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冯世真回了房,拧了帕子抹去了脸上的汗珠,重新梳了头,换了一身朴素的衫裙。

她注视着镜子里亭亭玉立、斯文娟秀的女郎,露出一抹练习过多次的、温婉柔顺的笑,动身下楼。

楼下十分热闹,站在二楼的楼梯口都能听到女孩子们兴奋的欢笑声。容定坤似乎还带了不少人回来,因为冯世真还听到了杨秀成和赵华安的声音。

客厅里的沙发上,容定坤一手搂着小儿子,一手搂着大女儿,剩下三个女儿都坐在他脚下,朝他撒娇。容太太带着大姨太太笑吟吟地坐在对面沙发上,容嘉上站在一侧,再把坐一旁的二姨太太也算上,这可真是一副妻妾和睦、儿女满堂的幸福家庭的样板。

二姨太太孙氏是个纤细娇小的少妇,穿着湖蓝色绣百蝶的衫裙,梳着流行的桃尖留海,柳眉杏目,白肤红唇,温婉妩媚,确实有几分书香气息。一个年纪十七八岁的少女靠着沙发背站在孙氏身边,容貌同她有七分像,气质更单纯一些。这位大概就算陈妈着重说明过的妾家的小姨子了。

容定坤望着沉默地站在一旁的长子,说:“昨天的人,你赵叔连夜审过了。是郭家的人。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总想着翻身。我想,日后还是给你们各拨两个保镖,出门的时候跟着吧。租界最近两年来也越来越不安生了。”

“是的,父亲。”容嘉上一脸淡漠。

容定坤又说:“听太太说,你最近终于静下心,开始认真念书了?”

容嘉上木然点头:“是的。”

容太太笑道:“嘉上终于懂事了,老爷也可以放心了?听说你们昨儿还见了杜小姐的,是不是?男人呀,总是要成亲了才会懂事的。”

容定坤哼了一声:“养他这么大,没有一件事教我省心的。大好的婚事摆在眼前,却因为你自己不争气,半天都敲不定。”

容嘉上淡淡道:“容家这家世,爹这么大的面子,杜家都不卖,可见儿子确实配不上杜家的小姐。”

容定坤一怔,随即怒道:“你倒会给自己找借口!”

容嘉上嘴角勾起一抹讥笑:“杜小姐是上海名媛,知己遍天下,处处留芳影。纵使儿子没能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她也不会寂寞的。”

容定坤道:“等她做了容家媳妇,你自然可以管教她。你要有本事找一个门当户对、嫁妆丰厚,又贤惠听话的小姐回来。否则,老老实实听我的安排!”

容芳林在旁边听了,脸色也一暗,忍不住朝杨秀成投去哀婉的一瞥。

冯世真站在楼梯边的阴影里,望着容嘉上孤独而倔强的身影。年轻人笔挺而立,站在人群中,却是那么格格不入。那些父母子女的欢笑,亲朋好友的寒暄,于他来说都仿佛身外之物。他不知是不能,还是不屑融入进去。

容定坤抱着心爱的小儿子嘘寒问暖,转头之间,眼角扫到了楼梯口那个清淡如烟一般的身影。

仿佛一个重锤击中了天灵盖,又如利箭穿透了心脏。容定坤惊骇地猛然站了起来,跌了小儿子都不自知,失控地厉声喝道:“是谁?”

众人都吓了一大跳。

容芳林望过去,松了一口气,嗔道:“爹爹,那就是冯先生。咱们家新请的家庭教师。”

冯世真缓缓地自阴影之中走了出来,毕恭毕敬地朝容定坤躬身行礼,麻花辫垂在胸前。

“容老板好,我叫冯世真,是府上的家庭教师。方才失礼了,请多见谅。”

容定坤脸色青白,眼中泛起血丝,死死盯住了眼前这个年轻女子,就像盯着一个鬼。

“爹爹……呜哇哇……”容小少爷坐在地上哇哇大哭。

容定坤的神智被小儿子的哭闹逐渐拉了回去。他低头抱起儿子,交给了老妈子,再抬头时,先前的惊骇已如水过鸭背,不留半点痕迹。

可能让容定坤惊骇成这样,会是因为什么事?

