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泽直树5:哈勒昆与小丑 第三章 艺术家的生平与遗留之谜

1

“我知道,你一直怨恨堂岛。但是,堂岛也一直很想把钱还给你。”

半泽此时坐在堂岛政子家的会客厅,这里与前几日拜访时别无二致。堂岛芳治虽然在败光堂岛家的产业后撒手人寰,政子却没有步丈夫的后尘,而是独自过着安详的晚年生活。

友之或许认为置办这栋大楼是堂岛芳治的决定,但半泽却觉得,这可能得益于政子的聪明才智。

“但堂岛实在不擅经营,到头来还是给你添了麻烦,直到临死前,他都在后悔。”

谈起堂岛芳治,政子的语气变得沉痛起来。

“后悔?舅父吗?”友之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我不信。”

“是真的。”政子说道,“你也许从你母亲那里听过堂岛的许多事。但他是这个世上最容易被人误解的人。他的确对被迫从巴黎返回日本心存怨恨,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在那之后,堂岛改变了许多。”

“改变吗?”友之不由得嘟囔道。

“当时,两家复杂的境况纠缠在一起,催生了各种各样的误会。这也是无可奈何的。如今旧事重提也无法挽回什么,但这或许是一种缘分。不管你想象中的堂岛芳治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且让我代替亡夫说两句吧。”

友之一言不发地点了点头。

政子讲述的,是纠缠在堂岛家与仙波家之间的另一个故事。

“最初的误会起源于我的公公,也就是堂岛富雄命令芳治从巴黎返回日本之时。那时,富雄对芳治说,家里经济出现问题,无法再资助芳治学业。此后,知道实情的芳治以为是仙波家的原因导致自己不得不放弃画家之路,从而迁怒于你们,这也是情有可原的。但是,这其实只是富雄为了让芳治回国编造的借口。”

“借口?”友之反问。

他也以为芳治之所以被家里切断资金来源,是因为堂岛家对仙波家的支援。

“当时的堂岛商店确实业绩不振,但资助芳治留学还是绰绰有余的。真正的原因不是这个。实际上,堂岛富雄是个颇具绘画鉴赏能力的人,也是位收集了众多美术工艺品的收藏爱好家。他慧眼如炬,坊间甚至传说,他曾一眼看穿银座著名画廊里展出的赝品。富雄看到在巴黎学习近十年的芳治画出的画,马上觉察出他才华的极限。芳治是成不了才的,这样下去对他也不好,不如随便找个理由切断资金来源早日打发他回国。这才是事情的真相。但富雄却不能对芳治说出真正的理由,如果对坚信自己才华的芳治说‘你压根儿没有当画家的天赋’,只会招致父子间的冲突。但随着时间的流逝,芳治好像自然而然察觉到了父亲的想法。毕竟,告诉我这些的不是别人,就是芳治自己。”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友之半信半疑地问道。

“应该是芳治从巴黎返回日本十几年后,你上大学的时候。那时,堂岛的父亲富雄早已不在人世。刚才那些话,或许是芳治从当时还健在的母亲口中听来的。当时,芳治清楚地对我说:‘父亲嫌弃我没有才华,才把我弄回日本。’他说这话时应该喝了不少酒,那副心有不甘的样子,光是看着都让人心疼。”

政子露出落寞的笑容。

“富雄去世,芳治出任堂岛商店的社长,是那之前的事。芳治上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富雄收藏的画一幅不剩地卖掉。或许因为他对成为画家还有执念吧。我曾劝他,不用着急卖掉,留着慢慢处理不好吗?他却说不想看到自己身边出现任何一幅画。就这样,他毫不留恋地卖掉了所有画。然而又过了几年,促使芳治改变的契机到来了。就是,那幅哈勒昆的画。”

政子说完,目不转睛地盯着一张相框中的照片。

她站起身,把相框从置物架上取下,立在茶几上。

“啊!”中西小声地发出惊叹。

“这幅画——”

印在照片上的画,正是那幅挂在仙波友之办公室墙上的《哈勒昆》。

但照片上的人却不是仙波友之,而是堂岛芳治。芳治当时大约六十岁。照片中,政子坐在带扶手的沙发椅上,他站在政子身后。这张陈旧的照片已开始褪色。

“这幅画,不是友之社长买的吗?”半泽问道。

对半泽的话感到震惊的却是政子。

“你还留着那幅石版画吗?”

