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观察者海伦

施南生送走来拜年的沙当当,转身往回走的时候,看到前台的桌面上堆着好些包装纸,花团锦簇的煞是好看,海伦正起劲地包着礼品,看来她又在助人为乐。海伦做这种事儿手非常巧,大百货公司里最专业的营业员手艺也不见得比她强,施南生自己要送客人礼物的时候,也常央求她帮忙包装。施南生见海伦抿着嘴干得很投入,忽然心生一念:她要逗逗这个牛逼的小红帽,让她认识到她的八卦是没救的—只要引诱足够大,她的好奇心就会不断刷新底线。

“海伦,有好东西,想不想看?”施南生上前挑逗。

“随便!”

施南生这回没计较海伦的牛逼,她耐心地给海伦指了条路:“叫声好听的,我就给你看。”

“你要是张凯,我就叫你‘哦罢’(韩语‘哥哥’的发音)。”海伦说。

“张凯他没有我这样的好东西。”

“那我宁愿不要好东西,儿不嫌母丑。”海伦斩钉截铁地宣布自己不嫌弃张凯。

“我靠!你这都哪儿跟哪儿?没文化就别瞎打比喻。”

海伦不说话了,一门心思地沉浸在做手工的快乐里。施南生胸有成竹地笑一笑,飞快地把手机屏幕在海伦眼前晃了一道。如她所料,海伦忽地瞪大了眼睛:“让我看清楚一下!”她伸手去夺施南生的手机。

“叫好听的!乖乖认个错!”施南生把手机举得高高的不让海伦抢到,一边厉声命令。

“南生姐,我错了!上回你问的那帅哥叫程辉,是公司请来报道校园招聘的记者。”海伦急得抓耳挠腮,肚子里那点儿货马上交待了。

“哟,看来你心里明镜儿似的嘛!上回不是不肯说吗?”

“这不是都告诉你了嘛!”海伦笑嘻嘻地求和。

“还有!”

“他是拉拉的大学学长。就这么简单,没你想得那么八卦。”

“我八卦?”施南生提示海伦。

“我八卦。”海伦马上自我纠正。

施南生高兴得嘎嘎笑了起来:“既然你已经认识到自己的本质,我就给你看一眼。你别动我手机,我来拿着,你就用眼睛看,手不许碰!”

海伦眼巴巴地就着施南生的手看了一眼,施南生就把手机收回去了。“转发给我一份吧,南生姐。以后我不敢在你面前牛逼了。”

施南生舒服了,她一边眉开眼笑地转发给海伦,一边逗海伦玩儿:“我靠海伦!认错这活儿对你简直易如反掌!哪天把你推荐给陈丰让他培养你做小区经理吧,你绝对是高潜力人才,一心认准目标,前进道路上的任何障碍都会被你毫不犹豫地踢开!”

海伦紧张地看着施南生的动作,生怕她半道变卦不肯转发了。对施南生刺激的玩笑,她并不往心里去。

听到自己的手机发出收到短信的提示音,海伦赶紧点开,证实成功下载,她才松了一口气,问施南生:“这照片你哪儿来的?”

“问那么多干吗?”

“我知道是谁给你的。”海伦瞟了施南生一眼说。

“谁?”

“你说呢?”

“我靠,你又牛逼了是吧?”施南生笑道,“这女的漂亮吧?”

“看不清,又不是正面照。”

“至少你得承认她很气派,身材超好!”

“还行吧。没你吹的这么玄。”

“你懂什么,人家拿的是德国护照。”

“是老外?”海伦惊讶地问。

“这叫德籍华人。懂吗?”

