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26层整个办公区除了格外平静以外,和往日没什么不一样。

即使发生了今天的变故,预感到风浪将至,略微不安的气氛依然动摇不了这里的笃稳。营销系统的三个部门井然有序,每个人都埋头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忙碌,迎面过来的人朝我一脸灿笑。这里的氛围和25层有着微妙差别,少了几分拘谨,多了随意与张扬——穆彦不喜欢看到死气沉沉的面貌,喜欢看到微笑。

营销总监办公室空着,不知人去了哪里,看来穆彦已忘了早上叫我会后来找他的事。

他的助理却拉住我,抱怨行政部在一些不着痛痒的琐事上配合不够。

我听得头疼,部门与部门间的协调说着轻松,却总有鸡毛蒜皮扯不完。

站在助理的办公桌旁,和她说着话,我的目光不自觉飘移。

隔一道巴西木排成的绿植屏风,后面的营销总监办公室拉起了一半百叶帘,空落落的转椅朝向一侧,桌面堆积如山,却并不显得凌乱。从里面往外看,对这个座位上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那时候他也是这样不经意地审视我,看我笨拙忙乱,看我走神发呆……

这曾是我的第一张办公桌,是个能照见上午阳光、能俯瞰夜色街景的小小角落。

当初就在一墙之隔的会议室里,我接受穆彦的面试。

那时的穆彦比现在还要盛气凌人。

作为应届毕业生,我本来没有资格应聘企划助理,那个平平常常的岗位也要求两年以上工作经历。幸运的是,我在4a广告公司的实习经历让人力资源部门开了绿灯,破例给了笔试机会,考试结果令人满意,初次面试也给hr留下了不错印象。

我信心满满地来过最后一关,接受营销总监的面试,却受到出乎意料的刁难。

穆彦看了我在实习中做过的方案、文案,听了我对应聘岗位的见解,只给了四个字的评价:纸上谈兵。他毫不掩饰对新人的看低,直言说,他不喜欢经验为零的应届毕业生,要想进入他的团队,必须从最基础的助理做起,再到一线销售,一步步接受锻炼。

薪水不会一来就优厚,工作量却是同类职位的两倍。

我咬牙答应了。

当时其实已经得到另一家广告公司的设计师职位,薪水和起点比这里高出不少。同学都以为我是向往这个公司光鲜的名头,宁肯放弃设计专业,宁肯降到最低起点,也非要削尖脑袋挤进来。

真正的原因是,我想成为穆彦这样的人。

那个时候,他在我眼中就是精英的代名词,是我向往的高山。

这份助理的工作,一做就是半年多。

美其名曰助理,其实是杂工,七零八落的琐事,基本上什么都要做,没有份内份外的差别。

穆彦是个工作狂,忙起来加班到凌晨三点,我也跟着加班到三点;他半年不休假,我也彻底忘记周末的概念。

手机24小时开机,日志簿每天记得密密麻麻,办公桌上的即时贴一张叠一张;永远觉得睡不够,早上起床好比一次酷刑……然而一旦投入到工作中,又像打了鸡血,什么牢骚都忘记了,完成一个小任务就雀跃不已,得到上司一个鼓励的微笑就再无怨言。

我以为助理这份工作做得不错,正打算用心做下去,却被穆彦不置可否地调去做销售。

那是最挣扎苦闷的一段时间。

从一开始的茫然,然后磕磕绊绊,最后狼狈不堪,几次动了放弃的念头,只为不肯认输,强顶着心力交瘁的压力一天天磨日子,磨到崩溃,我终于承认了选择这条职业道路的错误。

我提出辞职,却得到一个调去行政部的选择。

究竟为什么下不了离开的决心,为什么愿意做一份毫无兴趣的工作,现在已经忘了,总之是留在了公司,做着和最初梦想越来越远的工作,一丝不苟,按部就班,半年后小升一级做了主管。

而我从前的竞争对手孟绮,就要升到销售部副经理了。

好友方云晓说:“你这是稳打稳扎,一步步走自己的路,这样的工作也不错。”

