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玲珑(上) 第五章 火海风波平地起

十一走后,竹屋中变得极为安静。

凌性子肃静,再加上伤势未愈,多数时候卿尘不说话,他便沉默着闭目养神,要揣摩他的心思,如探深海,难比登天。

和他共处一室,如同自己一人。卿尘倒并不十分在意,独自待在药房里翻弄那些琴谱医书。

书全是清一色手抄蝇头小楷,其中还有不少抄书人的心得,扉页上多数用工整的字体写着一行小字,某年某月某日谨录先师教诲。卿尘由此推断那水边见过的女子应是有位博古通今的师父,但除此之外,再无任何信息。书中字都是繁体,她还不十分适应,常要停下稍加琢磨,但左右无事,诸如医术等很多东西她也并不陌生,颇有兴趣,静下心来细细理顺,自觉妙趣无穷,一时竟有点儿废寝忘食的样子。

两天过去,十一还未回来,四处倒也平静。

卿尘有书在手常常入迷,这天晚上还是抱着本书静坐于灯下研读。凌走过来随手翻了本她丢在手边的书,道:“在看什么?”

卿尘从书中抬起头来,“这些都是医书,你拿的那本是写如何用毒的。”

凌目光落到翻开的书上,略加看读:“亦有不少解毒之法。”

卿尘道:“不错,世上物物相生相克,凡毒必有解药,但有些毒因用法太过阴损,几乎无解。像这个被列入天下九品奇毒的‘红尘劫’,如要解毒,必先种毒,以毒攻毒,毒复生毒,不知是什么人想出来的。知医懂药,原本应该济世救人,却拿医术用来害人,也不怕遭天谴。”

凌沿她手指看去,见书上写道:“红尘劫,源出西域,连环奇毒。绝神志,断脉息,逆血全身,关脉三寸处隐有红线如镯,镯绕九指,无解……”

卿尘再道:“还有这‘碧罗烟’……”凌手掌一翻,将书合上,“你的医术已经很好,整整看了两天,难道不累?”

卿尘抬眸而笑,“生不能为相济世,亦当为医救人,多看些医书总没有坏处,挑灯夜读是苦中有乐。”

凌脸色清静,拿起她随手乱写的东西看去,卿尘急忙去抢,“字太差,你别看!”

凌早已翻了两页,被她抢了回去,也不坚持,只是淡声道:“还不错,略欠笔力而已。”说着在桌边坐下,取笔过来,于纸的空白处走笔落墨:

数尽江湖千万峰,无极浩瀚吾心胸,走遍中原到南疆,看我大翼展雄风。

魔道崎岖路难通,明日青山又几重,人生运命各不同,但求屹立天地中。

势似奔雷,威震山河动,剑如白虹,出鞘追元凶……

一气呵成,字如其人,迎面而来一种冷然孤高,潇洒的行体清劲峻拔,稳中笔锋锐利,傲处隐透沉敛,自有种令人神往心折的气势。

卿尘暗赞一声,惊佩他竟能将听过一遍的词一字不误地记下来,而这字着实漂亮。她细细端详取笔临摹,运笔尚觉生疏,但风骨间却隐合其神。

不多会儿写了几张,凌淡淡看着灯下清眸似水,她的侧颜映了灯光,柔静隽雅,“几天没听你弹琴了。”他突然道。

卿尘于是放下笔,扭头问:“可有想听的曲子?”

“随你。”凌道。

卿尘笑了笑,敛衽落座琴前,挑了几首记得谱子的散曲,随意轻弹。

弦声袅袅,曲意淡淡,悠扬在夜色风中,曲清月高,月光苍茫一片,天地间仿佛变得无比辽阔。

凌负手立于窗前,目光穿透重重夜色不知投向何方,微风迎面轻拂,吹得他衣衫飘荡。卿尘突然觉得这身影如此孤寂,仿佛沉淀了难言的清冷,挺拔和俊伟都难以掩饰他身上一种突如其来的落寞。

她凝神看他轮廓分明的侧脸,弦下羽音尚自悠扬,凌本来静如深海的眼底突然掠过一丝警觉,一抬手压住了琴弦,悠悠弦音顿时拦腰中断。

卿尘诧异抬头,看到凌转为凝重的神色,便知有什么事情发生,否则以他沉稳的性子,绝不会做出如此唐突佳音的举动。

她没有开口问,心头一掠而过的些许慌乱在看着他坚冷的面容时消失殆尽。凌平静开口,“有什么非带不可的东西去拿。”

卿尘将桌上几本手记收到怀中,方才写的几张字也夹在了里面,快步取来一瓶药给他,“这是伤药。”

