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〇九章

千里:“人呢?你们在干什么?”

硝烟浓得要化不开,桥面上冻结的血渍,打成了零件的枪械,被崩散了的弹药箱和打空了的弹壳满地零落。千里走过这些,只有一个枪声持续而孤独地在响,让他有一种这就是七连末路的错觉。

寒风中弟弟的声音被吹得很悠长,以至带着哭腔:“还——有——手——雷——吗?”

他看见他脆弱又顽强的老弟,低着身子在七连的遗体上翻找,直面或狰狞或平静的遗容,继承过他们手上的武器。他看见他还在的七连,连重伤员都算上尚不到十个人的存在,踞伏中等待敌军的下一次攻击——就算长时间的爆轰没有损坏他们的听觉,那几个可能也就剩下一个反应了:攻击来临时冲上去的反应。

唯一还在射击的是平河,专注到麻木的射击。

千里:“余从戎呢?”

没回答,但平河那一只独眼流露出来的哀恸,和断桥那边被再度爆破的惨状让千里明白了。平河终于打空了他的机枪,于是回到残骸之后,在弹药箱里翻拣出子弹安装弹链,这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装弹一下午突突三分钟说的就是他这种弹链机枪,可七连现在已经彻底打零碎了,没人帮他安装弹链。

这样的窘迫让千里几乎不好意思说出他的要求,以至像是请求:“爆破需要人。下边……下去就冻僵了。都摔下去俩了。就我一个人。”

唯一响应他的是万里。千里相携相扶着老弟,走向缒绳的桥头,身后又有沙沙的脚步,平河放弃了装弹的徒劳跟上来,很平静也很古怪,从来不主动说话的他今天主动说话。

平河:“今天是还债的好日子。”

千里:“牺牲的好日子。”

平河:“还债的好日子。”

千里没去较劲这个,把缒人的那根绳拽上来,想绑在自己腰上,这回他想自己下去,可没人拽着不行。可平河却在做完全相悖的一件事,他把缒下去的两箱炸药给拽上来,甚至可以理解为搞破坏。

平河思忖:“得有个火。”

千里示意了一下他的信号枪:“下边能把人吹飞了,啥火都不灵。这回我用这个。”

平河用点头表示同意,从他手上把信号枪拿走,千里没表示异议,若有所思地看着。而平河开始做一件事,他把两箱炸药绑在身上。

平河:“小万里啊,我一直想学余从戎这么叫。他不过脑子就能把你当小兄弟,我是真没有脸拿你当小兄弟。”

万里看着,他预感到又一件他无力阻挡的事将要发生,发生的每件事他都无力阻挡:“你……不要去,不要去。”

平河:“我是第七穿插连第623个兵。七连第623个兵是七连第305个兵余从戎在淮海抓的俘虏,后来他想重新开始,可他是个第一笔就写错了的字。”

他把炸药一前一后在身上绑扎结实,把两根导火索拉过肩头拧在一起,让它们搭在胸口。他个子很大,一箱炸药在余从戎背上像是龟壳,两箱炸药在他身上却不显得臃肿。

平河:“别难受,要难受也听我说完。来七连,你的第一问,谁杀了百里?我。他进攻,我防守。我杀威胁最大的目标,你哥是威胁最大的目标。往下余从戎冲进来,逮了我们一地堡的人。”

万里艰难地干张了张嘴,出不来声。

平河:“余从戎隐约能猜到,可他没说,七连就没人知道。别杀我。不是求饶,是求你给个机会,我把命还给你哥俩的机会。”

万里像一条将在寒风中冻死、渴死的鱼。

小杰登被从桥上拖下来抢救,他已经丧失战斗力了。

车队在大骂,此情此境人人都是炸药。车队又在挤出更大的间隙,以便调动他们新到位的杀器。又一辆工程车,这没什么,再一辆是谢尔曼坦克,这让小杰登晕沉中都很是嘀咕:重型的潘兴坦克都没用,中型的谢尔曼坦克能干什么?

谢尔曼坦克粗暴地挤过,把一辆挡路的吉普撞翻。小杰登看见谢尔曼坦克之后的燃料拖车:那不是谢尔曼,那是一辆喷火谢尔曼。

平河:“挑明了说,是要你别难受。不值当为杀你哥的人难受。”

潘兴坦克那边传来“又来了又来了”的呼号,那唤起了万里本能的反应,他蹒跚地走向那边,连肢体都有些扭曲。

平河看着千里,千里看着万里的背影:“结果他更难受了。他以前没朋友,现在真当你是朋友。”

平河叹了口气:“还有什么话要告诉一个就要去死的人?”

