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零一章

“过来呀。”孟九望着她,露出了温和的笑,朝她伸出了一只胳膊,“过来,我给你讲个故事。”

冯世真捏着美工刀的手动了动。

沉重的脚步声自身后奔来。冯世真还来不及回头,来人已经一手压着她的肩,一手强行夺去了她藏在背后的美工刀,将之啪地一声丢在地板上。

“啊——”孟九突然失控地高声尖叫,抓起一大团颜料就朝冯世真砸了过来。

夺刀的人把冯世真往后一拽,高大的身躯挡在了前面。颜料砸在了男人昂贵的西装上,还有一点落在了他削瘦分明的脸颊边。

两名听差紧跟着跑了进来,拿着一条粗棉绳,把孟九扑倒在地,用力捆住。孟九疯狂地挣扎,蹬着腿尖叫打滚,像个讨要不到玩具的孩子一样大哭起来。

“不要,她是我的!大哥你坏!你欺负我!我就要她嘛!”

孟绪安面色黑得好似烧焦了的锅底,低沉沙哑的嗓音里包含着震怒前的压抑,“把他带下去,好生洗干净。让陈医生过来给他打针!”

听差的急忙应了一声,两人齐心合力,抱着挣扎哭闹的孟九从画室的侧门出去了。孟九的撒泼声伴随着听差哄他的声音被关在了门后。

冯世真浑身的鸡皮疙瘩还来不及消,就被孟绪安粗暴地扯出了画室。

“对不起,七爷。我真不是故意的!”冯世真踉跄地跟着,努力为自己辩解,“九少他之前一直彬彬有礼,我没想到他会突然……对不起……”

下了楼,走到侧门口,孟绪安一把将冯世真拽到自己的面前,直视着她的双眼。两人挨得极近,身躯几乎是贴着的。冯世真能感觉到男人身上那股阳刚温热,和他惯有的雪茄混合着洋酒的气息。她心跳慌乱,想避让,却又发现自己没法挣脱。

孟绪安的呼吸粗重,像一头盛怒的狮子。他抬手捏着冯世真的下巴,逼着她扬起脸,面对自己的目光。

“你知道他是谁?”

冯世真垂着眼,依旧不看他,说:“他自己说的……七爷,我没有故意去找他。我之前都不知道有他这么一个人。”

“你现在知道了。”孟绪安呲牙冷笑。

冯世真终于瞟了他一眼,“我不是口舌不严的人,七爷请放心。我绝对不会说出去。”

“说了也无妨。”孟绪安重重地松开她的下巴,“过不了多久,全上海的人都会知道他的存在。至于你……”

冯世真低头垂目,肃色道:“我会当刚才的事没有发生过的。”

孟绪安哼了一声,松开了手。冯世真从他臂弯里跌出来,踉跄两步才站稳。

“你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人,世真。”孟绪安说,“这是个好品德,不要丢掉了。”

“我知道的,七爷。”冯世真调整着呼吸,“对了,方才容嘉上告诉我,桥本诗织有意挤掉杜兰馨,带着金麒麟嫁他。”

孟绪安噗哧笑起来,“你的这个容嘉上,还真是个炙手可热。不过我觉得容嘉上没把话说完。这笔交易不仅仅只是一桩婚事这么简单。”

“我会留意的。”冯世真道。

“你自己看着办。”孟绪安深深地注视着她,警告道,“别再接近我弟弟。下一次,他手里的,或许就不是颜料了。”

冯世真实在忍不住,抬头顶了回去:“不瞒七爷,我也这么希望呢!”

她转身去拉门,打算告辞。

“站住!”孟绪安打量了一下女子身上单薄的衣裙,“在这里等着,哪里都别去!”

他丢下冯世真大步走了。冯世真一头雾水,只有在门口守着。

一静下来,四周的声音就会被放大。冯世真枯站了片刻,忽然听到了一阵微弱的哭声不知从何处传来。

刚刚才被孟九少吓得魂不附体,现在又听到诡异的哭声,饶是冯世真再胆大,都不禁冒出一层冷汗来。

孟绪安住的是什么见鬼的破房子?

冯世真侧耳听了一会儿,忽然觉得那哭声有些耳熟。她一路寻去,推开了门,就见一个少女正坐在外面走廊上的椅子里,哭得正伤心。

“芳林?”

容芳林抬起湿漉漉的脸,看到冯世真,哇地一声,啜泣变成了大哭。

冯世真急忙过去把她搂住,“出什么事了?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容芳林不停摇头,想开口,却哭得连话都说不清。

冯世真掏出手帕给她擦脸,耐心地哄道:“有什么不开心的,说给我听吧。我一定替你保守秘密。”

容芳林倒是信任冯世真,可杜兰馨和杨秀成偷情还珠胎暗结的事,她一个待字闺中的女孩儿还真说不出口。不仅说不出,光是一想起来,她就又羞又恼又怨恨,直把手中的帕子当成那两个不知羞耻的人,使劲地撕扯。

冯世真没法,只得拍着她的背,无声地安慰她。

容芳林痛哭够了,这才瓮声瓮气地说:“冯先生,你说这世上,为什么有人明明已经订了婚,却还去喜欢别人?”