“嗯,算是吧。”友之的表情有些不自然,“买下办公楼时,舅父把画留了下来,说不需要了。每当我看见那幅画,就觉得它在嘲笑我。但我想这样也挺好的,就一直挂着了。”

友之的说法将政子逗得放声大笑。

“我得谢谢你,友之。芳治一定也很欣慰。”

“不说这个了,为什么那幅《哈勒昆》是转变的契机?”

在友之的催促下,政子重新开始了讲述。

“芳治成为堂岛商店社长时,有位熟人曾拜托他照顾刚从美术大学毕业的儿子。那孩子从东京艺术大学毕业后想去巴黎进修,但家里拿不出留学资金,只好靠自己工作赚学费。房地产这一行,广告单设计的优劣程度将直接影响客户的第一印象。建造新的房产项目也需要设计师的意见。我丈夫觉得正合心意,便成立了设计室,雇用了那位美大毕业生两年。在那之后,立志成为画家的毕业生存够了在巴黎短期生活的钱,便远渡重洋去学习绘画。但芳治并不看好他,还劝他早日放弃。又过了几年,芳治却在偶然的机会下邂逅了那人的画。那是在梅田百货商场内的一家画廊。在出口处最显眼的地方,挂着那幅画。那位美大毕业生似乎已成为极受欢迎的画家。若是从前,芳治应该早就注意到了,但他那时的状态,与其说是对绘画毫不关心,不如说是在逃避绘画。所以,他对那位美大毕业生的成功一无所知。那时,在购物的间隙随意走入店内参观的芳治突然停下脚步,直勾勾地盯着那幅画。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不,用无法动弹描述或许更加准确。我想他一定深受打击。他那时的表情,我至今也忘不掉。他笔直地站着,眉头紧锁,神情恍惚,死死地盯住那幅画。过了半晌,终于对我说:‘父亲是对的,我没有这般耀眼的才华。’”

政子继续道:“那幅画,画的是哈勒昆与皮埃罗。画框下方贴有姓名牌。我定睛一看,惊讶地发现上面写着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名字——仁科让。画上标着骇人的高价。仁科让作为现代美术界的新手崭露头角。他的作品已成为全世界收藏家垂涎的目标。怎么说呢,才华真是个残酷的东西。我丈夫努力几十年都无法取得的成就,仁科却在一夕之间获得。丈夫或许很想得到那幅画,但当时的堂岛商店已不具备购买它的能力。他只好退而求其次,买下那幅《哈勒昆》的石版画,挂在社长办公室。那画对堂岛而言,是青春的墓碑。”

友之盯着政子,甚至忘记了眨眼。

才华横溢之人才能留下,平庸之辈唯有被淘汰。这是一条无论倾注多少热情都无法跨越的鸿沟。当这种差异赤裸裸地摆在堂岛面前,他所承受的打击有多么沉重?这一点,恐怕任何人都无法想象。

“也就是说,仁科让曾在那栋办公楼工作?”

仁科让曾在仙波工艺社的办公楼工作过,这件事半泽从未听说,中西也瞪圆了双眼。

“稍等一下。”

政子站起身,返回时抱来一本陈旧的相册。她翻开其中一页,上面贴着一张芳治拍摄的员工集体照,政子说五十多名员工之所以身着浴衣,是因为这是去南纪团建时拍摄的纪念照。

“看,这就是年轻时的仁科让。”

照片中的仁科二十出头,还是个未经世事的青涩男孩。

“仁科让是位神秘的画家。”友之说道,“因为人们对他的私生活知之甚少,尤其是从美术大学毕业后到在巴黎出道前的事。他本人对此也三缄其口。这可是十分珍贵的照片。”

友之又问政子:“我可以拜祭一下舅父吗?”