千里:“我早就知道。”

平河愣了一下,现在是他像万里一样,一条干张嘴的搁浅之鱼。

千里:“当时就知道。不是全连,但全连骨干都知道——哦,不对,你现在也是骨干。知道,可都装作不知道,是你一直存着颗不如死掉、最好死掉的心,可七连想你活。”他帮平河整理身上的绑缚:“不跟你争。矫情不起,你又好像比我更懂炸药。可我会想你,比万里还想。记得百里的人越打越少,打完这一仗,他真就要成一个只有名字的前连长了。”

平河哭泣,他一只眼睛瞎了,于是连瞎了的那只眼睛都在哭泣:“走了。帮把手。”于是他们相互帮扶着,平河用绳索在腰上绑了死结,千里把他往下缒。

那辆谢尔曼坦克紧闭着舱盖,行驶的速度谨慎小心到让人发急。它没像前两位那样上桥便来一通速射立威,那门看上去就很醒目的主炮就没开过,它是在拉近的过程中偶尔使用一下车内机枪。

实情是这家伙的主炮是木头伪装,伪装成坦克,因为战场上从来把这种步兵之灾当作集火对象——对反装甲能力为零的七连这没啥意义。

万里被那个猥琐得对不起坦克二字的家伙弄得有点发急,同时觉得有点不对。然后他忽然想起来,没千里,没雷公,没梅生,也没余从戎和平河,他第一次在没有主心骨的情形下作战,回望,千里正在把平河下缒。

转头,谢尔曼坦克又驶近几米,其后掩映着工程车。谢尔曼坦克转动着它的炮塔,让所有人等待主炮轰鸣,可木头炮旁边的喷管里喷射出一道既炽热又阴毒的燃烧着的油柱,击打在潘兴坦克的残骸上。

就像高压水龙喷射在目标上的水花四溅,只是每一点滴都是以近千度高温燃烧的凝固汽油。

火龙冲着正准备投弹的万里扑来,迅速占据他的全部视野。

万里:“哥,顶不住啦!”

谢尔曼坦克在喷射中微调炮塔,这相当于它的扫射,让断桥的那一端完全成为火海。至此已经了无障碍。工程车驶上,接续已经被中断两次的作业。

但是一只燃烧的手从残骸后投出燃烧的手榴弹。

祠鼐桥上没有怜悯,七连继续投弹,坦克继续喷射,工兵继续作业。

千里把平河下缒,背包带拼凑出来的绳索让人提心吊胆,平河加两箱炸药是一百多公斤的分量,连番的跋涉和恶战早让他体力衰竭。

身后的断桥熊熊燃烧,背上都能感觉到炽人的热量,没回头,用僵硬的手指一尺一尺地下放着绳索。

平河看着渐远的千里,当别无选择时说什么都是干扰,只能尽量减少自己的晃动,用眼睛交换焦虑。

谢尔曼坦克的第一次喷射就把七连的幸存者减少到了个位数,被燃料柱直接喷射到的当即就死了,但潘兴坦克的残骸阻拦了绝大部分,谢尔曼坦克微调着射角,把整辆残骸烧成烙铁,换着角度折射,让燃料溅射残骸后的敌军。

美军终于找到了适用于这个特殊地形的最佳武器,排除了对面之忧的工兵施工速率倍增。

万里蜷在潘兴坦克的死角之后,但溅射的液体没有绝对死角。看着咫尺之外难以辨认的躯体,也看着身边的战友被星星点点的火焰浇淋,火焰很快蔓延成大面积的燃烧,战友不再沉默忍耐,他含混地吼叫着,站起来投弹。

于是某个阀门被打开了,幸存者纵跃着燃烧的躯体,把被炙烧的痛苦变成射击和投弹。

万里也站起,这时他才发现自己也在燃烧,万里撕扯掉燃烧的衣服。

他的呼号其实不是求救,而是找个心理依托:“哥,顶不住啦!”

千里身后的七连,那是一片浓烟与烈焰的火场。

而他眼中的平河是一个越缒越小的人影,仿佛要被其身后无穷大的冰河吞没。

而平河反而能看到战场所在,他头上巨大的灰白桥梁,他看不到的坦克正在喷射他看得见的烈焰,没落在桥上的火焰从他身边纷纷扬扬落入冰河。

万里:“哥,你倒是回头看看啊!”

千里:“那你就走吧!过后再来数我背上的枪眼!”

