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泽直树5:哈勒昆与小丑 第一章 哈勒昆的房间

1

东京中央银行大阪西支行,位于贯通大阪南北的四桥线和东西走向的中央大道交界处。那是大阪市内最繁华的地段。

上午八点半,为了举行每月月初的惯例仪式——稻荷参拜,支行全体员工聚集在银行所在的大厦顶层[1]

环顾四周,人们可以看到许多在顶层修建红色神社的大厦,数量之多令人惊讶。每月全体员工像现在这样聚集在楼顶参拜神社,是大阪西支行,不,是大阪地区才有的习惯。

神社的名字叫东京中央稻荷,这种遭报应的名字必然出自银行总务部。作为稻荷神社它的规格不低,原因在于,它是当地的大神社——历史悠久的土佐稻荷神社的分社。

那时,还是五月。

从楼顶往下看去,大阪市内被清朗明澈的阳光照耀着,清爽的风徐徐吹过。然而,这晴朗的天气不过是暂时的,再过一个月就会被阴沉的梅雨季取代。梅雨停歇后,便是晒得让大地冒油的闷热天气。

“啊,支行长,我们等候多时了。这边请——”

看到迟一步出现在楼顶上的浅野匡,副支行长江岛浩搓着手跑了过去。

留着街头混混式小波浪头的江岛,拜访客户时常常因为可怕的长相差点被门卫赶出门去。此刻,这张脸却堆满谄媚的笑容,眉毛弯成了八字形。这副尊容与其说是可怕,不如说是可疑。

把副支行长的隆重出迎视为理所应当的浅野,是位曾经长年在人事部门工作的“总行官僚”。精英意识在他身上已根深蒂固。

对浅野而言,在支行工作的员工相当于武家[2]社会的农夫佃户,理所当然地可以被蔑视。

浅野就任三个月来,在这样的仪式中迟到已是家常便饭。或许他本人是想强调主角应该在最后登场。但他手下的银行职员恐怕没有一个是喜欢他的,就连副支行长江岛也对他阳奉阴违,背后的想法不得而知。

“快,快,这边请。”

江岛穿过人群,将浅野引至小型神社前。他转头看向融资课长半泽直树,收起讨好的笑容,用不高兴的口吻说道:

“喂,半泽。为什么没让大家排好队?这是你的工作吧。”

“我的工作吗?”

这种工作简直闻所未闻。但反驳这种小事也是麻烦,所以半泽冲周围的员工喊了一声“喂”,同时自己站到了浅野身后。

四周传来微不可闻的回应声,职员们一个接一个在半泽身后排起了队。

“支行长,拜托了。”确认大家排好队的江岛说道。

眉头紧蹙的浅野向前迈出一步。

“啊。”

他在裤子口袋里翻来找去,看样子是忘了带香火钱。

“支行长,请用。”

江岛当即从自己的零钱包里取出一枚百元硬币,浅野“嗯”了一声,完全不像在道谢。他接过硬币,丢进功德箱里,然后拉了拉垂下的铃绳。

就在浅野毕恭毕敬行二礼[3]时,他身后传来了等着看好戏的微弱笑声。

将两手笔直地伸开,再拍两下是浅野独有的行礼动作,行员间戏称为“不知火式”[4]。有人忍不住笑出了声。行完如芒在背的最后一礼,浅野回过头,面若冰霜。但他不是因为被人嘲笑而恼火,而是不满意大阪西支行行长这个职位。

他蹙着眉,将充满怨恨的视线投向难波[5]的天空,是为了表达一种懊悔之情。他这样的人本不该来这种地方。

真是个不干脆的男人,半泽想。

银行职员的人事变动由一张调令左右是理所当然的事。之所以调动到目前的工作地也是有原因的。同样,作为企划部调查员表现出众的半泽被调到这家支行,也有相应的原因——他总是与行内的实权者宝田信介唱反调,并且多数情况下都将对方反驳得哑口无言。

颜面尽失的宝田勃然大怒。他向人事部施压,命令他们把半泽发配到某个穷乡僻壤。然而,人事部部长杉田并没有买账。在事情平息下来之前,他把半泽安置到大阪西支行这个“安全地带”。

猛然转过身来的浅野突然在半泽身前停下脚步。

“等会儿来支行长办公室。”

说完这句话,他把下属们留在原地,毫不留恋地离开了楼顶。

“什么事啊?”站在半泽身旁的课长代理南田努小声问道。

南田长年就职于支行,专门负责融资业务,比半泽年长两岁。

“谁知道呢。可能什么地方又惹他不高兴了吧。”

浅野是个动辄爱挑剔的男人。他对部下极其严苛,对上司极尽谄媚,是个笃信选民思想的“专制君主”。

浅野走后,站在神社前的江岛将十元硬币投入功德箱中。

“给支行长的明明是一百日元。”

半泽听到有人在背后小声抱怨:“真小气啊。”

半泽来大阪赴任是四个月前的事。他好不容易习惯了这里的惯例仪式,还有大阪腔。融资课负责的客户信息也逐渐被他记入脑海中。

浅野似乎对这里不满,但半泽却喜欢这片土地。大阪是个有人情味的地方,食物也很美味。这里的人不矫揉造作,直爽的说话方式和经商方式都很合半泽的脾气。

唯一的不足之处就是有浅野、江岛这样的上司,但这一点也是无可奈何的。

毕竟在银行这种地方,随便扔块石头都能砸中一个浑蛋。

每碰到那种人都要斤斤计较的话,就会没完没了。

“听好了半泽,这段时间你就安分一点吧。”

这虽然是老友渡真利忍难得的关心话,但不用他说,半泽也是这么想的。在这世间,懂得人情世故就要随波逐流,即使是讨厌的上司,也要心平气和地与之周旋。这便是上班族的处世之道。

那么——

仪式结束后,半泽与部下一起返回二楼的办公层。支行长室大门紧锁,浅野把自己关在里面。半泽敲门后进入,他看到浅野坐在办公桌前,正用眼神示意他过来。

“大阪营本打来电话,说有要事相商。你给他们回电话吧。对方是伴野调查员,你应该认识吧。”

大阪营本,即“大阪营业本部”的简称。伴野笃,是半泽与业务统括部部长宝田针锋相对时在宝田手下工作的男人。半泽曾听说他被调到关西,却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再次听到这个名字。

半泽向浅野欠了欠身,回到自己的座位拨打大阪营本的内线号码。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啊,半泽君。怎么样?大阪的水喝得习惯吗?我到现在还喝不惯呢。”伴野和以前一样,用造作的语气说道。

“哪里的水都是自来水,能有什么不同?”

“你还是这么能言善辩。所以啊,才会从企划部落难到那种地方。我劝你还是谦虚一点,反省反省不好吗?”

“真不凑巧,我没什么需要反省的。言归正传,你有什么事?”半泽问道。

“实际上,有一桩M&A[6]案件。”

伴野抛出的话题令人意外。

“M&A?”

“有客户询问能否并购大阪西支行的某家客户。可能的话,我想亲自跟对方说明。届时,可以请贵支行一同出席吗?”

贵支行读作“goshiten”,是东京中央银行特有的变形敬语。

“我们的客户?哪家客户?”

“仙波工艺社。”

那是一家营业额五十亿日元的出版社,以经营了百年的美术类业务著称。现任社长名叫仙波友之,是公司创立之后第三代社长。年龄四十岁上下,可以说是一名年轻有为的经营者。在大阪,这种规模的出版社并不多见。

“并购方是?”

