”他固执摇头,“我有个报告要写,明天一早得发给总部,没空。”

“报告我来写,至少先去输液,吃药退烧太慢了。”我担心他又咳又烧会拖成肺炎。

“你不会写。”他一口拒绝,皱眉说,“医院那种地方,去了就不让出来,最烦人了。”

他简直跟我那讳疾忌医的老爸一个腔调。

“那不去医院,就到最近的诊所就能输液。”我软声游说,拿出哄老爸时百试不爽的法宝,睁大眼睛望着他,“报告不耽误,你说我写,好不好?”

他看着我,目光微动,表情有些软化。

“我们现在就去,老范就在楼下,不耽误你多久,好不好?”

我仰脸直望住他,一瞬不瞬,直至他点头。

老范是对的,对付顽固的男人,女孩子充满祈求的目光最有效。

这个钟点的社区诊所里格外宁静。

纪远尧不肯躺到病床上去,坐在观察室里,一手挂着吊针,一边指挥我打开他的手提电脑,找出未写完的文档。要不是声音低哑,脸色苍白,单看他聚精会神这样子,根本不像个病人。

他要起草的报告,是明天一早要发送给总部的,关于br后来的细化报告的意见。

上次程奕在会议上质疑了br的市调数据,之后拿到的新报告,让br提供了全部数据资料供核查,长达六十多页的数据里,市场部甄选出十二页重要部分提交上来。

纪远尧将这些数据作为新项目的评估依据,附加到报告中。

而这份报告内容,由他口述,我写。

进入工作状态,我无暇多想,全神贯注听着,手指飞舞在键盘上。

纪远尧语速不徐不急,思维却极快,偶尔停顿一想,就已组织好逻辑清晰的大段语句,令我应接不暇,顾不上想字里行间深意。几乎敲完了大半篇,才隐隐明白报告的内容。

纪远尧在这报告中,认可br新的分析结果,鉴于市场变化,新项目面临的风险、阻力可能比之前预计更大,但仍在可控范畴。此前的评估存在失误,影响了定位策略和成本控制方案的准确性,需要做出修正。

我顿住手指,错愕里,有些走神。

这真不是好消息。

如果不严重,纪远尧也不会亲自呈文,向总部承认工作失误。新项目不知会受到怎样的影响,首当其冲的市场部更要面临灰头土脸境况,甚至要承担直接责任。

不知这责任会不会落到穆彦头上。

这变故背后,恐怕少不了程奕的推波助澜。

报告第一稿写完,拿给纪远尧过目,他看得专注。

看完良久没有说话,盯着屏幕上的文档,出神思索。

我也不出声,看了看输液瓶,寻思什么时候叫护士来换下一瓶。

“安澜。”纪远尧唤我“你对市场部怎么看?”

“市场部?”我愣住,这没头没脑的问题,让人一头雾水。

纪远尧语声低沉:“你熟悉市场部的同事吗,他们怎么样?”

我想了想,拿捏着话:“市场部我觉得吧,执行力很强,很团结,同事都很不错。”

“除了这些优点呢?”纪远尧抬眼看来,目光迫人。

“可能,主动性还不够吧。”我瞧着他脸色,猜测着他想听到的内容,复述了穆彦一贯对市场部的不满。其实在我看来,市场部是最舒适的部门,实质工作有br,不劳他们亲力亲为,只需差遣乙方,工作压力和强度都小于企划、销售部,部门人手虽少,却是最从容的。

纪远尧良久没有说话。

我等得忐忑。

他终于又开口,却没再继续这个话题,简单叫我修改几个措辞。

知道不该多嘴,可我忍了忍,还是小心而忧切地问,“新项目会不会受影响?”

纪远尧看向我,“你希望它不受影响吗?”

我由衷回答:“当然了,期待了这么久,公司一直在积蓄力量,等待一个突破,不只是公司的发展机会,每个员工也期盼有新突破,新发展,当然不想这机会被搁置下去。”

纪远尧的目光久久停在我身上,有种奇异的光采,并不强烈,却有着说不出的份量。

然后他笑了,“你们不会再失望。”

