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眼前人是心上人

等你体会了孤单和畏惧,你会发现,这世上值得喜欢的人不多。而在这些为数不多里,总有一个人是你愿不遗余力为之努力的。哪怕她甩你几个秋。

从程潇开始上航线那天起,她果然是飞来飞去让程厚臣见不到人影了,就算回家也基本都在睡眠中度过,生活除了飞行只剩下睡觉,完全没空和她爹抬扛顶嘴。老程面上念叨她不孝,内里却心疼她的辛苦,管她要排班表有心安排司机接机。

程潇拒绝,“我是什么级别啊还要配司机?!我自己来,你该干嘛干嘛,不用管我。”

“我不管你你就得上天!”程厚臣哼一声,“一飞就是十几个小时,落地都三更半夜了还要开车?你可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那也是拜你这个惯孩子家长所赐。”程潇头也不抬地继续吃早餐,含糊不清地说:“要不干嘛给我买车。”

“难不成让你整天机场市区,市区机场跑步返往啊。”程厚臣差点没忍住给她一筷子,他想了想,汇报似的说:“你妈的复查结果出来了,一切正常。”

程潇当然知道她爹为她妈请了专家检查身体的事,但她没说自己曾针对这件事去找过肖妃,以激将法说服了太后娘娘,闻言只抬眸一笑,“能搞定我妈让她接受检查,你也是厉害。”

程厚臣心里憋着火,闻言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你是没看见她骂我多管闲事的气势,哪儿有一点生病的样子?要是早知道她没事,我才不上赶子找骂呢。”

既然他“活”过来了,程潇也就不揭穿他在此前一段时间有多满面愁容了。她像哥们似的拍拍程厚臣的肩膀,“相爱相杀本来就是你们惯常的生活状态,我都见惯不怪了,你有什么不能接受的?况且你自己不也说要好好对人家吗?你还说了,你不是因为她生病!既然如此,做给我看!”不给老程反驳的机会,她一口气说完才起身,“我今天起搬去宿舍了,不用想我,照顾好我妈就是对我最好的怀念。”

程厚臣照着她手背给了她一下子,“遇上你们两个女人,我得少活十年。”

程潇也不在意,拉着行李箱往外走,“没我们两个给你作妖解闷,你就更孤僻了。还不领情。不理你了,再见。”

程厚臣操心地嘱咐:“开车慢点。”

“放心,快不过飞机。”程潇挥挥手走了,出门后见顾南亭的保时捷停在路边。

当然不能视而不见。程潇走过去。

顾南亭看见她,推开车门下来。

已是初冬,尽管还没有下雪,天气也已经很冷,他却只穿了件薄呢大衣,头发像是刚剪过,精短整齐,至于面孔,依然英俊得和言语一样直接,“听夏至说你今天搬家,我过来帮忙扛包。”

似乎从三个月前航班延误,她首次拒绝他后,他们之间的交集都因夏至而起。他没有刻意纠缠,也没有放弃之意。只是时不时地出现,或是人,或是电话,总之,和她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如同提醒。但程潇知道,他虽被拒绝,并没有生气,也不是故作姿态,而是确实在忙工作,为坐稳副总之位,为成为总经理铺路。

男人有野心,是值得欣赏的。

程潇挑眉:“顾总对所有员工都这么周到吗?”

一如既往地犀利。顾南亭回答:“不周到点,怎么追你?”

程潇右手一抬,“喀”地一声,是车门解锁的声音,随后她说:“我是不会为剥夺了你表现的机会感到抱歉的。”

顾南亭应声回头,看见保时捷后面停着的陆虎,转过头时笑了,“这么彪悍,开得动吗?”

程潇眉眼之间有自信之意,“天上飞的都不在话下,还摆弄不明白一辆地上跑的,我多没面儿。”

顾南亭并没有因出师不利有所不悦,他接过程潇的行李箱放上陆虎后座,问:“你来我来?”

程潇也不在意他要把保时捷丢下,径自打开陆虎车门,“昨天才提回来,当然是我先过瘾。”说着坐上驾驶位,朝他一扬下巴,“上来,程姑娘今天心情好,自降身份给你当司机。”

顾南亭只好锁上自己的座驾,坐上她的陆虎副驾位置。

程潇车速很快,但也很稳。如果不是期间没有让一辆宝马变道插到她前面去,顾南亭都想表扬她了,“又不赶时间,怎么开个车都那么匪?。”

“我天生就带着匪气。”程潇在倒镜里看一眼后面的宝马,“同为女人,我让她的话,显得我手把不好似的。”

顾南亭说:“还以为商语给你留下了心理阴影。”

程潇晒笑,“那太抬举她了。”

确实,凭她的性格,能影响她的人不会有几个。顾南亭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到达中南航空的员工宿舍,顾南亭理所当然地帮程潇拿行李。电梯里,走廓中遇见相识的同事,他们都面色无常地和顾南亭打招呼,似乎对于大老板的驾临司空见惯。

但是,程潇不回头也感觉到了他们别有深意的目光。她打开单身宿舍的门,等顾南亭进去时说:“就这么点行李,我自己来绰绰有余。

顾南亭以主人之姿在房间内巡视,“那我刚刚要上来,你怎么不拒绝?”

程潇瞥他一眼,“有人充当免费劳力,我又何必在意别人的眼光?”

顾南亭一笑,“既然我们都觉得情况对自己有利,我和你一样,不在意。”

看似冷漠的大老板莅临员工宿舍,屈尊降贵给程小飞拿行李的事几乎瞬间在公司传开。

觊觎程潇美色的男机长纷纷表示遗憾,“我怎么不知道潇美人搬家呢,错失了一次表现的机会,简直天理不容。”

视顾南亭为男神的空乘又是另一番花痴感慨,“要是知道顾总喜欢技术型的女人,我拼了命也要学飞行,哪怕飞蛾投火。”

夏至则功德圆满似的给程潇打电话说:“顾南亭喜欢你的事终于人尽皆知了。”

程潇正在签派中心取飞行任务,闻言说:“喜欢我的人多了,他算老几。”

夏至笑得不以为意,“我怎么觉得他是在向全公司的男性员工宣告,他对你拥有所有权?”

程潇倒没往这方面想,她只以为,“他在向我施压。”

夏至笑得更大声,“把他逼到这个份上,程潇,你牛叉。”

程潇换了个话题,把肖妃的复查结果告诉了她。

“那就好。”夏至也松了口气,“对于干妈,我脸上只剩大写的服。对了,研讨会的名单上有倪湛,你有个心理准备。”

研讨会?如果她不提,程潇几乎忘了,由民航局主办,中南航空承办的民航研讨会下周就要召开了,她无所谓地说:“有什么可准备,本来也没到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步,见个面没什么大不了。”

倪湛不比斐耀,夏至总是不放心,“或者顾南亭已经成为解药了?”

程潇语气平静得听不出悲喜,“你的意思是倪湛是毒约?他份量够吗?”

待通话结束,程潇关了机,转身见同机组的祁玉站在不远处看着她,像是恭候多时。

程潇走过去,单刀直入:“从准备会上就一直盯着我,怎么,哪里得罪了?”

祁玉的眼里有明显憎恶的情绪,“原来传言有人走绿色通道进入公司是真的。”

“你说我?”程潇姿态坦然地反问,“那又怎么样?”

“怎么样?你倒是好意思承认。”祁玉以疯刺的口吻说,“看来倚仗长得漂亮,被一群肤浅的男人奉为女神的感觉很不错。”

“谢谢你对我颜值的肯定。不过提醒一句:如此下狠手地一杆子打翻一船人,不是件讨好的事。”话至此,程潇倾身靠近祁玉,像说悄悄话似地气她:“尤其你男神也在这艘船上。”

“你!”祁玉顿时气得脸色发白,“别以为长得漂亮就能为所欲为。”

程潇直视她,“只有貌不如人,才会认为别人的漂亮是武器。”见祁玉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握成了拳,她故意说:“啊,对了,给我特权走绿色通道的人是谁你知道吗?用我告诉你吗?”

祁玉瞪着她:“程潇!”

程潇微微一笑,“看来你很清楚,那我就不废话了。”

程潇并不是那种轻易受他人影响的人,但祁玉的挑衅依然令她不悦,所以当旅客登机时,有两位乘客不知所踪,她的耐心所剩无几,以至于和地面管制员询问:“2134完全准备好了吗?”

程潇语气生硬地答:“还没。有两位旅客失踪了,正在发布寻人启示。”

管制员照例催促:“动作稍快点,前面Y市已经开车了,你再不走我就让后面的BJ先走了。”

遇上这种情况,机组通常要说几句软话,为自己的飞机争取时间,程潇却答:“飞帝都就能插队吗?这个不能听你的,我们要先走!”

管制员又气又忍不住笑,“动作稍快点吧。”

等那两位乘客终于登机了,程潇的机组完全准备好了,她说:“2134申请马上推出。”

管制员又回应,“2134稍等推出。”

程潇不悦,“不是该催我们动作快点吗?怎么又不让我们走了?”

管制员解释:“跑道头BJ的飞机还没开车。”

程潇命令:“让它快点,否则就靠边站让我们先走。”

管制员哑了一下,时明憋笑得很辛苦,林一成没听见似的一脸平静坦然。

本以为乘客失踪令航班延误已经够不顺利了,结果飞机起飞没多久,距离目的地机场尚有三分之二的距离时,祁玉向机长报告说:“有一位五十多岁的女乘客身体不舒服。”

“身体不舒服?”林一成一时之间无法从她简单的一句话里判断出事情的严重性,“具体情况怎么样?有随行家属吗?”

“有,他丈夫说女乘客的心脏不太好。”祁玉语速很快地补充了一句:“这对夫妻就是之前失踪那两位。”

林一成吩咐程潇:“去客舱看看。”然后联系地面的医疗机构。

女乘客已经有了昏迷的迹象。程潇协助乘务长把她平放在客舱走廊的地板上,并组织其他乘客坐好,以免围观时造成空气不畅,然后问女乘客的丈夫,“有随身带药吗?”

老人脸色苍白,慌慌张张地去拿座位上的包。

程潇见他手抖得厉害,接过他的包,“您告诉我药放在哪儿。”

老人的眼泪都快掉下来了,他哽咽着说:“我们是要赶去处理儿子的后事的,没想到……”

原来,夫妻俩在A市工作的儿子出车祸去世了。

机上的乘客原谅了因他们晚登机导致了飞机延误的过错。

程潇把女乘客的情况叙述过后,林一成身为机长,当机立断申请返航。

这是最快的落地的方法,没有之一。

空管得知飞机上有急症病人,马上指挥飞机调转机头,下降高度,直飞G市。

为了缩短返航时间,程潇他们的飞机不得不在低于10000英尺的高度下飞行。而这种高度之下飞行速度是有限制的,但为了给心脏病发的乘客争取抢救时间,林一成在迅速下降到5400米的巡航高度后,始终保持着超速的状态。与此同时,程潇既要负责机组的通讯工作,又时刻保持与客舱的联系,随时掌握女乘客的病情。

然而,女乘客还是没有撑到飞机落地就陷入了昏迷。

程潇立即表示:“我学过紧急救护,我去。”

林一成继续操纵飞机,同时指示时明:“与地面医疗中心联系,确保飞机着陆前他们能够及时到位。”

飞机接地时,程潇正在为女乘客做人工呼吸。她感觉到林一成的刹车很急,而飞机滑行的速度也比平常快很多。机上的乘客显然也感觉到了异样,面色紧张。程潇清楚林一成是使用最大刹车来缩短着陆滑跑距离,以争取快速退出跑道,尽快滑到登机口。但此时此刻她来不及对大家解释什么,只扬声说:“请大家在飞机停稳后原位坐好,不要随意走动,以便医务人员进入客舱,对航班上的病人进行紧急救治。谢谢大家的配合。”

当飞机靠上廓桥,医务人员登机,把病人抬出机舱,直接在廓桥内进行了几分钟的抢救,然后才把戴着氧气罩的女乘客抬走。

由于程潇和乘务长先前在飞机上使用了紧急医疗设置来救护病人,地面需要上机更换医疗包。等待的时间里,飞机重新加了油,更新了飞行计划。一个小时后重新起飞,除了机上少了两位旅客,一切如旧。

程潇做机上广播:“医疗中心刚刚通知,我们航班上的病人经抢救已经脱离危险。在此,我代表机组感谢大家的耐心。接下来,我们会把大家安全地送往A市。”

客舱内一片欢呼,唯有林一成和时明的脸色瞬间变了。

当晚林一成的机组在A市过夜。到达酒店后,他叫时明和程潇去他房间。

不给程潇解释的机会,林一成率先发难,“谁允许你做失实广播?医疗中心明明通知,抢救失败!”

没错,抢救失败,女乘客去世。

程潇回答:“我们尽最大可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把乘客送回地面接受治疗,医疗中心却把这种噩耗带给我们。我认为,这对机组成员和机上乘客的情绪有很大的负面影响。与其这样……”

“与其这样,不如欺骗他们?”林一成语气很硬,“程潇,你以为你承担下这种压力,纸就能包住火吗?机上一百四十二名乘客,关于返航的起因、经过、结果,他们有权获得真实的反馈。况且,一旦女乘客抢救失败的事实被曝出来,与我们的机上广播不符,是会影响公司名誉的你考虑过吗?还有她的家属,公司该如何解释?生与死,是可以随意玩笑的吗?”

“我绝对没有玩笑之意!”程潇看着林一成,“在经历了返航和延误后,再把抢救失败的噩耗带给乘客和乘务,你不觉得残忍吗?何为旅途愉快?仅仅是服务用语,而非真心的祝福?林机长,即便事不关已,死亡也不是我们愿意听闻的消息!”

“不愿听闻就不用面对吗?”林一成的目光静得透出冷意,“作为民航飞行员,我们每分每秒都在强调确保飞行安全,为的是避免空难的发生!但空难就真的不会发生吗?发生了怎么办?世人不再坐飞机,还是我们不再飞?程潇,如果遇到所谓不好的消息你首先想到的是逃避,你劝你退出飞行队伍!”