凌看她一眼,收药入怀,“跟我走。”

两人出了竹屋,对面山崖上点点火光,是燃起了为数众多的火把。凌沉声冷哼,淡淡不屑,原本清淡的眼底透出冰寒冷冽,风云暗涌,隐约竟是杀机。

敌人如此大动干戈,着实出乎卿尘的意料,耳边骤然响起呼啸声,“小心!”随着凌的低喝她突然被大力拉过,护在他身下。

随着利响而来的是敌人发出的十数支火箭,天女散花般落在院中屋上,干燥的竹枝见火即燃,院前院后瞬间冒起大片火光。

对面高崖与此处尚隔着河流,凌护着卿尘避往屋后。四周隐隐传来马蹄声,来者甚众,此时若被困在院中便是死路一条,但出去便正中对方下怀。

敌我悬殊不能硬碰,他低声问卿尘,“这里可有其他出路?”

卿尘极力在脑海中搜索,但记忆纷乱,随着火光模糊成一片。

凌倒不催她,低头汲起井水,撕下一块外袍浸湿,给她遮住口鼻,以免被漫天浓烟呛坏,一边问道:“屋子是何人所建?”

卿尘道:“我不知道。”

“屋后是山崖?”

“好像是。”

“有没有暗道机关之类的地方?”

“有。”她几乎是没有思考就脱口而出,像是一种本能。

“在哪儿?”凌追问。

“在哪儿?”她居然反问一句。

凌伸手扶住她的肩头,用一种安定沉着的声音对她说:“别着急,慢慢想。”

卿尘记忆中一团乱麻,一时毫无头绪,周围火势渐猛,烟随风走越来越浓,噼里啪啦竹子爆裂的声音接踵而起,火舌汹涌,敌人的箭不间断地射来。

凌挡下一支冷箭,将她拽到屋角暗影处。她看到灼热的火光映在他脸上恍然一闪,有什么东西也在脑海中嗖然掠过。“药房!”她喊道,“药房有秘道。”

“通往何处?”

“不知道。”

凌闻言,冷冷抿成直线的嘴角居然向上一挑,仿佛在笑,卿尘正以为自己看花了眼,他将手中浸湿的长袍往她身上一披,“走!”

竹屋早被冲天而起的火势染成了一片红,所幸还未倒塌。两人冲进去后,只觉热浪灼人浓烟滚滚,不时有东西砸落下来,四处火苗狂舞,星火乱蹿。

好在屋子不大,两步便撞入药房,卿尘指着已经被火舌舔舐过半的书柜,“那里!”

火旺烟浓,几乎什么也看不清,凌将她往后一拉,一道掌风劈下。

轰的一声,书柜摧枯拉朽一般随着飞溅而出的火焰倾颓一地,露出个一人大小的洞口。顿时一阵旋风从洞中涌出,推得熊熊火势迎面向两人扑来。

凌护着卿尘往旁边躲开,顺势拉过已半干不湿的外袍猛抽两下,火势暂时向两边翻滚过去。“走!”他先将卿尘送入秘道,自己随后而来。

秘道还算宽阔,避开了灼人的热浪,里面湿闷的空气反而显得凉爽,并有微风从前面送来,看来另一端有出口。

卿尘随凌的脚步摸索着一路向前,他的手始终牵扶着她,她觉得自己手心冰凉,而他手中暖意稳定如旧。

四周漆黑如幕,脚下高低不平,偶尔会踩到积水,可以推测这所谓“秘道”应该是天然形成而非人工开凿。

约摸走了一盏茶的工夫,身后喧闹的火声越来越远直至消失,凌突然停下来,“前面是出口,我先去看看。”

她一步没跟上,凌已拨开草木出了洞口,接着转身回来,“他们很快会发现这里,先出去再想办法。”

出了洞口,原来这里并未远离竹屋。这出口和竹屋的入口实际上是一个山道的两端,一端被人建了竹屋,一端被自然生长的树草掩住,便是他们现在所在。

往后看去只见一片火光,火势盛极后渐趋衰落,接着很快熄灭,像是被人为扑灭的样子。如此大火瞬息而灭,这些人纵火灭火迅捷有序,显然是受过训练的正规军队,并非山间盗贼。

黑暗中本来四散山崖的点点火把迅速集合在一处,又分开数支,一支追往上游,余下三支追向下游。向下游的三支,一支快速向他们这边而来,另外两支又扇形散开慢速前进,进行地毯式的搜索。

马蹄声由远而近,山影暗处,凌的目光冷凝如刀锋,淡淡扫过敌势。敌人大概是认定他们人在这边,兵马便集中在这岸,反而将对岸空出,他低头对卿尘道:“一会儿进到水里抓紧我。”