冯世真差点就要以为自己和容嘉上的事被容芳林知道了。可转念一想,就算知道了,容芳林顶多吃惊一阵,犯不着哭得这么伤心呀。冯世真只当女孩子在恋爱上受了挫,柔声安慰道:“汤显祖老人家还写过: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感情这种事,正因为没法由人自己控制,才会引出那么多悲欢离合来。这也是爱情的迷人之处,不是么?”

容芳林睁着哭成桃子似的双眼,说:“可她订了婚了呀!”

冯世真苦笑,“自古以来,爱情,都不是成婚的必备条件。”

“那爱情是什么?”

这个问题,古往今来还没有几个人能得出答案。

冯世真想了想,说:“是幸运。有生之年,能遇到最真挚的情爱,不论没有没有得偿所愿,都是人生大幸。”

容芳林若有所思,“是幸运……所以,他们才会那样么……”

“世真!”肖宝丽匆匆寻了过来,身后跟着一个抱着大衣的老妈子。

容芳林这一脸样子不好见人,立刻起身朝冯世真道别,低着头跑走了。

肖宝丽不以为然地扫了容芳林的背影一眼,把冯世真拉起来,“你怎么惹七爷生气了?他的衣服是你弄脏的?算了你别说,我也不想知道。来,把衣服穿上,我先送你回我家。”

冯世真沮丧地朝她挤出一个笑。

肖宝丽把冯世真送回了自己的公寓,吩咐老妈子照顾好她,又转身回舞会去了。冯世真卸了妆,在客房的浴缸里泡了一个热水澡,浑身泡得发红,才终于把身体里那股阴冷的邪气驱散掉。

她看着自己的掌心,那里还残留有美工刀冰冷的触感。其实她也只是下意识要抓什么东西防御。孟九如果掏出来的不是颜料而是枪,她拿把小刀也没什么用。

孟九的叫喊声像个冤魂似的在耳边萦绕不散,一会儿是狂躁的嘶吼“不对,不该这样!”,一会儿又是孩子气的“不要嘛,人家就要她!”

他想要自己做什么?

联想到画室里那些扭曲的画,冯世真又打了一个冷颤,赶紧把这个问题从脑海里驱逐了出去。

回了家,躺在自己的床上,冯世真望着窗外路灯透过来的昏黄的光。惊吓褪去,另外一个疑惑浮出了水面。

冯世真第一眼见到孟九,就觉得他有些眼熟。她起初以为是因为他是孟绪安的弟弟,自然长得像,可是现在冷静下来一想,又觉得并不全是。

孟九五官阴柔纤细,像是工笔精致的细描,脸庞轮廓柔和,更像个女孩子。孟绪安面容硬朗,剑眉星目,男子气概十足。兄弟俩要说像,只有嘴唇弧度相似。其他处,就再找不出什么共同点了。

可冯世真始终觉得孟九还像另外一个人。

那鼻梁,那眉眼,那微笑起来眼角清波荡漾的风情……

白衣青年转身,朝她展眉一笑。

冯世真猛地惊醒,从床上坐起来。

容嘉上!孟九像容嘉上!

五官并不像,但是那肢体形态,那背影,活脱脱就是个孱弱版的容嘉上!

冯世真掀开被子下了了床,甚至没顾上穿拖鞋,光着脚踩在地板上来回转。

孟绪安的大姐早年曾和容定坤恋爱,而后被始乱终弃,冯世真是知道的。那时候容太太还怀着孕,而容芳林开年就满十七岁。所以说,十八年前,孟大小姐很有可能怀着孩子,随家人去了美国,在美国生了孩子,而后病逝。

孟家是前清翰林之家,家风极严。孟绪安当初和冯世真闲聊中就透露过祖父和父亲古板保守,尤其不喜欢女人出门抛头露面。孟大小姐是在家中由西席授课,学的是极传统典雅的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据说还画得一手极好的工笔花鸟。

冯世真不难想象,这样一位好似古画里走出来的仕女,会多么让最爱慕文雅女性的容定坤着迷。不过容定坤对女人的喜欢,就好比孩子爱五颜六色的水果糖,这边才舔两口,那边又看到好吃的,甩手就跑掉。

而孟家这样保守的人家,哪怕后来迁居美国,也定把女儿未婚先孕当作奇耻大辱。所以外甥成了弟弟,舅舅变作了大哥。而容定坤,有一个儿子。容嘉上则有一个小他两岁的弟弟!

理清了思绪,冯世真才觉得遍体生凉,脚已经冻得没了知觉。她打了一个喷嚏,急忙哆嗦着钻回被子里。

一想到孟九那癫狂暴躁的样子,冯世真就忍不住苦笑。这样的儿子,就算拉到容定坤面前,他怕也不会认的吧?他这样冷酷自私的人,妻妾儿女都是他用来妆扮门面的物件。他对作为继承人的长子的疼爱都带着明显的投机,对于老情人生的精神不正常的儿子,恐怕巴不得他跟着孩子娘一道死了的好。

孟绪安显然深知容定坤的劣根性,所以将外甥隐藏保护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