“现在不方便透露,要是信息泄露就麻烦了。”

“你觉得,我会泄露信息?”开什么玩笑,半泽不由得怒火中烧,“这又不是打发孩子去买酱油,连并购方是谁都不知道,就想让我做中间人?”

“那么,我直接拜托浅野支行长好了。浅野支行长应该不会问谁是并购方这种鲁莽的问题。”

半泽咂了咂舌头,这家伙真会找麻烦。

“要跟客户约时间见面吗?”

“拜托你了。”伴野迅速说出三个自己合适的时间,“如果能透露些值得一听的经营情报,我将万分荣幸。”

什么万分荣幸啊。半泽最讨厌这种装腔作势的家伙。

“等会儿打给你。”

说完这句话,半泽挂断了电话。

“中西君。”

半泽叫来融资课最年轻的职员,同时也是仙波工艺社的客户经理。向他说明情况后,半泽吩咐他准备面谈的相关事宜。

“M&A吗?”

“不知道并购方是谁。我想,仙波社长应该不会同意卖掉公司。总之——这是支行长直接下的命令。”

中西英治听到支行长这几个字后,肩膀瑟缩了一下。

2

仙波工艺社的总部位于大阪市西区的商务街,那是一栋设计典雅的砖瓦建筑。

这栋厚重的建筑约有二十年房龄,地上有五层楼,地下有一层。仙波工艺社作为美术类出版社,除了招牌刊物《美好时代》之外,还发行建筑、设计行业的专业杂志,同时,还负责策划美术馆等场所的特别展览。广泛扎根于各个艺术领域是其经营特点。

然而,在出版业整体不景气的环境下,这样的出版社也无法独善其身。主营业务除了招牌刊物《美好时代》之外全部亏损。提携公司业绩、填补亏损的实际上是该公司的企划部。

此时,半泽正坐在仙波工艺社五楼的社长办公室内。

房间里最引人注目的是挂在墙上的《哈勒昆[7]》。

画的笔触极具特色,一眼望去就知道出自谁手。那是现代美术巨匠——仁科让的石版画。

哈勒昆与皮埃罗[8]一样,都是意大利喜剧中颇受欢迎的小丑角色。把聪慧狡黠的哈勒昆和天真懵懂的皮埃罗放在一起比较,是画家偏爱的题材。

半泽以前听仙波友之说过,仁科让的作品多数是将哈勒昆与皮埃罗画在一起,这幅作品只画了哈勒昆,因而十分罕见。

“总之,他可能是想说,正在看这幅画的人才是皮埃罗吧。”

这是友之当时的评论。这很像友之会说的话,看似玩笑,却带着轻微的自嘲。

此时,半泽与大阪营业本部调查员伴野并排坐在社长室的沙发上。方才,半泽带着十五分钟前出现在大阪西支行的伴野一路走到这里——仙波工艺社离支行只有步行五分钟的路程。伴野身旁坐着愁眉不展的中西。

在哈勒昆略带嘲讽的目光注视下——

“百忙之中,十分感谢。”结束名片交换环节后,伴野毕恭毕敬地开口了,“有件事希望与您诚恳地谈一谈,所以才占用您宝贵的时间。”

“从大阪本部特意过来的吗?让你费心了。”

社长仙波友之把伴野的名片放在茶几上,有些过意不去地说道。但因为并不清楚对方的来意,友之与坐在一旁的妹妹小春都不自觉正襟危坐起来。

与友之相差五岁的小春在东京的私立大学攻读美学、美术史之后,曾前往法国留学,作为研究员在当地的美术馆做出不少成绩。之后,由于一直帮忙打理公司的母亲去世,小春回国帮哥哥经营家族产业,运用专业知识和人脉成立了企划部,并促使企划部成为公司收益的支柱。她是一位颇具才干的帮手。

“听闻贵公司是家历史悠久的出版社,在美术界是不可动摇的权威。只是,我也偶然听闻,最近,贵公司的业绩似乎不太乐观。”

只要查询银行的数据库,就能立刻掌握客户公司的经营状况。或许因为事先调查过,伴野对仙波工艺社的实际情况了如指掌。

“今后或许会产生资金需求。如果业绩恶化,融资也会变得越来越困难。看得出来,仙波社长您也在为资金运转问题而苦恼。我说的对吗?”

“差不多吧。”友之含糊地答道。

伴野的话究竟指向何处,他完全摸不着头脑。

“所以,我今天带来的,是一个根本性的解决方案。这个方案能否实现,完全取决于仙波社长您。”伴野由此切入了正题,“我就直说了,仙波社长。您有出售贵公司的想法吗?”

这荒诞不经的话让仙波瞪大了双眼。小春则嘴唇半张,欲言又止。

“哎呀,也怪不得您会惊讶。”伴野连连摆手,脸上堆起讨好的笑容,“但是啊社长,请您好好想想。在出版业整体不景气的情况下,这也可以作为一种经营选项,您难道不这么想吗?”

友之倍感困扰,“不,我从没那么想过。”他把手搭在脑袋上,像寻求支援一般看着小春说:“是吧。”

另一边,小春的反应早已超出惊讶,脸上露出呆愣的表情。但她似乎是个性格直爽的人,脱口说道:“是啊。”

伴野讨好的笑容瞬间收敛起来了。

“贵公司资金运转方面如何呢?如果加入其他资本旗下,会安全许多。”

“你说得还真轻巧。”

友之对伴野这种抓人痛脚的说话方式表现出了轻微的焦躁。“我们公司即将迎来百年庆,这样的老字号怎么能说卖就卖?到底是谁,谁想买我们公司?”

“那个,如果不签保密协议的话……”

“那就算了,不需要。”友之摆了摆手。伴野眼中的光芒消失了。

无论语气多么殷勤,伴野奉行的都是银行至上主义。让客户挑不出错这种颇具优越感的思考方式早已深入骨髓。

“这样真的好吗,社长?”伴野突然用过分亲昵的口吻劝道,“银行也不一定能时常提供贷款。要是您认为这样的好事随时都有,就大错特错了。我认为应该未雨绸缪。”

这句话颇有点威胁意味。

“什么话,业绩稍微差一点就不给我们融资了吗?你怎么说,半泽先生?”

被友之问到的半泽慌忙答道:“没这回事。伴野有些失言了,请您原谅。”

然而,低头道歉的只有半泽,罪魁祸首伴野依旧用居高临下的目光看着友之。

“社长,我都是为您好。这件事,能不能仔细考虑一下呢?”

“别说了。”半泽制止道。

“出版业不景气的现状大概还会持续下去。”伴野并没有理会,继续道,“未来,出版社的经营会变成实实在在的体力比拼,贵公司有足够的资金支撑吗?”

“没钱就不如卖掉,是这个意思吗?”小春面露不悦。

“不不,我是说这也是经营策略的一种。”伴野连忙打圆场,“两位都还年轻,卖掉公司后可以获得一大笔资金,以此为本钱投资更有前途的行业不好吗?”

“我们的工作并非只为了赚钱,伴野先生。”友之苦口婆心地解释道,“我们公司,在艺术领域背负着社会责任,说明白点,我们有身为百年出版社的自尊心。”

“那样的话,就更应该投靠安全可靠的资本了。”伴野对此充耳不闻,“企划部也是,只是维持现状的话太可惜了。”

“是吗?都是我能力不够,抱歉了。”小春讽刺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伴野脸上浮现出近乎憨傻的谄媚笑容,却用和说出的话语完全相反的眼神看着小春,“但是啊,经营也是要靠经营专家的。专业的事应该交给专业的人,不是吗?”