关于这个话题,他没再多说一句话。

我埋头修改,把报告又从头到尾整理一遍,做完已两眼酸胀。

身旁纪远尧不知什么时候坐着睡着了,挂着吊针的手臂垂下,脸侧向一旁,额发散落,轮廓柔和,挺直鼻梁下的嘴唇在睡眠中也薄薄抿着,下巴透出淡青色的胡茬痕迹。

我收回目光,意识到自己竟久久盯着一个男人的睡容,空茫的脑子里不知在想什么。

不忍心把他惊醒,我轻轻托起他垂下的手臂放平,怕吊针滑脱。

触到他因输液而冰凉的手,想了想,将我的外套给他搭在手臂保暖。

还有半瓶就输完了。

我悄然拿起包,走出诊所,唤醒外面车里睡着的老范,换他进去。

不想等纪远尧醒来,我拦下午夜街头的出租车,独自离开。

到家已困得迷迷糊糊,不记得怎么冲完凉,一头栽倒在床上睡死过去的。

醒来是因为有人大呼小叫掀开被子,把我从床上拖起来。

我困得睁不开眼,死气沉沉地说:“方云晓,我给你家里钥匙,不是让你一大早骚扰我睡觉的。”

方云晓气急败坏:“还一大早,都下午两点了,手机也关机,从昨晚就一直打不通,再不来看看我就要以为你被谋财害命了!”

下午两点?

这一下清醒过来,摸到手机一看,居然忘记充电,不知道什么时候把电池耗光了。

我手忙脚乱地充电开机,被方云晓在一旁看着嘲笑,问我急着接谁的电话这么殷勤。

“当然是老板。”我白她一眼。

“中南海保镖啊,还24小时开机待命?”方云晓抢白我,话音未落,就听见手机有未接来电的提示音。我定睛一看,暗叫糟糕,都是纪远尧的来电。

立即回拨过去,那边传来纪远尧低沉温和的声音。

没等我解释关机的原因,他已主动说:“没什么事,就是问问你有没有平安到家,昨晚辛苦你,又让你一个人那么晚走,对不起。”

“没事的。”我傻傻笑,“你好些了吧?”

他笑,声音听上去精神很好:“我很好,正在去公司的路上。”

“啊,那我现在到公司?”

“你不用来,周末好好休息。”纪远尧顿了顿,淡淡说,“安澜,谢谢。”

挂了电话,眼前却浮现他疲惫睡去的样子,我有些恍惚。

方云晓追问我昨晚的去向。

我一边泡面,一边将难得的诊所加班经过告诉她。

她盘腿坐在沙发上,看着我吃面,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你就一点戒备也没有地跟人待了一晚上,不怕遇到好色之徒?”

我咬着嘴里的面条,回以白眼,“人家病成那样,好什么色啊。”

“要是没生病呢,你就会戒备了?”

这话倒问得我一愣,要是纪远尧没生病,我会对他抱有戒备心么。

似乎也不会,压根没把他往这方向想过。

并非我天真,相反戒备心一直绷得十足,做销售时坚决不在晚上见客户,无论工作名义还是私下应酬,为此没少得罪客户。可是昨晚,我好像一点也不担心,似乎纪远尧这个名字,这个人,就是安全感和信赖的代名词?

方云晓叹息:“你不会刚跳出穆彦的火炕,转身又陷进一个漩涡吧?”

我被一口泡面噎住。

“听上去我不是在工作,是整天在公司招蜂引蝶?”

“我哪是这个意思,一句玩笑,你怎么这么敏感?”方云晓错愕。

我也自觉语气重了,或许真是太敏感,太反感听到这样的话。

方云晓凑过来碰碰我,“我说笑的,其实大公司里青年才俊扎堆,一个赛一个的精英,男男女女朝夕相处,没点暧昧才不正常。就我们那社里,不也是一天到晚传不尽的绯闻?”

我横她一眼:“贵圈才是热情奔放!”

“彼此彼此,不过我们社的男人没什么含金量,稍微平头整脸一点就自恋得不得了,要说姿色,还真没几个有穆彦那水平,女的也不及孟绮……”

提起这两个名字,我吃不下面了。

起身倒了茶来,捧着手里,看着茶叶起落漂浮。

我将拓展这几天发生的事告诉方云晓,她听得愣住,半天没说话。

“穆彦真那么英勇啊,还真看不出……像个爷们儿!”

难得从方云晓嘴里听见一句说穆彦的好话,我笑起来。

“孟绮,唉……”方云晓喃喃说,“到底朋友一场,她还是关心你的吧。”