尽管平时林一成少言寡语,为人清冷,但很少发脾气,现在却碰上像程潇这样敢顶嘴的,时明见他脸色实在不好,语气又那么重,赶紧说:“林机长,程潇还是新人,况且她的初衷……”

林一成却打断了他,“新人旧人都要尊重事实,敢于面对!程潇,我给你三天时间思考,如果你认为自己承受不了这种压力,这个航班组合飞完,你告诉我。”

时明悄悄拽了下程潇的制服,意思是让她应下来。

程潇却不需要考虑,当即回答:“我当然可以承受飞行压力,但我不认为乘客有必要和我们承受同样的压力。”

林一成向来都把情绪控制得很好,然而这一刻他险些压抑不住,如果不是搭组时程潇的表现无可挑剔,他几乎要把她退货,“要想飞,就把所有的你以为都给我忘掉!”

“我以为”通常是由经验积累而来,但对程潇而言,她的飞行经验还很匮乏,所以,她没再坚持,“广播的事,我向公司报告。”

林一成把房间的窗户打开,任由冷风迎面吹进来,“我是机长,哪儿轮到你说话?”

程潇退一步说:“我个人的报告明早交给你。”

林一成回答她:“出去!”

等两人被轰出来,时明正组织语言准备安慰程潇,就听她说:“搭组以来,第一次听林机长说这么多话,真不容易。”

时明看着她再正常不过的表情,觉得安慰什么的,女神小师妹根本不需要。他一脸挫败,“无用武之地的感觉真的是,好尴尬啊!”

程潇这次的排班是一个航班组合。这种组合通常就是连飞四天不着家。所以,当她完成这次飞行任务回来,已是四天后。八个航段的飞行,林一成和程潇相处如常,如同没有发生过那夜的争吵。

G市刚刚经历了这个冬天第一场大雪,气温骤降到零下十几度,而作为这个季节的代言人,树上、建筑物上,都覆盖着一层洁白的积雪。程潇下机时和机组成员一样,制服外又套了件大衣。雪后光线太强,为了保护眼睛,她戴了墨镜,与林一成并肩而行的画面,令旁人侧目。

根据公司规定,他们机组要针对返航事件做报告。报告会上,林一成说:“我相信我的机组成员对女乘客病情的判断。至于是继续前往目的地机场,还是备降其它机场,或是返航,就应该由我来决定。很遗憾,抢救失败。”

“抢救失败”四个字一出口,会议室里鸦雀无声。

客舱服务部经理看了眼林子继。

林子继则皱起了眉头,目光落在程潇身上。

顾南亭端坐不语,面对众人,面色无异。

片刻,祁玉以不高不低,恰巧能被众人听见的声音说:“可程潇明明在广播里说,病人脱离了危险。”

程潇唇角一牵,笑意里透出讽刺之意。然而,在她开口之前,林一成说:“为了确保机上旅客与客舱服务人员的情绪不受影响,接到医疗中心的通知后,我授意副驾驶程潇进行机上广播,通知病人脱离了生命危险。”

程潇站起来,身穿飞行制服打领带的她,在众人的视线压力下坦然承认:“与医疗中心的联络工作是由我负责,我接收到地面的信息后擅自作主广播,与林机长无关。家属方面,我会在会议结束之后去探望,针对广播一事予以解释,请求谅解。”

林一成看也不看她,“我是机长,机组成员的一切举动都是服从我的指令。”

程潇还要再说什么,却被顾南亭的眼神制止了。他双手交握放在桌子上,嗓音低沉地开口:“返航、机上抢救,我对机组的决定和期间采取的紧急措施,无可挑剔。所以,针对2134次航班返航事件,给予机组全体成员表扬。至于为安抚乘客情绪的失实广播,机长林一成负主要责任,记过一次,停飞一周。副驾驶程潇,”他停顿了一下,视线落在程潇身上,“公司内通报批评,停飞一周。”

飞机上出事机长都是主责。对此,包括程潇和机长林一成在内,无人能够反驳。

会后,祁玉故意落在人群之后,低声对程潇说:“是不是以为他会袒护你?”她说完径自笑了,“对于南亭哥,你的了解还太少。”

南亭哥!如此亲密的称呼,是在宣告她与顾南亭的关系与众不同吗?只是,连飞了四天的程潇实在累得没有心情多说一个字,“说完了就让开。”

祁玉气恼地盯着她,“在我面前还用得着扮高冷吗?”

“我是真高冷,高傲自信的高,冷漠不容人的冷,”程潇的眼神已经冷下来,“另外,中南不是你当家作主,所以不要一副女主人的姿态和我说话。看不惯我可以去找你的心上人,让他开除我。你做得到,我把膝盖奉上。否则,对我客气点。”

“你!”祁玉言语不敌,一怒之下抬手朝程潇的脸招呼过来。

当然不可能得逞。程潇稳稳地截住她手腕,甩开,“如果我任由你打下这一巴掌,我敢保证你明天就不再是中南航空的员工。这个人情,你给我牢牢记住。”

这样一耽误,程潇没能及时拦住林一成表达自己的歉意。

林子继折返回来时,只有祁玉一个人站在会议室里,一动不动的姿势如同雕塑。

他的手搭在门球上,片刻,状似随意地问:“怎么还没走?”

祁玉没有转身,也没有应声,像是被窗外的景色吸引。

林子继推门进来,他走到窗前,看着她的侧脸问:“你对程潇有敌意?还是我的错觉?”

祁玉眼波里里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怒意再度被挑起,她冷笑,“果然漂亮的女人都有优势,尤其在男人面前。”

林子继忽然从她透出讽刺意味的言语中听出了端倪,“是因为……”但是,“顾总”二字终是没说出口,他自嘲般笑了笑,然后转身。

不是预想的质问或安慰,祁玉不解,“不是该说点什么吗?”

“如果非要说点什么,”林子继背对她,“你也有优势。”

而且你比任何人都擅于利用这种优势。而我,竟然甘于被你利用。

程潇有意去探望去世乘客的家属,林子继却说:“顾总已经代表公司去过了。对于广播一事,老先生表示理解,他还让我们转达对你的感谢。”

程潇说:“要谢也是对机组,我做的只是份内事。”

随后她给顾南亭发去一条信息,“谢谢你替我善后。”

似乎对于她的反应不太满意,顾南亭问:“只是这样?不该有点实质性的表示吗?”

实质性?程潇想到夏至曾说的以身相许。她回复顾南亭,“你想得美!”

顾南亭应该是在忙,晚了片刻才回,“知道我在想什么就行!”

这人真是,不放弃任何撩拨她的机会啊。程潇不理他了,回宿舍休息。

飞完一个航班组合按例休息两天,再加上停飞一周,时间充裕到可以随意挥霍了。程潇先睡了个够,直到被饿醒。

顾南亭的电话在这时打过来,问她:“赏脸一起吃个饭?”

程潇看看时间,晚上九点,她语带笑意地问,“是特意等我吧,时间掐得挺准。”

顾南亭抬头,看着她高挑纤瘦的身影出现在窗前,“给你十分钟收拾自己。”

程潇回答,“五分钟就够了。”

三分钟后,她宿舍的灯熄了,再两分钟,她从宿舍楼里走出来,大手一挥要求:“撸串。”

顾南亭边为她开车门边说:“第一次正式约会,我们不该选个环境优雅的西餐厅吗?”

“既然顾总这么有经验,我悉听尊便。”程潇闻言双手抱胸,“不过纠正一下,不是约会,只是一起吃个宵夜。”

顾南亭拢了拢她的羽绒服,“这是表示我又被甩了一次吗?”

程潇坐进车里,“你这么理解我也没有异议。”

顾南亭皱眉,“不否认不能聊下去吗?”

程潇偏头看他,“可以关车门了,谢谢。”

程潇的饮食习惯并不好,嗜酒嗜辣爱宵夜,偏偏她身材好到令女性同胞嫉妒。烧烤店里,她津津有味地啃着变态辣鸡翅,明明是大快朵颐,却又不失优雅。

顾南亭把矿泉水递过去,轻责道:“胃都是这么被辣坏的。”

程潇抬眸,“谁说我胃不好?”

顾南亭伸出手去,用纸巾擦掉她嘴角边的辣椒沫,“培训时不就常胃疼吗?我都看见过你捂着胃,还一副厌食的样子。”

程潇打开他的手,“我那是肚子疼大老板。”说着自己忍不住笑起来,见顾南亭眼睛也有笑意,她反应过来,“和一位女士讨论这种问题,很不绅士吧?”

“讨论?”顾南亭失笑,“我才没那么下流。”

程潇把剩下的一串鸡翅给他,“你下不下流我才没兴趣!”

顾南亭也不介意她故意用辣翅堵他的嘴,他慢条斯理地吃起来,吃完才说:“抢救乘客的工作,乘务长完全可以胜任,下次不用你亲力亲为。”

程潇一手托腮,满脸俏皮,“不想我给别人做人工呼吸就直说,太委婉我可能听不懂。”

顾南亭淡淡地甩出几个字,“知道就好。”

程潇试图说服他,“可她是女的。”

顾南亭瞥她一眼,“所以这次才原谅你。”

程潇一挑眉,“你去医院看病时,会介意医生的性别吗?”

“我怎么样都可以。”顾南亭盯着她的脸,“你不行。”

程潇试图争取,“这种事也不是随时都有。”

顾南亭坚持,“一次也不行。”

程潇啧啧两声,朝他竖大拇指,“占有欲真强,爷们儿。”

顾南亭被气笑了,“撒个人尽皆知的弥天大谎,后果却要自己扛,你够本事的。”

程潇不以为意,“我惹祸的本事你应该有所了解,入职前我和你坦白过。只是这次连累了林机长,很过意不去。”

顾南亭把一张纸条给她,“王老先生的地址和电话。他说换成是他,也会那么做。他还很抱歉耽误了全机人员的行程,以及给机组人员添麻烦了。”他停顿了一下,等她把纸条接过去才继续,“但是,人情和原则是要分开的,谎报的行为不该发生在一位成熟的机长身上。”

程潇没有像以往那样反驳,她点头:“给林机长的报告我会重新写的。”

她能认错,而不是固执地坚持己见,顾南亭欣赏而欣慰,“林一成是中南最优秀的机长,由他带飞,你会成长的更快。只是他那个人要求苛刻到近乎完美,相比之下,你承受的压力会更大。”

程潇把纸条收好,“我懂你的用意。”

顾南亭抬手摸她发顶一下,“改天一起去看王老先生,他身边没什么亲人了。”

程潇没有拒绝,她说:“好。”

宵夜结束,顾南亭径自把车开去了一家酒吧。

程潇不解,“不是不让我喝酒吗?”

顾南亭熄火下车,“你什么时候听过我的话?”

程潇跟着下来,“对于工作,我一向服从大老板安排。”

顾南亭绕到副驾一边,一手撑在车身上,把她抵在自己的身体和保时捷之间,“除此之外呢,听谁的?”

“老爸也会给点面子。”程潇仰脸,盯着他英俊的面孔说:“老公的震慑力可能更大。”

顾南亭俯低头,近在咫尺地注视他,“这是提醒我该朝哪个方向努力吗?”

程潇一副“不自作情会死吗”的疑问,“不随意曲解我的意思,还能聊下去。”

顾南亭有点冤,“明明是你先撩的我。”

程潇推他一把,“定力太差,有待提高。”

撑在车身上的手落下来,顾南亭握住她的手:“这种考验对我真不利。”

酒吧里人不多,柔和的灯光,低缓的乐声,气氛温馨,令人舒服。

顾南亭视线所及,是迎面而坐的程潇低眸浅酌,然而,他脑海里浮现的却是:按现在的时间计算应该是六年后,他们在G市最灯红酒绿之处偶遇的情景。

得知分了手的萧语珩与冯晋骁复合那天,他推开了一家酒吧的门。一杯龙舌兰入口,有个女人主动投怀送抱。从未有过的寂寞袭上心头,有那么一瞬间,他动了堕落的念头。

女人提议他请喝酒,顾南亭没有拒绝。甚至三杯过后,女人往他身上蹭,他都享受般接受了。直到程潇出现,在放纵迷乱的气息里,目光沉沉地注视他,才如梦初醒。

顾南亭拂开女人已经搭上他肩头的手,“抱歉,我在等人。”在乐声中喊程潇,“程程。”

当然是故意称呼得那么亲密。但那一声“程程”出口,顾南亭还是被自己脱口而出的自然和亲昵吓到了。然而那一刻,实在没心情考虑太多。

如果程潇没来,会放纵自己吗?顾南亭没有把握。

如果程潇视而不见,要如何收场?顾南亭不知道。

幸好,她出现了,还在变幻的灯光里走过来,并配合地把手递向他伸过来的手里,借着他的手劲坐上他的腿。那娉婷袅娜的姿态,以及抬眸间看向女人那一眼,似乎都是在宣告对他的所有权。

那一刻,有一种异样的情绪在胸臆间翻涌。

那一夜,似乎是他们关系转变的分界点。

然而那时,顾南亭还陷在萧语珩的执念里,以至后来离开酒吧,他控制不住地把车速一提再提。换作旁人估计是要被吓哭了,程潇却只是一言不发地坐着,目光投向窗外。快速倒退的街景里,顾南亭不经意间看到她的侧脸,只觉得安静到完美。

她的美丽太过张扬,谁都无可回避。顾南亭身为她的上司,都觉与有荣焉。只是那一刻,并没有产生什么特殊的想法。他把车停在霖江之畔,寂静的夜色里,一根接一根的抽烟。

程潇没有跟过来,她倚车而立,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陪了他整夜。

自那之后,萧语珩于顾南亭而言,就只是妹妹了。他和萧素一起帮她置办嫁妆,以兄长之名把她交给冯晋骁。可终究是自己守护了多年的人,很长一段时间,顾南亭都觉意难平。所以才在萧语珩结婚前夜和程潇说了那么混账的话。而那夜之后,顾南亭再无法像从前那样仅仅把程潇视为师妹或下属了。再见,莫名地多了几许期待。期待她能看见自己,哪怕只是以下属的身份称呼他一声:“顾总。”