他跪在隔壁房间那座小小的佛坛前,双手合十,悼念了许久。

2

“我们回到正题吧。你今天来,是想说担保的事吧。”待友之从神坛前返回,政子率先开口,“前几天我也和半泽先生聊过。老实说,我实在提不起兴趣。你们公司现在究竟是什么情况?”

接下来要聊的才是正题,这种直截了当的提问方式很符合政子的行事风格。

“我准备了近三年的财务数据表,如果可以的话——”半泽说道。

获得友之的许可后,半泽将资料递给政子。本以为她会说“这种东西看也看不懂”,没想到她翻看财务表格的动作相当娴熟,审视数据的表情也极其认真。

过了好一会儿,将所有资料通读完一遍的政子“啪”的一声将表格扔在茶几上。

“不行。”

她只说了一句话。

“为什么不行?”

出声询问的不是半泽,而是友之。

“思考其中的原因是你该做的事吧,友之。我家芳治固然不擅经营,但你也是公司的第三代经营者了,再这么下去,你的公司迟早要破产。”

“你要我裁撤亏损的编辑部?”

“你不是很清楚吗?”

政子说完将身体往椅背一靠,似乎陷入了某种思考。

“我是清楚,但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我们公司每个编辑部都历史悠久,而且承载着社会意义。”友之说道。

“就因为你这么想,公司才没有希望。”政子毫不留情地说道,“承载社会意义的杂志居然会亏损,友之啊,你好好想想。如果一本杂志被社会所需要,那它理应是盈利的。”

友之咬着嘴唇,没有吭声。

“堂岛太太,您的话十分有道理。今后,仙波社长也会根据您的意见调整公司业务。但在此之前我们需要资金,能否请您借出这栋大厦——”

“我拒绝,为业绩如此糟糕的公司做担保,无异于拿钱打水漂。”政子干脆地说道。

一直关注着事情走向的中西失望地垂下肩膀。

友之盯着自己的指尖,一动不动。

原本存有一丝希望的面谈即将以失败告终。

“那样的话,能不能把那三亿日元还我?”友之的声音渗出了怒意,“预谋性破产是不是真的我不知道,但分文未还就等同于诈骗。如果不是母亲求我,我压根儿不会借出这笔钱。你对此不可能一无所知。虽然你说与你无关,但舅母,你和舅父不是夫妻吗?”

气氛变得剑拔弩张起来,政子的脸色却丝毫未变,她依然平静地端坐着。那副临危不惧的模样,真可谓女中豪杰。

“我理解你的心情,友之。”政子镇定地说道,“但你也是经营者,你难道不清楚,对一个没有连带责任的人,你根本没有剥夺她财产的权力。我年轻时学的是音乐,但嫁给芳治和他一起回国后,就听从公公的建议开始学习公司经营。我的经营理念师承于堂岛富雄,我就这样一路见证了堂岛商店的兴衰。老实说,我一点都不看好芳治的经营手腕,他虽然不是坏人,但作为经营者只能排在末流。我了解仙波家和堂岛家的纠葛,但我没有义务为你们收拾残局。这一点,请让我说清楚。”

关系刚刚出现和缓迹象的两个家族即将爆发新的冲突。

再往前跨一步,这个为融资担保进行交涉的现场,就会立刻变成旧事重提的修罗场。

“那你刚才说芳治舅父一直对我心存愧疚,又算什么?”友之悔恨地皱紧眉头说,“告诉我那些事,却连一分钱都不肯借给我。事到如今,真相如何还不是任由你说。”

“听我说,友之。有义务还你钱的不是我,是芳治。”政子用郑重的语气说道,“但芳治死了,他已经没有办法亲手把钱还给你了。”

“谁知道他到底想不想还。”

友之的疑问近似控诉。

“不,他真的想还。临死前,他还对这件事耿耿于怀。这是事实,而且——”

此时,政子的脸上浮现出某种困惑的神情。

“或许在当时,真的有可能还清。”

友之惊讶地看着政子。他停顿了片刻,像是在思考这句话的含义。

“什么意思?”友之问道,“有可能还清,是指当时有足够的钱吗?”

