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女人想象爱情,男人毁灭爱情

火车站是个很奇妙的地方。所有的火车站,都飘浮着一种令人不快的味道,夏天尤其重。各种臭味搅和在一起:人身上的汗臭体臭、厕所的臭味、消毒剂和廉价芳香剂的气味、便利店的五香茶叶蛋和烤肠的香味、连锁快餐店的盒饭味,这些隐秘的味道横冲直撞出来,在每一个空气分子里集合完毕,然后像一支部队,直愣愣杀入每一个人的鼻腔。

是贫穷的味道,不管坐速度多快的高铁,都不能摆脱的味道。

我忍不住琢磨了一会儿,为什么会傻到策划一个火车站约会?这其实跟情侣相约去麻辣烫一样,令人绝望。

噢,想起来了,并不能算约会,只能算一个比较凑巧的碰面。

老吴,吴奇说我回上海这天,他正好也从英国回来,要不要顺便见一面?

好啊。

我是在见到他的瞬间,才明白两个风尘仆仆的旅人,非恋爱男女,其实并没有必要搞什么千里来相会。

他站在我对面,整个人像美国电影里那类一夜之间失去爱情的中年男人,脸色苍白,满嘴络腮胡,眼眶深陷,一件深蓝泛白的圆领T恤,一条松松垮垮的牛仔裤。

我也好不到哪儿去,乡村永远是摧残女性美貌的最佳地点。有个说法是,如果一个女人探索到五公里内不会出现吸引自己的男人,自然而然会在扮靓这件事上松懈下来,何况我奶奶刚过头七,我浑身上下洋溢出一股如丧考妣的气质,可谓恰如其分。

直到站在星巴克里,眼睛接收到几个匆匆赶路的年轻姑娘,才恍然大悟,我有点太糙了,不修边幅,连香水都忘了喷。有些女人会觉得这样是走休闲风,其实只有那种重金修饰过的女人,才有资格偶尔穿着球鞋来点运动风格。

普通长相普通气质,一旦胡乱一穿,看起来从上到下就像胡乱打包的一份经济实惠火车客饭,跟浪漫爱情毫无关系。

我开始觉得不自在,一大杯冰咖啡一会儿就吸完了,里面只有一堆剩下的冰块,吸起来会发出嘶啦嘶啦的响声。

老吴问:“你要不要再买一杯?”

我摆手:“一杯够了,不然晚上睡不着。”

手机上的时间显示为下午四点。

他没叫东西,整个人显得很憔悴。

我才想起来:“你是不是一晚没睡?”

老吴点点头说:“这样撑到晚上,我就不用倒时差了。”

酷。

我在来的火车上,想象了无数个老吴要跟我告白的画面。或许他什么也不说,只是跟我拉个手;或许他会问我对结婚是什么看法。信里他不是还跟我描绘诗情画意的英国乡村生活吗?我试图努力展开联想,跟这样一个人在一起是什么感觉,恋爱是可以培养的吗?这种说好几点几分见面,不用手机联络,人果然如约而至的约会,其实感觉也不错?

看到老吴的一瞬间,我听到内心弹出一个声音:试试,没准不坏。

与其跟不靠谱的小男生谈恋爱,还是跟年长几岁的男人更充满希望,不浪费时光,搞不好和很多三十多岁的女人一样,确定关系后十一就结婚了。

“她给我回了封邮件。”一片嘈杂中,老吴开始了一个新话题。

她?谁?

我看着吴奇的脸,发现他并没有直视我,他只是望着眼前一个模糊的点,呆住两秒后,才把目光放在我脸上,一副劫后余生的仓皇:我前女友。

像地平线一角,敲了一记丧钟,这记钟声久久回荡着,我觉得自己像个傻瓜。

吴奇什么也没点,他的灵魂好像还在天上,没飞回来。

我挤了几个字:“就是那个自杀的前女友?”