结果却是,喝酒这种她最爱做的事,对她都失去了吸引力。顾南亭根本不记得,她以有飞行任务为由拒绝了自己多少次。总之,那一夜后,他开始慢慢习惯被拒绝,以及独饮。直到意识到程潇是在冷着他,顾南亭忽然有些接受不了。

何故接受不了?顾南亭曾在被冷落的时间里反复认真地思考,当他自认找到被冷的根源,他又否定了自己。他可以理解一个那么优秀的女子被他视为备胎作为“将就”有多气愤,他却不敢想程潇是因为喜欢他才那么气愤。

在优秀如程潇面前,顾南亭失去了自信。他意识到,自己于程潇而言没有任何优势。而她有多骄傲,在被冷的半年里顾南亭也深有体会。除了放低姿态去争取,除了真心以待,根本毫无机会。

随后不久发生了人质事件,接着那个雨夜表白遭拒,再后来,他回到了和程潇初识这一年——

是老天给他的机会吗?当程潇不再像初识时那么排斥他,当他们的相处越来越融洽,顾南亭终于不再因时间错位感到孤单和懊恼,他甚至放弃了寻找回去的机会,只希望就这样下去,好好地证明对程潇的爱情,让她相信,他没有将就之意,更不是草率地喜欢。

顾南亭忽然觉得,偏得了七年,是一种得天独厚的幸运。

男人冥想的姿态十分赏心悦目。线条分明的脸,深邃黑沉的眼,让他沉静端凝的轮廓充满了沉稳练达的味道。程潇执杯注视,目光是毫不吝啬的痴迷。

顾南亭回神,抬眼时触及她专注的视线,唇角一弯,“第一次为自己长得帅感到荣幸。”

程潇也不回避,甚至对他的话表示了认同,“是我喜欢的类型。”

太过直白直接。可受宠若惊的同时,顾南亭觉得她接下来还会有个类似“但是”这样的下文。果然,程潇继续,“可惜,我不想交一个像老程那样爱教训我的男朋友。”

顾南亭眼底的笑意来不及释放便已收敛,他略显严肃地说:“你不爱吃的食物通常是对你健康最好的。同样,你讨厌的人也可能是最关心喜欢你的。”

“是吗?”程潇不认同,“我讨厌倪湛,还有他妈。”

“他们……”顾南亭捏眉心,“我是说我!”

程潇笑起来,笑容在柔和的灯光里明艳照人,她说:“那你直说啊,拐什么弯!”

那晚送她回去,顾南亭再一次问,“要考验我到什么时候?”

对于他的心急,程潇不为所动,“我对飞行没有野心,凭的是热爱,所以,我没打算在成为机长前谈恋爱。”

成为机长至少要四年。四年是最快的了!四年?

顾南亭眉心微聚,“那斐耀是怎么回事?”

“他?枯燥生活里的一味调剂?”程潇直视他,“或者你想成为第二个他?”

宁可现在被甩一万次最终赢得她的心,也不要得到后再被甩出十万里。顾南亭静了一下,然后没好气,“还站这儿干嘛,等我送你上楼啊?”

程潇也不生气,反而笑道:“本想给你一个吻以示你为我善后的感谢,看来你是不稀罕。”她挥手再手:“好梦大老板。”

目光定格在她离去的背影上,顾南亭难得认真地思考:她说的那一吻,到底是故意撩他,还是他因语气不好真的错过了?

——于是,哪里还有什么好梦,堂堂顾总被这个疑问纠结得一夜没睡好才是真的。

随后两天程潇正常休息。她约了肖妃,陪她娘亲先逛街加吃饭。

母女俩的话题当然离不开程厚臣。身姿曼妙打扮得像是程潇姐姐似的肖妃说:“像他那样的男人,嫁给他的时候我就知道,即便有妻有女,也会有女人前仆后继地贴上来。他没在外面养个小的,就是真爱我了。但你说,他好歹找个像样的,倪一心那种徐娘半老也不放过,我都替他丢脸。”

程潇一口茶呛在嗓子眼里,她才缓过劲来要说话,倪一心已经从她们后面的座位走过来,姿态雍容地问:“肖总这样在背后议论别人,似乎很不妥当。我确实比你年长几岁,却也担不起你一句徐娘半老。另外,如果没有这年长的几岁,我怎么能早认识厚臣几年。”

这种冤家路窄,程潇也很无奈。她没急着说话,只看着肖妃,静待太后娘娘亲自动手。

尽管倪一心保养得当,但站在肖妃面前,老态还是显而易见。加之肖妃从来不缺少自信,她见此阵仗,不慌不忙地接招,“说议论是抬举你!骂你才是我本意。倪一心,程厚臣不在这,你也不必惺惺作态。我是和他离婚了,那又怎么样?老娘甩了的男人你都要不起,冷血如我,都要同情你了。”

倪一心被戳中心事,骄傲冷漠的神色有崩溃的迹象,她冷冷地注视肖妃,“我能否要得起还是未知数,你却已经成为他的前妻。况且,即便我要不起,也是他的红颜知己。相比之下,你这个下堂之妻,实在是没有立场和我说这些。”

今时不同往日。肖妃已经不是四年前的肖妃了。如同久经沙场一样,她并没有被倪一心一句“下堂之妻”激怒,反而付之一笑,“多和你这种置脸面于不顾女人说一句都有争风吃醋的嫌疑,我不想自降身价抬高你,但我实在忍不住好奇之心想问一下红颜知己女士,被程厚臣拒之门外的感觉如何?”

倪一心怎么都想不到,程厚臣拒绝她的事被肖妃知道了。这段时间以来压抑在心底的怒意被挑起,她几乎控制不住要当众给肖妃一个耳光,而这也是一直以来处于下风的她想做的。但理智提醒她,肖妃旁边始终一言不发的她的宝贝女儿程潇不会给自己机会。

如其自己逞一时之快闹得太过令程厚臣反感,不如激怒对方,继续维持自己弱者的姿态。思及此,倪一心对肖妃怒目以视,“看来你以为以残破之躯挽回厚臣是件值得骄傲的事。”

倪一心甚至准备好了承受肖妃的耳光。然而,原本一言未发的程潇在这时倏地抬眼,一字一句地质问,“她一个人你都未必是对手,怎么,还要我也参战吗?”对肖妃的维护之意不言而喻,而她垂放在桌上的手已经端起杯子,下一秒,就会把整杯水泼到倪一心脸上。

肖妃却在女儿发飙前按住她的手,视线则动也不动地锁定倪一心,语速缓慢地说:“我以残破之躯都能赢了你,倪一心,这辈子你也只佩给人做小。”然后在倪一心近乎恼羞成怒的目光里,她慢条斯理地拿出钱包抽出一张卡给程潇,“用你爸的卡给这位没名没份的知己女士把账结了,算是感谢她在没有我的时间里对你爸的陪伴。”她说着回视倪一心,“离婚四年,我从没花过他一分钱,哪怕他在这张卡里存了个天文数字。现在为了你,我或许该考虑他求合的心意。万一我答应了复婚,倪一心,我会让他谢谢你。”

肖妃说完拿起包,姿态优雅地离开了餐厅。

程潇随即起身,倪一心的眼泪在这时掉下来,她说:“小潇,倪阿姨没想过贪图你爸爸什么,我只是……”

可惜,程潇看穿了她的虚伪,“只是找到他妻子的软肋,不费一兵一卒毁了他的婚姻,在他面临失婚痛苦时,以无辜者的身份陪在他身边,以获取他的怜惜?倪女士,我虽然不清楚你是怎么在我妈面前挑拨的,但你用的伎俩我也可以想像。”

倪一心试图解释,“小潇,你误会倪阿姨了……”

程潇以冷漠的眼神注视她,“你很有本事,能背着老程出手激得她非离婚不可。但如果你以为这样就能冠上程夫人之名,就太低估他们夫妻二十年的感情了。倪一心,以前我不插手,是因为他们离婚隐瞒了我,当我知道时木已成舟。现在,即便他们不能复合,你也别想踏进程家。不信你就试试,看看老程会不会因为你连我这个女儿都要舍弃。没错,我就是仗着老程对我的爱恃宠而娇,你能拿得住老程,你来!”

当晚程潇回家就把肖妃和倪一心巧遇的事汇报了,末了她问:“你有什么感想?”

程厚臣眉头紧锁,“我已经和她说清楚了,我还是要和你妈在一起的。不是因为她生病了,而是通过这次她生病的事,让我认识到了谁对我而言更重要。”

程潇欣慰似的点头,“希望你的回头是岸还不晚。祝你成功,老程。”

对于女儿玩事不恭的态度,程厚臣不满地瞪了她一眼,“你妈怎么说?又骂我了?”

程潇笑了,“我说没骂你肯定不信,不过你该因被骂感到高兴啊。如果真如她所说,要和你老死不相往来,依她的性格才懒得和倪一心吵架。”像是担心程厚臣听不懂似的,她补充:“争风吃醋这种事,都是因为爱。”然后她煞有介事地叹气:“不知道她看上你什么了,离婚四年还在为你与人大动干戈。”

程厚臣顺手抓起靠垫扔过去。

程潇跳着躲开,“一言不合就动手,老程你好意思吗?”

晚上程潇正在计划随后几天的日程,就接到林子继的电话,通知她次日早起上航线。

程潇不解,“我不是被停飞了吗?”

林子继没有多余的解释,只说:“顾总取消了对你的处分。”

程潇给顾南亭打电话,“什么意思?”

顾南亭应该是在家里,周围很静,而他的语气和环境一样静沉,“为了给你创造条件早日飞满航时,成为机长。”

因为她说成为机长前不恋爱?程潇难得被噎了一下,缓了缓才说:“你这么做在别人看来会有袒护我的嫌疑。”

“我袒护自己的爱情有什么不对?”顾南亭笑得云淡风轻,“再说了,中南航空我还说了算,谁敢说三道四?”

“既然你这么坦然任性霸道……”程潇语气温柔地说:“我可不可以提个小小的请求?”

顾南亭当然明白她意在林一成,但他故意说:“先答应我交往的请求,你可以提不止一个小小的请求。”

程潇咬牙,“你等我衡量一下划不划算再回答你。”

顾南亭失笑,他用一种近乎宠爱的语气说:“早点儿睡,明早还要飞。”

林一成沾了程潇的光也复飞了。两人依旧搭组飞行,见面时像没发生过谎报事件一样,所有的交流仅限于飞行。而程潇也确实重新递交了一份报告,林一成对此只说:“下不为例。”

顾南亭也没有干涉飞行员的排班事宜,只授意夏至把程潇的排班表复印一份放在他办公桌上。对此,夏至略显伤感:“程潇,我有预感,你很快就不再属于我和咖啡了。”

程潇抬手勾了她下巴一下,“别吃醋,我最爱的依然是你们。”

咖啡听出了端倪,他朝夏至眨眼,“就凭这用心程度,顾总上位指日可待。”

然而,在用心攻克程潇这座堡垒的同时,顾南亭也没有忘记接任副总之初许下的承诺。如今半年多过去,中南航空的业绩相较同期虽然有所提升,但距离20%还有很大的差距。

四季度总结会上,顾南亭终于提出除人事调整外的第二大举措:引进100辆豪华客车,投入到国内四大运行基地,专供输送乘坐中南航空班机的乘客。

多数高层则认为,只要有航班降落,无论多晚,机场都有留守巴士,能够把下机的乘客送到市区,航空公司完全没必要自行引进巴士。这种投入,无疑是资源浪费。

顾南亭进一步说明:“引进客车的出发点不是航班落地后乘客如何进入市区,而是因为我们公司拥有这种特色服务,吸引更多的乘客选择中南航空。”

有高层反驳,“机场巴士的上座率本来就不是很高,通常只有60%,我们却要在这个时候投入客车,无疑是自寻死路。”

顾南亭示意夏至把调查报告发给众人:“机场巴士的上座率确实不高。首先,巴士的发车有时间限制,除非满坐才能提前发车,这直接导致赶时间的乘客放弃乘坐。其次,巴士线路固定,停靠点分布不均匀,乘客即便乘坐它进入市区,距离目的地较远,还要转乘其它交通工具,浪费时间是一方面,行李再多的话,出行十分不便。”

众人翻看报告时,夏至继续讲述:“我们自行投入客车作为机场快线就可以不受发车时间限制。至于路线,我们将设定多于机场巴士的停靠点,即便有乘客还需转乘其它交通工具,我们也将把乘客送到市区内交通最便利的位置。除此之外,我们巴士的最大优势是免费。但在提升了飞机的上座率后,公司并不会有所损失,反而会创造利润。”

报告中有为期一个季度的调研数据,是具备说服力的。但这种尝试却是业内首例,一位高层顾虑,“客车购进费用,车辆每日的燃油费,以及后续的保养维修,再加上司机工资,这些固定费用与增加的机票利润相比,会不会入不敷出?”

对此,顾南亭的解决方案是,“一次性支出客车的购进费用,会大幅度提高我们的运营成本,所以我的想法是,改变费用支付方式。”

当他把计划和盘托出,对于他的稳操胜券,众人没再提出异议。

接下来,夏至把几大客车品牌商的资料给顾南亭。

顾南亭看都没看,把资料一推,“程安集团不该是我们唯一的选择吗?”

中国程安集团,以客车制造销售为核心业务,兼顾其他投资业务的大型企业集团,去年刚刚以200亿收入位列国内民营企业500强榜单第100位排名,是客车的领导品牌。

夏至有点明白了,“顾总的功课做得很充分啊。”

顾南亭淡淡一笑,“有人比一个集团还难搞定,我不下功夫行吗?”

夏至善意提醒,“一个人都这么难搞定,别说那么大一个集团。顾总,祝你好运。”

顾南亭听出了揶揄之意,他把事先整理的程安集团的资料递过去,“你去预约一下,通过私人关系。”

夏至随后给程潇打电话,“你家顾总让我约老爹见面。”

程潇正在签派中心取飞行任务,闻言置身事外地回答,“他是你上司,让你干什么你就干,和我汇报什么?”

