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步惊心 上卷 第十三章 妆成秀色酬君意

外面虽闹得天翻地覆,可我们的营地很是安静,想来太子虽有疑心,却也不敢在未有确凿证据前惊动康熙。十四阿哥算是先搁下了,但想着八阿哥,心里却更是急,只想快快地跑去看一看,可为了不引人注意,还得脸色如常,压着步伐,不紧不慢地走着。

只觉得这路怎么就那么长呢?脸上已经快撑不住了,却仍然未到。

看到八阿哥的帐篷前一切如常,门口宝柱和顺水守着,脸色倒是平静,看不出什么。我微笑着上前,他们却挡在了我身前,一面请安,一面说道:“爷正在洗漱,不方便见客。”

我正想让他们叫李福出来答话,李福却已经出来了,说道:“姑娘请进。”

宝柱和顺水疑惑地对视一眼,忙让开了路。

进去后,并未见到八阿哥。我估摸他应该躺在屏风后的软榻上,紧走了两步,忽又觉得不妥,停住了脚步,踌躇着不知该不该过去。

八阿哥说道:“进来吧。”我这才转到屏风后。他果然侧躺在榻上,上半身并未穿衣服,想必是因为我来,身上搭着一条薄毯,可膀子还是裸露的。

我并不是没有见过男人的身体,以前读书时,天气热时,男生经常光膀子乱晃,但自打到了古代真是从未见过,再加上是他,脸一下子有些烫,忙转开了视线,可心里又担心他的伤,只得又移回了视线,觉得脸火辣辣的。

他低低笑了几声,说道:“过来。”我没有动,只是盯着他左胳膊上殷红的一片,心中一疼一疼地,眼中不禁有些泛酸。

李福走来,跪在榻前,说道:“爷,奴才要上药了。”八阿哥随意点了下头,没有看他,只是仔细端详着我。

李福拿走裹着的软布,一面用棉布吸着血水,一面往伤口上撒药粉。我不禁上前两步,仔细看去,还好,伤口不算深,只是血仍然不停地在流,撒上去的药粉竟好像没有任何作用,忍不住皱着眉头问道:“这是什么烂药?怎么一点儿也不管用?”

李福一面手下不停,一面回道:“这已经是上好的创伤药了,是九爷花了重金从云南买来的,这次特地带来备用。”

八阿哥笑说道:“再好的药也要时间才能生效。”

我皱着眉头想,早知道要回古代,我应该去学医,现在也不至于只能干看着,脑中的念头正在胡转,忽然一惊,特地带来备用?他究竟还作了什么准备?心中哀恸,为了皇位,流血掉头都在所不计的。

正想着,八阿哥问道:“你见过十四弟了?”

我看李福拿软布开始包扎伤口,一手要举着八阿哥的胳膊,另一只手用来包扎显然不够用,忙上前帮他扶着八阿哥的胳膊,嘴里一面随口应道:“嗯。”

我碰到他时,他胳膊微微一颤,我手心贴着他的肌肤,立即感觉到,也猛地一烫,这才觉得孟浪,可是李福已经松了手,正在专心包扎,我总不能现在松手。只觉得手心越来越烫,竟好像握着的是团火,脸上越来越烧,只怕连脖子都已经红了,低着头,动也不敢动。

八阿哥也是默默躺着,全身纹丝不动。李福却是神态正常,只是手脚变得格外麻利,很快裹好伤口,收拾好东西,俯身静静打了个千,就匆匆退了出去。

我忙把手收了回来,八阿哥的胳膊猛地落下,他微微哼了一声。我心叹,自己这是怎么了?竟像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似的,举止大为失常,忙问道:“疼吗?”

他笑着没有说话,转了转身子,想要起来,我寻了垫子给他靠好。他身子一动,身上的薄毯滑了下来,我正好俯身在帮他调整垫子,等起身时,触目所及,只觉脸扑地一下,已经红透,立即转过身子,背对他站着,却更觉尴尬。我应该装着没有看见,云淡风轻地才对,怎么能这么反应呢?反倒更是落了行迹。

嘴里说道:“你既没有事情,那我走了,十四阿哥你不用挂心,他一切妥当。”一面说着,一面向外走。他一下子抓住我的手,我挣了几下,他低声说道:“你再用力,我的伤口要重新包过了。”

我忙回头看,却发现他是用右手拽着我的,左手扶着毯子,虽不妥,但也不至于如他所说,不禁无奈地瞪了他一眼,伸手帮他盖好毯子,让他靠好,他拖着我坐在他身侧,两人都静了下来。

他笑看了我会儿,说道:“像是在做梦,我一直在想……”

我忙打断他的话,没话找话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见过十四阿哥了?你不担心他吗?”

