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婚姻让一个女人变成哲学家

星期天早上十点,被一阵敲门声惊醒的感受,就像楼上邻居忽然开始装修,兽性的一面很想干掉这个人,人性的一面只能像行尸走肉一样爬起来,藏好血液中漫溢出来的杀戮本能,从床上跳到门口,从猫眼里警觉地一瞥:“谁啊?”

我表姐张小菲站在门口,满脸杀气,不用说,她一定是跟老公吵架了。

有那么一阵,我跟已婚的表姐关系不错,彻底打破已婚女人不能跟单身女人交往的铁律。我们还是能继续话题,谈谈最近看的书,一起去某条小马路上新开的蛋糕房喝下午茶,一起看《欲望都市》电影版,她那时候看起来像个时髦的已婚妇女,不会跟我喋喋不休有关她和她老公的一百件事。

那一定是他们关系的蜜月期,我表姐认为跟自己单身的表妹秀恩爱,实在有点说不过去。她绝对不是那种会叽叽喳喳家长里短的女人,我太了解她了,一个小时候每次考高分都若无其事地说:“哎呀!正好被我猜对了,大题居然昨晚刚刚做过。”对她来说,考满分很正常,位列年级第一很正常,一个优等生的骄傲,不容许她有那种肤浅的炫耀行为。这是她认为的高级。

但是眼神和表情都骗不了人,张小菲刚结婚的前半年,整个人看上去像浸淫着无限温柔和爱意,出现时浑身带一层柔光的珍珠色。人略微发胖了点,但脸上的神采如同满月的光辉,其实让当时的我很羡慕。

一个女人因为爱情结婚,得偿所愿、皆大欢喜,可惜公主和王子的幸福生活刚刚开始,就戛然而止。

半年后他们频频吵架,无非想互相证明一件最愚蠢的事,到底是谁爱谁更多一点?明明都已经傻到去结婚了,居然还在拼命质疑着一个蠢问题:你到底爱不爱我?

因为他们春节去了婆家,张小菲的妈,也就是我姑姑,低声幽叹:“女大果然不中留。”表姐听了心如刀割,好像自己已经变成叛徒,转身问老公:“你为什么这么不考虑我的感受?”

我听到她复述这句话心里一惊,天呐,这不是偶像剧台词吗?

一个现代已婚妇女最大的悲哀,大概是那个理论上是世界上最爱她的男人,一旦走出蜜月期后,人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跟自己的老婆作对。因为老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老是用尽浑身力气想要囚禁住一个男人,想要控制他的一切,仅仅因为他做出了一个终身的决定,一辈子都要爱这个女人。

婚姻真是让我不寒而栗。

张小菲足足闹了三四年的离婚,到今天,她已经是一个两岁孩子的妈,依然还是一个纯种已婚妇女,那种走在马路上,浑身散发的母性五公里外都能闻到的女人。

她总是在我开始吃一块蛋糕的时候,问我:“你说要不要买一块给我儿子?不知道这种蛋糕是不是反式脂肪酸,不过偶尔吃一次应该没关系。”她总是在我们一起逛街的时候,忽然拐到童装部,兴致勃勃地开始翻找各种上面印着飞机火车的衣物。她心怀愧疚地说:“你不知道,我离开儿子才半天,就觉得自己在犯罪,必须补偿他一下。”

怎么办?我只好认认真真地编造各种理由,拒绝跟表姐约会。也从此真正理解了那句话,女人只能跟和自己属性相同的同胞交往,单身和单身,已婚和已婚,情妇和情妇,毕竟我们只是相当狭隘的物种,男朋友和儿子绝不能放在同一张桌上谈论。

一进门,她就开始抱怨:“你这里怎么能乱成这样?”

房间当然乱得一塌糊涂,半张沙发上全都是没来得及整理的衣服,厨房几个碗碟没洗,桌上好几个已经放了好几天的外卖盒子。好吧,我承认这是灾难,但从另一方面来讲,乱成什么样都无所谓,恰恰是一个成年人最宝贵的自由嘛。

但为了照顾她那一点就着的坏情绪,我随手拿起一件大毛衣,套在身上,然后开始尽力给她收拾出一个能发挥的空间。

她没说话,走到窗边,直接拉开窗,回头问我:“我抽烟你不介意吧?”