“关于公司要引进客车的事,”夏至梳理了下思路,“他向你请示过?”

“请示我?中南航空的决策者是谁你不清楚吗?”程潇反问她:“你的智商呢?找回来再和我说话。”

“我的……”夏至听着话筒里传来的盲音,半天才反应过来。调研的工作一直是她在负责,而她不止一次向乔其诺请教过,包括调研报告都是出自乔其诺手笔,程潇虽然没有多嘴问一句,但聪明如她,估计早就想到顾南亭的计划。而顾南亭之所以如此坦然地让自己以私人关系预约程厚臣,程潇又对此持默许的态度,必定是因为此次合作可以令中南航空和程安集团共赢,否则日后堂堂顾总如何面见——岳父!

“这两个人简直是,”夏至一拍脑门,“狐狸和猴配的啊。”

当夏至以干女儿的身份约程厚臣喝茶,老程笑了,“如果只是喝茶这么简单,直接回家就是,用得着特意打电话?只有工作才需要提前预约吧?”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夏至佩服得五体投地,她实话实说:“是公司的事。”

程厚臣没再多问什么,“那就明天下午吧,正好有一个小时的空闲,我也和你说说话。”

第二天顾南亭提前半个小时就到了,环境优雅的茶室里,他坐在窗边等待。临近两点,远远看见一位身穿大衣的中年男子稳步而来,身后缓慢地行驶着一辆宾利时,他立即起身。

茶室门口,夏至迎上去,“老爹您怎么走来的,刚下过雪路很滑啊。”

程厚臣像没看见顾南亭一样,径自和干女儿聊天,“程潇说我再不锻炼,四肢都退化了。”

夏至毫不客气地说:“她是嫉妒我们可以在地面上跑跑跳跳。”

程厚臣叹气,“我也有同感。不过女儿之命,莫敢不从。”

夏至笑眯眯地,“谢谢老爹能来。”

这样的父女相处,让顾南亭无声笑起来,他尾随两人身后,走进雅间。不用夏至引见介绍,他先请程厚臣上座,才言语恭敬地主动开口:“程伯父您好,我是顾南亭,是我让夏至约了您。”

程厚臣脱下大衣递给夏至,一派悠然地落坐,“既然是谈公事,顾总称呼我伯父有欠妥当吧。”

都是老江湖,夏至觉得自己在这里像个智障,她说:“我去请茶艺员过来。”

等她关上了雅间的门,顾南亭在程厚臣对面坐下,亲手泡茶,直到把茶杯递向程厚臣时才继续先前的话题,“确实是公事,但我存了公事私办的心思。您能来,想必是原谅了我的这份私心。”

程厚臣品了一口茶,才抬眼打量他,面前的年轻人,神色淡然从容,目光深邃锐利,“女儿有所求我不得不来,但结果就不是旁人能够左右。”

顾南亭为他续茶,开门见山,“我需要在今年六月之前,令公司业绩提升20%。购置100辆豪华客车作为中南航空的机场快线,是实现业绩快速增长的办法之一。而借夏至的私人关系,是我想到的最便捷的方法。”

程厚臣内心欣赏他这份坦诚,但他面上不露声色,只屈起食指有一下没一下的轻击桌面,片刻之后才说:“引进客车的计划应该在你上任之初就已成形,却直到现在才提出来,是担心程安交单之前被别的公司抢占先机。而你清楚程安的实力,一旦我答应下来,100辆,短期内交单不成问题。”

顾南亭神色淡然,静待下文。

程厚臣淡淡的神色与程潇如初一辙,他继续,“不过,如果你的款项无法及时到位。或者,程安不愿接你这一单,你的宏图报复施展起来就受限了。作为程潇的老板,你应该知道我的本意是让她去海航,偏偏她和夏夏都选择了中南航空。”他的深沉的目光落在顾南亭身上,“我来也是想看看,是什么人有这样的魅力,让我两个女儿都死心塌地为之卖命。”

老爷子把话说得那么直接,顾南亭反而轻松了,他笑得矜持,“夏至志不在此,在中南的工作经历如果能为她以后的事业发展做个铺垫,南亭不介意她把中南作为学习基地。至于程潇,确实是我不遗余力争取来的,不仅仅因为她精湛的飞行术。毕竟,中南不缺优秀的机长。您希望她去海航,因为海航有个倪湛,而我争取她来中南,则是为了便于我近水楼台。”

一句“近水楼台”程厚臣就明白顾南亭的意思了。他以精锐沉湛的目光注视顾南亭,再次确认,“你是告诉我,你喜欢程潇?”

顾南亭神色郑重地承认,“是的,我喜欢她,在追求她。”

“是吗?”程厚臣静了几秒,脸色淡得让人看不出喜怒,“除了漂亮,她不是个好相处的姑娘,你喜欢她什么?”

这是一个简单的问题,却不是一个容易回答的问题。尤其爱情很多时候是没有道理的。但很显然,把漂亮、能干、有个性这些形容词用在程潇身上,不会是程厚臣想要的答案,甚至会被视为敷衍。

顾南亭端起杯抿了一口茶,然后,他注视着程厚臣,“您看着程潇长大,她有什么优缺点,您必定了然于心。站在父亲的立场,即便她不完美,也一定是您最珍视的宝贝。而您也有底气承担她的所有。任性怎么了,我惯的!我和您不同,没有亲情作为基础,有的只是相识以来的了解。她的优点我就不一一赘述了,我只是在亲眼所见她的尖锐和狼狈后发现:我对人生伴侣的所有期待,在她身上都有。一旦我错过了她,我不会遇上比她更好的。能作怎么了,我愿意宠着!有了这样的认定,我不会把她拱手让人。您是过来人,相信我的感觉您能体会。”

等顾南亭从包间出来,夏至送程厚臣,“老爹,您有什么话要嘱咐我吗?”

程厚臣的脸色不太好,“你都站在他身边了,我还能说什么?”

目送他离开,夏至叹气,“老爹这是责怪我呢。”

顾南亭安慰她:“不关你的事,伯父是冲我。”

关于两大公司是否能够达成合作,程潇无心理会。只是当程厚臣致电问她:“顾南亭对你有非分之想,你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之前夏至做调研,赋闲在家的乔其诺又亲自上阵指导她做报告,程潇虽没多问,顾南亭的想法她还是猜到了几分。以至于夏至要约程厚臣时,她才显得那么波澜不惊。不过,程厚臣在商场上有多铁手腕,程潇是清楚的,她觉得顾南亭出师不利是意料之中的事,却没想到程厚臣来电竟然是问这个。

程潇多少有些意外,“他告诉你的?”

程厚臣的心情显然不太好,语气生硬地说:“他说他不遗余力把你争取到中南航空,是为了近水楼台。”老头哼一声,“看不惯他一副稳操胜券的样子。”

他竟然有勇气对初次见面的她爹这样说。程潇眼眸深处有了笑意,她所答非问:“怎么,没料到你女儿这么抢手?”

如果程潇在跟前,程厚臣或许又要忍不住动手给她一下子了。他深吸了一口气,却还是没压得住火气,对着电话骂道:“他到底是跟老子谈生意,还是要老子的掌上明珠?”

程潇替顾南亭答:“他是鱼与熊掌要兼得。”

程厚臣中气十足地骂道:“他怎么不上天和太阳肩并肩呢!”

次日程潇从航线上下来,见到顾南亭时说:“老程问你怎么不上天呢。”

“他老人家是觉得我贪心了?”顾南亭接过她的飞行箱,解释:“我只是表达了追你的诚意,这本身没有错,不该触及他的底线。”

程潇都要佩服他的逻辑了,她故意打击道:“显然你表达的时机不对。况且,你明明是去谈生意,怎么把我搬出来了?是对自己的能力没有信心吗?确实,老程驰骋商界多年,一般人都惧他。”

顾南亭也不计较她的落井下石,只说:“我是希望他明白,中南不仅要成为程安的合作伙伴,我还喜欢他女儿,而我是他未来女婿的身份,值得信任。”

程潇也想借用老程那句“你怎么不上天和太阳肩并肩呢”,她偏头看他:“谁给你的信心,让你觉得一定能成为老程的女婿啊?”

如果我有十足的把握,还用四处招摇自己的心意吗?然而,这种没有信心的话,顾南亭才不会告诉她呢。他只是注视程潇的眼睛,“我只忠于自己的心意,哪怕一次次被拒,也鼓励自己坚持到底。”

夜色沉寂,昏黄的路灯下,街道平静如河流,唯有程潇的心,波澜四起。

顾南亭当然不是第一个追求她的人,也不是程潇第一个喜欢上的人,可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讨厌死他那副势在必得,万事了于心的姿态,却不能对他的心意无动于衷。

这是怎么了?她程潇确实被斐耀劈腿了,可她从来都不缺人恋爱,只要她点头,她可以随时开始一段爱情。所以即便优秀如顾南亭,也不是她唯一的选择。

偏偏做不到不动心。

寒夜的天幕,星光微弱,程潇站在朦胧的月光下,第一次问,“顾南亭,你喜欢我什么?”

喜欢她什么?果然是父女,连问题都如出一辙。

只是,却不能像回答程厚臣那样答她。

顾南亭蹙眉,“非得有个理由吗?”

程潇寸步不让:“必须。”

顾南亭借着月光看她,“我喜欢你不娇情。”

算是个不错理由。但是,程潇笑了,“撒谎都不会。谁不知道我最矫情。”

“你还知道。”顾南亭也笑了,“不过,我就喜欢你矫情。”

程潇眉心微蹙,“顾总的口味就是与众不同。不过,”她把目光投向了不远处光秃秃的树枝,“通过机长考试之前,我是不会考虑的。”

顾南亭也不介意再次被拒绝,或者说已经免疫?

他说:“革命的道路还很长,我愿意继续努力。”

程潇善意地提醒,“追我不亚于八年抗战,你要有心理准备。”

顾南亭不显山不露水地回答:“那就不是你操心的事了。”

在中南航空与程安集团合作事宜悬而未决之时,顾南亭开始运作机场方面,为投入中南机场快线做准备。与此同时,首届民航研讨会召开在即。夏至作为会议筹备负责人,忙得脚不沾地。乔其诺见她分身乏术,主动请缨过来帮忙。

夏至朝乔其诺抱拳,“没有你我死定了。要知道助理吃喝拉撒一应事宜全都要管,给我三薪我都不干。”

“出息!”乔其诺还在点灯熬油核对各航空公司与会人员名单,“就你干的那点活,哪儿对得起高级助理的薪资?”

夏至哀叹,“我现在对助理一职没爱了。”然后她捅捅身旁的程潇,“你说得没错,助理不适合我。”

程潇第二天有飞行任务,正在网上做准备,闻言眼睛依旧盯着笔电屏幕,“我随口说的,你别往心里去。”

夏至却很认真,“顾南亭应该早看出我不是这块料,才一直只让我分管一摊工作,而重要的事情都交给师父。我已经写好了辞职报告,研讨会结束就递上去。”

“辞职理由呢?世界那么大,你想去看看?”难得地见夏至沉默,程潇抬头,“你动真格的?顾南亭没说你工作不到位吧,何必自我否定?况且,在你看来,民航研讨会的筹备工作不重要吗?”

乔其诺把核对好的名单甩过来,“她每个月那几天,满满的负能量。”

夏至一个抱枕砸过去。

次日,程潇到签派中心签到拿飞行计划时恰巧遇到了顾南亭。当时,林子继正在向他汇报新航线开航的事情,而客舱服务部经理也站在旁边,像是有事请示。程潇什么都没说,径自从他们身边走过。

准备会结束,程潇奉命对飞机外观进行检查,顾南亭在明亮的阳光中走过来,问她:“有事找我?”

她什么都没说,他竟然看出来了。那一瞬间,程潇胸臆间有异样的情绪涌动,为了这份难得的心有灵犀。

顾南亭等了几秒没得到回应,笑了,“真有事啊?过来前我还担心自作多情呢。”

程潇微微嗔道:“刚想为你的洞察力点赞就露馅了,端着点不行吗?”

顾南亭上前一步,为她整理了下原本就很平整的肩章,然后顺势附在她耳边说:“在你面前,我敢端吗?”

程潇不习惯这样的画风,她退后一步,“你对夏至的工作有什么不满意吗?”

顾南亭有些意外,“她告我状了?我没批评过她吧。”

程潇一字一句:“请大老板看清楚,我是认真脸。”

顾南亭眼里的笑意还未敛去,语气却正经了起来,“如果她确实对助理一职有兴趣,林子继是个好师父,我也不介意多花些时间培养她。不过,我本身并不希望助理是女性。不是因为你才这么说,而是出于工作压力考虑。”如同洞悉了程潇的心思,他说:“通过这次的会议筹备,她对于自己的本职工作应该会有新的认识。如果她愿意,我准备在研讨会结束之后调她去编辑部,那边正好有个主编的空缺。”

编辑部,主编?对于夏至而言,确实更有发挥空间。

但是,“她那么年轻,能行吗?”

“我们是航空公司,需要的就是新鲜血液。”顾南亭也是存有私心的,“总要有人替我打个前锋,废弃那些陈词滥调的想法。”

程潇不吝夸奖,“不愧是大老板,知道人尽其才,物尽其用。”

顾南亭哼一声:“不用为了别人讨好我。”

“别自作多情了。我这只能算恭维。”程潇抬腕看了下时间,“我要工作了。”

顾南亭点头,“落地来个信息。”言语间用右手碰了她脸颊一下,“听见没有?”

程潇拨开他的手,“刚摸过影印资料没洗手吧?我皮肤敏感,注意点。”

顾南亭抬起拿着资料的左手,无声笑起来。

程潇落地后开机,首先进来的是他的信息:“恭维意指出于讨好对方的目的去称赞。所以不用否认了,你明明是在讨好我。”

程潇回复他,“那么无聊不如爬楼回办公室,免得提前进入老龄化。”

顾南亭收到信息时人刚从机场回来。他已经走进了电梯,看到她的回复后,不顾旁人异样的眼光,在梯门关闭前走出来,拐向步行楼梯的方向。

随后不久,夏至看见他从步行楼梯处回来,略显惊讶:“停电了吗?”