他笑看着我摇了摇头,但还是说道:“你看到我受伤,并没有惊异,显然早已经知道,那只能是十四弟告诉你的。至于说到担心,这里可不全是太子的人,他的人能搜,我的人就不能护?一直没有人来报信,那就说明一切安好。再说了,你既然见过十四弟,却面无忧色,可见他肯定已经藏好了。”

他说的这些我有的已经想到,有的倒是的确没想到。我又问道:“怎么会被太子爷发现呢?”

他这次倒是皱着眉头想了会儿,慢慢说道:“我出去时很小心,应该没有人留意到,应该只是恰巧被人看到了,毕竟对我和十四弟的身影不熟悉的人只怕不多,更有可能是太子爷这几日提防着我和京中互通消息,早派了人手在四周巡视。”

我不禁问道:“京里发生什么事情了?他干吗要提防?”

八阿哥笑看着我,耐心地说道:“皇阿玛不准我和京中联系,太子爷作这个准备一则是为了抓我痛脚,到时办我一个抗旨不遵的罪,二则皇阿玛近期打算做一次大的官员调动,据十四弟所言,大都是不利于我们的,太子爷自然不想我现在有所应对,等我九月回京后,一切早已成定局。”

我琢磨了会儿,说道:“如果皇上已经拿定主意,你们又能有什么法子呢?”

他笑道:“这些说起来就话长了,总而言之,即使贵为天子,也不可能真的就随心所欲,你若真想知道,我倒是愿意细细讲给你听。”

我努了努嘴,没有说话。他笑问道:“十四弟藏哪里了?”

我笑起来,说道:“你猜猜。”

他微微笑着,说道:“你既然让我猜,肯定是一个我不太轻易能想到的人。”

他思索了会儿,问道:“是敏敏格格吗?”

我不禁有些泄气,蔫蔫地答道:“是呀。”

他有些惊异地说道:“还真是她?你怎么说动她的?这可不是件小事。”

原来他还是不能肯定的,我这才又有些开心,侧着脑袋,扬扬得意地说:“不告诉你。”

他不说话,只是温柔地笑看着我。我看了看他的胳膊,有些后怕地说:“太子爷怎么胆子那么大,竟然拿箭射你们?”

他嘴角含着丝笑说道:“用箭射贼,天经地义,借此机会能除掉我们岂不更好?”

我心里一个寒战,突然想起最后的结局,再无刚才谈笑时的安然心情,心中充满悲伤,表情开始变得疏离。

他觉察出我的变化,伸手猛地一拉我,把我拽进怀里。我要起身,他用力搂紧我,头压在我脑袋上低低说道:“我不喜欢你刚才的样子,总让我感觉你离我很远,你心里装着什么呢?害怕吗?不要怕,一切有我呢,我不会让你受到任何伤害的。”

他正搂着我低语,李福一下子跑进来,猛地看见我们,慌得跪在地上,只是磕头。八阿哥放开我,如常地问道:“什么事情?”我尴尬地低头坐着,完全不敢看李福。

李福忙回道:“有人过来通报,太子爷在蒙古营帐,里里外外搜了三遍,四周也翻了个底朝天,没有任何结果,这会子正打算搜这边的营帐。”

八阿哥笑叹道:“他可真是豁出去了,也不怕惊动皇阿玛,不过来得正好,帮我作个见证。”

我却是一惊,看着他的胳膊想到这个可不好隐瞒,即使今夜能瞒过,明天、后天也瞒不过,上了马背,一用力伤口就会出血,怎么可能瞒得过呢?要找什么借口才能不骑马、不打猎呢?

八阿哥吩咐李福:“泡杯热茶,记得要滚烫的。”李福应了声,快速而去。我仍然暗自琢磨着,八阿哥却坐直了身子,说道:“帮我拿一下衣服。”

我应了声,起身拿了衣服递给他,他站起要自己穿。我也顾不上不好意思了,一面脸烫着,一面服侍他穿衣服。他静静地站着任由我帮他套衣服。系扣子时,手指不免和他的胸膛接触,我的手指滚烫,他的体温却也是不低。穿好衣服后,又拿了腰带给他系,待一切弄好,我仔细打量了一下,看并无破绽,才向他点点头,示意没有问题了,他可以出去了。

他却只是盯着我,伸出了手,缓缓地把我拽进他怀里,我想挣脱他,他轻声叫:“若曦。”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没了力气,软软地靠在了他怀中。

李福在屏风外说道:“爷,茶泡好了。”我想离开,他却没有理会,仍紧抱着我,李福等了一会儿,试探地又叫:“爷?”

