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师、河神、鬼魂

下面的故事非常蹊跷,一个人在半醒半梦中被借去行雨,在迷迷糊糊中把事情办砸,最终招致了灾祸。

主人公是河南颍阳的一名里正。所谓里正,是比乡长小一些的村官,不记其姓名,只知道这一天,他去外乡拜访朋友,席间喝多了,吃完饭后,趔趄着上马,回到本村。

此时已是午后。夏日闷热,颍阳一带久旱无雨。里正在醉意中还家,他伏在马背上,不知走了多久,来到一破败的少姨祠(大禹第二任妻子的祠堂)前。此时,他终于坚持不住了,从马背上翻落下来,昏昏沉沉地睡去。

当里正慢慢睁开眼时,已是黄昏时分。

他感到有些渴,嘴唇发干,举目四望,周围的景物在暗淡的光线下急剧地变化。

里正闭上眼,定了一下心神,感觉脑子清楚了一些。他听到他的马正在旁边打着响鼻,那声音让他确定自己不是在梦境里,而是身处这个真实的时刻。他想起身,但试了一下,终于没能站起来,他身子还有些软。正在这时,忽然听到有人敲祠堂的门,声音甚急。

过了一会儿,里面传出一个低沉的声音:“谁?”

敲门者:“颍阳久旱,请您派一人在傍晚行雨。”

答:“庙中诸神,今天去岳庙作客了,至今未回,现在无人。”

敲门者:“祠堂门外有人醉卧,暂时叫他帮下忙,可以吗?”

答:“他只是凡间过客,怎能行雨?”

敲门者苦劝,祠堂里的人最后只好答应。

里正看到敲门者飘然行至面前,虽然自己已清醒多了,但却无法看清敲门者的面容。其周身,仿佛罩着一层光雾。

里正想到破败祠堂中传出的低沉的声音,心里不免惊悸。

迷迷糊糊中,里正感到自己已置身于空中,四周云雾迷蒙,不一会儿,有一怪兽出现在面前,身如骆驼,头似貔貅。正在他端详时,敲门人从身后将他轻轻抱上怪兽,并交给他一个长颈瓶,告诫道:“将此瓶牢牢抱紧,不要使其倾斜,瓶中自有水滴跳出。切记!”

里正似懂非懂,顺手将瓶子抱在怀中,所骑怪兽便飞上云端,开始奔腾。

里正看到瓶中有水滴不时甩出,似乎已明白了自己的角色。好奇中,他探头往下观看,隐约间看到自己的宅子。想到这一带久旱无雨,唯恐雨水不足,于是他把瓶子倾斜了一下,瓶口冲下……

行雨完毕,敲门人将里正放还。

里正只感到耳边生风,由高处跌下,落在醉卧处,见自己的身子已浸泡在雨水中。里正惊诧,恍然扑上去,与身子合二为一,随后站了起来。他似乎忘记了祠堂里的那个声音,所以很快就乘马还家了。

事情的结果当然是他想象不到的。

当里正回到村子,发现自己家的宅子已浮于水面,家人已全部被淹死。他睁大眼睛,看着自己犯下的过错,内心百感交集,忽然,他大叫一声,纵马狂奔。

里正疯了。

颍阳里正不得名,曾乘醉还村,至少姨祠醉,因系马卧祠门下。久之欲醒,头向转,未能起,闻有人击庙门,其声甚厉,俄闻中问:“是何人?”答云:“所由令觅一人行雨。”庙中云:“举家往岳庙作客,今更无人。”其人云:“只将门下卧者亦得。”庙中人云:“此过客,那得使也。”苦争不免,遂呼某令起。随至一处。濛濛悉是云气,有物如骆,其人抱某上骆背,以一瓶授之,诫云:“但正抱瓶,无令倾侧!”其物遂行。瓶中水纷纷然作点而下。时天久旱,下视见其居处,恐雨不足,因尔倾瓶。行雨既毕,所由放还。至庙门,见己尸在水中,乃前入便活,乘马还家。以倾瓶之故,其宅为水所漂,人家尽死。某自此发狂,数月亦卒。(《广异记》)

如果不是去外村喝酒,如果不是喝多,如果不是醉卧那祠堂前,里正自然不会有此遭遇。里正在空中所骑的是头什么怪兽?祠堂中的神灵又是谁?按唐人的理解,四季下雨是有专司其职的神灵的,即雨师。

雨师是谁?说法历来不同:有的人认为是仙人赤松子,有的人认为是上天星宿中的毕星,还有人认为是一只叫商羊的大鸟。在唐朝时,由于雨师已被纳入道教神仙谱系,所以更多的人认为,掌管天下雨师的是陈天君。

传说中,陈天君手持一盂,于云雾中洒播,所到之处,大雨倾盆。这与本故事中的情景就有些近似了。是否可进行如下推断:当时,陈天君因去做客,不在祠堂内。于是求雨之人临时抓了醉卧在祠堂外的里正去行雨,不想却酿成大祸。

那么,前来求雨的人又是谁?