顾南亭一脸平静地答,“没有。”

夏至不解,“那您怎么走楼梯上来?这可是26层。”

顾南亭抬眼,冷冷甩出两个字:“锻炼。”

原本就比程潇大了几岁,又因时间错位回到了七年前,顾南亭理所当然地认定自己比程潇老太多。所以,锻炼不可弃。

民航研讨会如期举行。为期半个月的时间里,各大航空公司将就民航数据分析、航空推进、飞机租赁管理、飞机内饰与翻新、客舱服务,以及航空维修等几大版块进行研讨分析。

研讨会第一阶段,民航局发布该年第一季度国陆航线经营许可信息通报,海航获得G市到首尔、G市到巴黎等5条国陆航线的经营许可,每周将新增68个航班。这令他们全面开启了国际化,成为发力国际旅游航线的民航领军企业。相比之下,仅获得G市到西雅图、G市到迪拜两条国陆航线经营许可的中南航空黯然失色。

作为此次研讨会的承办单位,夏至都觉得面上无光,顾南亭却若无其事地和其他公司老总一样,恭贺海航总经理冯晋庭。

面对顾南亭的恭喜,被挖了墙角的冯晋庭笑言,“再不扳回一局,我才是颜面尽失。”

顾南亭是聪明人,当然听出了冯晋庭言外之意,他淡淡一笑:“冯总是对优秀人才的招揽,我却是对人生伴侣的争取,怎么能相提并论?”

冯晋庭瞬间了然,他眼睛里有赞赏之意,“那么恭喜顾总,一举两得。”

顾南亭坦然笑纳他的恭贺,“同喜。”

至于同喜背后的深义,直到和叶语诺成为恋人,冯晋庭才懂。

会议期间,关于客舱服务的交流在一台可以真实模拟起飞、降落、颠簸、客舱释压等不同情况的全景动态模拟舱里拉开帷幕——

原本平稳飞行的飞机上,机舱行李架忽然冒出浓烟。

一名乘客大喊:“怎么回事?是着火了吗?”

乘务长是最先接收到乘客警报的,确认行李架发生了火灾,她立即向机长报告:“经济舱12排D座,发生火情,正在处理。”

与此同时,新人乘务楼意琳迅速引领该座位上的乘客往安全位置撤离,祁玉则采取灭火措施。然而,受火情影响客舱释压,飞机内部压力陡降,氧气面置纷纷掉落。紧接着,客舱剧烈抖动。一时间,女人和孩子的惊叫声四起。

祁玉在这时赶紧蹲下,自己先戴好氧气面罩,重新站起来时,她用力拍打行李架,把乘客的注意力吸引过来,用手势指导大家戴上面罩,然后大喊:“大家不要紧张,原位坐好不要乱动,服从机组指挥。”

机长林一成指示:“进入有准备撤离状态。”

程潇立即广播,“女士们,先生们,现在乘务员会协助您固定好机舱内的松散物品,并用毛毯收走你们的鞋、眼镜、手表等随身尖锐物品……”

乘务立即在乘务长的分配下分组行动,从机舱头部和尾部同时向中间动作。有的乘客不肯配合,舍不得手表首饰的,不愿意脱高跟鞋的,她们一面劝解对方这是为了确保生命安全,一面脱下自己的鞋,甚至连丝袜都脱掉了。

等把所有物品放入头等舱洗手间,祁玉汇报:“门已锁好。”

程潇指示:“进行出口区域划分,安全说明演示。”

机组人员立即行动。而机上乘客也都遵从机组指示站到座椅上,保持防冲击姿态。当然,在这个过程中依然有因惊惧不愿配合的乘客,哭的闹的都有,乘务长劝说无效,在时间紧迫的情况下,只能和乘务人员一起强制她们遵循机组安排。

很快地,飞机像是重重摔到地面上,又跳弹了一下,随即开始滑行。待飞机停稳,祁玉打开舱门把手,用力向外推出。当她的身体就暴露在如同两层楼高的位置,原本置于舱门滑梯包内,处于待命状态的滑梯自动充气,迅速形成一个有弹性的滑道。

“平举双手,跳,坐……”

一次次重复的指令中,机上乘客一个接一个地滑向地面。

当乘务长安全落地,开始清点人数,副驶驶程潇受命进行最后的机舱检查。

林一成从驾驶舱出来,见到她身后还站着乘务楼意琳时,眼神陡然变沉。

程潇汇报:“除了在场的三名机组成员外,全体撤离完毕。”

林一成没有多说什么,只指示,“跳滑梯,离机。”

楼意琳不说话,身体不由自主地靠向程潇。

程潇面色无异地扣住她手腕,几乎是把她拽到了舱门口,“和我一起做。”言语间她用右手扣住楼意琳的左手,强迫对方平举双手,用仅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快速说:“和我一起跳,否则我会把你推下去。”话音未落,她喊:“跳,坐。”

林一成在她们之后滑坐向地面。

掌声响起时,一场发生在模拟舱的训练看似圆满完成。

外人看来,中南航空承担演习任务的机组人员的表现无可挑剔。尤其是乘务长和祁玉的临危不乱,有条不紊,更是可圈可点。林子继都以为他们该获得表扬。

顾南亭却大发雷霆。副总办公室里,他把手上的资料甩到培训部和客舱部经理面前,“CC的应急训练是怎么做的?楼意琳为什么能通过考核?”

培训部经理硬着头皮答:“当时是在A320的模拟舱完成的训练,A320的滑梯高度较矮,难度……”

顾南亭打断了他,冷声质问,“为什么不去跳最高的?”

培训经理站得笔直,因培训工作的疏漏无言以对。

顾南亭的脾气压都压不住,“我们不惜重金引进全景动态模拟舱不是摆设!应急程序考核也不是走过场!如果今天不是模拟训练而是真的突发事件,楼意琳根本自身难保,还谈什么帮助乘客逃生?!她甚至会拖累机组!”他调转视线,“你作为客舱部经理,没有发现她的问题吗?”

新人培训时客舱经理确实发现今年的新空乘楼意琳胆子小,但她各方面成绩都不错。而且应急考核时也没有恐高或惧怕,成功跳了滑梯。至于说今天的演习训练中,她居然躲进了客舱,逃避跳滑梯,客舱经理也是意外又失望。然而,事实摆在眼前,她无从辩驳,“是我的疏忽。一切后果由我承担。”

回想楼意琳和程潇一起出现在舱门前,她紧张的眼神,顾南亭就气不打一处来。他把手边的文件“啪”地挥落在地,“乘客的生命安全是我,还是你个人能承担得起的?!”

不明所以的夏至在外面都听见了里面的“咆哮”,暗暗地为两位经理捏了把汗。她正努力减少自己的存在感以免被波及,林子继匆匆赶来。

办公室里不再像先前那样火光四溅。二十分钟后,林子继和另外两位经理一起出来,夏至听见林子继说:“包括今年新入职的空乘,所有乘务都要参与培训,乘务长也不能落下。考核成绩不合格的,调岗调薪。”

夏至不解,“演习不是很成功嘛,顾南亭干嘛发那么大脾气,一副要生吞活剥了谁的样子。 ”

程潇是最清楚始末的。回想自己根据规定巡视客舱时发现躲在角落的楼意琳,她反问:“你以为最后出现在舱门口的楼意琳真是受机长命令随我做最后的检查?”

夏至看着她,“你都那么说了,我当然不会怀疑。”

程潇实话实说:“局领导和各大公司的负责人都在,我难道说她是因为害怕跳滑梯躲起来被我找到的吗?”

“躲起来?”夏至讶然,“她可是受过专业培训的乘务,居然怕跳滑梯?!而且她怎么可能躲得过去?演习的最后不是要根据名单进行人员清点吗?到时候发现少了一个,还是中南航空的空乘,我们不是里子面子全丢了吗?”话至此,她恍然大悟,“难怪顾南亭发那么大脾气要求全员培训。没直接辞了楼意琳,绝对是手下留情啊。”

中南航空针对此次训练出现的偏差召开专项会议,除了对训练结果进行通报,还落实了再培训事宜,以及增加季度考核的通知。另外,对于楼意琳,顾南亭没有给她机会,直接把她调离了客舱部,转地勤了。

在随后的研讨会中,顾南亭就训练偏差一事进行了如实汇报,正视了中南航空在人员培训方面的失误,从而引发了关于飞行安全的激烈讨论。

夏至经过整理和资料查询,把中南航空五年来的旅客吞吐量、安全运行时间、航班客座率及正常率等大数据进行了统计分析,在中南的官方网站发布了一篇名为“用心飞行,保持安全业绩”的文章,以此展示中南航空运营多年来创造的安全神话。

顾南亭得知这篇文章的点击竟然出奇的高,忍不住笑了,“原来我的员工都有维护公司名誉的忠心。”然后他召见夏至,吩咐她,“这期中南航空杂志上关于此次研讨会的相关报道,由你来写。”

夏至学以至用,整个人跟打了鸡血一样。

程潇与楼意琳的再次见面是在机场。

楼意琳佩戴着地服人员的工作牌,对刚下航线的程潇说:“一直没有机会谢谢你呢。”

程潇略显意外,“谢我?”

“其实一开始是讨厌。”楼意琳挑了挑秀眉,“觉得是因为你,我才被转了地勤。”

程潇不置可否,“一直讨厌着也没关系,我不介意。”

楼意琳弯了弯唇,“后来想想明明是自己恐高恐飞还非要做空乘,实在有点不自量力了。”她叹了口气,“现在这样,还能继续留在公司已经很好了,反正我妈也不愿意我飞,说是又危险压力又大。”

“阿姨显然比你明智。”程潇看到她笑容里明显的遗憾,以调侃的语气说:“从事我们这个行业的人,长期处于高度心理应激中,得神经精神类疾病的人超多。恭喜你可以幸免于难了。”

楼意琳被她煞有介事的表情逗得笑了,“坊间传你高冷不可接近,看来也不是啊。”

程潇不以为意地一挑眉,“长得漂亮的人通常被人嫉妒,你应该深有体会。”

这是夸她漂亮呢。楼意琳笑容更灿烂了。

是的,只要程潇愿意,三言两语就能哄得别人开怀一笑。

所以,她的难相处其实是因人而异的。

离开机场,程潇直接去了研讨会现场,参加飞机维护交流。由于该部分内容涉及的都是飞机原理、维修维护等专业知识,各公司的与会代表均为机务部人员。唯有中南航空,要求不上航线的飞行员悉数到场。

程潇到时,会议已经开始了。为免影响他人,她从后门进入,坐在存在感最小的角落。她动作很轻,除了台上正在发言的明航机务经理看见了她,其他与会人员都没有被惊动。然而,她刚刚坐下才把平板拿出来,最前排的顾南亭像是有感应似的,忽然转过头来。

目光在程潇未及换下的制服上扫过,停留在她脸上两秒,他若无其事地转过身去。

他穿着深色的西装,背影轮廓在阳光下显得清晰而稳重。回想他前一刻似是寻找的目光,程潇胸臆间涌起一股温暖难言的情绪。

再次有人从后门进来,在不惊扰任何人的情况下把一杯咖啡放在程潇面前。

飞了那么久,真的很疲惫,程潇都担心自己睡着了。她点头表示感谢,端起来喝了一口确认是拿铁,她拿出手机给顾南亭发了条信息,“你怎么那么善变,又让我喝咖啡了?”

如果不是他有过交代,即便有咖啡喝,也不可能如此对她的口味。

下一秒,程潇看着前面的顾南亭拿起桌上的手机,低头查看。很快地,她的手机有信息过来,那位回复她,“又不是你老公,也说不听你。与其管着你让你抵触,不如顺着你的心意增加好感。”

程潇眼眸里浮现笑意,她摁下一行字,“冲你这放低的姿态,我就坦然笑纳了。”

从程潇的角度看过去,顾南亭像是在笑,但他的回复却是,“回头检查你会议记录。”

程潇默念了一句“无趣”,放下手机,在咖啡的陪伴下专注于会议。

中场休息,程潇在平板上记录下:机翼的前进运动,会让上下翼面所承受的压力产生轻微的差异……输入到这里,她抬头,就见倪湛在众人注视下朝她的方向走过来。

见面本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但是,这种情况下能说什么呢?好久不见,最近好吗?以此向在场的人昭示他们相识?程潇觉得很没意思。她动了从后门离开的念头,付诸行动时意外发现顾南亭朝她看过来。

程潇站在原地回视他,目光透出疑问。

倪湛越走越近,几乎整个会议室都发现他的目标是这里唯一的女士。或许他们也在好奇,竟然有位女飞在场,还是位漂亮的女飞。

迟疑间,低沉磁性的男声在会议室里响起,众人听见顾南亭说:“程潇,来一下。”

倪湛脚下一顿。

程潇如蒙大赦般径直走过去,自然地像是完全没有发现倪湛的意图。然而,当她在顾南亭面前站定,却听那位问:“有什么事?”

程潇在心里把顾南亭从头问候到了脚,面上却不动声色地把刚刚顺手拿在手上的平板递到他眼前,以下属的身份说:“顾总,根据排班我无法参加……”

顾南亭佩服她的反应能力。一面应她要求同意调班以便对飞行安全格外重视的员工参加研讨会,一面忍不住唇角上翘。待众人注意力有所转移,他低声解释:“我看你的眼神是向我求助的意思。”

“所以你才叫我过来?还反问我什么事?”程潇神色平静,语气却冷,“我谢谢你!”

顾南亭笑得淡然,“我不惜得罪冯晋庭把你从海航硬抢过来,总不能让人在我眼皮底下对你不轨!”

不轨?!不挤兑他两句都觉抱歉!程潇回敬他,“小心防不胜防!”

