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奇遇

唐人李亢所著《独异志》中记载了这样一件事:

东晋太元八年(公元383年),淝水之战前夕,有一队人马悄悄行进在通往洛涧的山路上。

这队人马有一千五百人(檀道鸾的《续晋阳秋》中说有三千人),带队者是王蓬,当时任参军之职,一个玄学论者。他奉命支援著名的北府兵前锋刘牢之将军。后者正在淝水附近的洛涧与前秦苻坚的先头部队激战。

由于行军中出现了某些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王蓬带着士兵赶到洛涧时,那里的战斗已经结束。

他们在临近洛涧的一个叫冶溪的地方,整整耽误了三天。

关于行军耽搁的原因,在后来的野史笔记中有过一些记载,但说法各异。其中,李亢《独异志》的记载最奇怪:“时淝水接战,晋参军王蓬率北府兵趋洛涧,援牢之。至冶溪,有偃旗潜行山道,蓬以弩箭攻之。哗,有器鸣,火焰出,声震于野。北府兵有中火焰者,遂仆地,血流不止……”

看来,在抵达洛涧前,王蓬的军队已经和敌人相遇。

按李亢记载,王蓬遇到的只是一小股从前线溃败下来的军队,而且他没有道出这支小股部队来自何处。

现在,可以大致推测一下当时的情况:

由于前方战事吃紧,而且淝水一战关系到东晋王朝的生存,所以王蓬下令叫士兵星夜兼程,直趋洛涧。是日行至冶溪,洛涧在望,天色已晚,前军点燃火把。就在这时,一队形迹可疑的军队突然出现在不远处的山道上。

当时,有可能发生了这样的对话。

助手:“参军大人!怎么回事?不会是秦军来袭吧?”

王蓬:“慌什么?”

助手:“他们好像朝我们这边过来啦。”

王蓬:“熄灭火把,弓箭手准备。”

随后,王蓬率领士兵埋伏于山路旁。当那一队人马进入包围圈后,王蓬下令乱箭齐发。

这是一次真正的伏击。

随后的情形,如《独异志》描述:“寇多中箭,仆于马下。”显然,作者认为王蓬遇见的是前秦的军队。王蓬此时大伤脑筋,因为按记载,当那队人马缓过气来时,使用了一种奇怪的火器,叫王蓬的士兵伤亡不少。

在这种情况下,他的助手灵机一动:“何不用火攻?”

王蓬马上采取了这个建议。

他的士兵掷枯枝于山道上,然后以硫硝裹布,火箭攻之。由于地形有利,山风乍起,加之夜色掩护,很快,王蓬的军队又占了上风。很快,被夹在山道上的那支小股部队就投降了。但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独异志》中的这几句话:“……初,日色昏昧。后火起,观敌旌旗已残,上书‘常胜军’三字。其弃盔者,皆黄发,鹰鼻陷目,一如羯人。”

根据上面的描述,经过反复探究,我们只能做出这样的推断:

东晋北府兵参军王蓬在冶溪遇到的小股部队,是由英国人戈登率领的洋枪队(又称“常胜军”)。

先不要惊讶。

据许文佑先生的《天平战纪》记载,1864年3月底,戈登所率领的洋枪队在江阴华墅被太平天国后期猛将康王汪海洋击败,八百人被歼,戈登率剩下的二百多人渡江而退,欲转赴合肥,“至定远炉桥遭袭击,戈登仓皇逃逸。后转赴苏州,重募士兵,会合李鸿章,攻击常州太平军护王陈坤书部”。

此处的炉桥就是东晋时的冶溪。不过,一向以著述严谨著称的许文佑先生在这里含糊其词,并没有说明戈登是被谁所袭。

王蓬为什么与戈登在冶溪相遇?没有人能够做出解释。但当时的情形不难想象。

由于士兵多中箭伤,加之一路溃败下来,身体十分疲惫,尽管有毛瑟枪在手,但在火攻的面前,戈登的士兵很快放弃了抵抗。王蓬率领他的北府兵军士包围了上来。他们重新点燃了火把。借着光亮,王蓬和他的士兵清晰地看到了一张张奇异、惊恐的面容。

这时候,清凉的山风徐徐吹过,王蓬和戈登以及他们的士兵在历史的深处感到一阵巨大的眩晕。

由冶溪到洛涧不出半天路程,作为严肃史书的《续晋阳秋》中记载:“越三日,蓬始抵洛涧。”到达战场时,北府兵名将刘牢之已经胜出,为自己在历史上写下浓重的一笔。王蓬晚到了三天,在遇到戈登之后的三天,发生了什么?王蓬和戈登是否有过交谈?又聊了些什么?在那三天里,他的上千名士兵去了哪儿?我们不得而知,《独异志》也没做进一步记载。

《独异志》的作者是赵郡李亢(依据《新唐书・艺文志》《宋史・艺文志》。但《崇文总目》称作者叫李元,《四库全书》作李冘)。此人曾任慈州别驾,做官闲暇时,著有志怪笔记《独异志》,该书内容荒杂离奇,时间跨度从上古三皇五帝时代一直到作者生活的唐朝,其中六朝背景的奇闻逸事占了相当比例,随便摘一条:“东晋大将军赵固所乘马暴卒,将军悲惋。客至,吏不敢通。郭璞造门语曰:‘余能活此马。’将军遽召见。璞令三十人悉持长竿,东行三十里,遇丘陵社林,即散击,俄顷擒一兽如猿。持归至马前,兽以鼻吸马,马起跃如。今以猕猴置马厩,此其义也。”