他笑了:“是啊,我经常给她发邮件,以前她都没回。这次我给她发了一封,说英国天气很好。她说,是吗,那你怎么不死在那边。”

“然后你很开心?”我不耐烦地又一次利用吸管发出嘶啦嘶啦的声音。

吴奇笑着点点头:“是啊,可惜我不能完成她的心愿,死在那边。”

我在心里骂,靠,一片冰心倒夜壶,我竟然抱着怀春的心,在火车站听一个男人和他前女友的爱恨情仇。想起胡容说,出去逛街最恨的事情,就是自己刚试过的衣服,被别的女人抢先买走了,这时候买不买都落了下乘,都是别人剩下的。

当时我天真地问她:“那怎么办?”胡容斜着眼睛说:“那能怎么办?接受现实,总有人比你快一步。”

我不明白为什么吴奇要在火车站跟我谈起他的前女友,本以为会有一场很平静的表白,男人找女人,不就是情情爱爱这点事吗?

结果半年前蒋南找我是因为一个年轻女人,现在吴奇找我是因为一个过期女友?

男人到底怎么了,看着我很闲吗,很像心灵导师吗?我是不是长得太好欺负了,什么情感垃圾都往我脸上倒?

我陈苏,虽然三十岁过了一半,但也是个要脸的人啊。

女人过了三十岁,是不是就该承担起倾听男人感情困扰的义务?我打赌但凡这里坐着一位二十五岁的小姐,男人绝对不敢这么胡来,因为二十五岁,还有好好的一片未来对不对?

虽然心里暴怒,可是眼前的老吴神情疲惫,我似乎做不出一走了之这种事。嘴上说着好累,然后提箱子马上走人,算什么?普通朋友哪有发脾气的资格?

女人最坏一点,当属过度联想,随便遇到一个什么人,都会想到十年后跟他在一起是什么模样。

令人羞耻。

有一张靠窗边的桌子空出来,我示意他换个位子,换完位子后,猛然觉得有点饿,之前靠荷尔蒙支撑着的身体,没几秒钟就迅速发生塌方。

身体真伟大,找不到爱情的希望时,就会发出饥饿的求救信号。

买了个金枪鱼三明治,再点份大杯冰美。吴奇什么也没要,继续干巴巴地讲述。他跟我谈的时候,脸老是朝着另一个方向,我捏住三角形三明治的边,三口两口吞下去。他转过头来看到我,说:“看你吃,好像很好吃的样子。”

我把剩下的一个推到他面前,说:“分你吃。”

他摆摆手示意不要,接着说:“我经常会在网上追踪前女友的踪迹。虽然我没有手机,可是她在各种网站还挺活跃的。你会在外卖网站之类留下点评吗?”

我摇头:“从来不会。”

吴奇说:“嗯,我也不会,可是她很热衷,我们谈恋爱那会儿,她就是学校论坛里挺出风头那种人。”

网红?

谈不上,那时候没有网红,但是她发过自己的照片,帖子盖了好几百页的楼。

她叫什么名字?

吴奇闪了闪眼睛,没说。他的叙述一点不完整,跟蒋南那种欺骗性的流畅叙事不一样,吴奇的叙述里,有着大段大段的空白,有跟前女友毫无关系的校园时光,也有故意跳过的原因,好像里面有段干尸一样又腐又腥的东西。

总的来说,他好像在飞机上想了个遍,然后现在一片片咳出来给我。前女友其实也在上海,也在市区,离我和他都很近,开了一家瑜伽工作室,规模不大,每天中午都会叫外卖,爱吃江西炒米粉,贵州羊肉汤,口味很重,可是皮肤和身段都很好。

因为她的瑜伽工作室,经常有人会刻意点评:×老师真好看。

一个三十八岁的女人,就这样被吴奇摊放在火车站星巴克的桌子上,以一种奇异的方式展示着。周围的人来了又走,我指着一个带小孩的妇人问吴奇:“如果你们没分手,小孩有这么大吗?”