顾南亭眸底笑意更深,话锋却是一转,“程潇,这位是明航何总。”

程潇抬眸,不慌不忙地朝和老程一个年龄段的何总点头,“何总好,我是中南副驾驶程潇。”随即从顾南亭手上抽走平板,“不打扰了,二位慢聊。”

等她走了,何总赞赏地看着顾南亭,“小顾好福气。”

顾南亭看一眼程潇的背影,笑得矜持,“也是操心。”

何总听出了他语气中的意味深长,微笑着拍拍他肩膀,“漂亮又有本事,你不多操心,难不成让别人替你?”

顾南亭看向隔着人群注视自己的倪湛,回应,“就不给别人添麻烦了。”

休息过后,会议继续。

倪湛作为海航的机务总工,行业翘楚,他的发言,听众无疑是最多的,原本还略显空荡的会议室瞬间坐无虚席。当他提到,航空公司出于对安全、成本和MRO市场竞争力的考虑必须降低对制造商的依赖时,各大航空公司的负责人纷纷点头表示赞同。

面对中国民航的安全性处于世界第一位置的骄傲,倪湛说:“我们作为飞机的医生,工作态度只有四个字表达:人命关天。”掌声过后,他说,“不过,职业的习惯让很多机务工程师形成了一种强迫症。比如我这种老机务,在路上看见行驶过的车辆,都会下意识瞥一眼,看看有没有轮胎压力不足或是尾灯不亮。”

他明明那么年轻,却称自己是老机务,把大家逗笑了。而他所举的例子,确实有些好笑,台下顿时响起了笑声,甚至还有人附和说:“我也是。”

倪湛淡淡一笑,抬手示意他,“来说说,上个季度手刃了多少个航班?”

先前接话的机务恰巧是中南航空的,他站起来答:“150个航班。”

倪湛为他鼓掌,下一秒,会议室里掌声四起。

倪湛在会议上毫无保留地分享了一些他的团队遇到过的不常见,且十分具有代表性的难题和具体的解决办法。最后总结时他说:“飞机维修这件事,不是得过且过的。出于对旅客和机组人员安全负责的态度,我们不会放飞任何一架带病的飞机。”

当他开启航空维修的职业生涯,就注定了他所承受的压力,不比飞行员轻。

程潇佩服倪湛年纪轻轻却有着一名老机务对职业的热爱和尊重。

次日程潇上航线时,关于航空维修的实地交流正在机场进行。

得到塔台管制员“可以推出开车”的指令后,副驾驶程潇作为辅助操纵者接通防撞灯。

机长林一成下达指令:“执行开车前检查单。”与程潇配合完成后,他与地面联系:“机务,可以松刹车了吗?”

地面机务回答:“可以松刹车。”

林一成操纵刹车手柄,并发出口令:“刹车已松,可以推出。”

机务随即指挥推车将飞机推到指定开车位,然后给驾驶舱发指令:“机组清刹车,可以启动发动机。”

林一成把刹车手柄设置在NO位,“刹车刹好,启动二发。”按程序启动二号和一号发动机后,他说:“机务,启动正常,再见。”

地面机务回应,“左边看手势滑出,”停顿了一秒,又补充了一句:“程潇,再见。”

林一成面色无异地操纵点火器至正常位,关断APU引气。与此同时,程潇神色无异地开始做动作。完成后,两人进行飞行操纵检查,以及执行开车后检查单。

当塔台管制员给出“可以滑出”的指令,林一成打开滑行灯,给机务滑行手势,接着松开刹车,操纵飞机滑行。

程潇联系塔台:“2366请求进跑道05。”

直到飞机起飞,开始爬升,程潇都没有往舷窗外看一眼,更没有多说一句与飞行无关的话。但她知道,今天站在飞机旁招手,向她们示意准备完毕可以安全起飞的“机务”,是根据研讨会安排带领各公司机务工程师在停机坪进行现场作业的——倪湛。

夏至以中南航空杂志记者身份,和倪湛一样,清晨六点准时到达机场,通过安检进入停机坪。那时,中南航空一架编号为3596的空客A320飞机已停在第26号登机口,整装待发。

夏至目击了倪湛检查起落架、测量胎压、做燃油沉淀测试、进入飞机驾驶舱对飞机的各项系统做全面检查,并复位飞机惯导系统等航前维护的全部工作。

然后,林一成和程潇的机组开始登机。飞行准备完成后,旅客陆续登机。之后,随着程潇申请推出飞机,塔台的放行指示灯亮起,倪湛以手势指示飞机滑出,到最后他说:“程潇,再见。”2366航班准时从G市起飞。

夏至终于知道,每架飞机起飞前,站在地面挥手的机务人员,是怎样开始他们一天的工作的。但她没有更多的时间目送程潇的飞机飞得更远,也无暇想太多,就又开始和倪湛他们忙碌起来。因为早航班起飞后,还有几十架短停航班即将飞来,而短停维护时间紧,如果不能在飞机经停的有限时间内完成所有工作,会导致后续航班遭遇延误。

明明是冬天,零下十几度的户外作业,包括倪湛在内的所有研讨会的机务成员的工作服却是湿了又干,干了又湿的状态。直到下午四点半,林一成和程潇的机组飞抵回G市,倪湛又带人对飞机进行航后维护保养。他亲身实践的样子,没有身为机务总工高高在上的架子,也完全不像是在做交流或指导,而是仅仅做着一名机务工程师份内的工作一样,严谨而认真,专业而敬业。

夏至明白,这份严谨与程潇无关,而是倪湛对机务工作的热爱。她在偌大的停机坪上真实地感受了一次机务的一天。对于机务,她有了更深的了解。至于倪湛,她在完成一天的采访工作后,递给他一瓶水。

倪湛拧开后一口气全喝了,才说:“谢谢。”

夏至问:“已经是总工了,有必要那么拼吗?”

倪湛苦笑,“不拼怎么当得起这声总工?”

是啊,看似光鲜的职业背后,都有不为人知的心酸。从前,对于空乘,飞行员,机务,夏至都曾羡慕过,可真正接触才知道,在同行的眼中,他们竟然是:服务员,司机,和修自行车的。

夏至语气缓和了些,“看你工作的状态,忽然不那么讨厌你了。”

倪湛神色不动,“如果是程潇对我说这种话,我会高兴得忘了自己是谁。”

夏至笑了下,“现在才意识她的重要性晚了点吧?”

倪湛远远地看着那架他晨起做过航前检查,刚刚又在它落地后做了航后维护保养的程潇操纵过的飞机,像是在问夏至,又像是自言自语:“我只错了一次,就那么不可原谅吗?”

“你终于肯承认你错了。”夏至偏头看他,语气笃定:“可惜,不是所有错误,都有改正的机会。况且,有你那位母亲的存在,你不可能还有机会”

倪湛看着她,欲言又止。

“我帮不了你,也不会帮你。”明知是伤人之语,夏至还是说:“程潇是个有主见的,她不需要被说服。况且,我从来不认为你是她唯一正确的选择。”

“是因为,”倪湛把手中空的矿泉水瓶捏扁,“顾南亭吗?”

夏至略显意外,“你眼力还不错,看出了他们之间的微妙。”

其实,她是善意的提醒吧,让他知难而退。

倪湛却不愿意承认,“我是觉得顾南亭对她……”

夏至向来直言不讳,这一次也不例外,“是顾南亭主动没错,但依程潇的脾气,如果她不允许,谁又能走进她的世界?”

没错,程潇不是能随便接近的女人,除了清高孤傲,更不容人犯错。

倪湛第一次觉得夏至年纪轻轻,心实在是狠,他默了一瞬,“谢谢你的提醒。”

“不用谢,我只是不希望她的世界,你再去打扰。”夏至坦荡地迎视他的视线,“我没有权力替她代言,但是没办法,和她在一起久了,我越来越像她。”

像她一样,没有过度的利他主义思想。所以对于你的回头是岸,已觉和自己无关。

这一晚,向来不贪杯的倪湛喝了很多酒,他趁着清醒,放纵自己给程潇打电话,“可以见一面吗?”

这种情况下,或许大多数女人都会纠结要不要见,然后忍不住问:“你在哪?”但对象是程潇,而且那么巧的,她当时和他一样,在航空俱乐部红酒吧里。

程潇挂掉电话,从卡座里走出来,坐到他对面,“我对过去说过再见了,而这个过去,包括你。不过,既然遇见,避而不见就太矫情了。”

红酒吧里的灯光柔和温暖,却无法承载过去的时光。倪湛看着那张近到触手可及的比从前更美丽成熟的面孔,有种恍如隔事的错觉。

他仰头干了一杯,“世上总有那么一种人,在失去过后,把纠缠当深情。像是我。”

对于他的自我评价,程潇不置可否。

前一秒还有很多话想说,这一刻,倪湛有些不知从何说起,“我想和你解释点什么,但我猜,你对我的解释已经没有兴趣了。”

程潇没有否认:“确实,该你解释的时候,你选择了沉默。现在才说,又有什么意义?”

倪湛失态似地握住她欲端杯的手,“我是什么都没说,可你已经知道了不是吗?但你就那么冷眼旁观看我犯错,也不肯说破。也是我的错吗?”

“如果我说,我就是等着看你后悔的样子,你是不是会更了解我的为人?”

“我不相信你会这么对我。程潇,你不应该这么对我!”

“我当年确实不是这么想的。那时我以为,你应该比我痛苦,但你没有。时隔多年,你再在我面前上演痛苦的戏码,意义何在?或许在你看来,我曾经对你的喜欢是理所当然?今时今日,我也理应原谅你?”程潇站起来居高临下地俯视他,“和你有关的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我几乎忘了。不过,既然今天提起来了,我就再重申一遍。我确实喜欢过你,但你以‘成全你妈和老程的重逢’为目的结识我,实在不够磊落,不够男人。我不管你和你妈是不是打着一箭双雕的算盘,我也不管老程最终的选择的是你妈还是我妈,我不能容忍的是,你刻意的接近和诱惑。我程潇这辈子,不能和一个算计我的,没有担当的男人在一起。”

面对倪湛的无言以对,程潇抽回手,“至于原谅,因为你低头你认错,我就必须不计前嫌?凭什么?道德绑架吗?为了让你好受,我就得宽容大度?你在犯错,在伤害别人的时候,怎么不手下留情,给别人,也给自己留条路走?”

倪湛心有不甘,“我没有给你留路吗?我把你推开是为了……”

“你给我留的路,”程潇打断了他,“是把我推向斐耀!显然,他不是我的良人。”

视线里她的身影渐行渐远,倪湛追出去,在寒夜的冷风中扣住她手腕,“如果不是对我还有感觉,如果不再喜欢我,何必如此尖锐?程潇,不要否认了,你有多恨我,就有多爱我。”

程潇没有浪费力气和他较劲,只冷冷地注视他的眼睛,“世上总有那么一种人,理所当然地放大自己在别人生命里的份量。比如你,到现在还不懂:我对你的不原谅既不是耿耿于怀,也不是恨,而是给你的教训,让你记住,永远不要拿别人的感情做筹码!”

倪湛手上愈发用力,程潇在疼痛中被他拉进怀里,在他的逼近中听见他说:“程潇,不要说狠话,我不相信你对我连半分余情都没有。”

余情?他们之间哪里有?程潇已经抬起了右手,准备以掌掴回敬他的自以为是和冒犯。

然而这一次,却不需要她自己来了。

当倪湛要强行吻下来,一记重拳毫无防备地砸在他脸上。然后,险些被带倒的程潇重新被人搂住,顾南亭低沉的嗓音在寒夜里传来,“本想对倪总工以礼相待,看来是我太客气了。”

程潇是有心阻止的。毕竟,他堂堂副总当街与人动手,传出去并不好听。可顾南亭把她搂上车后,竟然把她锁在车里,再次转身折返回去。

程潇拍打车窗,扬声喊他,“顾南亭!”

或许是误以为程潇在维护倪湛,也可能是被倪湛要强吻程潇的举动彻底激怒了,顾南亭边冷声命令她,“老实待在里面别动!”边快步回去,揪起倪湛的衣领——

程潇只能转过身去。

回去的路上,顾南亭一言不发,只把车速提到最快。

倒退的街景在眼前变得模糊,程潇转头看他,发现他清明的眼里透出比寒夜更冷的凉意。

风声与夜色融为一体,寂静里,她说,“不要以为帮了我,我就该承受你的冷脸!”

顾南亭用眼角余光瞥她一眼,似乎是在警告她闭嘴。

程潇顿时有了火气,她“啪”一声解开了安全带,喝道:“停车!”

顾南亭脚下踩着油门不放,冷脸命令:“安全带系上。”

程潇不听话,一字一句地重申,“我让你停车!”

顾南亭也不听话,以冷硬的语气重复,“我让你把安全带系上!”

程潇照着他肩膀狠捶了一下,见他不为所动,她气得胸口起伏,“你在追我你知不知道?你什么态度?”

顾南亭看都不看她,一面专注于路况一面回应,“我什么脾气,你不是今天才知道。讨好你,也得看我心情!”

程潇咬牙骂道:“顾南亭你犯起浑来简直不是人!”然后扯过安全带系上,“有本事你开一夜别停!累不死你!”

顾南亭再次提速。

程潇索性闭上眼,不去看外面快速倒退的街景。

顾南亭当然不会开一夜那么傻,可当他把车停下时,原本怒气冲天的程姑娘竟然睡着了。

飞行有时候真的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外人只看到这个职业光鲜的一面和丰厚的收入,却不知道飞行员在精神和身体上承受的压力。因为过于辛苦,他有时候甚至想,以后不让她飞了。可她那么热爱飞行,他又怎么舍得阻碍?

寒冬的夜晚,冷且静,顾南亭把大衣脱下来,盖在程潇身上,然后俯身,近距离注视她的脸。一如继往地眉目如画,明艳动人。都有些不能理解自己了,她在身边那么多年,仅凭美貌也该引起他的注意,怎么就……好吧,作为男人,他还不算肤浅!顾南亭只能这样安慰自己的眼瞎了。

他在夜色里看着睡得正熟的程潇,很想知道,对于倪湛,她到底怀的是怎样的心思?是不能放下骄傲回头,还是一场少女心事后的释然?对自己的拒绝,又是否与他有关?