烈焰中孤独的万里看着冰霜里孤独的哥哥,不知为什么,他忽然想起哥哥光洁的脊梁和创伤满目的胸膛。当时他以为那很是汉子,现在才明白是难以承担的承担。

万里:“……哦,那我再顶会儿。”

英勇,倔强,有很多拧巴,但仍是个孩子,万里捡起一个燃烧着的手榴弹,冲回火海。

身边是桥墩和被炸出来的粗粝缺口。平河拔出刀子。

千里:“不要!”

平河手起刀落,千里手上一轻。

但并非是平河坠入冰河,那样就叫前功尽弃。他到了他要到的地方。那处巨大的爆痕勉强可以站人,平河死死抓着断裂的钢筋水泥,把自己塞进去。他胸前绑着炸药箱,于是他像同时在拥抱祠鼐桥和炸药。

他和千里交换了一个目光。他不打算上来,也不可能上来,千里也知道,这是最后一眼。

然后千里从桥栏上消失。

平河拿出了信号枪,他发现他所在的位置无比奇特,雪山,冰河,冰冻的天穹,战斗激烈,可天地间又好像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莫名地喜欢这个处境,他想等等再死。

千里回身,看见的是一个他背着身根本无法想象的战场,和第七穿插连的最后一次冲锋:

谢尔曼坦克抬高了喷口,靠仰角让燃焰呈自由落体下落,这断绝了七连幸存者最后的生存希望。

于是七连冲击,在火雨汇成的火海中冲击,带着浑身火焰冲击,爬上燃烧的潘兴坦克,扑过即将合龙的断桥,用身体堵住喷射的火焰,用瞎了的眼和烧着的手投出手雷。

他的老弟脱得就剩个褂子,因为向他求助,现在落在最后,狂乱地挥舞着一个手榴弹。

千里:“万里!”

万里懵懂地回过头来,现在这应该是世界上唯一能让他回头的声音。

千里:“你们……在跟什么打?”

万里:“……你也不认识?”

千里不想说你刚才经历的是老子十年也没见过的惨烈和恶战。

最后一次手榴弹的爆炸,那个燃烧得像火焰精灵一样的七连士兵在美军的攒射中跌下断桥,有多悲壮就有多无奈,七连至此剩下的“唯二”战士,也就是残骸那边的兄弟二人。

一块蜂窝板落下,连接了断桥那边的冰霜和这边的烈焰,断桥不再是断桥。

潘兴坦克还在燃烧,并且迎来谢尔曼坦克的撞击。

千里听着坦克撞击的巨大动静,看着火海中的潘兴坦克的残骸让人牙酸地开始挪动。

千里:“跑!万里!跑!”

兄弟俩在伤痕累累的祠鼐桥上狂奔。

潘兴坦克终于被推开,成为祠鼐桥下的又一个自由落体。谢尔曼坦克出现,一尊裹挟着烈焰的钢铁怪物。

谢尔曼坦克追赶和喷射。火龙沿着桥梁,把桥梁变成火海。

平河看过了天与地,现在在看头上的火焰,橙红色的烈焰在冰白的桥梁上燃得相当醒目,就像说:我在这里。

千里和万里狂奔,在还能腾出手的时候,他们把七连的战死者排得整整齐齐,现在始自梅生,如同仪仗,历历在目。千里和万里奔跑,命在旦夕,但没法不去看他们,他们很快就会被火海吞噬。

谢尔曼坦克驶行,喷射。吞噬了梅生,吞噬了七连。

平河抓住了导火索,把信号枪的枪口贴在上边,他甚至不打算让它们从头燃起了,所以他直接把枪口顶在肩头的火线会合处。

他看着头顶的烈焰开火,两根火线飞速地燃向他的胸前和肩后。

平河最后的意识——绿得像春天一样。

千里拉扯着弟弟奔跑,筋疲力尽,即将被火龙吞噬。

他看见从桥下斜飞出来的绿色信号弹——在这惨白的天地间难得的一点绿色。

千里:“回家喽,第七穿插连!”

这一次的爆炸并不暴烈,没有之前的迸飞和四分五裂,但它自下而上摧毁了早已伤痕累累的承架结构,失去支撑的桥面像骨牌一样递次坍塌,这种坍塌甚至有点静谧的诗意之美。

半空中飘荡着一抹红色——来自万里的那条围脖——焦炽的红色。

谢尔曼坦克和着下坠的桥梁翻滚下坠,在翻滚中它仍然在喷射火焰,但这并不让它比断裂的桥梁来得醒目。

于是第七穿插连的逝者们在水底相聚。

半座祠鼐桥在美军森然阵列的战车之前坍塌。

千里和万里跑过,倒塌的桥梁并没让他们停止奔跑,也没能让他们欢呼,那里边实在有太多伤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