“说得跟亲眼看到似的。”海伦不屑地说。

“你还是想试探这照片哪儿来的吧?”施南生一眼看穿了海伦的小伎俩,“自己慢慢琢磨吧。”施南生用最后这话暗示自己将确保完胜,得意洋洋地去了。

海伦紧紧握着手机,里边装着那样一张照片,她像怀揣了个烫手的山芋,坐立不安,还没法儿找人说,憋得百爪挠心,难受死了。

拉拉正对着电脑屏幕查收邮件,海伦推门进来。拉拉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顿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海伦一进门就反手关上门,然后,她像一团柔软无形的火球,不是走过来,而是滚动过来的。

海伦把手机递给拉拉,拉拉莫名其妙:“什么事儿?”等低头一看,她知道自己的脸色变了。

李斯特曾善意地提醒过拉拉,说她什么都露在脸上,不高兴、不同意、不情愿、不相信、不忿、尴尬、反感、委屈……总之,她心中所有负面的情绪,本来不该露出来的,别人都很容易从她脸上看得一清二楚,不要说李斯特那样的老姜,就连海伦这样的嫩姜,要想猜到她的心事并非难事儿。

拉拉本以为自己在DB也忍了很多事情,明明十二万分的不痛快,还不是照样好声好气,做了、受了、吞了,还得尽心尽力,没有一个字的抱怨。结果被李斯特一说才知道,原来自己心里那点儿真实想法,旁人早洞若观火。拉拉原先没有把握的,只是有时候她会脸红,这点让她很无奈,她控制不住这种生理反应。现在脸上热辣辣的感觉让她不需要镜子就能感觉到她的脸又无可救药地红了。

手机上是一张照片。偷拍的痕迹很明显,两人均没有照到正面,不过看得出女子似乎在神采飞扬地说着什么,而王伟在安静地听,嘴角似有淡淡的笑意。他这种表情拉拉很熟悉,类似的场景拉拉也很熟悉:王伟话少,以前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就经常如此—拉拉说得眉飞色舞,王伟安静地听着,微笑—不同的只是女主角换了人,而拉拉不得不承认:新人威风凛凛气象万千,她是自如的怒放的,活得比杜拉拉霸道舒展。

在大脑对照片影像完成扫描后,哪儿拍的、什么时候拍的、什么场景下拍的,这些都不是拉拉首先想到的问题。她最直接的反应是:海伦在窥探她,而不是在关心她。即使其中有那么一点儿关心的成分,也根本无法与窥探的部分相比。

拉拉不由想到了夏红对此的态度。

夏红何尝没有意识到她的感情出了大问题,但夏红一个字都没有试探过她。要做到这一点,夏红并不需要多么努力地去克制自己,她只需要对杜拉拉善良一点儿,或者稍微保持一下风度。

感慨在拉拉心中如波涛万顷:我知道你海伦聪明又好奇,没指望瞒得过你的大黑眼珠子,也没奢盼你肯装傻。可你明知道我难受,为什么非要当面观察我的反应让我尴尬?我的装模作样丑态百出对你真有如此巨大的吸引力?

拉拉内心对海伦的强烈不满和反感在那一瞬间达到峰值,虽然她只字未吐,但照例根本掩饰不住。但拉拉感到,这一次,这种流露救了自己。因为她宁愿海伦看到这种强烈的不满,也不愿意流露出的是另一种情绪:那是关于她和王伟的各奔前程—他已经有了新的生活,她也将如此—这远为更加痛苦而激烈,而她希望永不为人所知。

那一分钟,拉拉体会了痛入骨髓的绝望。她曾以为,经历了种种诸如炒股、社交等人为的努力,借助于时空的力量,当这样的时刻到来时,一切都能和缓一些。

房间里静悄悄的,拉拉感到自己的灵魂似乎离开了身躯。她几乎感觉不到海伦在这一分钟里都干了些什么。后来,她听到自己的声音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有点儿奇怪但还算平静,她知道自己的肉体正在试图展示一种不冷不热的事不关己,也知道这种试图将完全是徒劳:“这怎么了?”

