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医院回来，王胜男靠坐在床上，拍拍自己身边：“妙妙，来，坐在妈妈身边。”林妙妙犹疑着，有些不适应。王胜男身体使劲朝里挪了挪。林妙妙跟妈妈一起靠在床头上。林大为也凑过来。王胜男摸着妙妙的头：“妙妙啊！你是爸爸妈妈的心头肉。我们首先要明确一点，以后，无论妙妙遇到什么困难，都不许做危险的事情，不许做伤害生命的事情，这样的念头，一丝一毫都不能有。这个，你要答应父母。”林大为殷切地看着妙妙，林妙妙轻轻点头。

林大为：“宝贝啊，你有什么烦心事就跟爸说说，我们今天，像朋友一样平等地聊天。你要是说服我了，你爱干什么就干什么。我要是说服了你，我帮你想办法解决。”

林妙妙噘嘴不吭声。

林大为开门见山：“还想着直播？”林妙妙想了一会儿，默默地点点头。林大为：“那天爸妈逼着你关了直播间，态度蛮横了，手段也强硬了。”林妙妙又摇头。“不恨我们？”林妙妙还是摇头。“心里有矛盾是吧？”林妙妙点头又摇头：“我不知道……该怎么选择……直播室已经关了。现在，做什么都来不及了。”

林大为笑了，抱着女儿的头亲了亲：“妙妙，你才18岁，干什么来不及啊！你要知道，爸爸重新创业的时候，都43了，一切从头开始，都很好啊！你们这个年纪的孩子，以后都要活到120了，哪就差这半年一年呢？”

王胜男强忍了好一会儿，没忍住，打了个哈欠。林大为敏感地捕捉到了，跟林妙妙说：“妈妈累了，这两天她担惊受怕，你快跟妈妈保证，你保证让她安心！”王胜男把双手朝上伸给妙妙。妙妙把手掌合在妈妈手心里：“我保证。”

林大为出了卧室，要带林妙妙去小区转转。林妙妙还担心邻居们看自己笑话，硬着头皮，见大家各自行色匆匆，才放下心来，迈出这一步，轻松好多。她担忧地问爸爸：“还剩不到4个月的时间，我能做什么呢？”

林大为：“做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努力和合时宜。努力会说谎，但努力不会白费。哪怕4个月，你全力以赴了，你的余生，会记住这一段。”

林妙妙：“爸爸，我觉得我考不上大学了。”

林大为：“考不上就考不上。”

林妙妙：“要复读吗？”

林大为笑了：“读，哪里有‘复’这件事呢？即使读了100遍，也是‘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爸爸很认真地看过你的网络直播，你想听我的观后感吗？”林妙妙点点头。“你活泼、可爱，有想法，有创意，但不隽永。我们绝大多数人，在这宇宙间，都是沙砾。而有一些人，会在宇宙间，至少在地球上，砸出个坑，比方说孔子、苏格拉底、爱因斯坦和埃龙·马斯克。”

?林妙妙：“要跟这些人相比，我永远都不会隽永。”

林大为：“18岁的女孩，不要谈永远。网上很多观点，似是而非，博人一乐，这个月看过，下个月都不会回顾。你读了书，有了分辨力，再去追求梦想，就有自己的观点，不会人云亦云。现在流行的那些网络语言，比如‘有钱任性’，你知道古人早就说过吗？”

林妙妙：“他们说过？”

林大为：“他们说过，‘家有千金，行止由心’。”

林妙妙瞪大眼睛：“真是跪了！”

林大为：“膝行而前，以头抢地。”

林妙妙：“我读书少，你不要骗我！”

林大为：“君莫欺我不识字，人间安能有此事。”

林妙妙：“真的假的啊！惊着我了！”

林大为：“堪惊小儿啼，能开长者颐。”

林妙妙掩嘴笑：“不会吧，林大为？你太有水平了。开始粉你。”

林大为笑道：“妙妙，你不是粉我，你是粉上‘腹有诗书气自华’的人。你也可以，18岁的你用可乐罐底烤肉，扎小丸子头，既可爱又机智。但如果你不辍读书，到爸爸这个年纪，会韵中有慧，文笔留香。去读书吧，孩子。”

林妙妙想了想，点点头：“我现在开始，还能来得及吗？”

林大为：“什么时候开始都不算晚！‘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果能此道矣，虽愚必明，虽柔必强。'”

裴音亲自做好饭，带着保温桶下楼来看王胜男：“你傻不傻呀你？还真跟亲闺女置气。林妙妙这两天表现是不是好一点？”王胜男苦笑：“哪有那么快回心转意的？不谈我，你让我松快点。你小男朋友呢？”裴音有些犹疑。“他今天回他爹妈家了，先给爹妈吹吹风。”裴音甩甩头，“我估计他父母不会同意的。搁谁家父母都不会同意。”

