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情话对于一个女人未必致命,真正致命的是,她相信这些情话,也正是他的实话

徐家柏的手上带了力,林心姿尖叫起来。

正直中午的胡同小道,两旁红木居民门紧紧关着。 叫破喉咙或许会有人应。

徐家柏的双手紧紧箍在她的腰上,下巴抵着她的肩,是最缠绵悱恻的拥抱法。他见林心姿尖叫,只是低低说:“是我。你别怕。”

他身上发烫,声音压抑又急切。

林心姿挣脱了几下,命令:“你给我松手!”

他不应。手更紧,下巴固执扣在她的肩上。

林心姿沉了脸,不耐烦语气:“徐家柏你把我弄疼了!”

他向来怕她生气,怔了怔,松了些。林心姿当即劈开他环住自己的手,从他怀里挣脱,后退一步再对他说:“我就是来找你的。你放心,我不会走。”

徐家柏垂了头:“你终于来找我了。家里我每天收拾很干净,每次出门都买你喜欢吃的零食点心水果放在家里,你不在的时候,家里空荡荡的,夏天也觉得冷。”他叹一口气,“宝宝,回家好不好?”

他说话的时候,林心姿只顾低头整理衣服,太阳明晃晃照下来,将他们的影子打得很短。她没理会徐家柏的温言软语,只冷声问:“我刚刚去你单位找你,他们说你离职了?”

徐家柏脸色变白,又靠近了一步,“我们回家说?”

“你这样我怎么敢跟你回家?!”林心姿皱了眉头,“你偷看我手机,跟踪我,在我公寓门口装摄像头,离职那么久却一直瞒着…………”越说越发慌,刚刚在徐家柏面前建立起的威信又被恐惧瓦解,她不自觉看了一下四周,又后退了一步。

“你在怕我?”

“是你太可怕。”

“那你来找我做什么?”他逼近,“你不在的这几天里,我一直都在想你。心姿,你没有想我吗?”

“我需要找你谈谈。”

徐家柏深深吸一口气,向前,声音发颤:“谈?谈什么?”

林心姿拽紧了手上包包说:“我们先去人多的地方再说吧。”

几天没见的徐家柏穿一件宽松T恤,过膝的短裤和运动鞋。居家装扮。刘海不像上班时认真梳在脑后,在额前垂了几缕。金丝框眼镜改成了黑色玳瑁全框镜,依然是颓丧斯文气质。林心姿打量他的神情,像一只充满防御的猫。

她本该是他捧在手里的温顺宠物,而此刻却不再信任他。

徐家柏的停顿里都是悲伤与不好预感。他问:“哪里人多?你在哪里会觉得安全?”

林心姿不说话……了半天:“……安门广场吧。要不我们去那儿?”

他一脸无奈,想摸摸她的脸,可刚伸出手,她又是警惕一躲。徐家柏的手僵在空中,叹气,“你真傻……你相不相信,哪怕伤害自己,我都不舍得伤害你。”

恋人之间总会有最熟悉的感觉,这是在长久的相处中逐渐形成的默契。这份默契能在两人相遇的瞬间,将他们之间的空气调整到最适宜的温度与浓度,不至于太稀薄,也不至于太冷清。与彼此体温与喜好相兼容并适应,像是为彼此量身定做的衣衫一样服帖。

在徐家柏说这句话的瞬间,他认真看着林心姿,他的眼神将两人之间的空气调整成熟悉形态,他对她伸出手:“走吧。”

“去哪里?” 林心姿不敢握。

他抽回手,插进口袋里。转身, “地铁站。不是要去天安门谈吗?”

他们一前一后走在西城区的辅路上,偏偏这一段树少,距离地铁站还有几百米。盛夏太阳将一切晒成苍茫的白,林心姿不习惯打伞。向来出门是徐家柏多带一把阳伞,殷勤护在她的头顶,他总说:“我家媳妇皮肤那么白,被晒黑了多可惜。”他将她视为珍宝珍惜,可惜今天他也忘带了伞。

徐家柏在前面走了一阵,忍不住扭头,问她:“晒不晒?”