我扭了几下身子,都没能让他松手,不禁红了脸,又急又怒地低声叫:“八爷!”声音软中带颤,听来倒是撒娇的意味远大过警告。

他轻笑着,放开了我,朝我低声说道:“你先回去吧。”说完不等我回话,就一面吩咐:“让宝柱进来。”一面去了外间,我也随着跟了过去。想走,可又有点儿担心待会儿太子来他怎么应对,一时颇为踌躇。

他在桌前坐好,随手拿了本书,瞟了眼我,看我立着不动,他也没吭声,端起茶试了下温度,吩咐道:“不够烫,我说的是滚烫。”

李福脸色一紧,忙端起杯子出去了。我开始觉得有些不对劲,疑惑地看着八阿哥。

八阿哥微笑地看着宝柱,说道:“今次要委屈一下你了,听好了。”

宝柱忙跪在地上,他继续说道:“过会子太子爷进来时,你要不小心把茶倾在我右胳膊上,一定要烫伤我,至于说怎么做得自自然然,天衣无缝,你自个儿琢磨琢磨吧!”

宝柱愣在当地。八阿哥肃声问道:“听明白了吗?”

宝柱忙点头,应道:“奴才明白。”

八阿哥笑道:“下去吧。”

我却心中一惊,一整杯滚烫的茶?可又想不出更好的法子,只是拿眼瞅着他,他此时并不看我一眼,神态怡然地看着书。我咬了咬唇,转身出了帐篷。

刚掀开帘子,就碰到太子领了四个人迎面而来,四周虽有人在搜查,却很是安静。我心想,看来他只是心中怀疑,并不能确信看到的人就是十四阿哥,也不敢在没有真凭实据之前把事情闹大,既然不能大张旗鼓地四处搜查,只能来试探八阿哥了。

我忙俯下身子请安,他眉头微蹙着,笑说道:“姑娘竟在这里,不过你姐姐是八弟的福晋,倒是的确比别人要亲近一些。”

我笑回道:“未入宫前,曾经在八爷府里住过大半年,知道八爷那里化淤伤的膏药不错,特地来要些膏药。”我一面想着,你既然如此说,我也没有必要撇清,反正关系早摆在那里了,索性大大方方摊给你看。一面伸手给他看。

他一看我手上青青紫紫的伤痕,眉头一皱,忙关切地询问原因,我简单说道:“下午骑马的时候勒的。”

他说道:“我那边也有些不错的淤伤药,回头派人给姑娘送过去。”太子爷的恩典岂容人拒绝?我忙俯下身子谢恩。他又问道:“姑娘来了多久了?”

我笑回道:“因为陪八爷闲聊了几句,也有好一会儿工夫了。”

他听后沉吟着还想说话,八阿哥已经迎了出来,一面请安,一面笑说道:“不知二哥要来,臣弟接驾迟了。”

太子爷笑着让他起来,一面仔细打量他的神色,一面说道:“我也是一时兴起,到你这里逛逛,不用那么多礼。”

八阿哥侧身,恭请太子爷先走。他随后跟进去时,眼光从我脸上一扫,脚步未缓,神色不变,笑容依旧地进了帐篷。

我走了两步,看到宝柱端着两盅茶匆匆进了帐篷,不禁脚步慢了下来。不一会儿,忽听得“当啷”一声,杯子落地的声音。紧接着听到仆人惊惶地叫八爷,宝柱说奴才该死,太子爷呵斥奴才,李福吩咐叫太医……

我心中紧紧地抽痛着,忙快走了几步,隐到帐篷后,看见有人匆匆出了帐篷去叫太医。宝柱被人拖了出来,垂头跪在帐外,看来无论如何是免不了几十板子了。正想着,李福已经指挥着两个人堵住宝柱的嘴,放在刑凳上,打了起来,一板一板,很快血就渗了出来,殷红一片。

我立即转身,快步跑向自己的帐篷。他们的游戏,我不想再参与了,我不要见到那么多的血。我的生活已经很不快乐了,不要鲜血让它变得更凄惨。

怎么这么黑?天上一颗星星也无,四周只有风刮过的声音,无边的压力紧裹着我,心中正害怕,忽看见前方一点儿隐隐的灯光,来不及多想,就向灯光跑去,一路踉踉跄跄,却也顾不上,只想赶紧抓住那黑暗中唯一的光源和温暖。

跑近了才看清,原来是八阿哥打着一盏灯笼正在慢步而行,一身竹青长袍,随风猎猎而舞。他见是我,停了脚步,朝我温柔一笑。看到他温润如玉的脸和谦谦笑容,我的恐惧、惊惶、茫然一下子消散。

心中一安,喜悦地叫道:“八爷。”正要走过去,忽地一支箭疾飞而来,打在灯笼上。在烛光灭去的瞬间,八阿哥脸上的笑容竟带着凄厉绝望,他无限哀凄地注视着我,缓缓消失在黑暗中。

我只觉撕心裂肺的痛,大叫一声“不要!”猛地坐起,睡在屏风外面的玉檀忙冲了进来:“姐姐,做噩梦了吗?”