“钱是没有的。”政子这话有些自相矛盾,“但是,芳治似乎想出了某种赚钱的方法。”

“赚钱方法……”

友之完全摸不着头脑。

“那时芳治说必须先通知你,让我跟你联系。我曾经给你打过电话,还记得吗?”

“这么说的话……”友之似乎也想起了什么。

“但你说不想再和堂岛家扯上关系……不过,那也怪不得你。”

“赚钱方法到底是——”半泽问道。

“不知道。”

政子快速地叹出一口气,摇了摇头。

“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友之问道,“那时,你没问舅父吗?”

“我问了。但他知道你不来后发了好大脾气,说你是傻瓜,明明有座宝山堆在眼前却视而不见。到最后,他也没告诉我赚钱方法究竟是什么。他就是这么顽固,你也知道吧。”

“我怎么会知道。”友之小声嘀咕,“什么宝山啊,他是在做白日梦吧。”

“我那时也是这么想的。”

房间里弥漫着某种无法释然的氛围。

政子再度开口:

“那时,芳治的病情恶化得很快,有时的确分不清梦境与现实。或许他又做了什么梦——那时我确实这么想过。但最近,我时常想起那时的事。搞不好芳治真的发现了什么。听我说,友之。我确实不知道芳治的想法,但如果真能赚钱,对你来说不也是好事吗?”

友之盯着政子。

“我的公司正处在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哪有工夫去玩不知道是白日梦还是幻觉的寻宝游戏?”

“不是这样的,芳治一定发现了什么。”政子说道。

友之颤抖着吐出一口气。

“多谢招待。”

随后,他阴着脸离开了座位。

政子彻底沉默了,对他的离去无可奈何。中西跟了出去,目送友之离开。

友之承受着巨大的精神压力,他的愤怒是可以理解的。明明是来拜托对方提供担保,却被人用一个荒诞不经的故事打发——即便他这么想也情有可原。但半泽却认为政子的态度完全不像在开玩笑。这位女中豪杰既然这么说,或许堂岛芳治真的发现了什么。

“堂岛太太,您为什么认为所谓的赚钱方法是真的?”半泽重新问道。

此时,房间里只剩半泽与堂岛政子两人。

“我整理遗物时,发现了一封类似书信的东西。”

“信?”

政子站起身,从别的房间抱来一个硬纸箱。然后她取出一份印着广告的报纸。那是大阪市内楼盘的广告,没什么特别之处。

“请看背面。”

半泽依言将报纸翻转过来,发现背面写着三行留言。

“写给友之:给你添麻烦了,对不起。有件事想拜托你。你的公司里或许埋藏着宝藏。想和你面谈。最近,我的病时好时坏……”

信只写了一半。

信是用圆珠笔写的,写信的人或许正躺在床上,笔迹相当凌乱,甚至难以识别。

“因为友之不来,我猜他可能是为了叫他来,才尝试写信。”政子神情忧郁地说道,“芳治原本写得一手好字。写这封信时,身体情况应该相当糟糕了。他用颤抖的手竭尽全力地写,结果还是没能写完。我也是最近才在杂志杂志里发现这张折叠的报纸。不过,他们总是这样。”

政子露出自嘲般的笑容,继续道:“互相憎恨、误解。明明是稍微聊聊就能解开的误会,却不知道为什么总是错过。半泽先生,对不起。这封信,能交给友之吗?芳治或许也不想把没写完的信交给别人。但有总比没有强,看了这个,友之的想法说不定会改变。”

“明白了。”半泽思考片刻,问道,“关于寻宝,您有什么线索吗?”

“他是在卧床期间想到的。要说线索,只能是当时病房里的杂志杂志或者报纸什么的。”

“那些东西可以交给我吗?我会试着找一找。”半泽请求道。

“你愿意帮忙调查?”