“施南生发给我的,她不肯说哪儿来的。今天沙当当来找过她,人刚走,她就给我看照片,所以我觉得是沙当当给她的。她要是早有这照片,才忍不住。”海伦连解释带分析,非常热心。她当然一下看出了拉拉的反感,只是反感的震级大大超出了预料,她不由有些慌了,本能地想补救一下。

虽然拉拉的强烈反感已经间接地证明了她和王伟的传闻,但是海伦本来期待看到更直接的反应,比如掩饰、尴尬、妒忌。从这一点讲,施南生在海伦身上已经获得了她所期待的完胜—海伦太好奇了,她轻率地跳下了施南生的坑,为此破了自己的底线:通常,她八卦,但对顶头上司的隐痛则一贯小心克制,不论人后更毋提当面。

“在哪儿照的?”

“可能是在客户那里遇上的,看这两人穿的衣服,估计就是最近照的……听说那女的是德籍华人。”

拉拉感到“德籍”一说确乎无疑,张凯也说过王伟要去德国,来自两个不同渠道的信息虽然各有局限,重叠后,一些东西就对上号了。本来嘛,人活着总得吃饭做事儿,王伟也不外如此,他要活动,就会在世上留下痕迹。作为他的同行,张凯施南生这些做销售的比她杜拉拉更容易地获得了他的踪迹。

“拉拉,我把照片转发给你吧?”为了表示友善,海伦主动提议。

“不用了。”拉拉这么说,海伦也就没敢发,虽然她心里认定拉拉是很想要这张照片的。

“我得赶紧回个邮件,要没事儿你先出去吧。”把海伦打发出去,拉拉才意识到,自己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在簌簌颤抖。

“也好,以后踏踏实实过自己的日子。”她面色惨白,恍恍惚惚地这么想。

海伦的情绪从兴奋的悬崖跌入沮丧的深谷。以海伦的性格,她会懊悔,甚至不排除会有稍纵即逝的反思,但她会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眼前的补救上。

当天接下来的时间里,海伦绞尽脑汁企图示好,但是拉拉办公室的门一直关着,午休时间她人也没出来,不知道她怎么对付午餐的。下午的情况依然如故。都快下班了,海伦还想不到有效的和解方案,感到很发愁。直到程辉出现她才看到了转机。

程辉给拉拉带来一份当天的报纸,上面有他为DB写的报道。拉拉接过去举在手里看了起来。

程辉在拉拉对面坐下。刚开始他没有说话,好让拉拉专心地阅读,可坐了两分钟,他忽然敏感地意识到似乎有什么不对劲儿。隔着中间那层报纸,程辉看不到办公桌另一边的拉拉的脸,他试探地问:“你今天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报纸后传来瓮声瓮气的反问,拉拉继续专心致志地阅读。

“到底怎么了?”他笑着问她。她没有回答。他耐心地等了几秒后,伸出手去轻轻把她举着的报纸按到桌面上,她的脸露了出来,看上去像是在为他打断了她的阅读而生气。他温和地对那张生气的脸说:“刚才在外面就发现海伦情绪不高,进来一看,你也不对。”

拉拉仍然一言不发,冷着脸望着程辉,似乎他才是让她生气的根源。两人大眼瞪小眼,程辉一时有点儿不知所措。

“……别不高兴……能说说吗?”几秒后,还是程辉先开口。

拉拉掉头看向侧面的窗外——水雾漫上了她的眼睛,都是因为他这样反复地问她。她觉得丢脸,不想让他发现。

程辉见势也不好再问了,有心把纸巾盒递给拉拉,又怕让她尴尬,只好无所作为地坐着不动。他耐心地等了一会儿,见拉拉的情绪似乎渐渐平稳,才又问她:“很严重吗?”

拉拉忽然转过头来,冲口而出:“沙当当可真是精力充沛呀!吃饱了没事干撑的吧!”

程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以为还是申请职位那事儿出了什么风波。又一想,不对呀!沙当当给他打过电话,说是拿了不少奖金要请客,说的时候她情绪很好,明显在新公司已经安下心来,按说,应该不至于再纠缠拉拉。“她做了什么?”

“……”拉拉一想,这事儿还真没法说,只好含糊嘀咕了一句:“都不是DB的人了,三天两头往这儿跑什么!”