她真好心,不惮以阿q的精神胜利法安慰我。

不过我也慢慢同意这份工作是不错的,至少平平稳稳,薪水可供我与威震天有鱼有肉地生活,有闲钱买漂亮衣服,有假期短途旅游,也就是一个小白领的幸福生活了吧。

午休时间,我端着杯子去茶水间,碰见人事部几个同事聚在一处低声说笑。看见我进来,他们同时缄口,若无其事地冲我笑。

我也笑笑,寒暄两句,倒好茶离开。

在他们眼里,我曾是穆彦的助理,从营销部出来的人,似乎就打上了某种标记。

好笑的是,穆彦却根本不这么看。

回到电脑前,上网看了会儿娱乐八卦,心不在焉,通风良好的室内依然让人气闷。

我决定去爬楼梯,消食减肥。

公司设于这栋楼25、26两层,将内部打通,办公大厅中央加了设计感十足的直达转梯,原本的消防楼梯也就没人走了。午休时用来运动减肥,不怕被人看见笑话。

我下到20层,一口气爬上来,累得够呛。

还差一层,平时都只到25层,今天索性爬到顶吧。

默念着每上一级台阶能燃烧的卡路里数,我咬牙坚持,转过楼梯转角,不经意瞥见通向天台的那扇门没有锁。

这楼每两层之间有个小天台,公司出于安全考虑,把25、26楼道间小天台的门锁上了——这门是什么时候被人打开的,门锁也不知去向,我明明记得当时把钥匙收起来了。

我也没多想,随手就推开门,想着检查一下。

明晃晃的阳光扑面而来,我眯起眼睛,在光晕里看见了穆彦。

正午阳光照着他雪白衬衣,白得出奇耀眼。

他一个人站在天台边上,动也不动地靠着栏杆,手里夹了支烟,面朝漂浮着薄薄云絮的灰蓝天空,低头看着远近起伏的水泥森林,头发被风吹得扬起几丝。

他没觉察有人推开了门。

我怔在门口,不知要不要出声。

夹在他指间的烟只燃了一半,烟灰长长还未坠下。

他抬起夹烟的手,没有吸,只将烟灰漫不经心弹落,落在栏杆旁一只咖啡杯里。

以前很少见他抽烟,我记得,他反感在工作场合抽烟。

早上遇见他,还神采飞扬,几个小时后的背影却如此寥落孤单。

我屏息,带上门,轻手轻脚地下楼。

回到办公桌前,呼出一口气,心却怦怦乱跳起来,仿佛窥见一段隐秘。

他一定不知会被人发现,才能无所顾忌,将无遮无挡的背影暴露,连同他的失意。

也许这天台,是他自以为的隐秘角落。

眼前仿佛还停留着一片白,他的衬衣映着阳光,那一片白,熠熠灼人。

分明一切无可挑剔,营销部门业绩骄人,从未听说高层对穆彦有任何不满……为什么会发生毫无理由的打压?是因为穆彦做错了什么,还是高层另有深意?

不知是因为疲倦还是什么,一下午做事总不能集中精神,心绪浮躁。

不知不觉忙到三点,电话不停地响,烦起来顾不了维持柔和声线,又一次焦头烂额接起电话,

那边静了下,传来平稳语声:“我是穆彦。”

我一怔。

他问:“你没到我办公室来?”

“上午例会后来过,你出去了。”我调匀呼吸。

他嗯了声,没说找我什么事,却问起晚上接待程奕的安排。

我告诉他酒店和接机都安排好了,在酒店的湘菜酒楼里预留了包厢,具体哪些人参与饭局,看他的意思。

电话里,穆彦笑了下,“既然是接风,该去的都去吧。”

他又漫不经意地说,“等会儿我和你一起去机场接人。”

“你要去?”我脱口而出。

“嗯。”他的声音听不去什么情绪,电话嗒一下挂断。

去接程奕时,穆彦自己开车,车上只有我和他。

一路安静无话,穆彦专注开车,相安无事开出市区,上了机场高速。

我闭起眼睛假装睡觉。

车却停了。

今天很不走运,高速路上塞起长长车龙,估计前面有突发交通状况。

我算着时间,离程奕的航班抵达还有40多分钟,高速路一旦封上,说不准几时能通,我们堵在这里动弹不得,恐怕程某人今天要被晾在机场了。

我心虚地打电话告诉苏雯,饭局要延迟,她在电话里冲我发火,怪我不提早出发。

大概是她声音不低,传出手机被穆彦听见,他侧头笑,有点幸灾乐祸的意思。

我横了他一眼。

他一手搭着方向盘,一手支着车窗,勾着唇角,将我的白眼收下。

好容易等苏雯挂了线,我叹口气,遇上高速路大塞车,也只能先发条短信给程奕,以免他落地之后看不到人。

“鞍前马后的工作还适应吧?”穆彦不咸不淡地问。

“还好。”我假装听不出他的揶揄。

他笑:“以前不是很烦跑腿打杂吗,现在不烦了?”

我咧咧嘴:“干一行,爱一行。”

“哦?”他淡淡看我一眼。

我闭上嘴,不想多说这个话题。

他也不出声,手指在方向盘上叩了叩,无聊时的小动作一如以往。

车里安静得让人心慌。

“早上你找我?”我岔开了话。

他点头。

我有种古怪的预感,忐忑等待下文。

“你学的设计,为什么一开始就转行想做企划?”

怎么也没想到他会问这个。

我愣了愣:“没什么特别原因,就是心血来潮,那时候觉得新鲜,喜欢有挑战性的事……以前,你不是问过这问题吗?”

他笑笑:“现在还是这样想?”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

他转过头看我,“把你调去行政部,一直觉得委屈是吧?”