在唐朝,跟雨师处于同一个神仙级别的,还有河神。

下面这个有关河神的故事,同样有着意外的结局。故事发生在德宗贞元初年:“陈郡袁生者,尝任参军于唐安。罢秩游巴川,舍于逆旅氏……”

袁生曾在湖北唐安任参军,离职后四处漫游,此日来到蜀地巴川,住进一家旅店。只是他这时候还不能明白,这个无名小店将成为他人生的一个拐点。

那是黄昏时分,袁生坐在窗前,遥望山川,突然感到一种迷惘。他不知道像他这样的小人物会以怎样的方式在历史的长河中留下一个墨点;或许,什么都留不下,他只是个匆匆过客,一如此番漫游一般。

正在胡思乱想时,突然有人敲门。

来客是一白衣男子,进屋后并不说话,而是直接落座:“我姓高,家住巴川郡新明县,曾在军中干过差事,现已卸任,闲游至此。”

他的经历与袁生一样,聊天中,袁生感到白衣男子聪敏异常,高出常人。

后来,白衣男子说:“我长于占卜,可算出您的过去与未来。”

那人描述袁生的过往,丝毫不差。到了夜半,白衣男子轻声对袁生说:“实话告诉您吧,我非人间之物。”

袁生:“既然非人,难道是鬼,你要祸害我?”

白衣男子摆手:“莫急,听我说。我现有一事,欲救助于您。我本是赤水河神,我的庙宇在新明县之南。去年夏天,阴雨不停,庙舍已倾,而无人过问,使我每天为日光曝晒,为风沙所侵蚀,我的塑像甚至被樵夫所侮,周围居民也视我如土!现在,我把自己的境遇告知您,如果您觉得能帮助我,我就说下去;若不能,那我就离开!如此当无遗憾。”

袁生道:“我的神啊,您既然有此愿望,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说吧,我该怎么帮你?”

河神道:“您转年当被任命为新明县令,假如能为我重建庙宇,按时祭祀,那真是我的大幸。”

袁生暗自寻思:真有此事?我明年会被任命为当地县令?

河神见其犹疑,又道:“您到新明县后,我们应该见上一面,但人神相隔,考虑到您的部下也许会轻慢于我,所以到时您最好叫他们退下,只身一人进入庙中。”

转年冬,袁生果然被任命为新明县令。

上任后,他询问下属,得知县城南郊真有赤水神庙一座。

几日后,他去拜访,一如河神嘱托,独自一人入庙。庙中景象如河神所言,屋宇将摧,荒草漫漫,袁生伫而望之,突有一白衣男子自庙后缓步而来,定睛一看,正是那河神。

河神很高兴,对袁生说:“您不忘前约,真君子也!”遂挽起袁生,漫步庙中。

转过一处回廊,袁生突然发现台阶下捆绑着一名老僧,还有几个容貌古怪之人站在其身旁,袁生就问:“此人是谁?”

河神说:“他是县城东郊寺院里的住持,叫道成。因有罪,被我关押于此,已有一年了。每天早晨和傍晚,我就叫人用鞭子抽他。不过,期限快到了,再有十多天,我就会释放他。”

袁生问:“这个僧人关押于此,不会跑吗?”

河神诡秘一笑:“你现在看到的是他的魂魄,他本人还在其寺院里,只是已染疾病。”

河神换了个话题:“您既然允诺帮我重修庙宇,那就快点干吧!”

袁生说:“不敢忘。”

回到府邸,袁生一计算,重修庙宇要花费不少银子,而该县又比较穷,若从财政里出这笔钱很困难。犯愁时,他突然想到那个被河神惩罚的僧人:若将事情原委告诉他,叫其所在的寺院出资,为河神修建庙宇,从而解除自己身缠的噩运,他一定愿意做。

于是,袁生前往县城东郊的那所寺院。

入寺院一问,果有道成住持卧病在床。袁生见到道成,询问他的病情。

道成说:“我病已深,每天早晨和傍晚身体尤痛!”

袁生说:“我也许能帮助你,但你能不能出资修建一下赤水神庙呢?”

道成说:“假如修建庙宇能使我恢复健康,又怎么会在乎那点银子呢?”

袁生随即撒谎:“我虽然为县令,但也懂得些法术,最近去赤水神庙,见您的魂魄被捆绑在那里,问赤水神怎么回事,他说您有罪,所以才将您的魂魄拘来,每天早晨和傍晚抽打。我觉得您被鞭挞的魂魄甚是可怜,就和赤水神商量好了,只要您出资修建庙宇,他便会尽快释放您的灵魂。所以,您出一笔银子吧,此事便就此揭过不提。”

道成听后,眼珠转了一下,说:“原来如此,多谢赐教!”

十多天后,道成之疾果然痊愈,他立即召集弟子议事:“我少年学佛法,至今五十年矣!一年前不幸染疾,据本县袁县令告诉我说,是赤水神在捣鬼。他还要我病好后去修补其庙,我只知道人们建神庙时是怀着崇敬的心情的,庙中之神的任务是保佑苍生,而赤水河神竟以妖术摄我魂魄,为害一方,安能不将其除掉!”