我只觉心不停地颤抖,身子也在不停地颤抖,玉檀搂着我柔声叫道:“姐姐,姐姐。”

那个笑容,那种目光!我猛地抱着玉檀,我好冷!玉檀什么也没有再问,只是安静地回抱着我。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慢慢缓过来,强笑着对玉檀说道:“我没事了,你去睡吧。”

玉檀柔声问道:“要不我陪姐姐一块儿睡吧?”我向她摇了摇头,躺了下来。她替我盖好被子,静静退了出去。

我在黑暗中大睁着双眼,再不敢闭上眼睛。凄厉绝望的笑容,无限哀凄的目光……

拼命地想驱散这幅画面,却越发清晰,我在被中缩成一团,思绪翻腾。在姐姐屋中初次相见时,他谈笑款款;秋叶飘舞中,他逼我答应时的冷酷;漫天白雪中,他一身墨色斗篷,陪我沉默地慢行;他让我答应带着镯子时,盛满哀伤希冀的眸子;桂花树下,他温暖如春阳的笑容;散发着百合清香的笺纸……

十四阿哥虽没有细说八阿哥在暗里为我所做的事情,可我并非傻子,初进宫中时,教导我的老嬤嬤对我的宽容,掌事的太监和宫女对我不露痕迹的照顾,我怎么可能没有察觉?只怕还有很多是我所不知道的。

如果可以选择,我宁可落在四阿哥府中。因为早知道结果,我一直希望自己能疏离,人都是有私心的,我不可能在明知道结局的情况下还义无反顾地凑上去。可四年的时间,点点滴滴,就如同腕上的镯子,早就如影随形,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了。我即使为自己铸造了铜墙铁壁,也禁不起天长日久、水滴石穿。

一夜无眠,听到外面玉檀的响动,知道她起来了。我心中已拿定主意,掀被而起。玉檀看见我,脸色震惊地说道:“姐姐,怎么看上去一夜间竟瘦了好多!”

我看了看镜中的自己,淡淡笑道:“大概是没有睡好,脸色有些憔悴,令人生出一种错觉罢了。”

细细描好黛眉,涂匀胭脂,戴好耳坠。脸色是胭脂都无法掩盖的分外苍白,眼睛却是格外的亮,黑滢滢的瞳孔中像是两团小小的火焰在其中燃烧。对着镜中的脸孔妩媚一笑,喃喃说道:“能不能改变历史,就靠你了。”

清晨去当值时,八阿哥看见我,神色一怔,我扫了一眼他裹着的右胳膊,专心给康熙奉上茶。康熙正在听太子爷讲述八阿哥如何被烫伤的事情,听后,嘱咐八阿哥这几日不用御前陪驾了,好好养着。八阿哥磕完头、谢完恩后,自回了营帐休息。

正在给太子爷上茶,康熙淡淡问道:“昨儿晚上马贼抓住了吗?丢了什么?”

我恰好面对太子爷,看到他几案下的手猛地一颤,他恭声回道:“没有,因为发现得及时,东西倒是没有丢。”

康熙喝了口茶,淡声说道:“蒙古人不太高兴,说是有身穿蒙古袍子的贼,可翻遍了整个营地什么都没发现。”

太子爷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极为难看,忙站起来说道:“儿臣一时鲁莽,未考虑周全,请皇阿玛责罚。”

康熙瞅了他一眼,温和地说道:“以后要三思而后行。”太子忙点头应是。

康熙用完膳后,太子爷和众位大臣陪着去骑马行猎,目送康熙他们一行人渐行渐远,直到看不见他们的身影,我才转身举步而行。

快到八阿哥帐前,脚步不觉缓了下来。虽然已经拿定了主意,可是事到临头,心里还是有挣扎不甘,但想着他这四年来点点滴滴的照顾付出,还是一步步挪到了他的帐前。

掀帘而入时,李福正在服侍他用膳,他两只手都不便利,只能由李福代劳。他看我进来,停了下来,静静看着我。李福低头立在他身后。我和他默默对视了半晌,朝他微微一笑,上前几步,对着李福吩咐道:“公公先下去吧。”

李福飞快地瞟了眼八阿哥,躬着身子快速退了出去。我拖了凳子坐在八阿哥身侧,一手拿起筷子,一手端着小碟,夹了菜送到他嘴边。

他并未张口,只是默默凝视着我,眼睛里隐隐含着不安。我把菜放回小碟中,嫣然一笑,柔声问道:“你不喜欢我服侍你吗?”

