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Bravo,三十岁女人的收割机

“患者什么情况?”

“车祸。”

“你是他什么人?”

“朋友。”

蒋南血肉模糊地躺在急救车上,我挨着一个医生坐着,看他不停地忙来忙去。

“他不会死吧?”我抖得厉害,说话分外支离破碎。

“目前情况不好说,我们当然会全力抢救。”

蒋南的车左拐时,遇上了一辆大鸣喇叭、径直开来的车,导致他拐得太猛,一下撞在旁边花坛上,整辆车侧翻了。

刚到医院,不知道谁在我耳边说:“小姑娘,快去交住院押金,人都这样了,肯定要抢救。”

我还是在抖,手里攥着事故现场交警给我的蒋南的包,钱包里有他的医疗卡,窗口的人跟我解释,交通事故不能刷医保,只能先刷卡,等定责后再拿发票报。

“能刷信用卡吗?”

“能。”

“一万二,拿好单据,来,签个字。”

我第一次坐在手术室外,交警、医生轮番来问——你是他什么人?

有那么一瞬间,心软了,心想他或许会死,要不要说,是女朋友?光明正大相处过半年的女朋友?

他手机第三次震动时,我接了电话。

一个听起来很娇俏的女生,满含愤怒地问他:“怎么不接我电话?老公,你今晚到底来不来?”

我抖得没那么厉害了,可以平静地送出那句话:“我是蒋南的朋友,他出车祸了,在六院抢救室。”

“你是不是骗子啊?他手机不会是被偷了吧?”女生充满警惕。

我没有心情纠缠:“你自己过来看吧,我在手术室外。”

一个医生跑出来,跟我说:“病人脾脏破裂,要整个摘除。你认不认识他家属,赶紧先通知,万一有什么情况,我们需要直系亲属。”

哦哦,我拿出他的手机,输入他的生日,第一次,有了看他手机的权利。

他母亲问了一样的问题:“不是骗子电话吧?”

我费尽所有力气,告诉她:“住院押金我已经交了,现在需要您过来,因为我只是他朋友,没法做主,医生说可能有生命危险。”

电话里的中年女人声音都变了,说:“好好好,我马上来。”从上海旁边的城市赶过来,起码要四小时车程。

拿着他的手机,查看一星期内的通话记录,我不知道自己在做好事还是坏事。我有个强烈的念头,如果他真的要死,好歹要让所有曾经亲密联系过的人知道。

“喂,请问你认识蒋南吗?我是他朋友,他出了车祸,在六院抢救室,不是骗子也没有诈骗链接,我看到手机里的通话记录,想通知一下,找到他的直系亲属或者重要的朋友。”

人是陆续来的,截止到凌晨两点,急救室外,站着五个女人。

整整五个,包括我。

每个女人都在狐疑地打量对方:你是谁,你跟蒋南什么关系?

最先来的女人说:“我是蒋南女朋友,你们是谁?”

这是我见过最荒诞的场景。

我自愿退出,站在一旁,告诉这个女人:“我跟蒋南,只是朋友而已。”

女人们最终还是理清了来龙去脉,蒋南开上专车后,一个接一个认识女人,每一个,他都号称:“刚被女朋友甩了,因为没钱,所以出来跑跑兼职。”

他极大地激发了女人的怜悯心,保护欲。我忍不住问这些女人的年纪,看起来我们差不多大。

82,84,85,87……如果不是他生死未卜,我真想给这哥们儿竖一个大拇指,好样的,找到了你的专属市场。一个三十岁女人收割机,追我们不用花太多钱,也不用花太多时间,还能用忙着赚钱来换理解和爱惜。

Bravo!

影帝级的渣男。

我竟然成为过他五分之一的女朋友,我他妈到底有多缺爱?

蒋南的母亲在夜里三点赶到,正好医生走出来:“保住命了,谁是直系家属?”

他母亲呜啦一下哭起来,要瘫到地上。

几个女人不知道谁该去扶,最后,走出来的还是叫蒋南老公那个,一把拉住他母亲。

走出医院,天空已经微微发亮。

我想起自己刷的一万二,就当喂了狗?

不不,我转身,跑到蒋南母亲面前,讨起这笔账:“阿姨,对不起,现在虽然说这个话不合适,但是押金是我交的,不知道您方不方便还我?”

再次走出医院,托特包里,装着要回来的一万二现金。

这辈子,从来没这么累过。

白衬衫上几抹干了的血迹,提醒我,过去的那一夜并不是梦。

狗血最大的坏处是,能够极大地透支掉一个人的精力。经历过蒋南的车祸后,差不多一个月时间,我没有任何躁动,像行走的尸体一般上班下班。

我迫切感到,做明星或者作家的便利,可以召开发布会说出来,或者写成个小说。我把这事跟张小菲讲了一遍,胡容一遍,吴奇一遍,好久不见的高中同学,关系不错的同事,统统讲了一遍。讲到最后,像嚼过三百遍的口香糖,自己都觉得腻了。

差点变成陈苏牌祥林嫂。

胡容听完,第二天就快递给我一个东西,我在办公室拆出来,吓了一跳,一根电子按摩棒。打印出的留言字条更叫人脸红:早知道你要去找他,我就早送你了。

不过实话实说,效果不错。不禁感慨:“相逢太晚,如果早一点,或许蒋南不至于送掉半条命。”

没再去过医院,不想再跟这个男人有任何关系。如果说我三十岁的人生,只有他的故事算精彩,那一定是我活得太无聊了。

吴奇听说我做了一次人家的五分之一女朋友,震惊了很久,说:“完全看不出来你还有这种特异功能。”

随后抛给我一个知乎体问题,做五分之一女友,到底是怎么样一种体验?

