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竹篮打水,什么都是一场空

曾东说要来,但是没有来。那天回家时,我总觉得他会像以前一样,从某个路灯后面站出来;走在楼道里,又想他是不是在门口等我;回了家,即便连洗澡的时候,也仔细听着外边的动静。

他到底还是没来,十一点发了一条消息说,不约了,改天。我装睡,没有回。

每个周一都像一场硬仗,早上照旧高温,同事照旧缺乏生气,像火焰山里愁眉苦脸走出来的孙行者什么的。

我坐在位子上踢掉从家穿过来的人字拖,换上公事公办型黑色通勤高跟鞋。我们这种公司呢,其实随便怎么穿都行,但三十岁的女人在办公室穿人字拖,这个人看起来也太没有未来了,舒服归舒服,你又不是在养胎。

琳达朝我打招呼,她今天穿的是一件时髦的设计感针织连衣裙,上面挖的每一个洞足够惹人想入非非,衣服又是裸色,竟然还真是一丝赘肉都找不出来,脚上是一双依然闪亮的铆钉高跟鞋,想不通,这样的女生,为什么非要来跟我们抢饭碗?

真的是学习社会经验吗?

开会前五分钟,赵总匆匆走进会议室,低声跟我说,新方案他看了,执行难度比较大,成本也比老的高,先按旧的报吧?

我点点头说好。吃力不讨好,白加了一个班。可工作不就是这样,创意天马行空,到关键部分,还得把脑袋摁在地面上,别把客户想得太高端。

于是我当着两位露出礼貌微笑的客户的面,热情洋溢跟着PPT做了整个介绍,如果方案通过,今晚小规模请客吃饭免不了。

甲方爸爸是两个周身名牌的中年女人,年纪约略在四十岁左右,听完介绍后,依然是那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但说的话相当刻薄:“方案总体不错,可给人的感觉,是在给小学生画蓝图,你们看,开着豪车的单身女人,过着这样的生活,我想我们的客户,应该不会被打动吧?”

我黑着脸看赵总,你自己亲自插手,结果弄出这一堆莫名其妙的方案,赵总倒是笑得很坦然,说:“是是,有关单身女性,卖点到底在哪里,我看我们公司这几个单身女性,恐怕自己还没弄明白。”

我脸没挂住,直想腾地站起来,直接把电脑里另一套新方案打开,没想到琳达先我一步,站起来,落落大方说:“关于本案,我其实在国外看到过不少成功的推广案例,我是新人,对国内的风气还不了解,不过我看到这套方案的一瞬间,就想做一个全新的案子,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耽误大家十分钟时间,看看我这套方案。”

为了方便所有人对比,琳达十分贴心地做了一组比稿画面,我做的方案,被放在左边,她的在右边。

左边的城市女人形象犹如三线城市名媛,开着豪车得意扬扬,她的另辟蹊径,说都市女人像椰子,外表是坚硬的壳,内里纯净如水,一片雪白,以前的女人渴望爱情,渴望家庭,现在的女人渴望成功,渴望用椰子一样的壳,拼出一个世界。每一组对比画面,都像一记耳光,打在我脸上。

我输得一败涂地,居然被一个小女孩比得没了颜色,关键是,左边的每一句话,的确是我写的。琳达像一只推土机,干净利落推掉了我那些土里土气、呆板木讷的构想。

虽然她的椰子女孩肉麻得我接受不了,但甲方明显看起来很喜欢的模样,跟赵总大夸现在果然是90后的天下,刚开始赚钱就已经懂得如何消费,想要什么,大大方方说出来,欲望就是该展现在所有人眼皮底下的东西。

散会后,赵总跟我打招呼:“陈苏,琳达不懂规矩,你别放在心上。”

我惨烈地笑了一下,知道自己是中了圈套。

赵总一开始按着我拳脚,这边不让做那边不让做,为的就是搞出一套残次品,于是琳达有了愤然出列的动机,她是年轻人,她看不惯我这种老油条做的东西,我早已深谙各种行业猫腻,早就没有青春激情,只靠工作的惯性来交差。