他瞅着我,说道:“如果这是第一次,我会高兴都来不及;如果这是最后一次,我宁愿永远留着将来用。”

我温柔地看着他,唇边含着笑,把菜夹起,又送到他嘴边。他看着我的眼睛,一下子笑了起来,张嘴吃了菜。

他吃了两口,突然叫道:“李福。”李福匆匆而进,他笑着说道:“去拿壶酒来。”

李福踌躇着说道:“爷身上有伤,喝酒只怕不妥。”一面说着,一面只是瞅我。

八阿哥笑斥道:“你是主子,还是我是主子?”李福一听,再不敢多言,退了出去,不大会儿工夫,托着一壶酒和两只酒盅进来。

我站起接过托盘,说道:“只喝一盅。”李福紧皱的眉头这才舒展开,躬着身子静静退了出去。

我倒好酒,送到他嘴边,他笑看着我,往日黑沉的眼睛变得很是明快,点点笑意飞溅出来,映得脸色更是晶莹如玉。这么毫不掩饰的快乐!我心中一动,那几丝不甘也被融化少许。还是值得的,至少他现在是这么快乐,不是吗?

他一直凝视着我,我刚进来时的淡定镇静通通消散不见,不好意思再看他的眼睛,转过视线,含笑嗔道:“喝是不喝?”他忙就着我的手,慢慢饮了一杯,我自己也饮了一杯。

服侍他用完膳、漱完口、净完手,李福把杯盘都撤了下去。我摆好垫子,让他靠好,问道:“要我给你找本书看吗?”

他笑着说道:“什么都不要看,只要你陪我坐着。”

我笑看着他说道:“今日我当值,我还得回去预备茶点,要不万岁爷回来喝什么?再说,我还想去看看十四阿哥。”

他没有说话,只是拿眼睛瞅着我,我看拗不过他,再说现在也不想逆他的意。坐到他身侧,说道:“就一会儿。”

他笑笑地看着我,轻轻叹了口气,说道:“让你这样心甘情愿地坐在我身边,我已经想了好久了。”

我脸微烫,侧低着头,没有说话,心里泛起几丝甜,女人都禁不起甜言蜜语的。

他往我身边凑了凑,我赶忙下意识地往旁边挪了挪,他低笑了两声,没有再动,只觉得他视线一直凝在我脸上,我心里甜蜜中夹杂不安,压力越来越大,猛地站起来,说道:“真要走了。”

他笑着说:“再不让你走,你下次不敢再来了,去吧。”

我笑了笑,正要走,他又说道:“你先不要去看十四弟。”我停了脚步,不解地看着他。他笑说道:“他在敏敏格格那里,很安全,等过两日,太子爷不那么留心了再说吧。”

我说道:“如果你们事情已经商量妥当,不如早点儿让他走,才是万全之策。”

他回道:“事情倒说得差不多了,不过现在太子爷肯定想着,既然营帐都搜了,没有找到人,那么如果真是十四弟,他肯定要设法回京的,太子爷定在外围派了人手搜查,不如缓几日,等太子疑心尽去,再走更妥当。”

我点点头。心想,以后还是少操这个心了,比起思虑周全,他们从小到大琢磨的就是这些,就是十个我也赶不上他们半个,一面想着,一面出了帐篷。他在身后柔声说道:“晚上我等着你。”

走在六月的蓝天下,我半仰头盯着天上的云朵,从今后不可能再“心若浮云,自在来去”了,心中半带着苦涩,对自己说道:好好爱他吧!尽力爱他吧!让他全心全意爱上自己!

当完值,和芸香交代清楚晚上当值要注意的事情后,我先回了帐篷洗漱收拾。泡在滴了玫瑰露的浴桶中,袅袅香气中闭着眼睛想,这应该算是我到古代后的第一次约会吧?

沐浴后,麻烦玉檀帮我挽了一个娇俏点的发髻,又用青盐和自制的简单牙刷漱了口,又特地含了一口兑了水的玫瑰露,过了半晌,才吐出。想着不能做到吐气如兰,吐气如玫瑰应该也说得过去。

一切收拾停当,揽镜自照,谈不上花容玉貌,倒也模样端正。

刚出门,一个脸圆圆的蒙古姑娘跑来说道:“我家格格请姑娘过去。”

我对她说道:“烦劳姑娘转告格格,今日不得空,不能去了,请她多担待,过两天一定去给格格请安。”她疑惑地看了看我,转头匆匆跑了。

进了八阿哥的帐篷,心中还在想着,不知十四阿哥过得如何?他应该能明白八阿哥的意思。至于如何应对敏敏格格,他若连这都弄不妥当,还和太子斗什么呀?

八阿哥正在摆弄棋子,看我进来,毫不掩饰地盯着我上下打量了好几眼,眼睛里满是笑意,示意我坐到他对面。问道:“我可是你的‘悦己者’?”