政子颇感意外地看着半泽。

“只要有希望解除仙波工艺社的困境,我什么都会尝试。”

“明白了,那就交给你吧。拜托了。”政子向半泽低头致谢。

“还有,担保的事,真的没有商量的余地吗?”半泽再次询问。

政子缓缓地摇头。

“现在的仙波工艺社没有前途。”政子干脆地说道,“这样下去不行。历史也好,社会意义也好,这些和经营公司完全是两码事。仙波工艺社还有过去的积累,应该不会立刻破产。但是,对于注定要衰败下去的公司,根本没有为它担保续命的必要。这是我的想法。”

或许因为师承堂岛富雄,政子的经营理念相当务实,轻易无法动摇。

“我理解您的想法。”半泽说道,“但反过来说,如果仙波工艺社变成有存续价值的公司,您会考虑吗?”

“你还真会抓人话柄。”政子语带讥讽,“请你转告友之,要想改变公司,首先改变自己。”

语气虽然严厉,但话语中包含着政子的体贴。

“我会转告社长的。”

那天,半泽与中西一同将堂岛芳治的遗物搬回银行,总共有三个硬纸箱。

事情即将朝着意想不到的方向发展。

3

“怎么样?堂岛舅母那边。”

小春出现在社长办公室时,友之正把身体埋在带扶手的沙发椅中独自沉思。

跷着脚、单手托腮的友之用空洞的目光看向小春,但他没有吭声。

“不行吗?”小春在友之对面的沙发坐下,“这也正常,没那么容易的。”

这句话比起友之,更像是她说给自己听的。

“堂岛舅母说了什么?”

“她说,不会给赤字的公司提供担保。”

小春颇感意外地看着友之。

“真是个刚愎自用的老太婆,让人火大。她还说,承载社会意义的杂志不可能是赤字。”

友之的语气虚弱无力。

“你之所以生气,是因为被她说中了吧。”小春说。

友之很久没有吭声。

“我难道不清楚吗?”友之一边叹息一边说道,“也许我一直在逃避改变公司这件事。现在,居然被人指着鼻子说亏损的杂志能有什么社会意义。好不甘心啊,但这是事实。”

小春瞪大了双眼。

“堂岛舅母懂经营,真叫人佩服。”

“有什么好佩服的,不过是个贪得无厌的老太婆。”

友之的眉头皱了起来,然而——

“喂,小春。”突然友之像下定决心一般转向妹妹,“继续这样下去是不行的,我们索性搞一次改革吧,经营改革。”

友之认真的语气让小春默默地倒抽一口气。

“是我本末倒置了。”友之继续说道,“借钱之前,向别人寻求担保之前,我应该更加认真地审视一遍自己的公司。然而,我却用历史、社会意义做借口一直在逃避。现在这一套已经行不通了。哪怕过程痛苦,现在也不得不做。我要改变仙波工艺社。”

看着神情坚定的友之,小春的喉头滚动了一下。

“你想,产业重组?”她问道。

“我想停掉《现代艺术手帖》。”

那是仙波工艺社出版的三本杂志之一。《现代艺术手帖》编辑部总共七名员工。某种意义上,这本杂志的内容甚至比招牌杂志《美好时代》更具专业性。

小春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编辑部的员工要怎么办?全部裁掉吗?”

“我会让他们办理提前退休,一部分员工编入《美好时代》编辑部,组成精锐部队。剩下的,企划部可以接收吗?”

“怎么可以这样,这太突然了……除了停刊以外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没有。既不改变现状又能活下来的办法,只有一个。”

“只有一个?”

小春吓了一跳,她看着友之顽固的侧脸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社长,并购是绝对不行的。”

小春慌张地说出这句话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一名员工探出脑袋汇报:

“社长,东京中央银行的半泽先生来了。”

“让他到这儿来。”

友之说罢往扶手沙发的椅背靠去,眉头深锁。他暂时闭上了双眼。

4

“然后呢,怎么样了?”

渡真利举起新端上来的啤酒杯,痛快地一饮而尽。他满足地擦了擦嘴角的泡沫。

“我把堂岛芳治没写完的信交给了他,也告诉他堂岛政子有可能提供担保。在那之前,友之社长已经明白了自己该做什么。”

“产业重组吗?”