王胜男：“你们是要结婚了吗？若不结婚，无所谓同意不同意。”

裴音：“三一爷爷催我们结，他总感觉自己等不到。”

王胜男：“三一高考前？你们真的就差这半年？”

裴音：“我现在就面临保大还是保小的问题。一一看起来比老爷子稳定。你也别老垂头丧气的，对二宝不好。妙妙要是在学业上有难处，就让一一帮忙。真要复读也不怕，说不定一一还陪着。”

王胜男诧异：“什么叫一一还陪着？”

裴音叹气：“一一听蒋昱文的话，又动心思考美国的大学了，这两天刚考完SAT，要是等申请结果的话，怕是要明年入学了。”

王胜男更叹气了：“好羡慕你的孩子。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世界在他面前，只有愿意不愿意，没有可能不可能。”

?裴音也叹气：“是啊，只有他愿意不愿意，没有我愿意不愿意。”

王胜男又疑惑了：“什么意思？你不想他去？”

裴音犹豫片刻：“我就一个孩子，从他决定考美国的大学起，我就关注美国新闻，感觉天天不安生，不如这里安全。有点怕。”

王胜男毫不犹豫地说：“不能去！这个心，咱担不起。解铃还须系铃人，你让蒋昱文去跟他谈！”

钱三一成绩这次也下降，但他仍然是第一，只是与第二名的差距缩小，仅领先7分。

裴音这就受不了了，露出作为妈妈的本来面目，开始批评钱三一。蒋昱文拍拍钱三一的肩膀，开着玩笑：“总是考第一，曲高和寡，天上宫阙，你是不是感觉孤独无趣？于是这次就与民同乐一把？”

裴音：“昱文，你千万别这样说。幸亏这次只是全省统考，万一是高考……”

蒋昱文：“就算真是高考，他考个第二、第三也没关系。人生的含义，又不是只有第一。”

裴音大惊：“我要的就是第一！他考不到第一名，那和安丽丽的孩子有什么区别？”

钱三一：“如果我不是第一名，你就不认我了？妈！你已经离婚了！为什么你还放不下？！你拿那个孩子和我比，是要把自己的伤痛加在我的身上？”他回房，重重把门关上。

蒋昱文温和地摸摸裴音的头发：“你忘记了，他这个第一，是在他备考SAT的情况下考的。若他SAT成绩很好，那他就是极了不起的。你不能要他满天开花。”

裴音：“我就是要他满天开花。”

蒋昱文刮裴音鼻子：“放开那孩子，冲我来。我开给你看。”裴音破郁为笑。蒋昱文为之倾倒：“我很好奇……你自己就是花，为什么不自己开？你那么优秀，却从来没有舒展地绽放过。不要把命拴在老公、儿子的前途上。”

裴音轻哼：“我从没指望过钱钰锟。”蒋昱文把裴音的手拉起来，将掌心放在自己嘴唇上：“老公在这儿。”

林妙妙郑重地搬出一只大号收纳箱，把用于直播的行头全部放进去：“你们且尘封，等我王者归来！”然后一吻封缄，将箱子郑重地推进储藏室。她在头上扎了一条写着“拼搏”二字的毛巾，在书桌前怒目圆睁地刷试卷，一副铁血将士的模样。王胜男在门缝那里偷偷看一眼，喜在心头。

周日，林妙妙和钱三一、江天昊、邓小琪约齐在图书馆刷题。钱三一无意中抬头，看见林妙妙又两眼空白了。他敲敲桌面，林妙妙虚弱地说：“要是我考不上大学，你们三个出去毕业旅行的时候，是不是就与我分道扬镳了？”

钱三一很有把握地说：“你不会考不上的。你有外挂。”

林妙妙疑惑道：“我哪有外挂？”

?钱三一用笔指指自己：“你的外挂是我。你跟着我走，我保证你今年六月跟我们一起去毕业旅行！”

春节到了，常规的补习班都要停几天课过年。王胜男看到课表心里有点急，这一撤火，弄成夹生馒头就难回笼了！马上花了两万五，给女儿报了个拼命班——大年初一开课，连上五天，一天都不休。林大为打趣说，真是连二宝的奶粉钱都不考虑了。

大年三十白天，王胜男正筹办简单又郑重的年夜饭，就听见急促的敲门声。林大为开门见是裴音，诧异道：“哎，你还没跟蒋昱文出门啊？”