一时间,屋中诸人的目光都在容定坤和冯世真两人身上打转。

冯世真一身再普通不过的良家打扮,谦和有礼,又不卑不亢,端庄地站在那里挑不出半点错。而她肌肤白皙,容貌秀丽,双眸好似养在水银里的黑琉璃一般,又是个很出色的美貌女郎。

但是容定坤方才的神情,却显然不是看到美貌佳人时该有的。

二姨太太孙氏眉头皱得打结,不安地拽着了衣角。她妹子木然地站在旁边,黑嗔嗔地眼珠子转了转,证明自己是个活人,不是蜡像。

而容定坤已彻底镇定了下来,双目如鹰,从冯世真的脸上扫过,惊恐之色已被他彻底掩盖住。他沉着脸,冷淡地点了点头。

“你姓冯?”

“是的,老爷。”冯世真垂着头应道。

容太太不安地说:“冯小姐的背景,赵哥都查过的,说没有问题。芳林都说她教书很好,连嘉上也听她的话。老爷……”

“我看过她的资料的。”容定坤说,“人年纪大了,有时容易犯糊涂。方才吓着冯小姐了?”

冯世真忙道:“老爷您正当壮年,龙神虎威,怎么能算年纪大?本是我站的地方不妥,吓着老爷了,该赔罪才是。”

“冯小姐倒是个机灵人。”容定坤淡笑了一下,“冯小姐请过来坐。芳林,给你先生倒茶。”

冯世真欠身谢过,这才入座。

儿女都容貌出色,容定坤自然也生得不俗。他是一个相貌英俊的中年男子,身材高大笔挺,容嘉上的好身板显然继承自他。容定坤两鬓微白,双目炯炯有神,笑起来时,眼角细纹散开,别有一番风流儒雅的气质。这个叱咤上海滩的进出口业大亨兼走私大户,谈笑风生时亲切随和,不苟言笑时则阴鸷深沉,令人难以捉摸。

容定坤也在打量着冯世真。

清贫的年轻女老师,生得漂亮,在他的注视下显得有些局促不安,白皙的脸颊透出了羞赧的红晕,低着头一直不敢抬起来。

两人一个目光灼灼,一个羞涩腼腆,明眼人都看得出其间的暧昧。

容太太很是得意地朝二姨太太丢去挑衅的一瞥。二姨太太青着脸,目光像针一样朝冯世真的身上扎去。

女人间的眉眼交锋落在了容嘉上的眼中,他再看着冯世真,那娇羞的模样犹如锥子似的扎进他眼睛里。

片刻后,容定坤兴味悠长地一笑,“冯小姐长得有几分眼熟呢。”

容芳桦笑嘻嘻道:“真奇怪,大哥之前也说冯先生眼熟来着。难道先生真的长得像个熟人?”

容嘉上的脸上冒着寒气,冷冰冰道:“有时觉得先生眼熟,有时又像从来不认识她似的,也是奇怪。”

这话讥讽冯世真善变,众人都听了出来。

这两人先前不是还有说有笑吗?怎么转头又闹矛盾了?容芳林怕冯世真当着这么多人多面下不来台,正寻思着怎么解围,冯世真倒是大大方方地笑了一下。

“其实我常被人这么问。想来是生得太普通,反而容易让人觉得眼熟吧。大少爷才认识我几日,不熟也是正常的。”

简单两句,便化解了尴尬,还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

容定坤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对长子道:“看样子这次的先生能治住你。”

随即又一一问了些冯世真家中的情况。

“这么说,你们家的铺面房子都烧毁了?”

“是的。”冯世真苦笑,“幸好人没事……我爹受了伤,但是现在也快养好了。”

容定坤问:“没想过去找人索赔?”

“找谁呢?”冯世真叹气,“巡捕房说是东街一户人家烧炉子引起的火灾。可是他们自家已全部死在大火里了。这大概就是命吧。日月盈仄,潮涨潮落,人生总是祸福难测的。”

容定坤啧啧,注视着她的目光充满了怜惜、玩味,和道不明的思索。

冯世真被他盯着不自在,头埋得更低了。

容嘉上看不下去,咳了两声。

容定坤收回了逼人的目光,道:“都说祸之福所依,冯小姐将来会苦尽甘来的。你且好生教导孩子们。在容家,我是不会亏待你的。”

冯世真感激地欠身道:“有老爷这句话,我一定倾近全力,教导好少爷和小姐们。”

她见好就收,起身告退。

容太太笑着问:“老爷,我就说了这次找的家庭教师人不错吧。”

“是不错。”容定坤若有所思,又多看了一眼冯世真窈窕的背影。

冯世真刚走上三楼,身后传来脚步声。容嘉上不紧不慢地跟了上来,越过了冯世真,朝自己房间走。

“大少爷。”冯世真唤,“今天下午的课,你若是没空,可以暂停。”

容嘉上扭头望着她,神色冷淡:“为什么不上?还是冯先生自己有什么安排?”

