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后(2011年11月)

聚会上的人康奈尔一个都不认识。来应门的人不是邀请他来的人,这人无所谓地耸耸肩,就放他进去了。他至今还没见到邀他来的加雷斯,他们一起上批评理论的研讨课。康奈尔知道一个人来参加聚会是个坏主意,但和洛兰通话时,她说这是个好主意。我一个人也不认识,他说。她耐心地说,你要是不出去见人,你就谁也不会认识。此刻他独自一人站在一个拥挤的房间里,不知道该不该把外套脱掉。在这里独自徘徊形同犯罪。他觉得周围的人都嫌他烦,都在强忍不去瞪他。

终于,就在他决定要走时,加雷斯进来了。见到他让康奈尔大松一口气,这又让他对自己感到厌恶,因为他跟加雷斯甚至算不上熟,也不是特别喜欢他。加雷斯伸出手来,康奈尔绝望地、诡异地发现自己在和他握手。这是他成人生涯中的一个低谷。大家正在看他们握手,他对此确信无疑。真高兴你来,哥们儿,加雷斯说,很高兴见到你。我喜欢你的双肩包,很九十年代。康奈尔背着一个极其普通的藏青色双肩包,上面没有任何特征能将它和聚会上数不清的背包区分开来。

呃,好吧,谢谢。他说。

加雷斯是那种参加各种大学社团的人气王。他毕业于都柏林一所很大的私立中学,总有人在校园里跟他打招呼:你好,加雷斯!加雷斯,你好啊!他们甚至隔着前庭广场就会跟他打招呼,就为了能让他挥手致意。康奈尔亲眼见过。我从前很受欢迎的。我以前是校足球队的,他想开玩笑地说。这里没人会觉得这个笑话好笑。

你要来点喝的吗?加雷斯说。

康奈尔带了半打苹果汁,但他不想再因为什么举动把注意力吸引到他的双肩包上,免得加雷斯又想对它评头论足。谢谢,他说。加雷斯穿过房间一侧的桌边,拿了瓶科罗娜啤酒回来。这个行吗?加雷斯问。康奈尔盯着他看了一秒,不知道他这么问是反讽,还是他真的在对自己卑躬屈膝。他没法判断,只好说,嗯,这个挺好,谢谢。大学里的人都这样,前一秒还自命不凡,后一秒又表现得低声下气,以展现自己有教养。在加雷斯的注视下,他啜了一小口啤酒。加雷斯咧嘴一笑,似乎不带任何嘲讽地说,你慢慢喝。

都柏林就是这样。康奈尔的所有同学都有着一样的口音,胳膊下夹着同一尺寸的苹果笔记本电脑。研讨班上他们激情洋溢地表达观点,开展即兴辩论。康奈尔既无法形成如此直截了当的观点,也无法有力地表达它们,刚开始,他强烈地感觉自己低人一等,仿佛他不小心升级到远高于自身水平的智力等级,连理解最基本的前提都很费劲。后来他渐渐开始纳闷,为什么课堂讨论总是这么抽象,缺少实质性细节,最终才意识到,绝大多数同学其实没有完成课前阅读。他们每天来大学上课,就他们从没读过的书进行激烈辩论。他于是明白,他和他的同学不一样。他们能轻松地产生观点,并自信地表达它们。他们不担心显得很无知或自负。他们都不蠢,但他们也没比他聪明多少。他们只是以另一种方式行走在世界里,而他大概永远不会理解他们,他也知道他们永远也不会理解他,甚至不会尝试去理解。

反正他每周只有几节课,于是其余时间他都用来读书。晚上他在图书馆待到很晚,读老师布置的阅读材料、小说、文学批评。他没和朋友一起吃饭,就在午餐时间读书。周末要是有足球赛,他不会看实况,而是继续读书,只查看球队新闻。有天晚上,图书馆要关门时,他正好读到《爱玛》里奈特利先生似乎要娶哈丽埃特了,他不得不合上书,怀着一种奇怪的躁动走回家。他觉得自己很好笑,居然如此沉浸在小说情节里。在智性上,为虚构人物是否结婚的事牵肠挂肚感觉不够严肃。但的确如此:文学让他动容。他有位教授将之称为“被伟大艺术触碰后的愉悦”。这种形容几乎有点性感。某种程度上,奈特利先生亲吻爱玛的手,带给康奈尔的感觉并非与性完全无关,但这二者间的关系是间接的。这让康奈尔意识到,他需要运用阅读时的想象力来理解生活中的人,和他们亲近。