一个大大的哑巴亏,周身都是怒气,但是发不出来。职场八年,还是头一次,被人用这么强势的手法,当头给了一记回旋踢。

一开始我只是不高兴,送走客户后布置工作,整个案子都让琳达来做,她越级成了我老大,背后则是铁臂相撑的赵总。

好啊,没问题,反正还有别的项目。琳达还是带着完美笑容,还给我道了歉:“陈总对不起,我是不是太不懂规矩啦?你别放在心上。”

赵总说:“陈苏,这个案子你好好帮帮她,你经验多,有她吃苦的时候。”

我满身满脸,没一点招架余地,敌人拳拳到肉,我满盘皆输。

一个比我年纪更大的女同事发消息来,说琳达想干吗,在客户面前比稿,这种操作,她也敢?

我想了想,可能是想要我的位子吧。

这才知道,跑去大理开客栈的前老板,对我实在不薄,起码从来没给我玩过这么阴损的招数。

琳达变成项目负责人,一改往常在办公室闲晃的闲散气质,每天布置的任务跟山一样多,每次我负责的内容,她都笑眯眯地说:“不是我想要的效果。”

过了两三天,我已经大概知道,自己不可能再坐这个位子了。流言传得很快,关于我怎么做了一个糟糕透顶的项目,琳达又是怎么拯救了整个方案,整个公司看我的眼神都很复杂。

一群跟琳达一样大的小朋友,似乎铁了心认为,我他妈的确是老了,只有90后才能改变这个世界,你那套不管用了。

我去你妈。

辞呈递上去,赵总做了形式上的挽留,最后很客气地说:“陈苏,其实没有必要辞职的,不过我这里庙小,留不住你也是正常。”

我一言不发,只保留脸上的微笑,才两天,嘴角处长出一小排水泡,单纯疱疹病毒,常见于免疫力急剧下跌时,中医叫作热疮,因为在嘴角,太醒目,像被人打了个耳光后,渗出一丝血。这副苦相,说什么都太惨了,不如不说。

胡容得知我辞职,第一反应是骂我太傻,当然是要先混混日子,等到下一份工,没看到人家离婚都是找好下家才谈判吗?

第二反应是:“你也是真傻,老板都想用自己人,他跟你不熟,当然要想法弄走你。你一开始就该找后路嘛,何必等到人家亲自动手。”

我长叹一声:“对,你说得都对,是我傻。”

她也不太在意,说:“吃吃亏也好,不过换了我,非留下来搅个天翻地覆。可惜,你不是那种人。”

没敢把辞职的事告诉张小菲,怕她不小心说给家里人听。

其实也不是多大的事,辞个职而已,可是抱着纸箱从公司走出去,气氛悲壮得像心里下了一场大雨。

连日高温,总算孵化出一个结果。

一心工作的女人,却被工作背叛,这事比失恋更让人失落,我忽然真的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年纪大了,不够时髦,想法不够新,创意不够多,是不是真的,只配让路给别人?如果强硬一点,结局根本不会是这样吧?

为什么老板说改,我就要改?为什么一定要卡着甲方的规则和想法来,为什么不能推陈出新,自信满满说我这套就是最好的?

我是不是,真的变成了一根,被炸了太多次的老油条?

想到这点,心里浮出漫无边际的难过。纸箱沉甸甸的,装着几本书、茶杯、削水果用的刀、袋泡茶、用来吃外卖的不锈钢刀叉、拖鞋、开衫,零零碎碎,全是拿办公室当家的痕迹。想起多年前,曾跟当时的男友短暂同居,住在他租的房子里,有一天吵架,我作势收拾所有东西要走,也全是这样零碎的物品,杯子,衣服,书。他吼了几句,你要干吗?