“你太失礼了,伴野先生。春小姐可是从零开始创立了企划部,一直支撑着公司业绩。”

“我这么说,是为仙波工艺社好。”伴野用可怕的眼神瞪着插话的中西,“看起来,你们都不了解我的苦心啊。”

“够了!”半泽制止道,“仙波工艺社还没到要出售公司的地步,他们也不希望这么做。你不能强人所难吧。”

“身为银行的客户经理,你应该最了解公司的情况。”伴野用讥讽的语气回敬道,“就算是不中听的话,为了公司的发展,也是要说的。”

最后,伴野转头看向友之。“我今天过来只是打个招呼,方才失礼了。您不用马上回复我,请慎重考虑一下。”

面谈结束后,伴野坐上开到门口的出租车,扬长而去。

“这算什么?”中西目瞪口呆,“那种胁迫的话,亏他说得出口。”

“太嚣张了,在那家伙眼中,客户只不过是买卖的工具罢了。”半泽骂道,“反正,他肯定是冲奖金积分去的。”

今年四月开始,东京中央银行引入了新制度。促成M&A,即企业并购案件的总行和支行将在业绩考核中获得奖金积分。积分数值巨大,由此可以看出银行对企业并购案的重视。

“为了这个,就无视客户的意愿吗?”中西因愤怒瞪大了双眼,一直盯着出租车消失的方向,“这样太对不起仙波社长了。友之社长和春小姐都气坏了。”

“伴野也该明白他们不想卖了吧。”

“会这样结束吗?”

半泽点了点头。但第二天,事情却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再度被提起。

“半泽课长,过来一下。”

外出返回的半泽被脸色阴沉的浅野叫走,是正午刚过时发生的事。浅野是个喜怒都写在脸上的男人。

“听说,你对仙波工艺社的并购案表现得很消极?”半泽一走到支行长办公桌前,浅野就开口了,“大阪营本的伴野君为了促成并购特意上门拜访客户,到你这,就是这种态度?”

估计是伴野在背后搞小动作,告了半泽一状。

“仙波社长对并购毫无兴趣。”半泽答道,“我认为强行推进不太好——”

“因为他们没有兴趣,你就轻易认输了?”浅野用责备的语气说道,“你知道奖金积分的事吧。并购案谈成的话,我们支行也有加分。这可是关乎支行业绩的重要问题。你身为融资课长,觉悟太低了吧。”

“就是,半泽。”说话的是坐在旁边副支行长席上的江岛,“快反省!”

“您的意思,是要我推进对方并不想推进的并购案?”

半泽提出异议。

“仙波工艺社去年不是赤字吗?”浅野语气夸张地数落道,“况且,出版行业未来还会继续萎缩。现在可不是大阪某些风一吹就被刮跑的公司能轻松活下去的世道。不管仙波社长怎么说,并购对仙波工艺社的存续肯定是有好处的。”

“不,那个——”

看见半泽想反驳,江岛又开口:“半泽,反省!”

“支行长,如果为难的话,就让我去试试吧。”不知道江岛哪里会错了意,居然主动请缨,“保管让仙波工艺社无话可说。毕竟这个提案,也是为他们好。”

“能行吗,副支行长?”

“当然。”江岛点头如捣蒜。

他又吩咐半泽:“你也一起来。”

于是与江岛结伴再次拜访仙波工艺社,是当天傍晚的事。

3

“后来呢?怎么样了?”渡真利忍兴致勃勃地问道。

融资部企划小组调查员渡真利,是与半泽同期毕业于庆应义塾大学的同窗,也是行内一流的消息通。他的人脉遍布银行大大小小各部门,论消息网络之广泛,无人能与之比肩。

“并没有怎样。那个叫江岛的男人,不过是个虚有其表的花架子。”

“社长,我们营业本部的人说了许多失礼的话,实在太抱歉了。”

江岛战战兢兢地低头道歉,哪里还看得出信誓旦旦保证说服客户的自信。

“你是来道歉的吗?副支行长。”

“不不,我这次来是想请社长务必考虑一下我们的提案。”

“又是这事。我不是老早就拒绝了吗?我也是很忙的,拜托了。”

“不能再考虑一下吗?”

小波浪头下那张骇人的脸又浮现出谄媚的笑容。江岛把眉毛弯成了八字形,与言辞强硬地保证“让他们无话可说”的态度截然不同。半泽与同行的中西唯有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出“变脸戏”。紧接着——

“银行内部也提出了强化M&A的方针。”

江岛这句暴露底牌的话,毫无疑问是失言。

“那是你们银行自己的事吧。”友之并不买账。

江岛谄媚的笑容扭曲了。

“以前我也帮了你们不少忙,什么存点定期存款啦,办一两张信用卡啦。现在算怎么回事?为了银行的业绩要我连公司都卖了?副支行长,您是认真的吗?”

“不,社长您的心情,我当然非常非常理解。但是——”

“好了知道了,我会考虑的。”

友之似乎也厌倦了与之周旋。大阪人的“会考虑一下”,只是听上去不那么刺耳的拒绝。

然而——

“您会考虑吗?太感谢了,社长。”

江岛却信以为真,欢天喜地向浅野汇报去了。

“然后呢,浅野支行长怎么说?”

渡真利强忍住笑意,只是抖了抖肩膀。

“当然是把他臭骂了一顿,说他在大阪待了三年,连别人拐着弯拒绝都听不出来。”

两人在梅田站附近常去的居酒屋“福笑”喝酒。吧台对面,沉默寡言的店主正在专心地制作菜肴,他今年已经七十岁了。这家小店是由一对老夫妇和他们的女儿一起打理的。

“但是啊,伴野还真乱来。”

“就是因为有这种人存在,银行才会被误解。”

“说得没错。”渡真利赞同地点了点头。

他又压低声音说道:“实际上,大阪营本现在由副部长和泉牵头,正在大搞M&A活动。他大概是想做出点成绩,讨五木行长的欢心吧。”

众所周知,东京中央银行行长五木孝光把企业并购案视为银行未来的收益支柱。然而,在银行这样的地方,多的是像忠犬一般对上司的意图过分解读的人。假如上司命令“向右转”,那这帮家伙什么都不会想,一天到晚就只会忙着向右转。向客户标榜银行理论,认为银行才是世界中心的,也是这帮愚蠢的家伙。

“M&A未来会成为收益支柱,我觉得没错。”半泽说道。

因为中小企业的经营者正逐步老龄化。将来,那些缺少继承者的公司,的确会产生“企业并购”的需要。到那时,东京中央银行的M&A服务也许会成为一大重要业务。

“话虽如此——”半泽继续说道,“五木行长自己肯定不会怂恿没有实际需要的公司去做企业并购。”

“你说得对。”渡真利点头,“但是,行长一说出‘要把M&A当成未来的重点业务’,他的话就不受本人控制了,最先往上扑的就是业务统括部的宝田部长。”

半泽在企划部时正面交锋过的业务统括部,是一个专门制订支行业绩指标的管理部门。

“那个人设定的指标完全没有意义。”半泽用在企划部时那样犀利的口吻批判道,“他就是为了定目标而定目标,连结果都不向支行反馈,完全把支行当傻瓜。”

半泽喝着酒,眼中浮现出怒意,“让那种家伙胡作非为下去,银行迟早要完蛋。”

设定徒劳无功、无法提高银行收益的目标,是宝田行为的本质。却有数万名银行职员为了毫无必要的业务疲于奔命,被迫进行无意义的加班。半泽想,单单只解雇宝田一个人,或许就能大幅度提高银行的效率。

紧接着,渡真利说出的事实令人意外:

“那个宝田,和大阪营本的和泉是同期,两人关系亲密。你知道吗?”