他笑了:“不止,应该上小学三四年级了吧。”

我忽然明白了吴奇脸上那种空洞的表情,有的人在一场感情里劫后余生,活着也跟死了一样,因为他梦想的一切都已经付之一炬。

可你说这些给我听干吗?

我们在火车站告别,被一批人流裹挟入另一批人流。晚高峰时期的地铁满满当当,人群很快就从我眼前冲散了他。我们是毫无联系的人,只靠一个电子邮箱地址联系,他坚持给前女友发邮件,对方偶然回了一封,他就人生重置。

如果时光倒流,有多少人会选另外一条路?

幸好这是一个跟我无关的问题,我的人生从来就没有过两难的选择,也没有什么后悔不堪的决定。后悔过跟大学时的男朋友没走下去吗?不会啊,如果那时候结婚,人生多么无聊;二十五岁谈的见过家长的男朋友?更不会,那种每个月都记账的男人,结了婚就算生活体面,也是无尽痛苦吧?

还有蒋南这样零零碎碎用来打发时间填充边角料的男朋友,嗨,或许我前三十岁是白活了,连值得刻骨铭心的纪念都没有。

情感专家胡容的消息回得很快,在拥挤的地铁里,我都能想象到她那一连串的“哈哈哈”声,跟我想的不一样,她的回答永远独辟蹊径。

“可以啊,这人够实在的,连他房子里死过人都完完整整告诉你,我觉得有戏。”

“什么意思?”

“他的意思就是告诉你,在他身上出过什么样的情感事故,他终身都有点受影响,所以你别害怕,我认为男人愿意说的事,基本就等于连连看里的消除,你别不能接受,上海房子那么贵,凶宅怎么了,能住人就好。”

“靠,你说得容易,你倒是住一套试试。”

“哈哈,你忘了我那个司徒大卫,人家前妻带两孩子,这辈子阴魂不散,我不照样好好的。”

“照你说,我们三十岁的女人,这辈子只能考虑各种‘凶宅’?”

“呵呵,曾经有一套年轻的房子放在你面前,你没有珍惜。”

数秒后,我回复:“你别忘了曾东离过婚。”

胡容发来一个无奈的表情:“或许你该找个更年轻的。其实我也搞不懂男人,女人一个劲地演示自己身家清白,男人凭什么找机会就要展示自己是个有故事的人。谁稀罕你的破故事?”

是啊,谁稀罕?越过茫茫坟场,谁还不是回家吃三菜一汤,过世俗生活起日常悲欣?

我开始觉得吴奇的特别,不是因为他不用手机,而是他跟我这样的女人,真的不一样。我没碰到过什么了不起的大过天的爱情,过了三十岁再对感情表现得歇斯底里,就显得好幼稚好天真。你得强行劝自己戒断爱情反应,要工作要生活,哪有那么多欲罢不能。

对老吴来说,光靠一段感情的回忆就可以生活。

人怎么可以这辈子只听一首情歌?

地铁快速地在黑影里前进,窗上有一个我疲惫的影子,那段回忆还是泛上来了,午夜高速公路,一个年轻男人,坐在我旁边,握着方向盘,双眼专注地盯着路面,整整五个小时,我们只拥有彼此,像漂泊大海中的一艘小船,极力驶向目的地,又隐隐全力在希望,那一刻永远不要来。

是我错过了。我没再给他发消息,也没再打过电话。想起有一次发了奖金,铆足劲决定奖励自己一笔,走进一家奢侈品店,给自己打气彻底置装,然而看着里面金碧辉煌的装潢,神情矜持的导购,还没转够一圈,就抢先逃出来。这不是我能拥有的生活。

走出地铁站时,想想我这样的女人,要矜持有什么用?

我主动发了消息,问他在哪里。

很久之后,他回我:“在北京,很忙。”

又过了一会儿,他说:“刚才坐车,睡着了,忽然梦到你,醒过来一看,你就发消息来了,我们是不是很有缘?”

妇女杀手,说的就是这种男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