我没有搭理他,问道:“胳膊不便利,怎么还在摆弄这些?”

他一面命李福撤了棋盘,传膳,一面笑说道:“动动手指而已,又不使力,不碍事,再说烫伤也不严重。”

我问道:“宝柱还好吧?”

他笑说道:“几板子他还受得住的。”

我心中一叹,静默着,没有说话。

两人静静用完膳。我给他念了会子书,跳跃的烛光下,他脸色平静,并无平日常挂在嘴角的笑,但眼睛里满是欢欣喜悦。我偶尔抬眼看他,总是对上他笑若春水的眼睛,心一跳,又匆匆低头继续念书。

起身告退时,他倒没有再留我,只是拉住我的手,双手合握在手心,静静地握了好一会儿,才放我离去。

这几日,一切平静,看太子的神情含着几丝沮丧,看来是死心了。和敏敏格格也见过几面,不知十四阿哥如何对她说的,反正她并未特别和我说话,只是看我的眼神总是含着几分打趣。我当然也是请安后就退下,和她保持距离。

这天下午,特意等到敏敏一个人时,我笑着上前请安,敏敏挥了挥手让我起来。两个女人如果分享了爱情的秘密,总是格外容易亲近。

敏敏对我分外友好,亲密地揽住我的胳膊,笑问道:“想他了吧?我看他不错。”

我斜睨了她一眼,笑道:“你今年才多大?不过十四五吧?说得好像多有经验的样子。”

她轻轻推了我一下,撅着嘴说道:“我夸你心上人,你居然来打趣我。”

我笑着问道:“我晚上去看你可好?”

她摇着脑袋,说道:“我若说不好呢?”

我笑说:“你若想留着他,那就把他让给你好了。”

她脸一红,说道:“真是牙尖嘴利,说不过你,你晚上过来吧。”

再见十四阿哥,仍然是满脸的假络腮胡子,真不知道他这几日是如何洗脸的。我瞅了几眼这看着碍眼的胡子,还是有冲动,想把它们拔下来,恢复十四阿哥原本的英朗容貌,忙管好了自己的手。

敏敏笑眯眯地看看我,又看看十四阿哥,最后得意扬扬地说道:“你们慢慢说吧,我先出去了。”说完还向我眨了眨眼睛,转身出了帐篷。

十四阿哥看着我,沉默了好一会子,说道:“这次多谢你了。”

我一笑说道:“我们认识多久了?这么多年的交情,还要说谢,太生分了吧?再说了,没有我,你们的人也不会让你有事情的,我只是赶巧了而已。”

他低头笑了起来,忽又敛了笑意问道:“听说八哥胳膊烫伤了?”

我轻叹了口气说道:“他待会儿要见你,你自个儿去问他吧。”

他怔了一下,问道:“在哪里见?”

我说道:“他一会儿过来,就在蒙古人的营地见。”

十四阿哥听后笑叹道:“好法子,蒙古人本来就对太子爷不快,这次太子爷又把蒙古人的营地翻了个遍,却根本没有他所说的贼,蒙古人正恼着呢!他现在对蒙古人应该敬而远之了。”

我和十四阿哥笑着说了会儿话,看时候差不多了,就让他去见八阿哥。

敏敏看他走了,跑进帐篷,奇怪地问我:“他出去干吗了?”

我回道:“因为他这几日就要回京了,所以去和要好的朋友告个别。多谢他们平日对我的照顾。”我这个谎言实在禁不起推敲,可敏敏毕竟才十四五岁,又一直被呵护着,涉世未深,所以她也未多想。

她凑到我身边坐下,问道:“你得空也教我唱戏吧?”我怔了一下,不知道何来此话题,纳闷地看着她。

敏敏笑嘻嘻地说道:“他都告诉我了,他就是因为听了你为他特意唱的曲子,才对你动了心思的。”

我无奈地笑着,这个十四阿哥不知道还编造了些什么鬼话来哄小姑娘,只得顺着她说道:“好啊。”

她犹豫了下,问道:“十三阿哥喜欢听戏吗?”

我笑说道:“喜欢的,十三阿哥雅擅音律,特别精通弹琴和吹笛,在京城公子哥中很是有名的。”

敏敏痴痴想了半晌,幽幽说道:“真想听听他弹琴吹笛,肯定很动听。”她猛地拉住我的手,说道:“你听过吗?告诉我,当时是怎么回事?他什么表情?奏的什么曲子?他穿什么颜色的衣服?他为谁奏的……”

我被她一连串的问题问得几次想开口却又闭上了嘴巴,直到她问完,我才一脸抱歉地说道:“我也没有听过呢。”

她一下子满脸的失望,我赶忙说道:“如果明年塞外之行,你和十三阿哥都在,我一定让他奏给你听。”

她又立即满脸喜色,可忽而又脸带纳闷地问道:“你和十三阿哥很要好吗?”