虽说是同期,但一个是部长,另一个却是副部长。在晋升这条路上,宝田无疑领先一步。

“不知道。”半泽摇了摇头,追问道,“然后呢?”

“那个和泉,和你们支行的浅野,是同一个大学的不同级校友。也就是说,那帮人是暗地里联系密切的‘好朋友’。”

“原来如此,是这么回事啊。”半泽轻轻拍了一下大腿,“我就说嘛,总觉得浅野在偏袒大阪营本。”

“大概是和泉打过招呼了吧。据说那是某个重要客户提出的要求。”

渡真利的措辞耐人寻味。

“你知道并购方是谁吗?”

半泽瞥了一眼渡真利。

大阪营本的伴野直到最后也没透露是哪家公司有意并购仙波工艺社。仙波友之也不想询问对方的姓名。所以并购方是谁,目前尚不明确。

“听完你的话后,我来这里之前,特意找大阪营本的熟人打听了一下。”

“那怎么行,这可是业务上的机密。”

看到半泽一脸狐疑的样子,渡真利摆了摆手。

“我又不是大阪营本的人,没必要对他们尽情分。”

他又将嗓音压低,用只有半泽才听得见的声音说:“是杰凯尔。”

“杰凯尔……”

意料之外的公司。

那是家新兴的互联网公司。其推出的虚拟购物商城广受好评,因而得以在短时间内扩大业务范围。公司创立五年便成功上市。社长田沼时矢是现今备受吹捧的明星企业家。

“杰凯尔为什么要并购出版社?”

半泽实在看不出两者的关联性。

“谁知道呢?许多成功企业家都对出版社有执念。”

“我不认为那个田沼时矢会做无意义的并购。”

半泽通过电视、杂志的采访,还有主力银行东京中央银行内部的传闻,对田沼其人有些许了解。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合理主义者,对利益尤其敏感。赚钱的事什么都做,不赚钱的事一概不做。他应该是那样的人。

“那位田沼社长也是有爱好的。”渡真利语出惊人,“实际上,他是个世界知名的绘画收藏家,特别热衷于收藏现代美术巨匠仁科让的作品。他不但以收藏仁科让数量众多的画作自矜,还是和仁科让关系亲密的资助人。”

听到仁科让的名字,半泽脑海里浮现的第一个画面,是那幅挂在仙波工艺社社长办公室的《哈勒昆》。

仁科让是成就极高的日本现代画家。与他短期内一路攀升的名气一同为世人津津乐道的,是他毕生的绘画主题——“哈勒昆与皮埃罗”。与其他画家相比,他的作品更类似于漫画人物风格。以流行笔触描绘的作品一经问世,便立刻获得画坛认可,成为仁科让的代名词。

然而,真正确立仁科让的声名,让他成为无可撼动的传说的,却是三年前他谜一样的死亡。在巴黎的画室,仁科亲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但原因不明。

谜依旧是谜,仁科让则作为一名谜团重重的现代派画家,赢得了无可比拟的画坛地位。

渡真利继续说道:“明年春天,神户市内将建造田沼美术馆,仁科让的作品是重头戏。田沼美术馆的事,你也知道吧。”

渡真利之所以意味深长地看着半泽,是有原因的。批准这间美术馆的建设费用——三百亿日元融资款的,正是当时的大阪营业本部次长宝田信介。抱定田沼大腿的宝田,不仅争取到了杰凯尔主力银行的位子,还拿下了巨额融资项目,因此在行内一战成名。凭借这些业绩,他荣升为业务统括部部长,在晋升之路上将同期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如果是个美术痴的话,可能会想收购仙波工艺社。特别是《美好时代》,还是很有吸引力的。”

“将权威杂志纳入美术馆旗下吗?怎么想都有点……”

半泽并不同意。

“那位老兄懂这些人情世故吗,那个叫田沼时矢的男人?”

渡真利歪头沉思。

“不管他懂不懂,仙波社长已经拒绝了。如此一来,他们应该没戏唱了。”半泽说道,“想要出版社的话,还有其他出版社也出版美术类的专业杂志。为什么非得是仙波工艺社呢?你问过原因吗?”

“问是问了,但没问出来。硬要说的话,可能是所谓的田沼魔法吧。”

田沼魔法——在商业上接二连三取得成功的田沼,其经营策略被世人如此评价。

“总而言之,大阪营本正在拼了命地讨田沼欢心。只要田沼高兴了,今后杰凯尔的M&A案件还会像雪球似的一个接一个地滚过来。田沼社长似乎对仙波工艺社志在必得,恐怕会采取强硬手段。”

半泽冷哼了一声。

“不管是田沼还是谁,要是敢硬来的话我一定奉陪到底。保护客户是支行客户经理的义务。”

“为此,也不惜与支行长一较高下?”渡真利突然耸了下肩膀,叹了一口气,“唉,你要是继续干这种事,短时间内,应该是回不了总行了。”

4

“社长,十分抱歉,我们也积极交涉过了。但是,仙波工艺社好像没有这方面的意向。”

大阪营业本部副部长和泉康二双眉紧锁,不断用手帕擦拭额头冒出的汗珠。他的旁边,站着惶恐不已的伴野。

二人所在的地方,是距离梅田站不远的杰凯尔总部,豪华的社长办公室内。

这个房间总给人一种高级俱乐部娱乐室的感觉。意大利进口的高级沙发下,铺着几乎要把鞋底包裹进去的厚地毯。一个精瘦的男人坐在茶几对面。他穿着修身的长裤,赤脚穿一双平底鞋。衬衫的前两个纽扣松开,露出一条金项链。

他便是杰凯尔社长田沼时矢。此人注重外表,是位年龄不详的单身人士。如黄鼬一般细长的脸上,小而圆的瞳孔散发着炯炯精光。

“我一定要得到仙波工艺社。必须得到,明白了?”

田沼那刺痛耳膜的尖锐声音一出,两名银行职员立刻低头答道:“是。”

“和泉副部长,你说过的吧。仙波工艺社那样的小公司,轻而易举就能拿下。现在跟你说的完全不一样啊。”这种神经质的说话方式将田沼的黏液气质[9]展露无遗,“你该不会想劝我收手吧?”

“怎么会。”和泉垂下的侧脸因焦虑而变得苍白,“考虑到仙波工艺社的未来,加入贵公司旗下是最好的选择。仙波社长对这一点认识不清,我们会再说服他的。”

这道歉极其死板。

“真靠不住啊。”田沼说道,“未来,我们公司还计划积极推进并购战略呢。东京中央银行有能力胜任吗?”

“当然能。”和泉的头越来越低,他把眼睛转向上方,朝田沼看去,“我行具备负责大型并购项目的顶级专业能力。请您放心地交给我们。宝田也多次说过,请您多多关照。”

“要是宝田部长的话,这种小案子,肯定三两下就搞定了。”

“十分抱歉。”

这次,和泉侧脸露出的却是不甘的神情。宝田与和泉是同期入行的职员,避免不了骨子里的竞争意识。

“我们必定会给您一个满意的答复。能否再宽限一段时间?”