众弟子齐声道:“听从师父吩咐!”

道成带着众弟子,肩扛铁锨,手持铁锤,奔赴赤水神庙,到了里面,二话不说,将所有神像推倒砸烂,随后扬长而去。

转天,道成去拜访袁生,后者大喜:“您的病果然好了,我没骗您吧!”

道成说:“是啊,多亏您救我,如何敢忘大恩!”

袁生说:“那就抓紧时间修建赤水神庙吧,否则灾祸又要及身了哦。”

道成冷笑:“我们信奉河神,是因为他可以造福于人,所以每朝天子都诏令天下,于每州每县为其修建庙宇,而像赤水河神这样的,我还没见到过,他不但不造福于人,反而为害于人,怎能留他?刚才,我已将其庙毁掉!”

袁生大惊,但那道成意气风发,了无惧色。

一个多月后,袁生的一个下属犯了错,袁生下令杖击,竟导致其死亡。该下属的家人越级上访,告于郡官,袁县令被革职,流放一个叫端溪的地方。

这一天正午,袁生行至三峡,隐约看到一白衣男子立于路边,正是赤水河神。

赤水河神面无表情,冷冷地说:“我托你帮我修建庙宇,最终竟导致道成毁我居所,灭我神像,使我流离失所,这所有的一切,都是你之罪!现在,你被流放荒僻之地,也是我报复所致。”

袁生也很激动,说:“毁你神庙的是道成!为何迁罪于我?”

赤水河神说:“那道成,现在心神正盛,我不敢惹;而你命运将衰,所以只有拿你报复。”说罢,消失不见。

袁生越发愤怒,河神之言真是太可气了,然而四野茫茫,又去哪找那河神?即便找到了也无济于事,难道要和他打一架呢?于是,我们的袁生只能在那里打哆嗦了。

仔细寻思这个故事,会发现:愤怒的不仅仅是袁生一个人。

在不同阶段,赤水河神和道成也都充满愤怒。对赤水河神来说,他没想到在他看来一件简单的事最终被袁生搞成现在这个样子;而道成的愤怒来自:作为修行之人,自己的魂魄竟为本应造福一方的河神所摄,每日受鞭挞。

这里还有一个悬念:道成究竟犯了什么罪而被摄去魂魄?

此外,值得一提的是,故事的发展中,三个角色都顺着自己的逻辑和轨道前进,以致最后他们似乎都不觉得自己有错。

河神是中国古代最常见的神,又称河伯。文宗大和年间,山西夏阳有河流名瀵水,一日雨后,有赵生与朋友赏月亭中,“忽见一人,貌甚黑,被绿袍,自水中流沿泳久之,吟曰:‘夜月明皎皎,绿波空悠悠。’赵生方惊,其人忽回望水滨,若有所惧,遂入水,惟露其首,有顷亦没……”按描述,当时的情景颇为好玩:河神正在仰泳消夏。

后来,主人公追击而去,在庙中发现河神像,想捣毁,被朋友制止,因为大家还是希望河神保佑人间风调雨顺的。但袁生的故事中,赤水河神的遭遇就没那么幸运了。当然,更郁闷的是袁生,他只能气愤于赤水河神的欺软怕硬。没过几天,他就死在了路上。

故事中,袁生在庙中发现道成被鞭挞的魂魄是个关键,直接扭转了人物命运的走向。类似摄来人的魂魄进行拷打的场景在《广异记》中也曾有一例:

玄宗开元年间,一士人途经河南黎阳,天色将晚时,投宿于一大户人家。主人风神俊秀,问其名,自称颍川荀季和。士人觉得有些耳熟,但一时又记不得是谁。入夜后,士人听到窗外有人痛苦地呼喊。向外看,见主人坐在椅子上,两面烛火通明,前面有一人披发裸体,正在被群鸟啄眼,血流满地。

主人怒道:“还敢欺凌我吗?”

士人问其原因。

主人答:“被惩罚的是黎阳县令,此人好打猎,多次在追逐野兽时冒犯我家墙垣。”

士人感到怪异,一夜没怎么睡,最后终于记起荀季和是谁了:季和乃东汉末年的名士荀淑的字,而荀淑即曹操手下第一谋士荀彧的祖父。就在这时候,天色已亮,他发现自己躺在坟墓里。随后,他赶到黎阳县城,果然听说县令患眼疾已多日,就把事情真相告诉了县令。后者派人将荀淑的墓迁移到他地,自此眼疾痊愈。

但故事还没结束。几天后,士人在黎阳荒野遇见一人,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蹲在荆棘中。士人好奇地问他是谁,对方答:“还记得几天前您曾在我家借宿过吗?”

士人细看,正是荀季和:“何至如此?”

荀季和说:“我有如此境遇都是因为您。”

士人惭愧,为他摆了些酒食,又把自己的衣服烧了,赠予荀季和。如此,一代名士荀季和的魂魄才知足地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