裴音绕开林大为，直奔王胜男，在她耳朵边耳语。王胜男听了哈哈大笑：“真的啊！哈哈哈哈！阳气盛啊！你等着，我这儿也没有，我去翻妙妙的柜子。”她进妙妙房间一顿翻腾，神神秘秘拎出个塑料袋，塞给裴音：“你先用着，出去再买。”裴音特别不好意思，特别尴尬地冲林大为一笑，匆匆下楼。

林大为不解道：“你俩，这是唱哪一出啊？”

王胜男意味深长地笑：“真没想到，爱情对女人的滋润力量那么大！”

林大为：“咋了？”

王胜男：“女人事儿！你别管！搞不好，裴音还真能怀孕也不一定。”

到了除夕夜，王胜男端上的年夜饭都是讨口彩的精心设计。她敲着菜盘挨个介绍：“糖醋小排，取名列前排之意。以你现在的水平，我要求名列前茅是不现实的，但咱们努力一把，挤进前排还是大有希望滴！卤水拼盘里有凤爪猪心，意思是心灵手巧。凤爪你多吃几个，一会儿写字又快又漂亮。你不是说文综试卷题目海量，每次都写不完吗？”

林大为“啪”地开了一瓶可乐，开心大叫：“咦，好兆头！‘再来一瓶’！”

林妙妙从口袋里掏出两个瓶盖：“爸，我手气也不错，前几天连中两个‘再来一瓶’！你兑奖的时候把这两个一块儿兑掉！”

王胜男赶紧劈手夺过爷俩手里的中奖瓶盖：“你们两个太没有远大目标了！‘再来一瓶’算个鸟？咱们是奔着大奖——金榜题名而去的！这些小奖纯粹浪费人品，都不许兑！今年这个春节对我们小家来讲非常特殊，翻过这个年，老大要上大学啦，老二要来报到啦！爷爷奶奶和外公外婆都说，这个春节不打扰咱们，让咱们安安心心、安安静静、踏踏实实在家过，不用登门拜年，免掉那些俗套。其实主要是不想耽误妙妙的宝贵时间，咱家老大的备考，是目前头等重要的大事。”

林大为举起杯子：“祝宝贝女儿高考马到成功！”

王胜男：“金榜题名！”

林大为：“等你金榜题名，我们全家一起热热闹闹地补过春节！”

林妙妙翻着眼皮：“我先说明，压岁钱不叫俗套！千改万改，这个不能改！没机会当面给，就直接微信发红包给我，省得被你们截留。”看父母没反应，林妙妙敲盘子。

王胜男：“赶紧吃饭，一会儿咱们还有比红包更重要的节目，忘了？”

林妙妙表情立即肃穆。

吃过饭，三个人在夜色里行色匆匆。林妙妙手机叮咚叮咚几声，她正准备掏出来看，王胜男催促道：“快点哟，不然赶不上时辰了。”

林大为：“这么冷，这么黑，天都开始飘雪花了！我代表你们去就行了。你一个大肚婆，还走得那么快，这里路灯暗，你看着路！”

王胜男：“废什么话，赶紧走。必须全家到场，这是心的念力，哪有让人代劳的。你、我、妙妙，再加上二宝，咱家整整四份祝福，比别人家多出一份。没想到吧，小二宝还没生出来就已经管用了，懂事！”

一路疾走来到学校门前被家长和学生称为幸运树的槐树下，纷纷扬扬的雪花已经有点规模了。这里早已经有捷足先登的家长和学生，黑暗里的小蜡烛像夏夜的萤火虫。

王胜男：“紧赶慢赶还是迟了，都没赶上第一！”

林妙妙：“妈，我已经开足马力了！你不要再给我压力！”

林大为：“就是嘛，精英中学几乎历届高三生的幸运丝带都挂在树上面，你说哪个是第一？咱们尽力就好！”

王胜男拿出红丝带给父女：“把咱家人的名字都写上！你俩尽量往高处挂，系得紧点儿！林大为你个软脚虾，光踮脚管什么用？你给我爬上去，系高点！我要不是怀着二宝，这里还用得上你？”

家长和学生越来越多，夜色里人影幢幢。大多都是熟面孔。王胜男离老远就看见蒋昱文、裴音和钱三一，她拉住裴音：“咦，你还用得着来吗？”

裴音：“年节高三传统活动嘛！跟赶庙会一样。”

王胜男前后看看，声音很低地问：“正式亮相了？三一知道了？”

裴音不好意思：“他那个憨子，不开窍，爷爷都说破了，他也无知无觉。”

大家一起往回走，裴音和王胜男在最前，林大为和蒋昱文在后。钱三一手抄裤兜里跟在裴音身后慢慢晃悠，看见王胜男跟裴音聊天，就在树下站住了。他怕被人撞到祈福而有点别别扭扭。偏偏林妙妙大声喊他：“喂，精英一哥，你成绩都这么好了，还跟我们一起凑啥热闹？是要逼死我们嘛！”