但并没有上来挽留。我背着一大包东西,在路口等出租,一直想,他怎么还不来拉我回去?等上车司机问我去哪,我才发现,我对去哪一无所知。

后来也恍然大悟,男友不挽回,是因为他有了更合适的人选。

情场跟职场,其实也差不了多少嘛。

只记得那是个冬天,背着大包等在冷风里,悲壮得够呛,每一阵风都像一把锋利的刀,割在裸露着的脸上、手上。真冷啊,应该也是个百年不遇的寒冬吧。

这回是百年不遇的盛夏,强撑着从大厦里趾高气扬走出来,不到一百米,已经被暴晒的太阳热晕了,两只手抱着箱子,肩上还挎着包,打伞是万万不能,叫车吧,也就几百米路,怕司机翻白眼。

索性在路边咖啡馆坐下,等天黑。

咖啡馆有一面蓝色的大墙,坐在墙边的我,满身都是焦虑。

下一步该怎么走?

投简历找猎头?休息半个月好好想一想?不是有人专门靠辞职的间隙,跑出去做gap假期吗?

我算了笔账,公司还欠两笔项目奖金没给我,大概三四万块,正好抵扣下半年的房租,应该,会结的吧?办手续时跟人事和赵总都确认了一番,唯一的麻烦是,只要他们想拖,我没准几年后才能收到这笔钱。人事处补发了一个月工资给我,幸好这几个月花费不多,还略有几万块结余。目前最要紧的还是立刻找到下家接盘,不然五险一金都得自己想办法交。一拍大腿想起来,还有每个月要替我妈那套房还的五千块房贷。到了这种时候,才后悔自己不该吃光用光。辞职万万不能提,她一定原地爆炸,焦虑得我好像马上要去做流浪汉。

想到在家时,曾经跟父母说,不如今年春节一起出国玩,三个人,五六万块会玩得很开心。那时候我母亲嘴上说着干吗浪费钱,第二天已经跟邻居散播消息:“我女儿说春节要带我出国呢。”

我,该怎么办?

别无他法,老老实实做简历,一份中文的,一份英文的。在咖啡馆坐了一下午,有人点松饼,每次闻到味道,我都感觉是女高中生无忧无虑过暑假的食物,抬眼一看,还真是几个十几岁的小女孩,穿着背心短裤,一副时髦美国少女的打扮,其中一个腿惊人地长,大约是ABC,说着美式英语,略有点拿腔拿调,因为够年轻,还是很可爱。

我看了看墙上的菜单黑板,金牌榛子热松饼,八十八元一份,不适合我这种刚刚丢了工作的人,应该出门左拐,找一家胖阿姨面馆,结结实实点份大肉面,往后有的是要愁钱还要花力气的时候。

晚上七点,很久没上线的吴奇忽然在QQ上闪了我一下。我们自火车站之后再无联络,他用了一种家常问候:“忙着呢?”

“我辞职了。”

我需要一个人能听我完整地叙述一下从头到尾的委屈,就像祥林嫂没有孩子后只能通过反复唠叨来排解悲痛。女人通过诉说来调节身心。

我问老吴:“要不要陪我去散一场步?”

他说好,今晚有风,散步是极好的。

跟上次一样,我没有带手机,曾东对我的辞职消息,只发了两个字——“恭喜”。就像恭喜别人离婚,逃出牢笼,他大概不会懂我的失落。

晚上八点,在康平路和天平路交叉口,我见到了老吴,我们总是很准时的。果然有风,而且还是宽宽大大的风。我换下上班时穿的套裙,穿着极短的短裤,白色球鞋,一件松松垮垮的灰T恤。是的,吃松饼的ABC少女让我想重回十八岁。

老吴似乎缓过来了,看起来又像一个正常的活着的人。他问我嘴上是怎么回事,我说是不是很像被人打了个耳光,嘴角还带血呢。他笑了,说没有的事。

我问前女友还有回信吗。他说没有,下一次,可能要等到半年以后吧,根据他这么多年的测算规律。

男人多么奇怪啊,女人不是恨就是爱,男人连痴情都能这么理性。

虽然有风,没走多久,周身还是出了一身大汗,其实一年四季里,我最喜欢的还是夏天,因为爱恨情仇都像烈酒,浓烈短暂,一饮而尽。

我跟老吴仔细说了一遍辞职的前因后果,一边说一边自我分析总结,越说越生气:“你说你不想要我,一开始就直说不得了,还要搞这么一出,拉个自己人过来,在我面前说只是来学习,然后反手给我两个大耳光,好像我捅了个什么大娄子,她才顺利就位。是不是特别恶心人?”