顾南亭甚至动了现在就叫醒程潇,把自己身处时间错位的真相和盘托出的念头,哪怕让她知道:正常的时间轨迹里,自己曾说过“将就”那样的混账话,他也不管了。直到亲身经历他才发现,一个人守着一个时间的秘密压力有多大,有多寂寞。

然而,在确认自己确实遭遇了时间错位回到了七年前,他查阅了无数资料,发现连科学都解释不了这一现象。他又如何说得清,那个雨天,他操纵飞机寻找缝隙穿过积雨云团时飞机仪表盘突然失灵,等到转危为安落地时,他所处的时间就发生了偏差。

自己亲身经历都觉匪夷所思,又会不会让她感到害怕?尤其现在,在发现程潇对待感情像对飞行一样不容有丝毫瑕疵的情况下,顾南亭自私地希望,他喜欢过萧语珩的事情不被程潇所知。

一片星光笼罩下,顾南亭展手搂过程潇。然后,他低头把脸颊贴上她的,低声说:“就允许我藏起那个秘密,用这偏得的七年,好好爱你。”

程潇是被冻醒的,当她发现自己在顾南亭怀里,她没好气地推他,“乘虚而入这种事,顾总能不能少干两次?”

顾南亭心里的火气因她先前在怀中的憨睡已经消了,但语气依然不好,“算这次,我才干了两次。”

程潇把他的大衣甩过去,“听你的语气怎么好像还嫌不够似的。”

顾南亭把衣服接过来要穿,“对于喜欢的女人,两次当然远远不够。”

程潇又后悔似的劈手把大衣夺过去,抢在顾南亭开口前说:“对于喜欢的女人,你应该急她所需。而我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温暖。”她说着,毫不客气地把他的大衣套在身上,任由他挨冻。

“你这女人!”顾南亭被气笑了,他倾身过去,紧紧拥住她,“我的体温远比一件大衣温暖。”料到她肯定会拒绝,他叹气似地说:“和解吧,与其浪费时间争执不休,不如用这些时间制造些美好的回忆。”

“和你能有什么美好回忆。”程潇嘴上不服软,抵在与他身体之间的手却垂落下来。

“我怎么了?”顾南亭用力抱了抱她,“我又高又帅,年薪稳定,私生活检点,好歹算得上G市的钻石王老五之一,前仆后继的女人也是数不胜数,别不知足。”

程潇哼一声,“我又白又美,身家自带,像你这种追求者从高中时就甩出去几条街,还个个都比你好脾气,怎么就非你不可?”

顾南亭敛了笑反问:“我脾气好不好完全取决于你。况且,我今晚为什么发脾气你不明白吗?还拦着我!怎么,心疼?”

“我倒是想拦,你给我机会吗?锁车门!顾南亭,你可真有道!”程潇故意气他,“是不是听我说心疼你就舒服了?要不要我成全你?”

顾南亭用手捏住她小下巴:“你敢!”

程潇推开他,“脾气也发了,手也动了,还给我摆脸色!像是我招惹了他似的!顾南亭,就你这样还想追我?我好心奉劝你知难而退!”

“你倒是操心我!”顾南亭盯着她,“我问你,明知道他居心不良,怎么不离远点?你没错?”

“我错哪了?”程潇不示弱地看着他,“是你迟到我才落单的!否则他有机会?”

是他约她出来喝一杯,而他因为接萧语珩比原定时间晚到,才给了倪湛可乘之机。顾南亭抬手,掌心贴在她颈间,他说:“对不起。”

程潇偏头移开了视线,“我讨厌听到这三个字。”

顾南亭以手轻抬她下巴,让她看着自己的眼睛,“下不为例。”

程潇拨开了他的手,表示不原谅。

顾南亭握住她的手,“看在我到得还算及时,就既往不咎吧,好吗?”

程潇瞪他一眼,“你不到他也得逞不了!”

顾南亭用拇指按按她的手,“那要看他是不是真的想用强!和男人较劲,你们永远不是对手。”

程潇看着他,“所以你就仗着力量优势期负我?”

顾南亭被气笑了,“我欺负你?你这女人有没有良心?我要动的是那份心思,你早被我吃了。”

程潇抽手打他,“你也不怕咯牙!”

顾南亭失笑,“我还怕你生气。你给我甩起脸色来,比飞行还拿手。”他向来懂得把握机会,见程潇心情好起来,他以蛊惑人心的低沉嗓音似提议似邀请地说:“我们是不是不该辜负了这么好的月色?”

程潇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直到,他英俊到无可挑剔的面孔渐渐低下来,而他的唇距离她的越来越近,程潇才明白他的意图。

以现阶段两人的非恋人关系,应该拒绝的。但是,顾南亭倾身过来的姿态有不容人躲避的强势,而他的俊朗容颜在一夜星光下尤显深沉迷人,程潇无法否认,她动心了。

顾南亭看穿了她的犹豫,用温柔地语气诱惑她,“想给我一个耳光的话,也等我吻完。”

程潇把手握成了拳,“如果我拒绝,你也准备用强?”

顾南亭眼底有笃定的笑意,“你不会。”话音未落,他低头吻下来。

程潇闭上了眼睛,默许了。

一个并不激烈,也不深入,而是温柔怜惜得像把程潇视若珍宝的一吻。越到最后,程潇越觉得目眩神迷,根本忘了自己不拒绝的初衷,是准备在吻后告诉他“吻技太差,我都没感觉”以此打击顾南亭。结果,当他停下来,四目相接,她的声音都不稳了,“为什么?”

为什么执着于我?为什么呢?

等你体会了孤单和畏惧,你会发现,这世上值得喜欢的人不多。而在这些为数不多里,总有一个人是你愿不遗余力为之努力的。哪怕她甩你几个秋。

顾南亭倾身过来,轻吻落在她额头,“因为,眼前人是心上人。”

程潇的排班在次日被调整,以至于研讨会结束之前,倪湛再没机会和她相遇。连顾南亭都以为,那一夜是他们的结局。结果,会议闭幕后的晚宴,还有倪湛为程潇准备的惊喜。

晚宴地点设在G市五星级酒店最豪华的宴会厅,所有与会人员均盛装出席。顾南亭作为研讨会承办方负责人,以主人之姿现身。至于众人所关注的他的女伴,在他上台致词时,还没有露面。

晚宴进行到一半,夏至终于打通了程潇的手机,“怎么才开机啊姑奶奶。”

“没开机当然是因为没落地。”程潇看着机组成员急匆匆地赶去更衣室换礼服,步态依旧平稳。

“航班延误啦?”夏至嘱咐:“礼服在我办公桌上,你赶紧去换,顾总的司机在楼下等你,他的车你认识吧?”

可是,程潇出现在宴会厅时,身上穿的依旧是飞行员制服。

夏至皱起眉头,“怎么这样就来了?那礼服可是你家顾南亭亲自挑的,我认为他眼光一流。”说着人凑到程潇面前,低声说:“而且我量了一下礼服的三围,和你……”她啧啧两声,打量程潇的目光充满了暧昧,“顾南亭是怎么知道那么清楚的?你们,嗯?”

程潇瞥她一眼,“不是你告诉他的吗?”

夏至否认,“我好像都没他了解。”在程潇的巴掌落下来前,她下巴一抬,“你家顾总有请。”

程潇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见顾南亭朝她招手。

程潇落落大方地走到顾南亭面前,却是朝冯晋庭举杯,“冯总。”

顾南亭当然不会介意她的冷落,虚搂了她腰一下,语气轻松地说:“冯总非说我把你抢走了,让我赔他一支潜力股,你说怎么办?”

他面容清朗俊逸,眼里有明亮笑意,昭示两人聊得很愉快,程潇不着痕迹地避开他的碰触,和冯晋庭碰杯后调侃:“我们公司最具潜力的人,当属顾总无疑。”

冯晋庭就笑了,“我可承受不起这生命之重。”

顾南亭因她一句“我们”眼底笑意弥漫,边把刚挑好精美食物的餐盘递给她边宠爱似地说:“你这女人,我费尽心机把你挖来,你却把我往外推!良心不会很痛吗?”

那一夜,确切地说是那一吻过后,他似乎更肆无忌惮了。

程潇以眼神警告他慎言。

顾南亭看着她,毫无歉意地说:“都被冯总看出来了怎么办?”

冯晋庭被秀了一脸恩爱,笑言:“我和宴会厅的灯光一样,太亮了。”

随后,借冯晋庭走开接电话的空档,顾南亭问:“礼服不喜欢?”

程潇坦言,“喜欢。可惜坏了。”

顾南亭动作一滞,“坏了?”

程潇避重就轻,也一针见血地答:“估计是我最近风头太劲,遭人妒忌了吧。”

顾南亭收敛了眼底的情绪,看似云淡风轻地说:“我都不知道你人缘这么好。”

程潇不以为意,“全场就我一个人穿制服,多抢眼。”

顾南亭微微眯了眼睛,“你什么时候也爱出这种风头了?”

程潇笑得无害,“这你就不了解我了。”

顾南亭对此表示赞同,“你比全世界都难懂,我确实还需要下功夫。”

作为宴会的嘉宾,倪湛在这时被邀请上台。和在场所有男宾一样,他穿得十分正式,深色的手工西装及白色衬衫,令原本就挺拔高大的男人更显沉稳睿智。

顾南亭以为他会和所有上台的嘉宾一样,说几句感谢邀请,荣幸之至的寒暄之语。倪湛也确实是这样说的,只不过除此之外,他还有话说:“借此机会,我想做一件想了很久,却始终没有勇气做的事情。”

想了很久,却没有勇气做的事?

犹如记忆复苏似的,顾南亭眼前忽然闪过一些画面,那是——

觥筹交错,人影绰绰的航空联谊酒会,有人站在台上说:“我喜欢过一个女孩,她聪明美丽,骄傲尖锐,我几乎对她一见钟情。可惜,虽然得以相识,在一起却并非易事。我以为,我们之间是一段禁忌。当我发现一切不过误会一场,我已经把她推给了别人。”

男人站在众人面前,难过到抬不起头来,“我想过放弃,因为不想卑微自己。可再次相见,我却比从前更想和她在一起。我当然知道获得她的原谅难如登天,但我太想得到她的爱情了,所以,决定尝试一次。”他抬起头来,目光穿越人群落在某一处,“程潇,能不能原谅我,给我一次弥补的机会?”

或许是被他的勇敢和真诚感动了,富有节奏的掌声响起时,顾南亭听见现场有人带头喊:“原谅他,在一起!原谅他,在一起!”

那个时候,顾南亭手执酒杯,低头笑了。

为一份可能破镜重圆的爱情。

错位的时间里,顾南亭却因记起自己是在什么时间,什么情况下获知倪湛对程潇的爱情的,收敛了笑意。

倪湛,原来你挖的坑在这里。

赌她心底残存着旧日之情,众目睽睽之下,逼她原谅你。

顾南亭注视嘴角还有淤青的倪湛,脸色彻底冷下来。

倪湛走下台,分开人群而来。

顾南亭在这时放下手中的酒杯。

然而,在他有所动作前,程潇看似随意地轻轻按了下他的小臂,明明是再自然不过的姿态,却透出明显阻止的意味。

顾南亭偏头看她。

程潇没有给他一个眼神,只是迈出一步站到他身前。

她要自己来。

下一秒,倪湛行至近前,无数目光注视下,他一瞬不离地看着程潇,用近乎恳求和哽咽的语气说:“分开的四年,我以为我已经放下了。直到重逢,我发现除了你,我再无法喜欢任何人。程潇,我知道我所犯的错不可原谅,但是,能不能看在我是出于对你的不舍,不愿你离开我太远才在慌不择路的情况下做出了那样的决定,把你推给……”话至此,他停顿了下,像是进行不下去,然后,他朝程潇伸出手,“当你尚未成年,还是个青涩的高中生,我就在喜欢你。现在,你是一名民航飞行员了,我还在喜欢你。程潇,请你做我女朋友,让我用余生证明,我对你是真心。”

程潇脑海里盘旋的画面是:高考结束后一个异常闷热的夜晚,倪湛站在梧桐树下,对她说:“我喜欢的女孩子该是温柔安静不要太聪明的。你……”

这样看来,她确实距离他的期望太远。十七岁的程潇在那个瞬间明白一个道理:当一个人想要拒绝你,他可以有千万个理由。可他倪湛,偏偏绝口不提关键点。

程潇给了他一次机会,“只是这样吗?还有没有其它?”

倪湛似乎认真地思考了几秒,然后反问:“这些还不够吗?”

自私、任性、冷漠、刻薄、尖锐,是啊,已经五毒俱全了,难道还不够?好吧,既然如此,程潇在一片月光里说:“祝你和那位温柔安静又不太聪明的小姐,幸福。”

那是程潇的少女心事,在一个夏夜被倪湛三言两语粉碎。但程潇并不怪他。尽管没有恋爱经历,她也懂得“我喜欢你,你可以不喜欢我”的道理。

恋爱这种事,原本就是两厢情愿的。

程潇也没有想过纠缠,因为年少骄傲不肯为谁低头。

或许还因为,天真赤诚,尚不懂得爱情。

没过多久,程潇离开G市去航校报道,倪湛以为是因为自己她才报考了外地的学校,他心底有愧疚和不舍,但他没说一句抱歉和挽留的话。再之后,程厚臣和肖妃离婚了,倪湛知道那是母亲的杰作,他意识到,自己再不可能和程潇在一起。

那就算了吧,反正已经把她推给了斐耀,而斐耀前所未有的投入似乎也证明了他是认真的。结果,他们还是分手了。再见程潇,她比从前更牵动他的心,倪湛就后悔了。

今时今日,几乎功成名就的男人在众人之前放下身段,恳请原谅,并发出爱的邀请,似乎不该遭到拒绝。毕竟,连程潇都笑了。

带头喊“在一起”的祁玉都以为错认了情敌。然而下一分钟,程潇在现场无数期待的目光中,那么平静又出人意料地说:“逼我在众目睽睽之下拒绝,以此让自己死心,这种事,是你倪湛做得出来的。”

全场寂静。

倪湛的手僵在半空,直到程潇转身,给众人一个高挑纤瘦的背影,才垂落下来。面对众人质疑或同情的目光,他犹自苦笑。

顾南亭抬眸看他一眼,端起一杯酒,仰头饮尽,然后离场。

霖江岸边,程潇双手撑在扶栏上,对跟过来的顾南亭说:“你都看见了,我的过去不像外表这样,美丽而简单。无论是喜欢过我的斐耀,还是我第一个喜欢上的倪湛,都无法和我走更远的路。”

“那是因为你的心在拒绝。”顾南亭把外套披在她身上,“不过,幸好你拒绝了他们,否则我也只能学他倪湛,做个痴情男二。”

程潇偏头看他,“博取同情,以求上位吗?”