和泉的头几乎要低到膝盖中间。

“既然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就再等等吧。”

终于,田沼吐出这么一句话。

——得救了。

“非常感谢。”

与伴野一同再度鞠躬的和泉,侧脸紧紧地绷着,面色苍白。

5

让-皮埃罗·佩蒂特是小春在巴黎美术馆工作时认识的朋友。在当时,这个男人就是知名的一流经纪人,不但与数量众多的美术馆保持密切联系,还拥有遍及欧洲全境的个人收藏家网络。

这次小春主导的画展“法国印象派展”,就是由让-皮埃罗负责法方的协调统筹工作。这个画展是每朝新闻社主办的特别展览,全国共设五个会场,入场人数将达到八十余万人,是名副其实的大型企划活动。对于计划扭亏为盈的仙波工艺社来说,是今年最大的主打项目。

听到让-皮埃罗紧急来日本的消息时,小春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一定发生了什么。

眼下,准备工作即将迎来收尾阶段。在本应忙碌得脚不沾地的时节,让-皮埃罗突然来日本,只能是因为出了什么麻烦。

小春因让-皮埃罗的到来紧急赶往东京,在他常住的东京柏悦酒店会客大厅等他现身。

约定的时间是下午六点,让-皮埃罗准时出现在大厅的酒吧。如果是平时,他一定会以“法国时间”为理由迟到。小春越发感觉不安。

“奥赛美术馆拒绝出借这次特别展览的展品。”

预感变成了现实,小春说不出话来,只能一个劲儿地盯着他。

让-皮埃罗继续说道:“你介绍的赞助商——御门海上火灾保险公司最近似乎因为某起美术品事故与奥赛美术馆产生了纠纷。”

“纠纷是指?”

“应该跟保险有关吧。具体不清楚。”

虽说不应该发生,但借出的美术品在运输过程中被损坏的事,确实时有发生,因而才需要保险。然而,因为签约时附加了各种条件,关于保险金的理赔产生龃龉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都到这个时候了,你在说什么?我们连广告宣传的流程都敲定了,已经开始着手宣传了。”

看着惊慌失措的小春,让-皮埃罗说道:“不能把御门去掉吗?”

“绝对不行。最开始赞助我们的东西电视台擅自退出,多亏了御门才使项目能够成立。如果把他们拿掉,这个项目就进行不下去了。”

“是吗?太遗憾了。”

“这不是遗不遗憾的问题,你不能再想想办法吗?”小春拼命哀求道。

这个项目如果流产,对仙波工艺社而言,就是关乎生死的问题了。在平时,让-皮埃罗或许能与几个能够左右奥赛决定的重要人物搭上关系。

然而——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就连神通广大的让-皮埃罗也只能盯着脚尖,摇了摇头。

“没用的,这是奥赛决定好的事,没有商量的余地。损失总能补救的,这次的特别展览,就先叫停吧。”

在这个瞬间,预计今年内扭亏为盈的计划成了泡影。仙波工艺社的业绩前景,霎时间阴云密布。

6

“两亿日元吗……”

半泽喃喃自语,目不转睛地盯着友之递过来的仙波工艺社试算表。

十二月是结算期。然而,从一月份到现在,已经出现了四千万日元左右的赤字。

“问题是去年的决算,去年已经有接近一亿日元的赤字了。”正如半泽身旁的中西所言,“再这样下去,今年也可能产生同样数额的赤字。”

“为了弥补临时取消的展会的缺口,企划部也在努力。我想,应该不会和去年一样。”说话的是会计部部长枝岛直人。

枝岛已迈入五十岁后半程,他戴着厚厚的圆形合成塑料眼镜,消瘦的身上套着一件肥大的衬衫,看上去像是从昭和初期穿越过来的男人。

“出版部门也会努力补救,拜托二位了。”友之社长补充道。

“努力补救,具体指什么呢?”半泽问道。

“我们会从根本上调整现在的杂志内容,提升对目标读者群的吸引力。”

友之的回答过于空泛。

半泽目送二人的背影消失在通往一楼的台阶上。

他吩咐中西:“马上动手写融资申请。”

融资申请相当于银行内部的企划书。

“这次融资,可不容易啊。”

“最糟糕的情况,就是连续两年赤字,外加无担保。”

中西也很清楚,仙波工艺社并没有资产余力做融资担保。“或许连支行长那关都过不了。”

银行的融资,根据融资总额与条件,分为支行长审批就能发放的融资和需要总行审批才能发放的融资。仙波工艺社属于后者。

也就是说,难关有两道。

一道是支行长浅野。他的授信态度,即融资倾向极其保守,是那种遇到危险的桥,绝对会绕道走的人。

另一道关卡则是融资部。负责仙波工艺社的调查员猪口基,人称“猪八戒”,是个粗鲁且冷酷的男人。与他肥硕的面孔形成对比的,是他细腻的心思。他是那种喜欢在鸡蛋里挑骨头的人。

一番辛劳之后,中西终于写完仙波工艺社两亿日元流动资金融资申请,是几天之后的事了。

意见栏写了十数张稿纸,是篇心血凝结之作。主旨在于如果银行不批准融资,仙波工艺社将难以为继。中西经过详细的分析之后在结尾附上了结论。

半泽做了些许修改,将它提交给副支行长江岛。时间还没过三十分钟——

“半泽君,过来一下。”江岛眉头紧锁,伸手招呼半泽,随后问道,“你啊,到底在想什么?”

“您这话什么意思?”

“我是说——”

满脸焦躁的江岛瞟了一眼空荡荡的支行长席,浅野因外出并不在行内。“仙波社长不是拒绝了并购提案吗?现在却因为公司即将连续赤字向银行贷款。刚驳回我们的提案,嘴上的唾沫还没干呢,就想借钱?不是太可笑了吗?”

“这是两回事吧。”半泽说道,“况且,他们也不一定会连续两年赤字。”

“公司里养着亏钱的编辑部,能那么容易翻身吗?”江岛斥责道。

接着他又压低声音说:“现在还不算迟,再劝他考虑考虑并购的事,怎么样?”

“仙波社长没有出售公司的意向,您自己不是亲自确认过了吗?”

或许是想起了前几日自己主动请缨去交涉的事,江岛露出厌恶的表情。

“你以为浅野支行长会批准这种贷款吗?”

“如果不给他们融资,仙波工艺社会破产的。”

江岛连忙翻开写着仙波工艺社融资总额与担保条件的一览表。全部是裸授信,即无担保授信。一旦企业破产,涉及的“坏账”金额将不低于三亿日元。

一家公司产生“三亿日元”的坏账,即使是在东京中央银行也绝非小事,浅野今后的人事考核必然会因此留下污点。当然,江岛和半泽也不例外。

“我们银行一直作为主力银行支援仙波工艺社,并且,仙波工艺社也从没和其他银行打过交道。现在他们业绩亏损,能施以援手的只有我们了。您想见死不救吗?”