林心姿不答。默默举着包挡住大半张脸。

徐家柏叹了口气,干脆走到她身旁,不由分说抢过她包,揽着她的肩,另一手在支在她额前。他的手掌本大,直直照下的阳光就此被挡住大半,她小小的脸,安静躲在他的掌心下方寸的阴凉世界里。抿了抿唇。

他们紧紧靠在一起走着,最熟悉的气息,毕竟还是情侣。林心姿没有说话,直到徐家柏开口:“你突然来找我,无非两种可能,要么是回家,要么……他一哽,声音低了八度:“是分手。”

林心姿还是沉默。用冷硬掩盖一瞬间的心软。

在进入地铁站过安检的时候,她先复盘了自己主动提分手的每一次经历。有微信上彼此辱骂不欢而散的,有电话里一句冷淡“那就这样吧”然后从未联系的,也有拜托闺蜜直接转达“告诉他我不想继续了”的……想了很久,才想起来,她好像没有当面说过分手。

主动给一段感情画上句号,永远比开始一段新的感情还需要勇气。而她又是习惯心软的女人,总忍不住想要医治男人的伤心。

她也顺便复盘了徐家柏和自己说过的每一段分手。恋爱史就像一个人的网页浏览记录,暴露偏好与习惯:比如他从来不是主动提分手的那一个,比如他对每一任女友都殷勤贴心,比如他总说自己在一段感情中习惯性付出一切但却永远吃力不讨好……“……手后,你能放下吗?”林心姿记得自己曾经问他,那时的徐家柏黯然低头:“能不能是一回事。但我必须放下。”

此刻的地铁站台有些空空荡荡的。

老旧的一号线,八十年代的地砖与呼啸而过的风。站台两旁零零散散站着人,低头玩手机。两侧墙上广告牌闪耀,喜气洋洋播放“618购物节”消息。

徐家柏忽然指着中间站台的两张不锈钢长凳开口,“要不我们在这里说吧?”

美人愣了愣,徐家柏接着说:“天安门广场的太阳烈,我怕你晒伤。反正地铁站有监控,有安保,不用担心我对你怎么样。这两旁每隔三分钟就有一班地铁,你若害怕了,可以随时上车走人。心姿,我们就在这里谈,好不好?”

林心姿很难形容自己的心情,侧头看了他一眼,点点头,走到长凳上坐下。

徐家柏坐在她的身侧。直到一班地铁停下、拾起站台两边的乘客,再轰隆隆开走后,他才说:“我好像应该先对你道歉。对不起,心姿,我不应该偷看你的手机。”

“嗯。”

徐家柏接着说:“这是错事,被你抓了现行,我无法辩解。我是一个很没有安全感的人,尤其对着你的时候。”他侧头,苦笑起来:“我忍不住自卑。你总有办法让我觉得卑微——不是说你不好,而是相反,心姿,你太好了。而人总想把最好的,牢牢拽在手里。”

“你的手机里每天都有无数的追求者。撩你、缠你,试图从我们当中寻找缝隙。我已经对你足够好了,我也没有办法再对你更好了——面对他们的时候,我只觉得无力。每一天,我总是忍不住问自己:你会怎么看待他们呢?你又是怎么看待我的呢?你会在心里将我和他们逐一对比吗?你会……”

林心姿打断他的排比句,有些不耐烦:“你这是在自找苦吃。我既然选择了你,就有我的理由,你质疑自己的同时也是在质疑我的选择。我希望我的另一半有足够的信心,至少……”她很认真看他:“徐家柏,自卑两个字在爱情里,从来不是一个优点。”

他点了点头,说对。

他们的位置正对着上下行楼梯,几个看起来是大学生模样的男孩背着书包往下,见了他们,随意打量,目光落在林心姿的脸上,转开,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可目光还没黏上美人,就注意到她身旁的那个男人,正冷冷瞪着自己。青年人赶紧走远了。

徐家柏收回目光,迅速瞥了她一眼。

林心姿垂着眸子,没注意到这一切,叹了口气又问:“那么你在我公寓门口装监控。也是因为没有信心吗?”

“因为害怕。”他低头看自己的鞋,语调有些着急:“我……我知道你去找那个姓胡的之后,我都快疯了。我不知道他会对你做出什么事情来。你24小时一刻都不在我身……会乱想,我不喜欢失控的感觉。我害……

“可这个行为很吓人。”林心姿提醒。

“是吧?”徐家柏惆怅看向她:“可你要知道,心姿,我所经历的恐惧,一点都不比你少。”

林心姿没说话了。

两旁的地铁依次往来,轰隆隆进洞又轰隆开走,他们目送了一批又一批乘客:情侣、朋友、单身男女,学生、老人、小孩……似乎从没有在地铁站里坐这么久过,徐家柏不断开启新的话题,他害怕沉默,害怕林心姿先开口。她的开口将是对他的宣判。

她想了很久,才问:“你这……累吗?”