“他好像也在考虑接受并购。友之社长说得很诚恳,但是,无论谁是公司的实际控制人,公司面临的课题都不会改变。”

半泽将略带思索的目光投向了吧台对面,这是他们常来的“福笑”居酒屋。在吧台里侧,老店主正和往常一样挥舞着雪亮的菜刀,利落地处理着食材。

“确实。”渡真利说道。

“没有什么改革不伴随痛苦,做决定的是社长。”

半泽专注地看着墙壁上的一点。

“这正是公司经营的难点。”渡真利说。

接着,他又饶有兴致地问:“还有,寻宝怎么样了?”

“毫无进展。”半泽保持着目视前方的姿势回答道。

“堂岛政子给你的硬纸箱里到底装了什么?”

“两年前的杂志、报纸和信,还有三本相册。”

“相册?”

“旧相册,芳治或许曾经躺在病床上怀念健康的往昔吧。他这种心情,我也不是不理解。”

“然后呢?找到类似线索的东西了吗?”

半泽静静地摇头。

“那可能是个假消息。”

“不——”半泽再次摇头,“芳治信里写的东西不像是假的。如果找到宝藏,或许能发现新的商机。”

但渡真利从一开始就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

“但如果找不到宝藏,经营改革也失败的话,仙波工艺社就只能接受并购。到那时,可就是你输了。”

“这不是输赢的问题,真到那一步也没办法。我会高高兴兴地帮助仙波工艺社推进M&A项目,毕竟这也是客户的经营判断。”

“但在我听来,怎么有股输了还犟嘴的味道呢?”渡真利笑道,“如果并购案成立。这次,你可就被大阪营本的和泉和伴野设下的权力游戏狠狠地摆了一道。你们支行长浅野也在跟他们暗中勾结。”

“融资部怎么样了?”半泽问道,“他们害我们吃了不少苦头。猪口虽然拿金融厅做借口,但实际上到底是什么情况?”

“猪口倒是无关紧要,关键是北原部长。你也知道吧,他是出了名的严格。他应该不会故意针对仙波工艺社,但从结果上看,好像被那帮急于促成并购案的家伙利用了。”

“听说是十五亿。”半泽吐出一句话。

渡真利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睛询问半泽。

“那是仙波工艺社的品牌费。”

渡真利询问的双眼因惊讶而瞪大。

“真豁得出去啊。看起来,田沼社长对仙波工艺社非常中意。”

“事实上,这才是最大的疑问。”半泽小心翼翼地斟酌着措辞,“老实说,仙波工艺社真的值那么多钱吗?不,我不是在说客户的坏话。只是,每家公司有每家公司适当的价格。现在的仙波工艺社并不具备那样的价值。”

“原来如此。”

渡真利也表示赞同。他思考了一会儿,似乎并未想出合理的解释。

“这是思虑不周的暴发户行径?还是另有所图?抑或是一种相互刺探?”

“搞不清楚田沼社长到底在想什么,这件并购案的可疑之处就在于此。这件事,大概另有隐情。”

然而隐情究竟是什么,半泽完全没有头绪。

大阪营本的伴野给半泽打来电话,说有新消息转告仙波工艺社,是第二天发生的事。

5

那天,友之刚好有事需要前往银行的营业窗口,于是双方决定在大阪西支行的会客室进行面谈。

银行把每月二十五号称作“繁忙日”,许多公司选择在这一天结算。因而,二十五号与月末是一个月最忙碌的时候。此时银行内挤满了客户,电话铃声接连不断地响起。

“前些日子非常感谢,今天劳您大驾光临,不胜惶恐。”

大阪营本的伴野郑重道谢后,将友之请进会客室。

“社长,非常感谢您抽时间过来。”

就连碰巧在行内的江岛也跑过来,开始冲友之点头哈腰。

“融资的事进展异常不顺,我也担心了好久呢。好在有并购方案,听说对方开出的条件十分优厚。请您务必考虑一下。”

“好让你们能赚到奖金积分是吧。”

友之的挖苦让江岛谄媚的笑容瞬间萎缩。

“那么,请伴野调查员说明一下吧。”江岛把话头交给伴野后,连忙闭上了嘴巴。

友之的心情之所以比平时糟糕,是因为这几日经营改革方案的讨论并不顺利。

他希望在不解雇任何一名员工的前提下推进改革,但现状并不允许。他不想裁员,但如果不裁员,改革就不可能成功。现在的友之正处于这种两难的境地。

“我将仙波社长布置的作业扔给田沼社长后,立刻有了答复。今天,正是要向您转达这条回复。”