你不是都柏林人吧?加雷斯问。

不是。我是斯莱戈的。

真的?我女朋友也是斯莱戈的。

康奈尔不知道加雷斯希望他对此作何评价。

哦,他弱弱地回答,好吧,真巧。

都柏林的人经常用这种怪怪的口吻聊起西爱尔兰,仿佛它是外国,但是一个他们自认为非常了解的国家。有天晚上,康奈尔在工人俱乐部跟一个女孩说他是斯莱戈人,她做了个鬼脸,说,没错,你看起来就像。大家似乎开始认为康奈尔其实喜欢这种傲慢的人。有时晚上一起出去玩时,在一群穿着紧身裙、涂着完美唇妆、带着微笑的女人里,他的室友尼尔总会指出其中一个,说,我敢打赌你觉得她很好看。结果那人永远是一个鞋子很丑、一脸不屑地抽着烟的平胸女人。康奈尔还不得不承认,没错,他的确觉得她很好看,他甚至会尝试跟她聊天,然后回家后心情比出门前还糟。

他尴尬地环视一圈,问,你住这儿吗?

没错,加雷斯说,就学校宿舍而言还算不赖,对吧?

对,没错。其实相当不错。

你住哪里?

康奈尔告诉加雷斯,自己住学校附近一间公寓,就在布伦瑞克广场边一条小路上。他和尼尔合租一个储物间改成的卧室,两张单人床各抵一面墙。他们和两个永远不在家的葡萄牙学生共用一个厨房。公寓防潮设施有问题,晚上经常冻得康奈尔能在黑暗中看见自己呼出的气。但好在尼尔人还不错。他是贝尔法斯特人,也觉得圣三一的人很怪,这让康奈尔很安心。康奈尔和尼尔的朋友已经混得半熟,也认识了自己绝大部分同学,但还没和谁好好说过话。

在卡里克里,康奈尔的内向似乎从没妨碍他和人们相处,因为大家都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他从来不需要自我介绍,或向别人展示他的性格。说起来,他的性格更像是他的身外之物,由别人的观点所左右,并非由他自己创造或生产。如今,他觉得自己是隐形的,没有存在感,没人听说过他。尽管他的外貌没有发生变化,他主观上觉得自己比以前难看了。他对自己的穿着也更敏感。他班上的男生都穿着一样的油蜡猎装夹克和梅红色休闲裤,康奈尔倒不是说对别人穿什么有意见,他只是觉得自己要是穿成那样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同时,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衣服又便宜又土。他只有一双很旧的阿迪达斯训练鞋,他穿着它到处走,甚至穿它去健身房。

他如今周末还是会回家,因为他周六下午和周日早上在加油站打工。大部分人都不在镇上,要么在上学,要么在上班。卡伦和她的姐姐住在卡斯尔巴,康奈尔自高考结束后就再没见过她。罗布和埃里克都在戈尔韦学商科,好像从来都不在。有的周末,康奈尔连一个老同学都见不着。他傍晚坐在家里,和他母亲一起看电视。你一个人住是什么感觉?他上周问她。她微笑着说,哦,好得不得了。没人把毛巾扔沙发上,水槽里没有脏盘子,好极了。他点点头,没笑。她开玩笑地推了他一把。你想要我说什么?她说,我每天晚上哭着睡着?他翻了翻白眼。当然不是了,他嘟囔道。她说他搬走是件好事,她替他高兴。搬出去有什么好的?他说,你一辈子都住在这儿,你不也挺好。她直愣愣地盯着他,说,哦,所以你计划把我埋在这儿了,是不是?老天,我才三十五岁。他忍住没笑,虽然他确实觉得这很好笑。我明天就可以搬走,劳您费心了,她说,这样我就不用每个周末都看你那张苦脸了。他实在忍不住了,还是笑出声来。

加雷斯说了什么,康奈尔没听清。房间里一对很小的音响正在大声放《王者之声》(1)。康奈尔朝加雷斯凑近了些,问:你说什么?

我女朋友,你该见见她,加雷斯说,我来介绍你们认识。

康奈尔很高兴暂时可以不用说话,便跟着加雷斯走出主门,来到进门的楼梯上。大楼正对网球场,晚上锁着,看上去空空荡荡,有点瘆人又有点酷,在街灯下泛红。有几个人在几层台阶下面边抽烟边聊天。

嗨,玛丽安,加雷斯说。

她抬头看他,举着烟,话讲到一半。她穿着一条裙子,外面套了件灯芯绒夹克,头发夹在脑后。灯光下,她那只举着烟的手看上去修长而空灵。

哦,对哦,康奈尔说,你好。

让他难以置信的是,玛丽安的脸上立刻绽出一个大大的微笑,露出不太整齐的前牙。她抹了口红。所有人都看着她。她原本在说着什么,现在却停下来,直盯着他。

老天爷,她说,康奈尔·沃尔德伦!真是活见鬼了。

他咳了一下,只顾着保持表面镇定,问道,你什么时候学会抽烟了?