听到这句话,连江岛也无话反驳。

“现在,仙波工艺社为了扭亏为盈正在竭尽全力拼搏。请您支援他们。”半泽又恳求了一遍。

“你,对这个融资,有信心吗?”江岛问道。

“要是没有信心,就不会提交这份申请了。”半泽斩钉截铁地说道。

江岛依旧用怀疑的眼神打量了他一番。

“哼,既然你这么说了。”

终于,江岛把这份申请扔进了浅野支行长的未处理文件盒中。

7

“前几天仙波工艺社的事,不能再想办法劝劝社长吗?”大阪营本副部长和泉郑重其事地说道。

他那光亮的头皮因酒精的刺激泛起红晕,在包间的灯光下闪闪发亮。

这是位于难波[10]的一家怀石料理店,是家历史悠久的老店,附赠的鲐鱼寿司十分美味。被和泉带来一次之后,浅野偶尔也会光顾这里。

“目前虽说没有出售公司的意向。但那只是家中小企业,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意外。今天他们还因为某个大型项目流产,申请两亿日元的融资呢。”

“流动资金吗?”

开口询问的是业务统括部部长宝田信介。宝田的大背头上涂满了发油,他戴着金丝眼镜,衬衫的袖口别着闪闪发光的袖扣。

他是个长年工作在销售岗位的人,能说会道,是名典型的“昭和”销售,靠在酒桌上和着“黄色小调”跳自创舞蹈发迹。他把讨好杰凯尔社长的自己比作讨好织田信长的羽柴秀吉[11],一样的小心翼翼、卑躬屈膝。即便是恭维他的人,也很难将他评价为理论派。

此时,宝田眼中开始闪烁异样的光芒。

“那天因为外出,我没有细看交上来的融资申请。但他们的业绩一路恶化,我也正为难呢,实在是不好批啊。”

“不不,这件事很有趣。”宝田说道,“如果不批贷款,仙波工艺社会怎么样?”

“大概……会破产吧。”

“那么,仙波工艺社现在是孤注一掷了。如果这个时候,融资申请意外地进展不顺,你觉得会怎样?”

“社长一定会着急吧。这可是关乎生死的钱啊。”

浅野突然吃了一惊,总算明白了宝田的意图。

“融资申请如果进展不顺,仙波社长的想法也会改变。你不这么想吗?浅野君。”宝田说出浅野心中所想,“越是在紧急状态下,越能看清事实的真相,这种事也是有的吧。”

“问题是怎么做。”和泉抱着胳膊,像是在筹谋什么一般,抬眼看着天花板,“这件事必须做得高明。融资进展不顺必须有相应的理由。”

“副支行长事先说过,他们是赤字,又没有担保。”

“不,这还不够。”和泉缓慢地摇了摇头,“需要更充分的理由。你应该也不想被人指责故意拖着不批贷款吧。说什么因为支行长不批贷款,把企业逼到绝境之类的。”

“那当然不想。”浅野重重地点了点头,“但是……我想不出什么合适的理由。该怎么办呢?”

“我们对仙波工艺社做了各项调查,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和泉压低声音说,“五年前发生的某件事,疑似与仙波工艺社有关。一件不太好的事。”

“什么事?”

和泉说这是总行的传闻,向浅野慢慢道来。浅野听得瞠目结舌。宝田似乎早已知晓,只是安静地喝酒。

“这,这件事由我指出来好吗?”

浅野有少许不安。

“不用你说,融资部会说的。”说这话的是宝田,“北原是个严格的人,对合规问题十分看重。对存在负面传闻的公司,他不会轻易松口的。只要身为支行长的你不积极推动。”

“我哪里会做这种事。”浅野连连摆手。

“那么,就请宝田业务统括部部长提前向北原部长打声招呼吧。”和泉欣喜地说道。

“接下来要做的,就是等待时间流逝。”宝田露出卑琐的笑容,“离需要资金的日期越近,仙波那边就越着急。然后他们就会意识到,为了避免员工流落街头,最好的选择是什么。我们看准时机,就可以劝他们:‘卖掉公司怎么样?会比较轻松啊。’”

“原来如此。”浅野似乎十分佩服,“不愧是身经百战的前辈,这样的损招我自愧不如。”

“你这是在夸我,还是在骂我?”宝田瞪着眼睛问道。

“当然是夸您。”浅野回答。

宝田皱起眉头,“真是的,就因为这样我才讨厌人事官僚。”

宝田出了名地厌恶人事部门,如果不是与和泉关系亲密,他应该不会跟浅野打交道。在这层意义上,宝田心中对浅野的真实看法是什么,还不得而知。

“你和我们这样的人做朋友,也会成为彻头彻尾的坏蛋哪。对吧,和泉。”宝田揶揄道。

“正义战胜邪恶只存在于故事中。”和泉一脸正色地说道,“现实世界里,获胜的往往是坏蛋,是损招。这年头,白痴也能成为正义的伙伴。但能做坏蛋的,却必须是聪明人。”

“这招叫作断其粮草。浅野君。”宝田说道,“杰凯尔的田沼社长说过,无论如何都要得到仙波工艺社。我们得让他如愿啊。”

“那么,这么做如何?”浅野提议道,“当融资部把申请驳回时,向仙波工艺社提一个条件。就说,按照目前的情况融资很难获批,但如果接受并购提案,就还有商量的余地。”

“怎么样?”浅野观察着两位前辈的表情。

“这个好。”和泉拍了下大腿,表示对浅野的提议十分满意。

“你觉得呢?”他又转头问旁边的宝田。宝田喜形于色,唇间的笑意无法掩饰。

“你很有做坏蛋的才干哪,太棒了。话说最近,这个怎么样了?”说着,宝田摆出高尔夫球的挥杆姿势,“听说你最近练得很勤。”

“前几天的成绩是一百零一杆,离破百[12]就差一步。”浅野双眉紧蹙,露出懊恼的神情。

“那太可惜了。”和泉语气夸张地说道,“不过,再练一段时间就好了。你才开始练习一年而已,也有这方面的天赋。过不了多久,恐怕我们也打不过你。”

“怎么会,怎么会,您二位可是个中高手,我哪里比得上。”

“过奖了。”宝田被夸得心满意足。

常年在销售部门工作的宝田球技高超,喜欢一年到头泡在高尔夫球场,把自己晒得黝黑。

“高尔夫也好,这样的谈判也好,最重要的是握杆姿势和方向感。拜托了。”

或许是预感到仙波工艺社的并购即将成功,宝田连绵不绝的笑声,渐渐融化在了难波夜晚的静谧中。

8

“仙波工艺社的申请,支行长到最后也没批,他到底有什么打算呢?”

听到中西的话,半泽把喝到一半的烧酒杯握在手上,思考了一会儿。中西旁边坐着课长代理南田,他似乎也是一筹莫展的样子。

这是星期五的晚上,半泽他们早早处理完工作,来到支行附近的居酒屋。这是他们常去的店,为了谈话内容不被泄露,店员将众人带到里侧的卡座。

这天傍晚,副支行长江岛将仙波工艺社的申请提交给了浅野,浅野连看都没看一眼,直接说道:“这种融资,我不想批。”

“大型的企划展也叫停了,所以他们一定是连续两年赤字。你要我贷款给这种公司,而且还没担保?”

“目前虽然是赤字,但仙波工艺社为了扭亏为盈正在采取各种补救措施。我们作为主力银行,应该——”

“没这样的道理。”浅野打断了江岛的发言,“贷款给他们的好处是什么?那点微不足道的利息吗?风险和收益根本不成正比。他们为什么要拒绝并购?都已经到了这步田地,接受并购才是上策,不是吗?”