自序中,李亢这样写道:“《独异志》者,记世事之独异也。自开辟以来迄于今世之经籍,耳目可见闻,神仙鬼怪,并所摭录。然有纪载所繁者,俱不量虚薄,构成三卷。愿传博达,所贵解颜耳。”从这个角度来说,作者当然相信他笔下的王蓬的故事也是“独异”的。不过,需要指明的是,《独异志》中的这条记载不是李亢的原创,而是摘录于东晋时期王嘉的《拾遗记》。

《拾遗记》与同时代的《搜神记》一样,多记叙荒诞不经、道听途说之事。作者王嘉(?—390年),字子年,陇西安阳人,是位职业方士,史称其“滑稽好笑语”,“能言未然之事,辞如谶记”。王嘉手下有几百名弟子,也许在某一天,他感到了厌倦,于是撇下弟子,一个人跑到了终南山。不过,他的弟子很是执著,几百人又找上门来。没办法,王嘉又一次跑路,到了一个叫倒兽山(今陕西临潼新丰镇南)的地方。

在淝水之战前夕,前秦苻坚听到王嘉的传说,觉得这个人很怪,就召他到长安。于是我们的王子年又溜了。直到淝水之战的转年,也就是东晋太元九年(公元384年),在一个大雪茫茫的日子,王嘉总算来到长安。这时候,苻坚已在淝水惨败。由于王嘉“能言未然之事”,所以当时长安的王公大臣都找他预测未来,看看他们前秦还能残喘几年。

再后来,羌族建立后秦,首领姚苌入长安,得到了王嘉。姚苌和前秦的新领袖苻登争斗不息,互有胜负,就问王嘉:“我能不能杀掉苻登夺得天下?”

王嘉答:“略得之。”

姚苌大怒:“能得就说能得,何略之有?!”于是抽刀杀了王嘉。

王嘉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死了,但他写的《拾遗记》却流传了下来,经南北朝梁朝萧绮的编辑,合为十卷本,流行于后世。

无论如何,对于前后相隔千年的两个时代的人的骤然相遇,我们没话可说。

在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时光隧道之类的东西吗?当然,对上面的记载,也可以不去相信。可是,如果说《拾遗记》和《独异志》具有志怪色彩的话,那么檀道鸾《续晋阳秋》中的记载又如何解释?

《续晋阳秋》是东晋孙盛《晋阳秋》的续书,专门记东晋的历史。作者檀道鸾,字万安,山东金乡人,曾在南北朝刘宋朝廷做国子博士,后任永嘉太守。全书早已经失传,只留有部分轶文夹杂于各种类书中,比如南朝人注释的《世说新语》和北宋大型类书《太平御览》。经过搜集,现在存世的,有八十多条,分别对东晋八十多个人物进行了记载(后人辑为一卷,收入宛委山堂本《说郛》、《古今说部丛书》),其中就包括我们的王蓬:

王蓬,太原晋阳人,永嘉时,中原板荡,随先祖过江。有清谈之名。时晋室多难,入北府。苻坚淝水投鞭,蓬率军趋洛涧,误军机,牢之已胜。为会稽内史,清简无为,曾语左右,‘王子敬言:从山阴道上行,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若秋冬之际,尤难为怀。’吾今观之,当信斯言!后死于桓玄之乱。

一句“蓬率军趋洛涧,误军机,牢之已胜”,再次令我们陷入遐想。

最后,对上面出现的一些词语做个解释。

洛涧,又名洛河,今名窑河,为安徽淮南东淮河支流。东晋太元八年(公元383年),淝水之战的前哨战洛涧奔袭战即发生于此。

前秦苻坚遣梁成率五万人屯洛涧,谢玄遣刘牢之以精卒五千拒之。时秦军势强,晋参军刘袭、诸葛求欲静等援军,再图攻之。牢之不许,趁夜渡水,斩梁成及其弟梁云等秦将,又分兵断其归津,秦步骑奔溃,争赴淮水,抛尸一万五千具。秦晋洛涧之战,晋广陵相刘牢之兵贵神速,不待援军,以五千之卒大败前秦五万之众,为晋军取得淝水之战的胜利奠定了基础。(《晋书・刘牢之传》)

冶溪即现在的炉桥,在安徽定远,江淮分水岭北侧。镇西有东汉时所建五孔桥,跨洛涧古道,是古时曹魏以来寿州通往滁州、和州等地的唯一水上天桥。

戈登呢,生于1833年,毕业于英国军官学校,1860年参加英法联军,进攻天津和北京。1862年到上海冒险。1863年,接任洋枪队“常胜军”统领一职,与太平军互有胜负。1864年5月,配合清军攻陷常州,被清政府任命为提督,不久赏穿黄马褂。同年11月,返回英国,后任非洲苏丹总督。1885年1月,戈登被苏丹人民起义军击毙于喀土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