老吴点头,说:“职场难免是这样,老板不就喜欢说一套做一套,不然他什么都明着来,看起来也太傻了,老板总是最精的。”

“那你有什么让老板欺负的事吗?”

“当然,之前我说要跳槽,他说要给我加薪,两年了还是没加。”

“哈哈哈,那你怎么不去问?”

“怎么没问,他就当没听见。当时还承诺让我做一个项目的负责人,结果跟你一样,最后来干的是我的手下。”

“你不生气?”

“生气,不过我得还房贷。”

我又笑了一阵,但只要一想到琳达在办公室里趾高气扬的样子,就浑身控制不住地生气。最生气的是,我对自己产生了怀疑,我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那么无能。这让我很不好受,有点像女人因为年老色衰被男人抛弃。能力和美貌的折损,都是不可挽回的。

老吴把手插进口袋,说:“当然不是,如果你真的无能,人家又何必搞这么多出呢?演戏也是一件很累的事。”

我顿时觉得安慰,又开始反复痛骂:“真恶心,想要我的位子,直接说不就得了,还搞这么一出,我找不到别的工作吗?”

老吴已经成了义务心理辅导,全都顺着我的话:“恶心也有恶心的道理,表面不来这么一场,别人怎么信服?任何风波都是有道理的。”

一想到旧同事背后的闲言碎语,我有点心神恍惚,到底还是输了啊。

从康平路一路走过来,高安路有一段正在修路,老吴朝我喊了一声:“小心!”

我腿已经来不及收回,踏进一个小腿高的深坑。

倒霉,果然是一连串事故像烟花一样砰砰砰爆发的。

吴奇把我从坑里拉出来,他看了眼我腿上的伤势,左腿膝盖下方好几道擦伤,流了不少血,右腿情况更严重,小腿旁边一大处擦伤。

“还能走吗?”

“我试试。”

“别试了,去医院吧,伤口要处理。”

他扶着我在路边拦车,我真想哭:“我怎么那么倒霉?”

老吴拍了拍我的肩膀:“这算啥。”

“你能说一件更倒霉的事,让我开心一下吗?”

“嗯,有一次我骑车被人撞了,当时觉得没啥,就让那人走了,回家才发现是骨折。”

“我不会骨折吧?明天开始我还要找工作呢!”

“那就是上天注定要让你休息一下。”

我愁坏了,几乎满脸愁云惨雾到了附近医院。路人看我的样子,都有点惊讶,毕竟我嘴角带血,腿上也全是血。他们打量老吴的样子更奇特,就好像是我被这个男人熊揍了一顿,遭遇了家暴惨案。

幸好没骨折,只是软组织挫伤,二十四小时内冰敷即可。年轻的小医生处理了腿上伤口,又顺便给我嘴角开了药膏,转头对老吴说:“伤口有点深,最好不要多碰水,下次注意点,怎么搞得一身是伤。”

“呃,这个是我朋友,有什么要注意的,你对我说好了。”

医生转过脸,看了我两眼,言简意赅归纳总结:“少碰水,少走路,需静养。”

我问了一个至关紧要的问题:“会留疤吗?还能穿裙子吗?”

可以听到两个男人,老吴跟医生,都轻轻叹了一口气。

灵魂上摔了一跤,肉体上又摔了一跤。这一天我还能说什么?

老吴送我回家。在小区门口下车,跟他道谢时,我忽然觉得这剧情有点不对。浪漫爱情小说里,这时候两个男主角应该在门口狭路相逢才对,然后一个凶巴巴地问另一个:“你谁啊?”

我现在有相当理由怀疑,这类情敌见面说干就干的情节,都是女主角事先安排好的。生活中的确有一类人,很爱给自己加戏。

普通人哪有这么多巧合?

手机上一则消息,曾东问:晚上要不要一起喝一杯,庆祝你辞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