感情本应该是一场轻松又势均力敌的角力。他却不断让恐惧与占有欲绑架自己,画地为牢。

他一愣,苦涩笑了,“累吧。但我不由自主,并且心甘情愿。我总忍不住做许许多多在你、或者在事后的自己看来都认为费解的事情。而这些事情的目的,无一不只是为了能拥有你,或者拥有你久一……

“比如?”林心姿看他:“还有别的事情我不知道的?”

徐家柏扯了嘴角勉强笑了笑:“你都要知道吗?”

当然。

“你想知道,我就都告诉你。”他把身子往前倾了倾,胳膊肘分别支在两边大腿上,两只手将手中的手机翻来覆去把玩,他低声一件件数:“追你的时候,你转眼就把我送你的潘多拉项链放咸鱼上卖了,还架了个舔狗标签。”

这件事情林心姿理亏,她抿了抿嘴,“你不是让你妹妹去买回来了吗?”

“……意的。”徐家柏苦笑,侧回过头看她:“苦肉计。就为了让你心疼。”

林心姿一噎:“你……还真坦诚。”

“对啊。你想知道嘛。我就都告诉你了。”他很认真,“我或许是那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一旦产生了执念,就会想方设法得到。心姿,你就是我的执念,说我玩弄手段、心计也好,甚至说我表里不一也好,我做的所有你喜欢的,不喜欢的事情,都只有一个目的——”

“为了得到你,把你守在身边,宠你、爱你,一辈子和你在一起。”

“我除了用我的生命、灵魂、金钱、未来来爱你,也用我阴暗的、没有边界的、龌龊的手段爱你,这些都是我。我做的所有事情,无论你是否认可,你都应该相信,我绝对不会伤害你。哪怕这些天给你带来恐惧与不安,但你相信,我承受的不安与害怕,绝对不少于你。 ”

“所以,宝宝,你不能接受我偷看手机,我以后就不看,你不能接受我隐瞒你,我以后就不隐瞒,我可以为了你改变一切。我知道我做事没有边界、我占有欲强,甚至你可以说我人格残缺,但我对你的爱,不比这世界任何一个人少。”

……

轰隆隆的声音里,又是一班地铁进站。徐家柏前所未有认真地看着她。耳边是他的情话,也是他的实话。情话对于一个女人未必致命,真正致命的是,她相信这些情话,也正是他的实话。

林心姿信了。

她愣在那里,脑子迷乱像是被熨斗熨过,炙热蒸汽与煳了的思绪。她看见徐家柏拉住了她的手,将她揽在怀里,问她:

“所以,宝宝,你原谅我,和我回家好不好? ”

他轻轻吻着她的发,唇微微颤抖,每一根头发丝,都是他的久别重逢。

在他的拥吻里,林心姿想起自己的爱情理想——找一个对自己好的人。对自己百分百服从的人,无条件地爱她、宠她、呵护她,免她惊、免她苦、免她颠沛流离、免她无枝可依,细心安放、妥帖收藏。哪怕他不完美,但他对自己的爱却是完美。

而徐家柏,就是这样的人。“你找到了。”—— 一个小小的声音在对自己说。

地铁卷走了新的一拨的乘客。乘客们低着头上车,再各自转向一个方向,继续低着头看手中的一方屏幕。如果这时候面向站台的乘客们稍微抬一抬头。会看到站台中央的不锈钢椅子上,一对拥抱的男女,他们般配又情深——那个男人的脸低垂着,看着那个女人,站台的乘客们看不清他的表情,他的嘴角似乎弯弯勾起,又似乎没有。他的神情狡黠,又似乎深情。

但可以确定的是,他对着那个女人的耳边说了一句话,他说的是——

“心姿,我承认我的阴暗、善妒与肮脏。我本来就是活在阴暗角落的人,但心……他紧了紧手臂,“你是我生命里,唯一的阳光。”

所以,永远留在我的身边,救赎我,好不好?

于是下一秒,她推开了他的手臂。

“救赎你?”林心姿侧头看他,“做你生命里唯一的阳光?因为你爱我,所以我要接受你的阴暗、善妒与肮脏?”