回想那一刻,我隐约记得,身在半空,听见了孟绮的惊叫。

可是后来,她抱着我哭的时候,说的那些话,对程奕的那种神情,不知道为什么,让我有点说不清的滋味。听着方云晓善意的感叹,我更迟疑,不知怎样说、怎样想才好。

也许不该怀疑一个人的好处,可是直觉,不肯顺应愿望。

我希望与孟绮还残存着友谊,可在那一刻,面对她的眼泪,我再没轻易感动。

回想在公司,她也曾主动示好,态度比之前亲切许多。

她的变化都发生在我成为纪远尧的秘书之后。

而昨天那一幕,也许还因为程奕的在场。

她哭得梨花带雨,像个善良委屈的小女孩,当时程奕看她的目光充满怜惜。

男男女女,是是非非,一团乱麻。

什么时候开始,想要相信一个人,已如此困难。

孟绮如此。

穆彦如此。

聊起这些话题实在令人气闷。

周末闲着无事,沈红伟又加班,方云晓拖我去看无聊的爆米花电影。

在电影院,凑钱碰到市场部主管冯海峰,他与女朋友看的和我们是同一场。

等待电影开场前,他替我们买来了可乐与爆米花,坐在一起闲聊。

他是个风趣的人,有双笑起来像条缝的细眯眼睛。

这个周末的午后,我们坐在一起谈笑风生,他的女友,还有方方,相处都这么轻松融洽——那时我们都不知道,将要发生的变故已经悄然开始,令人措手不及,无从提防。

周一上班,接到第一个意料之外的消息,总部人力资源总监amanda将在明天上午抵达。

现在并不是年终考核的阶段,总部突然派出这位大员,令人费解。

纪远尧一点也没透露amanda为什么来,只在例会上通知人事、行政部门一起接待。

当晚给amanda接风的饭局上,我陪同纪远尧去了。

这之前我只见过amanda一次,以为她对我这么一个行政部小职员应该没有什么印象,想不到她还清楚地记得,去年年底过来出差时,因前台的疏忽,订错了回程的航班,险些耽误她赶去异地分公司参加一个重要会议。是我通过航空公司的朋友,设法拿到对外已“订完”的机票,解决了这件事,并一路送她到机场。

amanda对纪远尧称赞我,说他挑选了一个不错的秘书。

纪远尧只是微笑,苏雯她们也笑而不言地看着我。

听着她的赞扬,我脸上发烧。

那时我到行政部不久,处境孤立,难得当时的前台很照顾我。看到她因误订机票而焦灼,我才主动想到去找航空公司的朋友想想办法。但是我犯了一个无法弥补的错误——订到机票后,我兴冲冲跑去告诉前台,她却正在苏雯办公室里,惶惶不安地建议amanda改从其他城市转机。我推门进去,当着她,对在场的amanda和苏雯说,航班的问题解决了。

那时的我,尚未改掉热心冲动的毛病,尚未学会临事替人替己三思。

amanda走后,苏雯大发脾气,二话不说炒掉了那个前台,仅仅只因一张机票的误订——就这么微小的一次失误,令苏雯在amanda面前感到丢脸,便足以抹杀前台一切工作努力。

前台离职之后,我打电话给她,想要解释这件事,每次都被直接挂断。恐怕直到现在,她也认定我是个乘人之危,抢功博出位的小人。

从那件事之后,我就很少主动提出给人帮忙,除非别人一再请求。

对于amanda,也因此留下必须小心应对的戒备印象。

这个四十多岁的独身女性是个严苛精明的人,有着香港人的典型工作风格,总予人审视挑剔的感觉。她的意见判断,甚至影响着很多高层的职务升降,区区一个不悦的表情,也可能让一个小员工立即走人。

然而这一次,或许是换了不同角度,我发现amanda也有富于人情味的一面,时隔大半年还能记住一个曾帮她解决机票难题的小职员,并不吝于当面赞扬,实在令我感动。

饭局上没有谈及任何与工作相关的问题,一桌子的女人占多数,气氛圆融,话题机趣轻松。

程奕和穆彦也难得地出席了,我想是因为纪远尧对amanda的重视和礼遇。

只是他们俩似乎都表现得有些心事重重的谨慎,不知是不是我想多了。

amanda只停留了一天,其中大半天时间,一直与纪远尧、程奕、穆彦在小会议室里开会,人事经理任亚丽是两小时后才被叫进去,其间他们讨论了什么,没有人知道。

这种会议不需要秘书在场记录,纪远尧吩咐我留在外面,挡下电话和其他事务的打扰。

散会后,他们鱼贯而出,amanda和纪远尧仍留在里面说话。

程奕第一个走出来,经过我座位,没有如往常般微笑点头,而是目不斜视地走了出去。

穆彦一边走一边与任亚丽低声交谈着,两人神色都很严肃。

这两层楼里,再迟钝麻木的人也嗅到了非同寻常的味道。

每个人都猜到将有事情发生,且一定与营销部门有关,很可能是人事上的调整。

amanda是周二到的,而我的周三、周四两天,完全被探听消息的人搅得鸡犬不宁。

有人猜是程奕要调走,或是穆彦要调离,甚至有猜穆彦要辞职的。

最后一种猜测我绝不相信,穆彦若辞职,只会有两种可能,一是认输,二是灰心。

这两个可能性在他身上发生的几率都太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