“怎么会呢?”我否认。

“以前没这么口是心非,现在学精了。”他的嘲讽很直接,听起来高高在上,好像只有他的营销部门高人一等。

这让我气恼:“没觉得委屈,都是工作,又没有高下之分。”

他一笑:“我的意思是,你的才能可以发挥得更好。”

听到“才能“两个字从他口中说出来,我要回味一下,才能确定不是讽刺。

“穆总对我在行政部的工作不满意吗?”我脱口问。

“没有不满意。”他看着前方,平淡地说,“我在想,要不要调你回来。”

我僵在座位上。

他将车窗滑下,傍晚的风,已经褪了热,cd里放着一支懒洋洋的曲子,低哑女声哼唱着琐碎缠绵的歌。歌声一直飘着,车里却陡然静了。

起初灰头土脸地放弃,在行政岗位上终于适应过来,打算将这份平稳细碎的工作认真做下去时,他却突然抛来这么一句话。

他曾经说过,没有整体观、个性清高的人不适合待在他的团队,像我这种脾气,最好及早转行。那些话我还清楚记得,现在想起来,不是不忿然。

当我在销售部最不如意的时候,处处被孟绮打压,吃了暗亏也无处申诉,穆彦对这一切很清楚,却只是冷冷旁观。他喜欢这样的弱肉强食,只有强者才有资格跟随他的脚步。当我提出辞职时,他不理会我提出的种种不公平,却把一切归咎于我的性格问题。

车里不知何时变得窒闷,我深呼吸,“你不是说过,我不适合吗?”

“你又不是没长进。”他说得轻描淡写。

若是以前的脾气,我会被激得尖刺倒竖,现在则习惯了沉默。

穆彦并不在乎我是否回答,悠然看着车窗外:“安澜,你想过自己真正愿意做什么吗?”

他的语声变得柔和,这柔和却比咄咄逼人更能拆掉我的防御。

我可以克制怒气,却克制不了委屈,赌气的话脱口而出:“我愿意做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公司需要我做什么……选择的余地只属于少数人,像我这样的普通人,只需要接受,被放到哪里从来不是自己能决定的。”

话说出去,覆水难收,我等着接受后果。

穆彦支起手肘,斜靠车窗,看着前方长长车龙,只是沉默。

“能接受不公平表示你开始成熟。”他摇头笑,像在对我说,又像自言自语:“我不能给你完全公平的环境,因为我也没有。”

想起他现在的处境,我有些后悔说了那句话。

手机滴嘟一声,有短信进来。

是程奕,他回复了:“已到达,在c3出口等候。”

句号后面是个两点一弯的笑脸符号。

路上足足堵了一个小时,赶到机场天都黑了。

我跟着穆彦走进大厅,一边拨程奕的手机,响了好多声才接通,那边听上去像刚睡醒,带点懵懂的平常男声。

我连忙道歉迟到,问他在那儿。

他反问我的位置。

我看了看四周,刚描述两句,就听他问,“你是不是长头发,穿白色衬衣、灰色裙子、蓝色腰带……”

“是,是我,您在哪儿?”

“hi,我是程奕!”

背后突然冒出的声音吓我一大跳。

转身只见一个瘦瘦高高,皮肤晒成铜色,穿黑色运动衫,扣棒球帽,拖着巨大行李箱的男人站在我跟前,一笑露出灿亮整齐的白牙:“刚才坐着睡着了,没听见电话,对不起。”

我还没有从错愕里回过神,穆彦已微笑伸出手给程奕,报上自己的名字。

两人热情得像是失散多年的手足重逢。

握在一起的两只手横过我眼前,一黑一白,黑的是程奕,白的是穆彦。

穆彦的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袖口一丝不苟。

程奕的手……让我想起大学里刚刚打完篮球的哥们儿总用脏爪子嘻嘻哈哈拍我。

我看着这两个人,竟忘了向新副总做自我介绍,还是穆彦将我的名字告诉了程奕。

程奕笑嘻嘻把大手伸给我,用力一握。

到车上,程奕径自坐到副驾,让我坐后面。

两个男人一路谈笑风生,话题从今天天气、沿途所见、近期球赛,一直聊到哪家航空公司的空姐形象气质最好。

听得我啼笑皆非,从来不知道穆彦还有这么……这么难以形容的一面。

我在后面默不作声,努力把自己变成块背景板。

“公司的女职员都像安小姐这么文静吗?”程奕出其不意冒出这么一句。

穆彦静了一下,大笑起来。

我很无奈:“程总……你们的话题,我没有发言权。”

“为什么?”他大幅度转过身来。

“我没怎么注意空姐,只注意哪家提供的机上零食好吃一点。”

“都很难吃。”穆彦笑着接话,“你还是自备零食比较好。”

“哦,对,我有这个。”程奕像被这话提醒了,竟从包里翻出一包巧克力豆,很开心地递给我,好像在哄小朋友。

我窘然接过,只好说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