很多人都听到了，钱三一成了目光的焦点。他赶紧解释：“我是陪我妈散步，顺道路过而已。”

江天昊跟个猴子一样，谁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爬上大树的。此时他咕咚一声从树上跳下来，蹿到林妙妙和钱三一面前，炫耀地说：“上边有一个好大的树洞，深不可测，可以藏人……下次带你上去见识见识！”

?林妙妙立即激动了：“现在带我去不行吗？”

江天昊眼睛到处瞟，看大人有没有注意到林妙妙。钱三一对江天昊报以斜视，自己恐高，从小不会爬树。他“哎”了一声，打断他俩的对话。两人一齐看他，等他说话，他又不吭声了。

江天昊：“你走不走？”

林妙妙：“等下，等我妈把我聊忘了。”

钱三一从裤兜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口气很随意：“春晚节目里隐藏的高考考点。”

林妙妙嗷一声就扑过去：“高考考点？你从哪搞到的？！”她抢过来把纸展开抚平，江天昊打着手机电筒，两个人凑在一起看，纸上写得密密麻麻。

林妙妙很激动，语速很快地念着纸团上的字：“经济生活：消费问题，人们文化消费的多样化，消费结构的转变。政治生活：政府、公民、国际社会。政府的关怀，公民的主人翁意识不断增强，全球关注中国的春节、春晚、反腐问题。文化生活：民族精神、传统文化的继承、文化多样性等问题。科技在文化发展中的作用。哲学：辩证法和历史唯物主义两个板块，加强理解……”不等念完就抬起头睁大星星眼，“太宝贵了！钱三一，你从哪里扒到的重要情报？是老师专门给你喂的独食吧？”

钱三一傲慢道：“看春晚时我随便记了几笔……你好好看看吧，自己领悟！”

江天昊抓抓头发：“咱们理科考不到这些……”

钱三一鄙视：“你对这个世界的认知恐怕永远停在高考这个高度，没法再提高了！我们作为个体的人类，其文化素养的积累和积淀，是不应该分文理的！”

江天昊跟林妙妙凑得更近了：“有道理！文科方面我的盲点很多，我得仔细看看……”

林妙妙拍拍江天昊的脑袋：“昊子，你真喜欢凑热闹！”

这个摸头杀看得钱三一郁闷。但紧接着林妙妙对钱三一竖起大拇指，“一哥厉害！状元水准就是不一般。这个总结老有用了！回头我复印两份，自己一份，给小琪一份……”她毫不掩饰自己的谄媚和崇拜，小心把纸团展开叠好，“这份原件留着状元的仙气儿和灵气儿！我得裱起来挂家里，天天膜拜！谢谢啦，钱三一！”

钱三一终于露出特别爽的表情。

江奇龙喜眉喜眼地告诉林大为：“老林，我这里进展相当顺溜，年前业务量大，又招了十几个临时工。”

段小红也开心拜年：“等忙过这阵，老江就给股东们发钱！”

林大为笑：“你们急啥？不是首先扩大生产吗？”

江奇龙：“我这次不贪心了，不再盲目扩大规模。有好处大家得。”

林大为：“打住！你可千万别觉得拿着投资款有压力。这个呀，就是我给二宝存的教育基金。到他大学的时候再还。”

林妙妙拍刚刚出现的邓小琪：“你妈妈呢？你一个人来的吗？”

?邓小琪有点犹豫又不自然地看看远处黑暗的教学楼方向：“我一个人来的。”

江天昊：“不可能，我看见你妈的红色保时捷了。”

邓小琪头都抬不起来了：“我跟她说马上走，她在外头等我。”

林妙妙没心没肺：“祈福要全家到场才有心的念力，我去叫阿姨！”林妙妙风一样跑了。钱三一心里有点担心，也冲了出去。江天昊拉着邓小琪也追上去。

家长圈子团一团在聊天，全然忘记孩子了。还是王胜男警醒，回头一看，孩子们一个都不在了。大人都在人群中张望寻找。远处，四个孩子或拉或推着邓小琪的妈妈去大树下。“邓半城”依旧风光照人，大冬天也穿着丝袜、裙子，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跟家长们打招呼。林大为主动和她握手：“小琪妈妈！新年快乐！万事如意！”江奇龙也热情地用双手握住她的手：“哎呀！你怕是穿少了吧？手那么凉！”段小红赶紧脱羽绒袍子披在她身上：“我不冷，我天天干活，身上一团火。”裴音笑了：“你呀！你是心里一团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