我忙笑着说道:“我十三岁的时候,两人就一块儿玩了,的确挺要好的。”心中想着,幸亏现在有十四阿哥这个挡箭牌,否则只怕敏敏要想歪了,毕竟我和十三阿哥之间的感情,在这个社会,很难让人相信没有男女之意。

敏敏听完,满脸毫不掩饰的羡慕之色,我心里长长叹了口气,极其温柔地对她说道:“我一定会让你听到十三阿哥特意为你奏的曲子的。”

敏敏感激地朝我一笑,复又黯然低下了头,喃喃自语道:“他的福晋肯定能经常听到他奏曲子。”

我不知如何回应,连完全接受一夫多妻的古代人都不能免去嫉妒难受,八阿哥他可懂我的心?为这份感情受苦的不仅仅是他,我的抗拒、我的无奈、我的委屈、我的挣扎,他可能明白?转而又想到八福晋,安亲王岳乐的孙女,身份尊贵,可也留不住丈夫的心,我因为她在难受,她若知道我,又何尝不会心痛呢?毕竟用现代人的眼光看,我才是那个理屈者,是破坏人家婚姻的第三者。即使八阿哥能一切如我所愿,可这个十字架,我也注定要背负终身了。

两人都心绪满怀,各自神伤。十四阿哥掀帘而入,敏敏忙站起,说道:“我出去了。”

十四阿哥笑着走上前,给我恭恭敬敬地请了个安,我被唬了一跳,忙侧身让开,说道:“你这是做什么?”

他笑说道:“好嫂子!从今后该我给你请安了。”我脸腾地一下变得火烫,想骂他,可又找不着词,只能尴尬地站着。

十四阿哥看我如此,倒是再没有打趣我,只是目视着我,过了半晌,悠悠叹了口气,感叹道:“八哥终于得偿多年所愿!”

我嗔道:“我走了,不听你胡言乱语。”

十四阿哥倒是没有拦我,可我自己走了几步,忽然停住,回身问道:“你什么时候回?”

十四阿哥回道:“明日晚上就走。”

我点点头,说道:“你可别再编那些没谱的事情哄敏敏格格了,到时候我可没有办法圆谎,她现在都要跟我学唱戏了。”

十四阿哥笑着说:“那你就把当年唱给十哥的戏教给她呗。”

我摇摇头,叹道:“将来还不知道如何向敏敏格格解释呢?也不知道她肯不肯原谅我?”

说完,转身出了帐篷,心里几丝茫然,当时的我们哪有这么多烦恼呢?如今的日子却是时时小心、步步谨慎,充斥着谎言、欺骗和鲜血。我曾经以为因为知道历史,所以我可以趋吉避凶,可我最终还是一步步无可奈何地被卷了进来。

下午就被敏敏打发人叫了来,说什么晚上就要走了,再见要三个月后,让我们再抓紧时间多聚聚。我看着敏敏,面上浅浅笑着,心里却很是苦涩,她是如此纯真善良,当她将来知道我利用了她时,从此后,她是否不会再那么相信别人了?

星垂平野阔,风吹草轻舞。敏敏护着我和十四阿哥从营帐出来,三人各自牵了匹马做样子,正在慢行,身后脚步声匆匆,我心中一动,回身看,果然是八阿哥,停了脚步等着他。敏敏却是一惊,一个闪身,已经挡在了十四阿哥身前。

我忙对敏敏说道:“格格,没事的,八阿哥知道我们的事情。”

敏敏这才表情一缓,侧着脑袋,看着十四阿哥说道:“你面子可真够大的,走时居然有八贝勒和我送行。”

十四阿哥笑嘻嘻地说道:“不敢,不敢。”

八阿哥顺手接过我手中的马缰绳,走在我身侧,十四阿哥反倒是走在前面,我忙赶了几步,和十四阿哥并肩而行,把敏敏和八阿哥落在后面。

敏敏看我和十四阿哥两人谁都不说话,以为我们是伤别离,紧走了几步,拉住我胳膊,眼睛却瞅着十四阿哥说道:“你若真有心,回去好生想法子向皇上把若曦讨了去,看着若曦心事重重的样子,我都心疼呢!”