顾南亭眼里有笑意,“看今晚的架势你似乎不吃那一套。”

程潇收回目光看向远处,“学点好的。”

顾南亭答应她,“好。”然后展手搂住她。

程潇垂眸,看着那只落在自己肩膀上的他的手,“这又是哪儿学来的?”

顾南亭无声地笑,“原创。”

晚宴事件之后,程潇在整个航空界,都是出了名的。任谁都知道,中南航空的那位女飞,不是善茬。原本蠢蠢欲动对她有所图谋的男人们,自那之后几乎都对她退避三舍,敬而远之。

毕竟,连海航机务总工倪湛那么年轻帅气又事业有成的人都遭遇当场拒绝,试问,还有谁敢自寻死路?消停做个同事,在美人有需要时拔刀相助混个脸熟,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除此之外,还有意想不到的效应。

以往嫉妒程潇男人缘好的中南航空的一众女将一改常态,忽然之间对她热络起来。很多程潇根本叫不出名字,之前没有过往来的女同事,碰面时不再像从前那样对她不理睬,反而笑容满面地主动和她打招呼:

“程潇,你好!”

“程潇,今天要上航线啊?一路平安!”

“刚落地吗程潇?辛苦啦!”

“程潇,机组今晚有聚会,一起去吧。”

程潇受宠若惊,她对夏至说:“我怎么有种她们想喊我老公的错觉?”

“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那不是错觉。”夏至显然知道更多内幕,闻言冷静地回答,“自从你当众拒绝了倪湛,自行秒杀一众追求者,我们公司的女性同胞都恨不得要嫁给你。”

乔其诺一口水喷出来,他顾不得朝两位女士道歉,调侃道:“我们程潇以前是美到没朋友,现在是帅成国民老公。简直神转折。”

程潇好无辜,“有肩膀的男人都死哪去了?为什么把我推上风口浪尖?”她跳上沙发大喊:“这个世界是对我充满了恶意吗?是吗?!”

夏至吓一跳,“她最近飞傻了吧?”

乔其诺不以为然,“原谅她吧,她最近飞行任务很重。”

没错,晚宴过后,她除了在天上飞,落地就是睡,完全对这个世界失去了关注。夏至终于逮到机会表达心中愤恨,“你杀退了倪湛我必须点赞,可你顺手把整座森林拔得寸草不生,是不是太狠了点?”

乔其诺恍然大悟,“难怪顾总最近心情明媚,我才想明白啊。”

夏至瞪他一眼,“对自己低到尘埃里的智商有所认识,那么值得高兴吗?”

乔其诺也不介意她的毒舌,兴高采烈地说:“顾总宠我们程潇是有道理的。程潇一出手,替他杀退了三千情敌啊。”

所以,晚宴事件的得益者,唯顾南亭是也。

当然,也有倪湛的拥护者认为程潇过分,不识抬举。但身处中南航空举办的晚宴会场,当着气场全开的程飞,以及站在她身后明显一副替她撑腰的老板顾南亭的面,谁会那么不识识务自讨没趣?至于背地里的那些指指点点,用程潇的话来说就是:与我何干?

于是,晚宴事件就这样翻篇了。

机场再见,倪湛坦言:“我料到你一定会拒绝。只是我没想到,你看穿了我的意图。程潇,我确实是为了让自己死心才那么做。”

程潇弯唇笑,“或许对你们男人来说,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但对我而言,我始终认为自己会越来越好,无关和谁在一起。”

“可是我发现,即便你拒绝了,我依然放不下。”倪湛注视她的眼睛,无比期待地问:“程潇,我们真的不可能了吗?”

程潇神色不动,语气笃定,“我们之间,早没了在一起的可能。”

人来人往的机场,倪湛不顾身份地朝她的背影扬声喊:“程潇,我不会放弃的。你记住,无论何时你回头,我都在你身后。”

如果是你,我宁可背后空无一人。

程潇没有回头。

研讨会过后,即将迎来春节客流高峰,不止程潇,中南航空的每个人,包括顾南亭在内,都为即将拉开帷幕的春运忙得恨不得把自己掰成两半。

夏至正式到编辑部报道。她年纪轻轻就任总编一职,在所难免令人不服。但她是做过总助的人,被顾南亭钦点发配过去,也没人明目张胆与她为难。加上研讨会的所有报道全部出自她手,众人在见识过她的手笔过后,默默地收起了轻视之心。尤其当深夜下航线的程潇造访过一次编辑部,用陆虎把加班的夏至接走后,坊间传言她和程潇是生死之交的消息被证实,大家对夏至又多了畏惧之意。

夏至既欣慰又忧伤,“一不小心就活到你的阴影中去了。”

程潇刚睡醒正在觅食,“我比你高罩着你天经地义,不用谢。”

夏至把一袋面包砸过去,“天黑了你也睡醒了,作息这么紊乱会内分沁失调的。”

程潇把面包片叼在嘴上,含糊不清地说:“所以说飞行员的工资有一部分是医药费。”

相比夏至的得心应手,经她推荐,顾南亭亲抛橄榄枝被招揽进中南航空,接任副总助理一职的乔其诺,终于从女性内衣世界里走出来了。

乔其诺入职后,遭到与夏至截然不同的待遇。林子继在顾南亭授意下,把手头上所有代理助理的工作在三天内交接完毕。面对一桌子的文件资料,和邮箱中无数待处理邮件,乔其诺唯有感叹:“所有的一切,都是命运最好的安排。”

幸而巡视过古城基地,代顾南亭和夏至处理过相关工作,又在先前的研讨会期间从头参与到尾,让乔其诺对中南航空的业务有所了解,令他上手很快。短短一个月,乔其诺已经业务熟练地无需秘书的任何协助,独挡一面。

当顾南亭拿到由乔其诺完成的年度总结报告,他点了点头,“不错,比我预期的快。”

乔其诺立即听出来老板的赞赏之意,他说:“没有试用期直接转正的待遇,不敢辜负。”

顾南亭笑了,毫不吝啬地夸奖自己,“我看人的眼光一向很准。”

乔其诺把他签好字的文件接过来,“以程潇和我为例,您的这个自我评价,我认同。”

顾南亭眼底笑意更浓,因为与乔助理之间这份久违的熟悉和默契。

至此,助理乔其诺终于归位,被顾南亭纳于麾下。

然而,程家父女他尚未搞定。

随着春节的临近,顾南亭已经第三次被程安集团拒之门外,连预约都约不上。

顾南亭意识到,程潇的性格随了程厚臣。他自信合作计划天衣无缝,双方共赢,偏偏程厚臣因为他觊觎程潇的爱情,不肯合作。简直倔到让人无法直视。

乔其诺都按捺不住了,有意亲自登门拜访一下程总。

顾南亭欣赏他的知难而进,但他却说:“伯父是在考验我,你去会适得其反。”

乔其诺看看时间,“距离计划的快线投入时间只剩一个月,再拖下去,即便合作达成,春节期间也无法投入使用了。对于公司来说,是巨大的损失。”

顾南亭清楚的记得,中南航空与程安集团关于机场快线的合作就是乔其诺促成的。当时,他提出计划之后,就放手给乔其诺去做了,直到与程安集团签约时,他才知道程安集团当家作主的老程总是飞行部程潇的父亲。

重来一次,夏至成了他的助理,顾南亭不可能把如此重要的合作交给她全权负责。况且现在的他,对程潇不仅仅是上司对下属的共事之情,明知道未来的合作伙伴是他想极力发展为岳父的人,无论有多艰难,顾南亭也要亲自出马。

于是,这个冬天G市最冷的几天,顾南亭每天晨起都从城南驱车至城北,只为陪有晨练习惯的程厚臣跑步。

第一天见到他,程厚臣略显意外,随即冷着脸把态度摆出来,“谈公事的话,去和秘书预约。”

顾南亭像是料到他的反应一样,淡淡地笑,“私事,为程潇。”

程厚臣闻言脸色竟然缓和了,“现在这个年代我也不能包办婚姻。”言外之意:你搞不定我闺女搞定我也没用啊。

顾南亭洞悉了未来岳父兴灾乐祸的小心思,可他看破没说破,只是很有眼色地给老程递上崭新的毛巾,“但我得给您信心,让您相信我。”

程厚臣把毛巾接过来擦了擦额头的汗,又扔给他,“陪我跑跑步我就相信你了?想得倒美!”说完加快速度跑起来。

顾南亭从小习过武,又是飞行员出身,还常年锻炼,身体素质是极好的,他和老程保持一定的距离,不紧不慢地跑起来,没再打扰。

程厚臣试了几次没甩掉他,只能放弃,最后心有不甘地说:“我年轻时身体比你好!”

顾南亭笑得诚意十足,“是,我能感觉到。”

接下来,顾南亭陪跑了一个星期。关于合作,两个男人只字未谈。

一个暖阳高照的周末,顾南亭遇见了程潇。

程潇语气平常地说:“夏至的消息递得很到位,连老程跑步路线都没放过。”

顾南亭的心情因见到她像天气一样晴朗,他毫不避讳地承认,“在我身边学到那么多东西,到她回报的时候了。”

程潇问:“陪老程跑了几天有收获吗?”

顾南亭草稿都不用打,毫无节操地说:“遇见你,就是最好的收获。”

像是习惯了他的甜言蜜语,程潇神色不动,“优秀的男人要懂得能屈能伸,遇到解决不了的问题别死扛。”

顾南亭眼底浮起笑意,“你的意思是,该你出马了?”

程潇想给他一巴掌,打掉他脸上的笑,“顾总有所求的话,我作为下属当然义不容辞。反正我有预感,合作于程安而言是放长线钓大鱼,亏不着。否则老程哪里会给你机会争取,早就一口回绝了。”

她看得如此通透,顾南亭想不欣赏都难。他笑睨着程潇,“你不开口还好,你帮腔的话伯父没准更恼,合作计划今天就得给我退回来。况且,合作不比表白,这次还是我来。”

“我拒绝倪湛不是为你。”

“但我终究是受益方。”

程潇几乎哑口无言,她只能建议:“抽空去医院治治你自作多情的毛病。”

晨练过后回家,程潇把因下雪没去锻炼的老程迁怒了,“和中南的合作有利无害,你为什么拖着他?我知道你不差钱,但你向来不拒绝赚钱不是吗?”

程厚臣一副“你终于替他说话了”的表情,他底气十足地表示:“女儿翅膀硬了我管不了,生意我还作不了主?他想鱼与熊掌兼得,没门。”

竟然是这种心态?!真幼稚!

程潇一口气喝了一杯牛奶,以威胁的口吻说:“那你小心人财两空。”

老程啪地一声把筷子拍在餐桌上,边骂:“女大不中留!”边想:我就不告诉你嘴边有牛奶!

于是,等程潇套上外衣出来,候在外面等待接驾的顾南亭笑了,“长得漂亮就是任性,出门前连镜子都不用照。”

程潇以为他是批评自己没化妆,“我没有素面朝天的权力吗?”

“你有。”顾南亭边笑边拿出纸巾把她嘴边的两撇白胡子擦掉了,最后还俯在她耳边低声警告:“下次再这样出门,我就用别的方式给你擦了。”等程潇上车,他方向盘一打,“既然不肯顺便邀请我回家吃早餐,就陪我再吃一次吧。”

当天下午,机场快线的投入计划书真的被程安集团送了回来。顾南亭反应了半天,等他鼓起勇气打开被退回来的计划书,看见里面盖好程安集团公章的合同,他笑得特别意外。

程潇接到顾总来电时刚刚落地,她有点不耐烦地问:“又怎么了大老板先生?”

又?!尽管被嫌弃了,顾南亭的语气依旧温存,他说:“没事,就是……”

还没说完,就被程潇打断了,“别说想我,承受不起。”

顾南亭失笑,“那么自恋呢?”

“仗着有几分姿色呗。”程潇在电话那端报怨,“我上机组车了。这是什么鬼地方啊,冻得我牙缝子都冷!”

“让你臭美不多穿点。”

“穿什么啊?戴牙套吗?”

顾南亭言归正转,“程安把合同送过来了。”

“啊?是吗?恭喜你了。”她随口说:“老程老谋深算爱挖坑,没准有附加条件,合同你可看好了。”

一面是老爹,一面是老板,站在程潇的立场,她说出这样的话,似乎隐隐证明了在程厚臣和顾南亭的关系中,她更多的是在为顾南亭考虑。

顾南亭胸口温暖如阳,他安静了一瞬,说:“突然很想你。”

回应他的是“又犯病了”和被挂断后的忙音。

随后一周,程安集团根据合同条款按中南航空需求分批次交付了100辆豪华客车。至于购车款项,中南航空将按国内航线机票收入的百分比按季度给予支付。

与此同时,商氏动用整个集团的媒体资源对中南航空推出的机场快线服务进行轰炸式宣传,短短几天,此事便被炒到国人尽知。以至于,当四大基地的机场快线全线投入使用后,在中南航空票价有所上调的情况下所有航班的上座率均达到100%。除此之外,官网上要求增加航班的留言比比皆是。

这几乎令中南航空瞬间陷入运力不足的尴尬。顾南亭借机提出购进新飞机的计划,高层无一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