她对加雷斯和她的朋友们补充道,我们是中学同学。她把目光再次聚焦到康奈尔身上,看上去高兴得容光焕发,问,对了,你最近怎么样?他耸耸肩,低声说,啊,还行,挺好。她看着他,仿佛在用双眼传达什么讯息。你要喝点什么?她问。他举起加雷斯刚才给他拿的啤酒瓶。我给你拿个杯子,她说,进来吧。她沿着台阶走向他。她扭过头,对身后的人说,我马上回来。从这句话,以及她站在台阶上的姿态,他能看出在场所有人都是她的朋友,她有很多朋友,她很快乐。然后他们来到玄关,关上前门,只剩下他们两人。

他跟着她来到厨房,里面没人,清洁而安静。配套的蓝绿色调装潢,电器上贴了标签。窗户紧闭,倒映出明亮的室内,蓝白相间。他其实不需要杯子,但她从碗橱里取了一只,他也没反对。她把夹克脱下来,问他是怎么认识加雷斯的。康奈尔说他们一起上课。她把夹克挂在椅背上。她穿着一条有点长的灰裙子,身体显得很窄很单薄。

每个人好像都认识他,她说,他很外向。

他是校园名人,康奈尔说。

她听后笑起来,仿佛他们之间一切正常,仿佛他们生活在一个稍有不同的宇宙里,什么糟糕的事都没发生,但玛丽安突然有了个酷男友,而康奈尔变成那个孤独的、不合群的人。

正合他意,玛丽安说。

他好像参加了各种各样的委员会。

她微微一笑,眯起眼看他。她的口红很暗,酒红色的,她还化了眼妆。

我很想你,她说。

她的直白,来得这么快这么出乎意料,让他脸红起来。他把啤酒倒进杯里,转移注意力。

我也想你,他说,你休学后我还挺担心的。你知道,我很难过。

好吧,我们上学时也没怎么一起玩。

对,当然了。的确没有。

你和雷切尔怎么样了?你们还在一起吗?玛丽安问。

没,我们夏天的时候分手了。

玛丽安的声音只有一点点假,听起来几乎很真诚。她说,哦,我很遗憾。

四月,玛丽安休学后,康奈尔跌入情绪低谷。老师们找他谈话。辅导员对洛兰说她很“担心”。同学们大概也在谈论这件事,他不清楚。他打不起精神假装一切如常。午饭时他坐在老位子上,悲伤地咽下一口口饭,朋友们说话也不听。有时他甚至不会注意到他们在叫他名字,他们不得不朝他扔东西,或者扇他脑袋,来吸引他的注意力。大家多半知道他是怎么回事。他为自己竟沦落至此而羞愧得全身无力。他想念玛丽安带给他的感受,想念她的陪伴。他经常给她打电话,每天给她发短信,但她从不回复。他母亲不许他去玛丽安家,不过他觉得自己本来也不会去找她。

有一阵他试图摆脱这种状态,于是开始酗酒,和其他女孩做爱,全程焦虑不安。五月,在一个私人派对上,他和巴里·肯尼的姐姐施内德上了床,她二十三岁,言语及语言治疗专业毕业。事后他感觉糟透了,结果吐了,他跟施内德撒谎,说自己喝醉了,其实他不算醉。他找不到人倾诉。他孤独到了极点。他不停地做梦,梦见他又和玛丽安在一起,他安稳地抱着她,像他们从前疲倦时那样,和她低声交谈。然后就记起实际发生了什么,于是带着强烈的压抑感醒来,身上所有肌肉都动弹不得。

六月的一天晚上,他喝醉后回到家,问洛兰干活时会不会遇见玛丽安。

有时候会,洛兰说,怎么了?

她怎么样,还好吗?

我跟你说过了,我觉得她不开心。

她不回我短信,他说,我给她打电话,她看到是我就不接。

因为你伤害了她的感情。

没错,但是她反应有点过激了,不是吗?

洛兰耸耸肩,回头看电视。

你觉得呢?他问。

我觉得什么?

你觉得她这个样子是不是有点反应过激?