卿尘知他要涉水渡河,点头答应。凌伸手揽住她,带她往深水中去,水的浮力缓缓地将他们托起,他的手臂有力地环在卿尘腰上,两人不至于被水流冲散。

这截河段水流颇深,不像竹屋前仅是溪流一般没过脚踝。敌人即便发现他们在对岸,也唯有弃马过来追,如此他们十分劣势便可扳回三分。等到马蹄声近岸,凌在卿尘耳边低声道:“吸气,屏住呼吸。”

卿尘依言而行,觉得被他大力带入水中,潜了下去。

卿尘不会游泳,起初尚能勉强忍耐,但很快便觉得胸中气闷,非常难受,不由得挣扎一下,几乎要昏过去。凌似乎感觉到她的不妥,追兵在岸,无法带她浮上去换气,手臂一紧,俯身用嘴渡了一口真气给她。

卿尘胸间顿时泛起一股暖流,带着异样的温热冲撞心房,水流漂浮的感觉令人如坠云端。此时追兵的马蹄声沿岸继续向下游奔去,凌也带着她潜到对岸,却来不及歇息,两人拣偏僻的小路进入山中。

天边隐约透出极淡的青光,若待天亮之后,他们要掩藏形迹便越发不易。

凌寻了一处不大但还算隐秘的山洞要卿尘躲入其中,自己靠着岩壁略一调息,俯身道:“待在这里不要出来,我甩脱敌人便来接你。”

卿尘扶着岩石匆忙呼吸,心脏极快地跳动,几欲破腔而出,却见他在这样慌乱的情况下居然丝毫不见狼狈,镇定自若,突然听到他要孤身犯险,忙道:“不行,你怎么躲得过那么多追兵?”

凌对她道:“我自有办法。他们的目标是我,你只要不出此处,便不会有危险。”

卿尘虽不知他的身份,但对方花这么多兵力和时间搜索他们兄弟二人,必是极其重要的事情,急急道:“他们的目标是你,你就更不能出去。不如我去引开追兵,你便可以脱身去找十一,那我还有救不说,即便没救,我孤身一人无牵无挂的,不损失什么,这样才合算……”

“胡说!”她还想说,被凌喝断,抬头见他的眼底一片凌厉直逼过来。

卿尘从来没见过他这种眼神,微微一震,拉住他的手松开。

凌似乎发觉吓着她了,神色稍缓,恢复那种不着痕迹的漠然,他在她身边蹲下,直视她双眼,“记住不要出去,我一定回来。”

卿尘凝视他的眼睛,黑影沉沉,一切情绪坠入便被淹没。她在他无声而笃定的目光中缓缓点头。

他的嘴角轻轻上扬,向她露出相见后初次的微笑。

仿若深湖之上云吹雾散,白雪冰峰,清光水影,那笑容转瞬即逝,凌抬头起身,走出几步,突然停住,微微回头对她道:“我叫夜天凌。”

“夜天凌。”卿尘愣愣看着他颀长的身形消失在葱郁草木之外,低声默念。

外面林密影深,黑蒙蒙一片,隐约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人马嘶鸣,突然间喊杀声起,仿佛有激战交锋,又仿佛只是错觉而已。

卿尘手触冰凉的岩石,静静站在原地等待。身后是深黑的山洞,寂然无声,隐藏了一切慌乱和担忧。

远方的天际缓缓拉开淡青色的天幕,月落日出,天色渐渐放亮,开始有鸟儿婉转的清鸣传来,空气中弥漫开清晨的气息。

随着日光层层盛亮,卿尘的心中却一丝一叶抽出忧惧,仿佛一粒种子见了阳光再也抑不住生长的姿态,逐渐苏醒,蔓延成势。

僵立了许久,她终于不安地左右走了几步,怀中却突然有东西掉出来,低头一看,原来是临走前随手带着的医书。书页被水浸湿,上面一团一团模糊了的字迹。一屋子的医书已经付之一炬,现在这仅剩的几本也保不住。她懊悔地皱眉,急忙走出洞外找到块平坦的大石,把书晾在上面。幸而中间一本倒只是微湿,里面夹的几张字也幸免于难。

凝神将书铺开在那里,她几乎忘了夜天凌叮嘱过不要出来。

时间一点点流逝,似乎希望渐渐渺茫。

她将一张晾好的字收在怀中,站起来向山间眺望,突然耳边响起细微的风声,紧接着颈后一痛,最后看到的是一片湛蓝的天,阳光在翠绿的枝头跳动闪耀,仿佛十一英气的笑容掠过,而后整个人便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