总而言之,浅野还在为并购的事耿耿于怀,似乎还想赚取奖金积分。

“话说回来,浅野支行长似乎逮着机会就劝客户把公司卖掉。”

说这话的是围坐在餐桌旁的年轻行员中的一个,名叫垣内。“他真的口不择言,说什么趁业绩还没恶化尽早卖掉之类的。望月钢铁的社长都快气疯了。拜他所赐,我们只有不停道歉的份儿。”

“我也听说了。”另一个行员说道,“太阳建设那边,他去劝人并购别家公司,完全是霸王硬上弓。他还冷不防地说了这么一句话,说银行会借你们二十亿,放心大胆地收购吧。那里的社长也正发愁呢。”

“您不能想想办法吗?课长。”南田叹息道,“再这么下去,我们会失去客户信赖的。”

“仙波工艺社也一样,他应该也盘算着让他们卖公司。”半泽说道。

“那样的话,那份申请——”南田抬起头,意味深长地说道,“他可能到最后都不会批。”

“请等一下,并购和融资完全是两码事吧。”中西慌忙提出异议,“而且,这次的两亿日元,对仙波工艺社来说是救命钱。作为主力银行,就该在这个时候予以支援啊。”

“别太激动,我明白。”半泽安抚道,“今天还没出结果。支行长之后会怎么做,再看看情况吧。重要的是之后。”

“浅野支行长脑子里装的,说到底只有眼前的得失啊。”中西的抱怨并没有停止,“他完全没有站在仙波工艺社的立场考虑,就是个典型的总行官僚。”

“那种银行职员,多得像星星。”南田说道,“所以啊,你千万不能变成那种人。”

半泽有些同情地看了南田一眼。他是个正直的人,迄今为止,不知道被多少那样的上司和同事利用,做了别人的垫脚石。正因如此,他才没办法摆脱万年课长代理的头衔。这世道,总是让老实人吃亏。而支援着众多中小企业的,却恰恰是像他这样有志气的银行职员。

“不过,这对浅野支行长来说也很棘手吧。”南田把话题拉回,“我觉得,他不会不批的。”

“问题是时机啊。”中西说道,“如果不尽早批准,就会造成资金短缺。那样的话,仙波工艺社也会破产啊。”

“应该不至于到那一步。”半泽开口,“浅野支行长也不想因为自己的判断让银行背上不良债权,问题在于收手的时机。也就是说,在什么时候,以什么条件批准——”

半泽用手指抵住额头,陷入沉思。

“拜托您了,课长。”中西表情严肃地低下了头。

他之所以如此郑重,是因为一旦出现什么紧急情况,说服浅野便成了半泽的工作。

但是,浅野并不是那种能被轻易说服的人。

半泽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接着,便到了新一周的周一。

“半泽君,稍微过来一下。”朝礼过后,浅野把半泽叫到自己的办公桌前。

“仙波工艺社的这份申请,真的没有担保吗?”他问道。

“很遗憾,真的没有。”

是吗?浅野思考了片刻,做作地将申请书翻得哗啦作响。这与上周那种彻底否决的态度似乎有哪里不同。南田与中西两人也站在办公桌前。

“我也考虑了很多。去年是赤字,今年到目前为止也是赤字,并且没有担保。给这样的公司贷款两亿日元要背不小的风险。这一点,你也清楚吧。”

“当然。”半泽答道。

浅野一动不动地盯着半泽的脸,看了数秒钟。旁边的副支行长席上,江岛正敛声屏气地关注着对话的走势。他自然是打算出现什么状况时适时地助浅野一臂之力,但目前还看不清浅野的意图,所以只好袖手旁观。

“有句话我要说在前头,这种贷款,我实在不想批。”

难道,浅野会这样拒绝吗?

半泽绷紧了身体。

“但是,如果被人指责因为不批贷款,而把企业逼到破产。老实说,也挺麻烦的。”浅野继续道,“更何况,还要背上三亿日元的不良债权。到那时,我可是万死难辞其咎。”

浅野那双凝视着半泽的眼睛里,流露出五味杂陈的情绪。

“您会批准吗?”半泽问道。

浅野并没有回答,而是当场批准了那份申请。

“这就是我的结论。不过老实说,这只是为了避免不良债权而做出的消极判断。”

浅野撂下这么一句话后立刻从座位起身,又把自己关进了支行长办公室里。

“太感谢了,课长。”中西满面笑容地说道。

南田则松了一口气。

“唉,亏我还那么担心。”

将申请书发送给融资部后,中西越说越兴奋,好像那份申请已经获得了最终批准一样。

“或许会有一些争议,但问题应该不大。”

如南田所言,半泽对此也比较乐观。

那个时候就连半泽也没想到,融资部的拒绝理由竟会如此出人意料。

9

“中西,融资部的猪口调查员找你。”

融资部打来电话,是在第二天下午五点过后。中西紧张地接起电话。一旦开始审核融资申请,最先被调查员联络的一定是企业的客户经理。

“总算来了。”坐在半泽前面的南田头也不回地说道。

半泽只能听到中西这边的回答,附和声里时不时混杂着一两句“对不起”。由此可见,中西似乎遭到了对方的盘问,但不清楚具体内容。

不知过去了多久,中西突然高声喊道:“怎么可能——”半泽不由得转过头去。南田也停下手里的工作,担忧地看着中西的背影。

“好像被‘猪八戒’单方面碾压了。”南田说道。

确实,入行刚刚两年的中西与资历深厚的调查员猪口,在经验上差得不是一星半点。

“明白了。我先挂了——”

放下听筒的中西脸色苍白地朝半泽的座位快步走来。

“不得了了,课长。猪口调查员说了件意想不到的事——仙波工艺社曾经参与过预谋性破产。”

“预谋性破产?”这实在太过突然,半泽不禁反问道。

出于某种目的有预谋地使公司破产,让债权人蒙受损失,这便是预谋性破产。但是再怎么想,仙波友之也不可能做这种事。

“猪口说既然有这种嫌疑,就不能向他们融资。”

“详细经过问过了吗?”南田问道。

“他没说,让我自己查,说是五年前的事。”

“五年前,为什么现在才……”

当然,那是在半泽和中西担任客户经理之前发生的事。

“猪口调查员好像也是最近才知道的。他说即便发生在五年前,也不能忽视合规问题。”

“客户档案里有相关信息吗?”

如果是重大事件,当时的客户经理应该会将经过写下来,保存在档案里。

“没有。”中西摇了摇头。

不过,如果有那种信息的话,半泽应该早就注意到了。

“总之,先去档案室一趟,找找以前的资料。”半泽吩咐道,“然后,再找友之社长了解情况。”

“明白了,如果时间来得及,我今天就去找社长吧。”

“我跟你一起去。”

半泽刚说完——

“半泽课长。”他背后传来了副支行长江岛的声音,“有事交给你,今天,你能不能出席一下‘祭典委员会’,这是今年的第一次聚会。”

“我吗?”半泽深感意外,他瞥了一眼不知什么时候起空无一人的支行长席,“那个,支行长呢?那个聚会,向来都是支行长出席的呀。”

东京中央稻荷神社的“稻荷祭”拥有超过五十年的历史。每年,大厦楼顶的祭祀活动结束之后,银行还会邀请重要客户参加晚宴。借祭典之机拜托客户提供各种业务支持是大阪西支行的传统。为祭典做准备工作的祭典委员会是由大阪西支行最重要的十家客户组成的氏子[13]之会。出任会长的是立卖堀制铁的本居竹清。参会的每一家公司都可以说是支行的衣食父母。

“那种大人物的聚会,银行派我去,怕不够分量吧。”半泽说道,“支行长到底去哪了?”