“作业?”友之反问。

“就是关于贵公司的经营理念。”

听到伴野的回答后,友之敷衍地“啊”了两声,语气并不期待。

“这是田沼社长的回复。”

伴野一面说一面从公文包里取出杰凯尔的信封,从中取出一封信。

“我开始读了。

“仙波友之先生。前几日您在百忙之中愿意聆听我方的提案,叫我不胜感激。事后,我从担任中介工作的东京中央银行伴野氏口中听说,您担心这份提案与贵公司的经营理念‘评论之公正’相抵触。考虑到我方的经营内容,我认为您的担心非常有道理。接下来,请允许我用书信的方式向您说明。

“我本人对仙波工艺社的历史与权威性满怀敬意,也对贵社独立的评论精神深有共鸣。

“贵社之所以能在我国美术界保持严正中立的形象,必然依靠的是这条独一无二的经营理念与遵照该经营理念进行的出版活动。

“我方将在此前若干条件的基础上增加一条新承诺。

“今后,我方也将彻底保证贵社评论之公正、出版之自由。

“请继续在绝对公正的理念指导下,开展自由丰富、充满创意的出版工作。这也是我方的心愿。

“我衷心期待有朝一日能与贵公司携手,共同开拓日本艺术界的未来。请您务必放下所有顾虑,仔细考虑我方提案。拜托您。”

信的最后有田沼时矢的亲笔签名。

“您看一看吧。”

友之接过伴野递来的信,脸上浮现出困惑的神情。

“问题解决了呢,社长。”

江岛欣喜的声音也没引出友之任何的反应。

此时的友之正在为经营改革伤透脑筋,另外,杰凯尔开出的又尽是反常的条件。

“田沼社长并没有干涉美术评论或出版方针的意思,他只是纯粹地想为美术界贡献一分力量。所以,他想助贵公司一臂之力——这份提案的用意便是如此,请您一定积极考虑。”

在半泽与中西的注视下,友之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现在的友之站在资金链即将断裂的生死关头,孤立无援。融资申请遭遇暗礁,想向堂岛政子寻求担保,经营改革却又进展不顺。

“知道了。”过了半晌,友之答道。

这句话让中西惊讶地抬起头。

这个回答,的确出人意料。

“我会积极考虑。”

“非常感谢。”

伴野笑逐颜开。

“条件如此优厚的M&A提案打着灯笼也难找,我就知道您会这么说。对吧,江岛副支行长。”

被伴野问到的江岛接连点了好几次头,脸颊因兴奋泛起了红晕。

此时,友之面朝天花板,闭上了双眼。

他并不想接受并购提案,但现实却逼迫他不得不考虑。

“课长,这是怎么回事?友之社长放弃靠自己筹措资金了吗?”

中西带着无法释然的表情朝半泽的办公桌走来。在个性直率的中西看来,答应考虑仙波工艺社的并购提案,意味着友之社长心意的转变。

“他只是说会考虑,又没有真的同意。”半泽说道。

但中西好像并不认可。

“只要推行经营改革获得堂岛太太的认可,就能得到融资担保。我觉得希望还是很大的。”

“但是,经营改革方案却讨论得不顺利。”半泽回答,“万一,堂岛太太拒绝提供担保又该怎么办?让所有员工去睡大街吗?经营公司不能光靠正义感,有时也需要清浊并吞的狡黠。对友之社长而言,所有的可能性都是选项之一。”

“那么,那两亿日元的融资申请——”

“当然要继续跟进。友之社长既然决定战斗到底,我们就要全力支援。这些,也包含在内。”

半泽的眼神转向堆在办公桌旁的硬纸箱,那是从堂岛政子家拿来的遗物。

“现在,正是检验友之社长经营手腕的时候。”听到两人对话的南田说道,“中小企业的经营,就是在一个又一个的迷惘中思考怎么做才能活下来。陪伴它们走出困境,是我们的工作。”