我赶忙想岔开话题,十四阿哥也赶着说道:“不再耽搁工夫了,我走了。”说完望着立在我们身后的八阿哥,八阿哥含笑点点头。十四阿哥又看着敏敏,笑着说道:“这次的恩情先记在心里了,容后再报。”

敏敏一撇嘴,说道:“我是看若曦的面子,你若真想报恩,以后好生待若曦就行了。”

十四阿哥尴尬一笑,再不敢多说,朝我点点头,翻身上马,策马疾驰而去。我凝视着他远去的背影,想着,送走他,一块石头也算是落地了,下面就该仔细想想我和八阿哥的事情了。

敏敏看我一直目注着十四阿哥消失的地方,轻轻摇了下我的胳膊,柔声说道:“我们回去吧。”

我收回目光,侧头看着她,心中内疚,忍不住问道:“格格,若有一日,你发现我做错了事情,你会原谅我吗?还会像现在这样对我吗?”敏敏一呆,不知我何出此言,满脸的疑惑,认真想了想,回道:“我不知道,看你做错什么事情了,你会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情呢?”

我忙摇摇头,强笑道:“只是问问而已,谁叫格格身份尊贵,只不准哪日无意中就得罪了格格,所以先讨个平安符。”

敏敏撅着嘴说道:“亏我还把你当个知心人呢,这种话都说得出?”说完,放开我的胳膊就往回走。

我忙拉住她的手,一面走着,一面说道:“就是我也把你当知心人,才会害怕呀!”

她脚步慢了下来,反手握着我的手,侧头说道:“我们草原儿女认准了的朋友,不会轻易放弃的。”我看着她点点头,两人都是一笑。可她的笑坦然大方,而我的却含着几丝不安。

八阿哥一直默默跟着我们,到了营地,敏敏和我们分开,回了自己营帐。目送她离去,我也想回去,八阿哥柔声说道:“去我营帐里坐坐。”我想了下,微微一颔首。他率先而去,我随后跟着。

进了帐篷,他吩咐李福守在门口。两人静静地相对站着,他伸手揽我入怀,我依偎在他怀里,头枕在他肩上,鼻端有他身上的药香。我缓缓伸出双手环上了他的腰,他身子一紧,更是紧紧抱着我。

两人默默相拥了半晌,他在我耳边轻声说道:“等九月回了京,我就求皇阿玛赐婚。”我靠在他肩头,没有回话,只是环着他腰的手紧了紧。

又过了一会儿,他放开我,牵着我的手坐到榻上,我问道:“胳膊好一些了吗?”

他点点头,微笑着说道:“烫伤本就没有多严重,不过是太医看着皇子受伤都分外紧张,而有所夸大,箭伤有九弟购来的药也恢复得很快。再养上半个多月,骑马就应该没有大碍了,在回京前一定教会你骑马。”

我微微一笑,问道:“要我读书给你听吗?”

他摇了摇头,说道:“未入宫前,一本宋词还认不全,可现在连《本草纲目》都读过,真没有几个女子像你这么爱读书的,幸亏府中藏书不少,以后够你读。”

我臊红了脸,一面想着那还不全是为了讨好康熙,一面嘟囔着说:“我那是没事做,在宫里闲着也是闲着,就胡乱看书了。”

他蓦地俯过身子,偷亲了下我,未等我反应过来,就又坐了回去,笑道:“我以后不会让你闲着没事做的。”

我实没料到,一向儒雅稳重的他竟也有如此活泼的一面,抚着脸颊,呆呆地看了他一会儿,羞红着脸,猛地站了起来:“你不听我读书,我就回去了。”

他忙把我抓回去,搂着我,笑说:“我听十四弟提起过,你曾为十弟唱过戏。不知道今日我有没有这个面子,听你一曲呢?”

我回道:“那是现炒现卖的,今日可不应景。”

他不说话,只是笑笑地瞅着我。我低头想了想,站起,走到桌边随手拿起瓶中插着的杜鹃花,凑在鼻端一闻,看着八阿哥侧头一笑,开口唱道:

好一朵茉莉花,好一朵茉莉花,满园花草,香也香不过它,我有心采一朵戴,又怕看花人儿骂。

好一朵茉莉花,好一朵茉莉花,茉莉花开,雪也白不过它,我有心采一朵戴,又怕旁人笑话。

好一朵茉莉花,好一朵茉莉花,满园花开,比也比不过它,我有心采一朵戴,又怕来年不发芽。

自小学跳舞时,母亲就一再强调不管是唱歌还是跳舞都是先感动自己,才有望感动别人。我不看他,心神沉浸在少女在满园花草中乍见茉莉花的惊喜中,自顾脚步轻转,表情时喜时忧,表现对花的无限喜欢,却想摘而不能摘的踌躇怅惘。

一曲唱毕,我侧头斜睨了八阿哥一眼。他神情怔怔地看着我,眼中有感动,他已明白,他这么多年能摘花却因呵护而未摘的心思,我都懂,也都记在心上。

我眼眸一转,轻笑着扬手把手中的杜鹃花抛到八阿哥身上,他下意识地伸手接住,我不再看他,径自出了帐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