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端

还只是六月,炫目的阳光已经让人恍惚以为进入了闷热的仲夏。大太阳下,一辆卡车奔驰在国道上。宫泽纮一坐在副驾驶座,从刚才开始,他就坐立不安,不时担心地仰望天空。

“没问题的,社长。人家说了有的。”

安田利充手握方向盘,眼睛的余光看到焦急的宫泽,口气轻松地安慰他。安田今年马上就四十岁了,做事不紧不慢,又会照顾人,是年轻员工中的老大哥。

“说不好啊,最近有些人很不靠谱的。”宫泽说,“自己这边是家底都带过去了,结果到了一看,对方却根本就没货。”

“但是,那边的社长不是答应了卖给我们吗?”

“说是这么说。但是,那可是三天前说的话。现在连他会不会来都说不准。”

对疑神疑鬼的宫泽,安田笑着说:“没人会和我们抢那种东西的。就算拿走了也卖不了钱,对其他人来说,那就是一文不值的东西啊。”

“是啊,那倒是。”

宫泽仍然放心不下,盯着挡风玻璃前方,焦急地看是不是快到目的地了。

早上九点出头,卡车从埼玉县行田市内出发,一路上不时遇到堵车,现在已经到了宇都宫市内。乡间公路上,稀稀疏疏的农家和农田交替出现,对面终于看到了一个工业基地。

从国道转入县道,又开了大约二十分钟,挡风玻璃前面总算出现了一条“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商业街。

“啊,那儿,在那儿。就是那个,社长。”安田一边开车一边指向前方叫道。

这条商业街,与其说是古旧,不如说是萧条。一个招牌出现在眼前,上面有两个菱形重叠的商标。卡车放慢速度,经过一栋看来历史悠久的两层主楼,向左驶入了旁边的小路。

小路尽头是一个广场。围绕着广场,从大路过来,钩形的房屋连绵不断。应该都是百年前的建筑。酷似明治时代小学的建筑,现在阴阴地沉在阳光中,内部一片黯然,看不清楚。

“好了,到了。”

在建筑物的卸货口,卡车倒车停稳,安田关掉了引擎。

宫泽从副驾驶座上下来,试着透过玻璃窗看建筑的内部。

就在三天之前,这里还有十几个工人在里面缝制足袋。现在,工厂里一个人影也没有,灯也暗着。

“怎么了?”跟着下来的安田也往里面看,“不是还在吗?”他咧嘴一笑,竖起了大拇指。

房间里,能看见灰尘在从窗户照进来的阳光里无声地飞舞。地面上铺了地板,脸靠近窗户就有一股油味钻进鼻孔。眼睛习惯以后,微暗的工厂里,一个一个黑色的光亮物体轮廓浮现出来。那是德式多面脚尖缝纫机。

“还在。”宫泽嘴里低声道。

这原本是一百多年前德国开发的用来缝鞋子的缝纫机。随后它们被引进到日本,几经改造,成了供当时日本大量足袋生产厂家缝制足袋的缝纫机,直到现在还在使用,可谓是活化石了。德国的制造厂家早已破产,如果零件坏了,就只能寻找国内现存的同型号缝纫机的零件。

“在是还在,他们会来吗?”

手表指针指向十点四十五分。约定的时间是上午十一点。

墙壁高处,还留着一块生锈的珐琅招牌,大概是昭和初期的,上面写着菱屋足袋。

说起菱屋,业界无人不知,是老牌足袋生产商。大概五天以前,有业界同行联系宫泽说,这家生产商开出的支票已经兑不出了。足袋行业这个圈子本来就小,近邻几个县的社长们都互相认识。宫泽赶紧给社长菊池打电话,没有接通,直到三天前的晚上十点多,总算逮住了菊池,跟他交涉让他转让缝纫机。

不同于停业,要是因为拒付支票而倒闭的话,债权人就会冲过来,把工厂里的东西全都搬走。因此宫泽才忧心忡忡,不过看来是杞人忧天了。

虽说如此,要是在约定的时间菊池没有出现,那也不能算是成功。宫泽心里七上八下地等着,过了五分钟左右,一辆旧型号的皇冠驶了进来。

开车的正是菊池本人。

“哎,真愁人啊。”

一下车,菊池就搔着头发稀疏的后脑勺。

“挺够呛吧?”宫泽说。

“批发商跑了,本来预备到账的钱也飞了。”

菊池眼睛圆睁,似乎要表现自己当时是多么措手不及。

“那可真是灾难。不过还只是第一次吧。”

第二次拒付,银行就会给予处分,禁止交易。菊池的公司还没到那个地步。不过,菊池摇摇头说:

“已经不行了。我也撑不了多久了,不管怎么样,总是要关门的。”

菊池一边打开卸货口对开门的锁,一边说。他“嘿哟”一声用力往两边拉开涂了黑漆的铁门。

安静的室内响起了咕噜咕噜的滚动声,豁然出现的入口内部就像一个黑暗洞窟。

“被我们连累的合作方那边,我都尽快加了利息给他们付清了。银行里还有一点贷款,处理掉这个工厂,总算能补上窟窿。我洗手不干了。”

菊池今年六十五岁。是经营超过一百二十年的菱屋的第四代老板。第一代老板曾经是商工会议所的会长,是相当重要的人物。但这五十年来,行业衰退严重,最终到了破产的地步。

“真可惜。”

“跟不上时代了。”菊池说,“贵公司还不错吧,生意兴隆。”

“怎么可能。”

菊池拉起电闸,开了电灯,安田抢在宫泽前头走近缝纫机。

“一共有十台。”菊池说,“这里有五台,仓库里还有五台。是怕出了故障备用的。我去拿来。”

“谢谢,真是帮了大忙了。——阿安,拜托了。”

宫泽对身后的安田说完,自己回到卡车的货厢里,解开用绳子捆着的一团旧毛毯,铺在货厢里。这时,安田在菊池的帮助下已经搬来了一台缝纫机,放到货厢里。十台缝纫机搬上来花了近一个小时。

“接下来做什么呢?”宫泽一边将二十万日元谢礼递给菊池一边说。

“干什么呢?”菊池盯着远处。

听他的话风,这次幸亏家里的房子没有赔进去,但悠然自在的退休生活也是不可能了。

“你来雇用我吧。”

“开玩笑。”宫泽笑着说,“哪天有空了一起喝一杯。”

他再次滑进卡车的副驾驶座。安田按了一声喇叭,开到大路上。

“怎么样,那些货?”

再次回到刚才的商业街,宫泽用大拇指指指货厢。

“上等货色。”安田说。

听了这句话,宫泽从一大早开始的不安才算消散,他松了一口气。

“好了。”宫泽小声说着,握紧拳头。

这么一来,急需的缝纫机零件有保证了。

“吃了饭再回去吧。”

回到行田,他们走进公司附近那家常去的大众食堂,吃了个晚午饭。

过了繁忙高峰,食客们已经散去,从食堂出来,已经快下午两点了。阳光越来越强烈,宫泽举起手遮住阳光,准备上车,忽然看见小店旁边沟渠里粉红色的花,停下脚步。

“荷花马上就要开了。”

他想着,身体滑进副驾驶座。卡车载着两人,往相隔十分钟路程的小钩屋再次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