“嗯,即便他车祸死了,我也不会伤心。”

“那我就放心了。明天晚上一起吃个饭?”

“不了,最近没啥胃口。”

“那喝个咖啡吧,耽误不了你多久,陪我这个不用手机的古代人喝一杯。”

我答应了,虽然知道,这是最常见的“让步性请求法”,先要求做一件事,如果被拒绝,利用对方那一点点愧疚感,顺势提个小要求。大部分人都不会拒绝。

他和我喝一样的黑咖啡。

他换了件略新的T恤,略新的裤子,看起来没那么落魄。

还是很普通。

这天早上就开始下雨,吴奇拿着一把黑色的雨伞,穿了一双黑色的登山鞋。

我打趣他:“穿着这种鞋,是准备去冲锋吗?”

他答:“跟你见面,对我来说真是一场冲锋,上次跟活的女人一起坐这么近,还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太会恭维人了,我已经有了渣男闪退体质。

奇怪,即便有那么一段不说话的时光,也觉得没什么不妥,不用硬凑话题,不用聊这该死的黄梅天,也不用聊晾一星期不会干的内裤。

吴奇沉默的时候很安静,绝不会有什么坐立难安的忐忑。

我把手机收了起来,连续三次震动,都是新闻推送,还都是最无聊的新闻推送:某某女明星穿这样的裙子真是美上天了,不得不服。

现在的网站编辑是怎么迅速掌握三俗语言又迅速活学活用的?真是一个谜。

没什么人爱我,没必要再看手机了。

想做一件下雨天不会做的事。

我问吴奇:“想不想去锦江乐园?来上海这么多年,一次都没去过呢。”

我们是坐地铁去的,买票后发现大部分游乐设施都关了,淅淅沥沥的雨中,只有摩天轮缓慢地转动着。

我让吴奇等着,自己去买票。他坚持,他们这一代,没有让女人花钱的习惯。

是,以前的男人,谁能想到有一天女人能跟他们赚一样多?

我不知道坐摩天轮是一个这么缓慢的过程,缓慢地上升,缓慢地掠过天空。这一片的城市景观没什么好看,无非就是高矮不等的楼,灰暗的天空一侧,有飞机开始逐渐下降,准备降落。

我和吴奇静静地看着外面的景色,转到最高点时,他才忽然蹦出来一句:“总感觉这时候我应该从口袋里掏出点什么东西送给你。”

“哈哈,因为电视剧里男主角最喜欢在摩天轮里告白和求婚。”

“好像有点阴险,这女孩要是不答应,两人还得关在里面大眼瞪小眼。”

“所以男的提议去摩天轮,女的应该就会适当警觉吧。恋爱中的套路不就这些吗?你坐过过山车没?”

“我没。”

“日本人把游乐场列为恋爱必经场地,去里面做各种危险项目,容易引发吊桥效应,太危险了,会情不自禁牵住对方的手。”

吴奇想了一会儿,才说:“这种占便宜的方式也太不要命了,我拒绝。”

“哈哈。人类为了爱情,可是绞尽了脑汁啊。”

雨越下越大,我说出了一个自己解释不了的疑团,一个很多天来,都难以解释的问题。

“真的太奇怪了,我明明是个很软弱的人,可为什么一点都哭不出来呢?看到前男友快死了一样地躺着,我居然什么反应也没有,正常你说是不是该哭?”

“不哭也正常,这家伙不是不厚道吗?”

“是啊,做了人家五分之一的女朋友,总该为自己哭哭吧?”

“哭不出来?”

“完全哭不出来。对着电影、公益广告,都能哭得一塌糊涂,发生在自己身上,被男人甩啊、骗啊,明明该哭的地方,都哭不出来。我不记得上一次为自己哭是什么时候了。”

我记得很久以前,蒋南就说:“陈苏你怎么从来不哭呢?你要是能为我哭,我什么都会答应。”后面半句是骗人的,前面半句我也奇怪了很久,不仅是哭,生气也绝不会达到峰值,再怎样过分的事,都像被绑住了手脚一样,做不出来。

不能“哇”的一声哭出来,可能就像曾东说的一样,这么多年,我已经学会把所有的期待,调到最低值,像一杯水结成了冰,无论如何,内心都不会再动摇。

不会再肆无忌惮相信一个人了,不会再无所顾忌爱一个人了,更不会再毫无畏惧进入一个人的生活。

“是不是很惨啊?”

吴奇把手放在口袋里,两眼看着窗外说:“小朋友才会哭啊,我们大人都不会哭。”

我在心里说:“可是就想在一个人面前变成小孩啊。”

裤子口袋里的手机震起来,张小菲发消息问我:“认识私家侦探吗?”

我一边回:“不认识,怎么了?”一边问吴奇:“认识私家侦探吗?”

他摇头。

张小菲发消息:“想找人查查王道伟,你在哪儿?我去你家找你?”

跟吴奇道别,转身打车去找我表姐,一个焦灼万分的已婚妇女,哦不,离异妇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