我一时受到震撼,我的表姐,一个从小就被树立为榜样和典型的好学生,一个考了好大学,拿到好ofer,二十多岁就顺利跟最爱的男人结婚,还在最佳生育年龄成功弄出一个孩子的成功女性,居然会忧愁到这种地步?

她从包里拿出一包没拆封的女烟,一只打火机,朝我扬了下说:“楼下便利店买的。你抽吗?”

我摇摇头,怎么说呢,香烟这种东西,酒后来上一根,好像有点飘飘欲仙的感觉,但在大周末阳光灿烂的春天早晨,抽烟显得过于愤世嫉俗、一味沉沦。

看到张小菲抽烟的背影,我才发现,她瘦了不少。想起一本书上说,一个女人要是忽然开始抽烟,又瘦了不少,多半是为感情所累,或者多了个情人。

“天呐,你不会是出轨了吧?”

她往窗外吐了口烟,回头白我一眼:“怎么可能?”

“那是怎么了?干吗好端端要抽烟?干吗大周末跑到我家来?干吗你最近瘦了这么多?”

听到最后一个问号,她才像有了点神经反射,问我:“真的?好像是瘦了点,不过我也没注意,最近操心的不是这个问题。”

“那是什么?我姐夫王道伟出轨了?”

“那我就不知道了。老实说,我并不关心这个问题。”

我忽然有种鸡皮疙瘩冒起来的感觉,一个跟老公吵了无数次架的女人,忽然像对爱情死心一样,满眼都是绝望。

结果表姐说的事实,又一次,让我这个局外人,有了啼笑皆非的感觉。

起因是这个月的三八妇女节,任何一个女人,其实都不想过这种节日。就算你说成什么女王节娘娘节,这个节日本身就透着一股苦大仇深的模样,就像给被欺压被凌辱的女性,一个空洞的关怀一样。

我表姐在单位收到一束花,她对这束花一点不惊喜。一个三十多岁的已婚妇女,对自己老公这副牌早就摸得清清楚楚,那不过就是因为王道伟先是春节没带她出国度假,情人节也没给她一束花,于是像拍大腿般想起来,为什么不在三八妇女节送一束花呢?

一束代表着男人最大的庸俗的红玫瑰送到单位,年轻小姑娘们统统变成捧场王,对我表姐说:“小菲姐,你老公好爱你啊。”我表姐在花里找到一张卡片,上面写着两行字:南南妈,祝你永远年轻漂亮,爱你的南南爸。

我表姐又点燃了一根烟,说:“可悲吗?三十多年后,拥有人人羡慕的家庭、婚姻、孩子,结果呢,我居然成了一个连名字都没有的女人。”

我叹了口气,觉得她可能有点小题大做,可能是大姨妈来的前几天这种情况。我说:“这事没那么严重吧,我看我们公司的已婚妇女,朋友圈都是这种小宝妈妈、臭臭妈妈这种格式啊。”

张小菲以前所未有的严肃说:“我真正悲哀的是,恐怕王道伟到目前为止,对我所有的爱情,不过是因为这三个字,我是孩子的妈妈,所以他爱我。以前人家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我从来不相信,我觉得结婚有什么呢,生孩子又有什么呢?全世界的女人都这么过,我为什么不行?

“我要结婚,要生小孩,要做一个真正的大人,不想因为某些不确定的原因,就做个留级生,我可受不了别人那种眼神,动不动就‘你没结婚你懂什么啊’。然后呢,我结婚了,有小孩了,忽然发现,有一天我所有存在的意义,就是一个小孩的妈妈。

“我赚钱是为了给他买学区房,我休假是为了带他出去旅行,我跟我老公99%的话题都是他,如果没有儿子,我都想不明白,我们在一起生活的意义是什么?”

完全没想到,表姐会有这么多的抱怨,而且唯一一次,我觉得她的抱怨很有道理。如果结婚就意味着失去自我,那留级怎么了?