“为这你不至于生这么大气。”程辉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海伦的大脑有点奇怪。她这人小聪明了得,人际关系上也挺滑头,可她明知道有的事情犯我忌讳,偏就要窥探!窥探也罢了,还要当面来试探,你说她是不是大脑长得和我们不一样?”拉拉说着又生气起来。

程辉放心地笑了,他原本担心出了什么大事儿—他大致能想到拉拉和海伦之间的斗争类型:“是有点儿招人烦。不过你也别往心里去,八卦是女人的天性嘛。”

“不能忍着点儿吗?总得看看对象吧。”拉拉和海伦是直线上下级关系,触犯她的隐私对海伦是一种风险,起码对两人的关系会有所伤害。海伦不可能忽略或者不在乎这样潜在的损失,那么她行动之前就不考虑后果吗?这是拉拉不能理解海伦的地方。

“年轻女孩子嘛,就这样—好奇心上来憋不住了,就控制不住自己了。”程辉帮海伦打圆场,其实有一点他倒是说到点子上了:以海伦的小聪明,利害关系她都算得明白,可她的自我控制力不行。

“得了!海伦在DB都待了快十年了,还年轻女孩子!”拉拉冷冷地抢白程辉,“照你的尺度,我也是年轻女孩子。”

“我就觉得你是年轻女孩子,你和上学那会儿差别不大。”程辉说。拉拉意外地瞥了他一眼,他眼里含着笑意,但也不像是在信口开河地玩笑。

“你能这么想,可真是大龄女青年的福音。”拉拉说。

快一整天了,那把死死地啮咬着她的灵魂的钳子,不知不觉地松开了,饶过了她。拉拉立刻意识到了这一点,如此容易地得到解救,使她对自己有点儿失望。你的痛苦和快活都来得挺容易嘛,她刻薄地评判自己。

但她实实在在地感到了一种轻快,她需要轻快。

“你今天能准点下班吗?”

拉拉看看表:“能。时间差不多了,一会儿一起走吧?”

陈丰和施南生一起来找拉拉谈事儿,意外地发现,主人不在办公室里,倒是孙建冬和程辉两人正站着聊天。这两人篮球打得都好,相谈甚欢之下,孙建冬想到了员工俱乐部组织的周末篮球赛,热情邀请程辉加入。程辉被怂恿得技痒难忍,但还有点儿迟疑,打算问过拉拉再说。孙建冬说来吧!我们球队一向欢迎五湖四海的亲朋好友!

陈丰见有客人,就说你们聊我们回头再来。孙建冬叫住他们说,拉拉马上回来,你们等一等好了。他问程辉:“程先生,一会儿和拉拉一起下班吧?”孙建冬听拉拉说过,程辉和她是邻居,又见快到下班的点儿了,故而有此一问。

程辉笑了笑:“是打算一起走。”

“上我办公室去坐一会儿吧。”孙建冬邀请道,“回头拉拉谈完事情,打电话过去叫你就行了。”孙建冬引着程辉走了。

不一会儿拉拉回来,一看程辉不见了。施南生说,孙建冬把人带走了,让你一会儿完事儿打个电话过去。

施南生组里有个空缺,他们面试了一轮下来,已经有了目标人选。讨论了一会儿,三个人很快达成了一致。因为程辉还在等着,拉拉着急下班,一有定论,她就迫不及待地宣布“收工”。陈丰和施南生没走出两步,就听到拉拉在他们身后“砰”地一声带上了门,她得赶去孙建冬那儿和程辉碰头。

施南生回身对着拉拉咯咯地笑了起来:“拉拉这么着急是要去和程先生约会。”

拉拉也笑:“没错儿!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半道上拉拉瞧见海伦正眼巴巴地瞅着她,就冲海伦扬了扬手:“还不下班?”

海伦呼出一口长气,心说幸好今天程辉来了。施南生走过来逗她:“海伦,你老板心情很好,约会去了。”海伦已经知道她的厉害了,立马服软:“南生姐,你说得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