洛兰目不斜视地看着电视。康奈尔喝醉了,他不记得她在看什么。她慢慢地说:你知道吗,玛丽安其实是个很脆弱的人。你利用她做了些很过分的事,伤害到了她。所以或许我该庆幸你现在感到内疚。

我没说我内疚,他说。

七月,他开始和雷切尔约会。学校里所有人都知道雷切尔喜欢他,而她似乎把他们之间的感情视作她的一项个人成就。而他们的约会,通常就是晚上出去玩之前,她一面化妆一面抱怨她的朋友,康奈尔坐在一旁喝罐装啤酒。有时她讲话时他会看手机,于是她会说,你都没在听。他讨厌自己在雷切尔面前的表现,她是对的,他的确没在听,但他听她说话时,她讲的事情他一样都不喜欢。他只和她上过两次床,两次都不舒服,他们躺在床上时,他感到胸口和喉咙紧得发疼,让他难以呼吸。他本以为和她在一起能不那么寂寞,结果这只让他的寂寞更加顽固,仿佛它牢牢地扎根在他体内,杀都杀不死。

终于,毕业舞会那晚到了。雷切尔穿了一条贵得离谱的裙子,康奈尔在她家的前花园里站着,等她母亲给他俩拍合照。雷切尔不停地提他要去读圣三一的事,她父亲给他展示了几根高尔夫球棍。然后他们去饭店吃晚餐。每个人都喝得很醉,莉萨在甜点上来之前就昏睡过去了。罗布在桌下给埃里克和康奈尔看他手机上莉萨的裸照。埃里克笑了,拿手指点击着屏幕上莉萨身体的各部位。康奈尔坐在那儿,看着手机,轻轻地说,把这些拿给别人看有点太操蛋了,是不是?罗布大声叹了口气,把手机锁上屏,放回兜里。你最近他妈的越来越像基佬了,他说。

午夜,康奈尔醉得分不清南北,但又对身边众人的醉态感到厌恶,于是走出舞厅,穿过长廊,来到抽烟区的小花园。他点起一支烟,把附近一棵树上低垂的叶子扯下来,这时门朝一边滑开,埃里克走了出来。看见他后,埃里克露出会心一笑,然后坐在一只倒扣的花盆上,点起一支烟。

玛丽安最后没来还挺遗憾的,埃里克说。

康奈尔点点头,他讨厌听到她的名字,不想答话。

所以究竟是怎么回事?埃里克问。

康奈尔无言地看着他。门上的灯泡投下一束白光,照在埃里克脸上,鬼一般惨白。

你什么意思?康奈尔问。

你和她。

康奈尔开口时几乎认不出自己的声音。他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埃里克咧嘴一笑,牙齿在灯光下闪着湿润的光。

你以为我们不知道你在操她吗?他说,大家都知道。

康奈尔愣住了,然后又吸了一口烟。这或许是埃里克能对他说的最可怕的话了,不是因为它结束了他的人生,而是因为它没有。他此刻才知道,他为了这个秘密牺牲了自己和另一个人的幸福,而它居然一直如此渺小,不值一文。他和玛丽安本可以手牵手在学校走廊里散步,会有什么后果呢?没有后果。没人在乎。

好吧,康奈尔说。

持续多久了?

不知道。有一阵了。

所以到底是怎么回事?埃里克说。你是光图好玩才跟她上床,还是别的什么?

你懂我的。

他把烟掐灭,回屋拿了外套。然后他没跟任何人道别就走了,甚至没跟雷切尔打招呼,她不久后就和他分手了。就是这样,人们搬走了,他也搬走了。他们在卡里克里的日子就这样没头没尾地结束了,他们曾经给它灌注了那么多戏剧性,那么多意义,它却再也不会重新开始,再不会像从前那样了。

他对玛丽安说,这个嘛,嗯。我跟雷切尔不是很搭,我觉得。

玛丽安微微一笑,笑容有点娇羞。嗯,她说。

什么?

我大概应该告诉你的。

没错,你应该的,他说,你那会儿都不回我短信。

好吧,我觉得自己好像被抛弃了。

我才觉得有点被抛弃了,好不好?康奈尔说,你蒸发了。你消失很久之后我才跟雷切尔在一起的。不过现在这也不重要了,但我等了你很久。

玛丽安叹了口气,模棱两可地摆了摆头。

我不是因为这个才不来上学的,她说。

好吧。你不来或许对你反而更好。

那件事是最后一根稻草。

是吧,他说,我想过会不会是这样。

她又微微一笑,嘴角歪起来,仿佛在调情。是吗?她说,你搞不好会读心术啊。

我以前的确觉得可以读出你在想什么,康奈尔说。

你是说在做爱的时候吧。

他啜了一小口啤酒。酒是凉的,杯子是室温的。今晚之前,他不知道要是在学校里遇到玛丽安,她会是什么表现,但现在看来,这一切是无法避免的,他们当然会这样重逢。她当然会拿他们的性生活打趣,仿佛这是他们之间一个很可爱的笑话,一点都不尴尬。某种程度上,他喜欢她这样做,他喜欢知道在她身边该如何表现。