显然,像我这样没结过婚的人,完全不知道该安慰她什么。于是我想,不如说两句好话:“好啦,你之前不是说过,结婚是累积财富的方式吗?你看你现在有自己的房子、自己的车,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张小菲又惨然一笑:“那是我的房子,但是在那个房子里,我连抽根烟的自由都没有,还不如你呢。喂,陈苏,跟你商量个事好不好,你别嫌我烦,能不能一个星期划半天给我,让我来你这里轻松一下?”

“当然可以了,只要你不带男人回来。”

表姐重新变回表姐,在我头上打了一下,说:“走吧,我们出去吃饭,我请你。”

我说不如在家吃,出去吃,要洗澡洗头化妆,还要选一身跟周末搭配的休闲装,坐在那种吃brunch的店,搞不好还会出现几个郑重其事地化着大浓妆、踩高跟鞋走名媛风的女人,到时候一对比,土得像个乡下人,真是呕死了。

像好多年前一样,我们忽然又变成一对可以厮混的表姐妹,在厨房里弄完所有垃圾,炒了鸡蛋,烫了芦笋,煮好一壶咖啡,还有两碗燕麦粥,有点完美。幸好我每隔几天,就有强烈的健康生活的欲望,会在生鲜店买一批蔬菜水果,大部分时间这些代表新鲜和健康的东西,都以过期枯萎终结生命。

但来一个这样的早上,好像还蛮不错的。

用手机连上音响,张小菲放了首她喜欢的巴赫,无可挑剔的旋律里,春天像迸发的粒子在房间里盘旋。

我要求:“现在给我一支烟。”

“啊,你不是不抽吗?”

“不,开心的时候例外,特别是你连抽烟都不自由的日子。”

她看了我一眼,尖刻地说:“刚才就想说,你身上这件毛衣,是男人的吧?肯定不是什么正经男朋友的,不然我怎么连面都没见过。”

一点没错,的确是蒋南的毛衣。在跟他交往的半年里,他像一只辛勤的小松鼠一样,有时送我一瓶漱口水,有时是一大罐香薰蜡烛,他喜欢的马克杯,两个人一起买的枕头,过夜时留下来的T恤,还有家居毛衣,总之呢,这个家到处都是前任的气味。不过我是成熟女性,我一点不介意继续点着那罐蜡烛,穿着那件毛衣,反正这个人在我心里已经像考完试的课本,明明曾经那么珍惜过,最后只想一撕了之。

张小菲在芦笋上洒了点油醋汁,继续家人式的关怀:“你最近怎么样?我跟你说,婚,不一定要结,看我就知道,不过男人还是该有一个,科学研究证明,爱情有益身心健康,我不想你变成那种最后只跟一群猫住的老太太。”

“喂,你怎么跟小男生说的一模一样,我到底有没有那么孤僻冷傲难对付?话说回来,你到底怎么瘦的?”

她咬了一口芦笋,说:“我啊,过完三十岁生日,一瞬间对什么都很绝望,对奶油蛋糕、香草冰激凌、咖喱牛腩粉,都没有兴趣了,我已经不再是我了,我不过就是各种程序里被动前进的一环,你懂不懂这种感觉?”

那种绝望的气息飘过来,我浑身一抖,想要拼命安慰这个可怜的女人:“你别这样,说到底,谁又不是这无数程序里必须要前进的一环呢?我这种单身女人,最大的自由也不过是周末睡个懒觉,明天该上班还是要上班。”

“陈苏啊,珍惜你的幸福吧,只要你愿意,你可以从任何一段男女关系中抽身出来,比一家火锅店决定歇业还要快。我呢,即便对一个男人已经死心了,还是慈禧太后似的,不由自主地认定,大清不会亡。”

婚姻似乎有点意思,轻而易举地让一个女人变成了哲学家。

送走表姐,我又开始昏昏沉沉地进入睡眠。黄昏时分,才醒过来,在手机上看到一条心情为之一快的微信消息:“我想请问陈女士,你是否从未拥有主动联系男士的技能?”