一切正如南田所说。

6

仙波工艺社的并购案向前推进了一大步,当天整个下午,支行长浅野的心情都极为舒畅。

“不出意外的话,奖金积分就是我们的囊中之物了,支行长。我已经提前将这单案子列入业绩预测中了。”

副支行长江岛也在不遗余力地迎合浅野,支行内充盈着与往日不同的和谐气氛。

然而,就在支行为关店准备忙碌得不可开交的傍晚时分,却出现了一点不和谐的插曲。

下午五点半过后,结束一天业务的支行进入处理白天遗留工作的加班时间。

半泽正在浏览下属提交的融资申请书,却听到江岛说:“支行长,今天的祭典委员会,拜托您了。”他不由得竖起耳朵。

“祭典委员会?啊,是今天吗?”背后传来浅野兴致不高的声音,“江岛君,你代我出席吧。”

“不行啊,我今天和北堀制铁所的社长有约。”

“又有约?你跟客户吃饭是不是吃得太频繁了?”

难得从浅野嘴里听到一句正确的话,然而紧接着,他马上说出了那句意料之中的话。

“那就让半泽课长去吧。喂,半泽。”

半泽轻轻叹了口气,从座位上起身,向浅野走去。

“你,去参加祭典委员会。反正你今天没什么事,也不用开会,对吧。”浅野用轻浮的语调说道。

“我确实没有安排。但就像我上次在报告里写的那样,我认为那种聚会,应该由支行长出席。”

“我有安排了。”

浅野将公文包拉到跟前,开始收拾办公桌。

“但是支行长,祭典委员会的日期是早就确定的。参会委员也不会接受‘有安排’这种理由。”

“不就是个稻荷神社的祭典吗?”浅野的声音变得尖锐起来,“说白了,就是一帮做会长的老头儿凑在一起消磨时间的聚会,有必要让我这个支行长特意露面吗?有你这个融资课长就够了。”

过去的祭典委员会都由半泽一人出席,不必说,每次他都要为浅野的缺席不停道歉。

“但这次需要请求参会委员支持银行业务。”

“是啊,支行长。您还是出席一下吧。”

就连江岛也开口劝说,想必是产生了某种危机感。

银行向参加稻荷祭的客户提出的请求,无非是希望对方追加定期存款或融资金额。无论哪一种都算不上紧急案件。说白了,只是银行单方面恳请客户帮衬业绩的行为,并且,对象还是以严格挑剔著称的老会长们。

“怎么连你也——”浅野用可怕的眼神瞪着江岛,“客户支持我行业务不是理所当然的吗?亏我们平时那么照顾他们。”

“那个,您说得对。”

被浅野瞪着的江岛只好灰溜溜地咽下想说的话。

长期任职于总行的浅野已有二十多年没在支行工作过,他以为二十年前银行耀武扬威的姿态还能延续至今,只能说这是一种时代错觉。

“总之,我可不想出席什么祭典委员会。半泽课长,拜托了。”

神情凝重地扔下这句话后,浅野不再听任何人的劝说,迅速离开了办公层。

“这下难办了。”

江岛有点不知所措。他毕竟在大阪西支行待了两年,深知祭典委员会众人的性格。

被浅野评价为“老头儿集会”的祭典委员会,实际是为支行经营积攒人气的联谊会。

不仅如此,它还为各方经营者提供了宝贵的交流机会。在那样的场合下,大家可以推心置腹地聊一聊怎么做才能繁荣地区产业,进而促进银行发展。

“事已至此也没别的办法,你去参加吧。”

支行长缺席的情况下,理应由副支行长江岛出席。但江岛似乎完全没这个打算。江岛也有问题,居然完全没考虑支行长无法出席的情况,早早就与客户约好聚餐。某种意义上,江岛与浅野一样,都在内心的深处轻视着客户。

“那就拜托了,大家也好好加油。”

江岛立刻开始收拾办公桌,不到五分钟便也从办公层消失。

“没问题吧?”

看到这种情况,南田担忧地皱起眉头。

“怎么可能没问题。”半泽不得已穿起西服外套,“希望别出什么大事——”

他有种不好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