好吧,康奈尔说,事后也可以。不过那也许很正常。

那不正常。

他们都笑了,忍俊不禁对彼此微笑。康奈尔把空酒瓶放在料理台上,看着玛丽安。她把裙子抚平。

你今天很好看,他说。

我知道。我的一贯风格,一上大学就变漂亮了。

他笑了起来。他本来都不想笑的,但他们之间这种奇怪的张力让他没法不笑。“我的一贯风格”听起来非常像玛丽安会说的话,带点自嘲,同时表达了他们二人达成的共识:她是特别的。她的裙子领口开得很低,露出她苍白的锁骨,像两道白色连字符。

你一直都很漂亮,他说,我早该知道的,我是个肤浅的男人。你很漂亮,你很美。

她不笑了。她的脸上露出一种奇怪的神情,她把额上的头发拂开。

哦,好吧。我已经很久没听人这么说了,她说。

加雷斯不跟你说你很美吗,还是他太忙了,忙他的业余剧团什么的?

辩论社。你这么说太狠了。

辩论?康奈尔说,老天,别跟我说他和纳粹那档事有关吧?不是吧?

玛丽安的嘴唇抿成一条细线。康奈尔不怎么读校报,但他还是听说,辩论社打算请一个新纳粹主义者来开讲座。社交媒体上全是这个消息。《爱尔兰时报》还写了篇报道。康奈尔没有在任何Facebook帖子下留言,但他在好几条呼吁撤回邀请的留言下点了赞,这大概是他这辈子最激烈的政治行为了。

好吧,我们不是每件事都看法一致,她说。

康奈尔笑了,不知为何很高兴看到她一反常态地没有底气、缺乏原则。

我以为我和雷切尔·莫兰交往已经够坏了,他说,而你男朋友是大屠杀否定论者。

没有,他只是支持言论自由。

是吧,那就好。谢天谢地,我们有白人温和派(2)。我记得马丁·路德·金这么写过。

她一听笑了,发自内心地笑了。她小小的牙齿再次泛光,她举起一只手捂住嘴。他又喝了些酒,端详着她甜美的神情,他很想念它。他们之间这一幕感觉很美好,尽管之后他大概会痛恨自己跟她说过的所有话。好吧,她说,我们都没能贯彻自己的理念。康奈尔想说:我希望他床上功夫不错,玛丽安。她肯定会觉得这很好笑。但出于某种原因,或许因为不好意思,他没说出口。她眯起眼,问:你在跟什么问题人物交往吗?

没有,他说,连没问题的都没有。

玛丽安饶有趣味地笑了。你觉得认识人很难吗?她问。

他耸耸肩,然后含糊地点点头。跟老家不太一样,是不是?他说。

我可以把我的女朋友介绍给你。

哦,是吗?

没错,我现在有女朋友了,她说。

我不确定我是她们的菜。

他们彼此对视。她的脸微红,下唇的口红有一点花了。她的目光依旧让他不安,就像在照镜子,然后发现镜中的人在你面前一览无余。

这话什么意思?她说。

我不知道。

你有什么地方不招人喜欢的?

他微微一笑,看向酒杯深处。如果尼尔此刻看见玛丽安,他会说:让我来猜。你喜欢她。她的确是康奈尔喜欢的类型,甚至可能是这个类型的原型:她气质优雅,长了一张百无聊赖的脸,看上去无比自信。他的确被她吸引,他甘心承认这点。离家几个月后,生活变得辽阔了些,他的私事没那么重要了。他不再是中学时那个焦虑压抑的自我,那时她对他的吸引力像一辆碾过来的火车,让他感到害怕,于是他把她甩到了车下。他知道,她现在这么风趣,这么娇羞,是想让他知道,她并没有记仇。他可以说:很抱歉对你做过那样的事,玛丽安。他总想着,如果某天和她重逢,他就会这么说。然而她似乎拒绝承认这种可能,或者他有点犯怯,又或者二者皆有。

不知道啊,他说,问得好,我也不知道。

(1) 《王者之声》(Watch the Throne),Jay-Z和坎耶合作的嘻哈专辑。

(2) 在《伯明翰监狱来鸿》中,马丁·路德·金表达了对白人温和派的深深失望,认为他们执着于“秩序”而不是“公平”,是“黑人迈向自由的巨大绊脚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