“他说,有重要的事情……”江岛的语气也软了下来。

“重要的事?祭典委员会才是最重要的吧。”

“这我难道不清楚吗?”江岛发起火来,但看向半泽的视线却无力地移向别处。

“重要的事是什么事?”

“我问了,但他说让我别管。”

江岛似乎也不清楚内情。

“这事不好办啊,但再怎么样也轮不到我吧。应该由江岛副支行长代替支行长出席啊。”

听到半泽的话,江岛丑陋的五官皱了起来。

“我今天跟空穗制作所的春本社长有约,这个时间也不好爽约。”

“我是可以去,但客户那边就不知道会怎么说了,毕竟都是些严格的客户。”

“这我也清楚,总之你先去吧,想办法安抚一下。至于支行长,你就说他突然有急事,实在没办法出席。千万不要失礼于人,知道吗?千万千万。”

江岛伸出手指在半泽的鼻尖晃了晃,他抬头看了眼墙壁上的挂钟说:“啊,都这个时候了。”说完他便急急忙忙赴约去了。

“我们这边也很忙啊,这叫什么事儿。”看到江岛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南田咂了咂舌,“何况还是如此紧急的情况。”

“没办法了,总之,祭典委员会我去参加。中西,仙波工艺社的事,拜托你了。”

留下这句话,半泽连忙向委员会会场赶去。

然而和预想中一样,祭典委员会的会场,叫人如坐针毡。

“浅野支行长为什么不露面?”

面对委员们的质问,半泽唯有一个劲儿地低头道歉。等他返回支行,已经晚上八点多了。

“课长,辛苦了。”中西开口道。

多数行员已经回家,只有南田和中西两人留了下来,他们似乎在等半泽。

“怎么样了?”

听到半泽的询问,中西抱着一摞旧档案走了过来。

“档案里完全没有预谋性破产的记录,但有一件事令人担心。”

中西说完将档案递了过去,那是五年前仙波工艺社遭遇的“赖账事件”——借出的资金未被归还的事件。

中西继续说道:“大约五年前,仙波工艺社曾借给某家房地产公司三亿日元。但那家公司最终破产,无法偿还债务。猪口调查员说的五年前的资料我全看了,能和预谋性破产扯上关系的只有这个了。”

“那家破产的公司,有点奇怪。”接过话头的是南田,“资料显示,借款对象是一家叫堂岛商店的房地产公司。金额是三亿日元,原本约好一年内归还。但堂岛商店却在借到钱之后短短三个月内破产。仙波工艺社是受害方,猪口说的预谋性破产,恐怕是指堂岛商店。”

南田继续道:“我调查了那次破产。堂岛商店在破产前似乎还清了所有客户借款。最终,被赖账的只有仙波工艺社和与之打交道的银行,其中就包括我们的梅田支行。那次总共产生了十五亿日元坏账。这种事,没有预谋是做不出来的。”

“坏账”指的是不良债权。

“原来如此。这倒是符合预谋性破产的特征。”半泽用手指托住下巴,专注地思考着,“仙波工艺社参与那次破产的证据呢?”

“我把当时客户经理写的记录和报告都看了一遍,至少那些资料里面,没有提到过仙波工艺社参与其中。”

“但是,三亿日元的金额太大了。”这是半泽在意的地方,“那个堂岛商店和仙波工艺社是什么关系?”

“堂岛商店的社长,似乎是友之社长的舅父。”中西答道。

“把钱借给亲戚吗……”半泽小声嘟囔。

“是。但是,一个铜板都没还,三亿日元全部赖掉了——”

也怪不得南田困惑,这件事的确有点古怪。

假设这真是堂岛商店的预谋性破产,身为亲戚、关系亲密的仙波工艺社为什么会成为受害方呢?如果是亲戚,一般来说会尽量避免给对方添麻烦。

“或许有什么复杂的内情。”中西说道,“总之,我约了友之社长明天一早见面。”

“我也去。”半泽说道,“这才刚刚开始呢。”

“贷款审批怎么样了?好像不太顺利是吧?”友之故意用明快的语气问道,眼神却格外认真。

他身旁坐着会计部部长枝岛。枝岛正透过牛奶瓶底一般的圆形镜片,用耿直的双眼注视着半泽和中西。他身旁的小春也是神情严肃。

流动资金,永远是公司的生命线。

公司,无论何时都需要钱。营业额增加也好,减少也好,业绩一飞冲天也好,跌入谷底也好,无时无刻不需要流动资金。公司,就是如此麻烦的生物。统率全局的经营者所背负的精神重压,旁人绝对无法感同身受。那种痛苦,只有身在其位的人才能了解。

银行职员常常要与身处这种压力之下的经营者对峙,见证后者的命运是他们的义务。这是极其重要,却又极其残酷的使命。

“事实上,融资部说了件意外的事。我们今天过来,就是为了了解情况。”半泽切入了正题,“大约五年前,一家名叫堂岛商店的公司赖掉了贵公司三亿日元的借款。我们的融资部认为这是预谋性破产,怀疑贵公司参与其中。”

“我们公司?太荒唐了。”友之愤然说道,“确实,预谋性破产的传闻我也听说过。但我们怎么可能参与其中呢?公司可是损失了三亿日元啊,我们明明是受害者,为什么要这么说呢?”

“您能详细说一说经过吗?”半泽郑重其事地拜托道,“想要促成这次融资,就必须厘清当时的事实关系。”

“既然如此,那我就告诉你们吧。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友之抓了抓后脑勺,似乎不是很情愿。

“拜托您了。”半泽再次恳求道。

“真拿你没办法,这话说起来可就长了。”

友之先向众人打好招呼,开始说起那段尘封多年的往事。

[1]指参拜稻荷神。稻荷神是日本神话中的谷物和食物神,掌管丰收,也象征财富,为工商业界所敬奉。

[2]指日本武士系统的家族、人物,与“公家”相对。原是被公家所统治的阶层,后逐渐发展壮大,实质性地把持了日本政权,继而建立了镰仓幕府,公家则被傀儡化。

[3]参拜日本神社时的顺序为“二礼二拍手一礼”,即先鞠躬两次,再拍手两次,最后深鞠躬一次。

[4]专业相扑比赛中,相扑运动员横纲的出场架势之一。

[5]大阪的旧称。

[6]即企业并购。

[7]意大利即兴喜剧中的仆人角色,身穿与小丑类似的百衲衣,聪明、狡猾、心地善良,时常对上流社会及有钱人进行嘲讽。

[8]意大利即兴喜剧中的小丑,时常靠折腾自己取悦大众,因而有一种悲情色彩。

[9]黏液气质的人具有冷漠、迟缓、固执等性格特点。

[10]这里的难波是大阪的一个区,与前文的“难波”意义不同。

[11]丰臣秀吉的原名,日本战国三杰之一。

[12]高尔夫球中,挥杆数越少成绩越好,破百指打进一百杆以内。

[13]神道教名词。信奉和祭祀某一地区氏族祖先神或镇守神(保护神)、地方神的居民,被认为是这些神的子孙、后代。每一氏族神社把管区的居民统称为氏子。这里指祭典委员会的客户是“稻荷神”的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