“不,徐家柏。”林心姿站起身,看着他:“我做不到。‘爱我’不代表着一切——曾经我以为它是。但你让我发现了自己过去错得多么离谱。一份健康的感情不会是单方面一味的服从与付出。想不承受爱情的义务必然要随之承受可能的麻烦与痛苦。”

“家柏,你说得没错,百分之百服从的爱情或许这个世界上只有你能给我。但抱歉,这样的你,我没有办法接受。我做不了救世主,不想去做另一个阴暗灵魂的唯一救赎。我生命里的光不多,照亮自己都不够,没有力气去照亮别人。”

“归根结底,人应该学着自救。”

他的爱如此诱人,但她知道,那分明是饮鸩止渴的毒药。

又是一辆地铁进站。

林心姿说完这番话已经拎包站在了徐家柏的面前。徐家柏半仰着头看她,她眼神坚定,不再有缓转余地。

他心一凉,于是下一句话,从她好看的嘴里吐出。是最后,属于他的判决——

“所以,徐家柏,我们分手吧。”

不要把爱人当成救赎,也许你会多一点快乐。

两旁乘客陆续上车,林心姿对徐家柏点了点头,也转身走向车门。他还是坐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扎着低马尾,皮肤雪白,肩旁平直。她真美。

他想站起来,可是脚上无力。心里也无力。唯一的力气在他的眼神,他鼻子泛酸,努力盯着她的背影。视线开始模糊。

就在他以为她永远失去他的下一刻,那个背影转过身。

又直直向他走来。

他以为是幻觉——

“对了。”林心姿再一次又出现在他面前,对他伸出手,“家柏。”她叫他。

他心跳骤停:她有话要对自己说?!

她确实有话,说的却是——

“家柏,我的身份证还在你那里。麻烦你,还给我。”

“……”他似乎反应了几秒,才意识到应该要做什么。“……

徐家柏木讷掏了掏口袋,似乎十分费力才能拿出卡包。卡包里,她的身份证和他的,紧紧贴在一起。他盯着它们,接着手也开始颤抖。隐藏的累积的情绪与绝望充斥着他的脑海与四肢,像江河乱涌,他竭力控制自己的表情与身体,他害怕失控。

“给——给你。”

他递上,她拿,才发现他死死拽着身份证不给。林心姿一愣,更用力往回拽了拽。两个人用力抢夺之间,“啪嗒”,一滴泪掉在身份证上。

林心姿僵在那里,她慌乱间想抬头看他,徐家柏却瞬间松了手,转身:

“再见。”

声音低低,说得极快。林心姿差点没有听清。

对面的地铁门开着,响着警示铃。她看见徐家柏的背影几步小跑,钻入了车厢里。

下一刻,这边的地铁也到了,随着人流上车的林心姿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却什么也没看见。

她只记得刚刚一瞥,他红着的眼。

轰隆隆声响,两班地铁朝两个相反的方向行驶。巨大的噪音,掩盖了怒吼、悲伤,他的颤抖与绝望。

列车一站一站行驶,身边人更替,没有人留意到这个绝望又颓丧的男人。不知过了多久,模糊的光影里,他看着窗户反射上自己的脸:垂下的刘海混乱,面容因为悲伤而扭曲,眼珠子赤红。不住颤抖的手捂着嘴。

太过熟悉的滋味与表情。

这是第几次了呢?第三次、第四次?被拒绝,被放弃。付出所有依然得不到所要。 上一次,是什么时候呢?

这是第几次了呢?第三次、第四次?被拒绝,被放弃。付出所有依然得不到所要。 上一次,是什么时候呢?

哦,是那个她与他分手,一模一样绝望的心情。他在房间里关了整整三天,夜晚他去酒吧,遇见了唐影与心姿。那个晚上,林心姿甜甜对自己笑。他曾一次次相信,下一个她,就是他的光。

而如今,又一个循环。他想,他终究又回到了阴影里。

但没有关系的。很快,他又迅速地缓了过来:第一次伤心他难过了一年,第二次的时候只用半年,然后是三个月、再变成一周,三天……他在悲伤里变得强大,也许接下来的恢复不到一天?

他环顾四周,地铁里的女孩那么多,北京的女孩那么多:她们单纯、听话、善良——他徐家柏,他扯了扯嘴角,泪痕未干,却凉凉笑了:

他总会找到的,那缕救赎自己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