“我能有什么安排?”冯世真笑道,“我是看老爷回来了,你们一家团圆,或许需要给你放半日的假。”

“先生倒是细心体贴。”容嘉上道,似笑非笑,目光如柳叶刀似的从冯世真的脸上扫过,“难怪家父一见你就很喜欢呢!”

冯世真顿了一下,平静地说:“在别人家里做活儿,总得讨东家欢心才是。”

容嘉上嘴角轻抽,道:“我也是东家,你倒没怎么把我当回事。”

“我怎么不把你当一回事?”冯世真没好气,“从一开始就刁难欺负我的人可是你吧。你倒是恶人先告状。”

“先生哪回没顶回来,也没吃亏呀。”容嘉上理直气壮。

冯世真啼笑皆非:“我要是不顶回去,那就是活该被你欺负了?是不是那样打不还手,骂不还嘴,才算是讨了你大少爷的欢心?”

容嘉上噎住。

“再说了,大少爷又不是给我发薪金的人。等你哪天把头上的少字去掉了,再来我跟前使威风吧。”冯世真挑眉一声嗤笑,转身往自己的房间走。

“喂!”容嘉上喊了一声,“下午还上课吗?”

“上!”冯世真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下午抽考英文单词,背不出来就打你板子!”

这句话泼辣带劲,像一条柔软的柳条抽在青年的肩上,打得他半身一阵酥麻。

容嘉上心头狂跳,眼睁睁看冯世真当着他的面把门甩上。他回过神,摸了摸鼻子,灰溜溜地走了。

“这么说,你同容家大少爷相处得还不错?”

布置得雍容气派的房间里,只亮着一盏台灯。雪茄气息缭绕,窗外月色撩人,银辉落在窗前男子的身上。

孟绪安穿着合身的西装,衬衫袖子卷到手肘,露出了肌肉结实的小臂,手腕上带着一款百达翡丽手表。他的枪带未摘下,勾勒着他坚实的胸膛和宽阔雄浑的肩背。一把漂亮的左轮手枪随意地放在书桌上,压着一沓文件。

冯世真站在灯光照不到的阴影里,低声说:“容嘉上虽然看着性格乖僻不羁,但是本性不坏,就是个缺乏关爱的孩子罢了。摸清了他的心思,也就比较好打交道了。可是,我看容嘉上喜欢军事,对继承家业也并没有多大兴趣的样子。”

“那不更好?”孟绪安轻笑了一声,吐了烟,“容嘉上越是这样,他越渴望得到承认。你做得很好,多关心重视他一些,取得他全部的信任。一个聪明又逆反的儿子,还真是个用来对付父亲的好工具。”

冯世真沉默着。

孟绪安又问:“你怎么应付容定坤的?”

冯世真说:“落难的佳人,知书达理,机灵圆滑,却又总有几分卑微和无奈。”

“如果容定坤真看上了你呢?”

冯世真没回答。

孟绪安转头望过去,捕捉到了冯世真眉头细微的一颦。

“有什么不妥?”

冯世真斟酌了片刻,带着困惑说:“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容定坤他,似乎怕我?”

孟绪安露出兴味之色,挑眉朝冯世真招了招手。

“容定坤会怕你?”

冯世真说:“似乎,我身上有什么东西,让他联想到了一些他惧怕的事。我不知道是什么。我们当初都预计过,认得知道了我的来历后,有可能厌恶抵触我。可没想到他的反应比我预估的要大很多。但是他又没有要辞退我的打算。我有些弄不清了。”

孟绪安思索着:“我会去查一下。若情况对你不利,会安排你撤出来。”

“未必是不利。”冯世真意味深长地笑,“能让容定坤惧怕的,定是他的软肋。顺藤摸瓜,也许会有大收获。只是目前先要安抚好容嘉上。”

“别因小失大。”孟绪安道,“你的目标,是扳倒容定坤。容嘉上,不过是你踏脚的棋子。”

“我知道。”冯世真垂着眼帘说。

月光照着冯世真白皙清秀的脸庞,将她脸上掩藏极深的困惑和失落曝光。

孟绪安伸出手,手指勾起了冯世真的脸,轻捏着她的下巴,逼着她抬眼同自己对视。

“世真,记住了,你是下饵的人,不要反被鱼儿拖进了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